《天津文學》2019年第2期|章德寧:道不盡的林斤瀾(節選)
一 遺憾
又是一度秋風蕭瑟。
涼夜步月,星穹遠曠,往事、故人依稀,突然驚覺,林老離去已近十年!
最后一次見面,是他離世前一天下午。
接到林老獨生女兒布谷的電話,匆匆趕到同仁醫院,見大夫正給林老檢查、治療,身上插著各種管子,不能說話。他用眼神向我示意,目光是亮的。才片刻,大夫便要求探視者離開病房,只好隨布谷退到樓道交談。眼前的布谷連日照料林老,寢食難安,疲憊且憔悴。而兩個月前,她笑靨如花。那是2009年1月25日,臘月三十,除夕夜晚,我和先生同去看望已經住院的林老,見布谷正忙著貼春聯,掛福字,原本潔凈、冷清的病房,瞬間喜氣洋洋,有了過年的喜慶。那天,林老像孩子般快樂,瞪大眼睛,驚奇、驚喜地望著布谷變戲法般拿出各種美食,笑得合不攏嘴。布谷的丈夫(我們稱他胡工),帶來了理發箱,那是下鄉在北大荒當知青時用的,簡樸,未經油漆,深淺不同的木條釘成,裸露著歲月的本色和滄桑。胡工取出推子,布谷將圍兜系在林老頸上,用女兒特有的嬌嗔,指揮林老時而仰頭低頭,時而左轉右轉,又或者不許動彈。林老像個聽話學生,睜著又大又亮的雙眸,看看這個,望望那個,欣喜、慈愛地看著圍繞身旁的我們。那時的歡快情景還歷歷在目,如今,林老病情急劇惡化。
聽布谷詳細介紹了林老病況,看著她心力交瘁的情形,知道她還要不斷通知、接待一撥撥探病的親朋,為避免過多打擾,我打算先回去,過兩天再來看望。心中祈盼奇跡再次發生。曾經在2002年冬天,也是這家醫院,林老也被報過病危,還上了呼吸機。據說,上了呼吸機者,多會形成依賴,失去自主呼吸能力,難再取下,極少痊愈。然而,那次林老竟奇跡般地康復了。就在林老上呼吸機的當晚,我和先生看望他后,發現停放在醫院門口的電動自行車被盜。畢竟是幾乎一月工資買的,難免心疼。我倆互相安慰著,我說:“破財消災,但愿林老能好!”先生頓時熱了眼眶,喃喃自語:“真是這樣就太值了!”
后來閑聊,林老聞聽此事,沉吟良久,緩緩說道:
“這是只有親人才會這么想的吧?!?/p>
這次,林老又被報了病危,我期盼再一次出現奇跡。
布谷送我走向電梯。我邊走邊忍不住回頭向林老的病房張望,竟見林老慌慌地從病房出來,是治療結束了嗎?他急急地似在尋找什么。布谷也看見了,一邊送我一邊說:“他是找你呢?!笨纱藭r,電梯門已打開,后面的人群簇擁上來,擋住了我欲回返的腳步。
電梯門關上了,我想著還有下一次再見……
然而,奇跡不再發生,翌日,林老與世長辭。
再見林老,已是告別會上,陰陽兩隔。
此后,我時常想,生命最后時刻,林老想要對我說什么呢?
二 最初印象
我與林老的緣分,是在《北京文學》結下的。
初去林老家,是七十年代末,小說組長周雁如帶我一起去的。其時,林老被迫封筆整整十二年結束了,又有權利寫作了。從此,我作為林老在《北京文學》的責任編輯,開始了長達三十多年的交往。林老先后在《北京文學》發表30余篇作品,包括獲得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的《頭像》,最有代表性、人稱林老最高藝術成就之一的小說《門》,以及唯一的中篇小說《滿城飛花》,我大都是責任編輯。我喜歡林老的小說有嚼頭,新銳且深刻,并以能認出他手稿中那些難認的“怪字”而自得。我曾說過,“在各個時期,林斤瀾的短篇小說藝術,總是在中國作家前列?!苯裉?,我仍會這么說。
最初的交往卻不輕松。我年輕,又本內向、羞怯,林老雖和善,畢竟是我敬畏的名家。每每組稿,臨登門前,內心發怵,常提前寫好談話要點,到得林家,并不敲門,先掏出紙條默念一番。有時,明明是來找人,卻又暗自希望對方不在。及至林老高聲應答著開門,才又松下一口氣。
林老曾數度搬家。我最初去時,是位于幸福大街一座三層的樓房,長長的樓道,上半截不封閉,看上去像簡易樓。林老住的301室位于三層,是個兩居室,林老和夫人住大間,不過十四五平米,女兒布谷住小間,只有九平米。聽說,原來住的是三居室,“文革”中被強行安排給區領導,后來一個樓住著,領導見面尷尬,表示歉意。林老只是淡淡說:“已經過去了,不提了?!庇洃浿?,他家門口始終有一捆半人高的上好木板,占去狹窄樓道半邊,更顯逼仄。一位名作家門前何以長年堆著木板?詢問之下,卻是東北親戚艱辛運來,以備日后打家具之用。數年過去,林老喬遷西便門新居,那堆木板才物盡其用,蛻去陳年灰塵,變身嶄新的寫字臺和衣柜。
一日,暮色低沉,我告別林老出來,無燈的樓道已更昏暗,為繞開那捆木板,一腳踏空,重重崴在地上,腳踝很快腫起,疼得不敢站立,沒好意思向林老“呼救”,只好在黑暗中孤坐地上很久,才一拐一瘸下樓。這次意外,使我瘸了數月,以至曾有初識者記憶中我是瘸子。不知此種尷尬在其他到訪者中可有發生。
去得多了,少不得會議論作家、作品。那個時代,文學日新月異,引人注目的變化每天上演。林老說得多,也注意詢問我的意見。談及作家、作品,自然有褒有貶。他眼光雪亮,時而興奮,時而不以為然,微微搖頭。一次,正說到盡興處,林老忽然罕見地嚴肅起來,正色道:“你們做編輯的,接觸人多,一定記住,不要傳話,不要把作家之間的話互相傳?!蔽易允俏ㄎ?。從此,將此番教誨謹記心中,成為做人、做編輯工作的座右銘,一生遵從。
林老歷經數十年政治坎坷、文壇風波,當有太多切膚之痛。嚴謹、穩健,不僅是個人風格,更具寬厚、善良品性。他與人為善,是大家共同看法,當然,也有人說他機智,甚至說他世故、圓滑,聽到這些,他從來寬厚地“哈哈哈”。
但后來,我逐漸對他有了新了解,及至程紹國《林斤瀾說》問世。彼時他還在世,竟一反好好先生、不惹事生非的處事風格,不顧個別當事者的不快甚至詰難,不避記述者個別地方表述不盡準確的瑕疵,一概以“文責自負”應對之。其時,我作為《北京文學》雜志社長,正主持《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編輯工作。該書出版前,曾由《當代》雜志陸續首發,林老亦囑我看看這組文章。我們雜志連續多期選載其中文章,他是樂見的;書出版后,雜志社購買了數十冊饋贈作家,他是高興的。我們請他在書上簽名,他以“又不是我寫的”謝絕,但同意在扉頁的下一頁——印有他整幅照片的地方,蓋上了有“林斤瀾”三字的個人名章。至今,我悉心珍藏著這本由作者和傳主聯袂簽名、蓋章的書。我理解林老苦心,他愛護后生晚輩,也是為文學留下一部本真、本原記憶,更是為留下獨立觀察、誠實、沉重、融當代史于其中的文學歷史。為此,放下了個人毀譽、榮辱得失,包容瑕疵,甚至改變畢生秉持的不傳話、不臧否之道。我想,在他看來,個人與歷史,歷史為大;損失個人羽毛和留下一段歷史,留下一段歷史為大。
……
(節選自《天津文學》2019年第2期)
章德寧,女,北京人,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中國作家協會。1976年參加工作,歷任《北京文學》編輯部小說編輯、小說組組長及編輯部副主任、副主編、社長?,F為《北京文學》月刊社名譽社長、北京某出版社副總編輯。80年代開始發表作品,有《荒魂》《母親是楊家人》等中短篇小說、散文問世。作品曾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魯迅文學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