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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紅豆》2019年第1期|梁平:行色(組詩)
    來源:《紅豆》2019年第1期 | 梁平  2019年02月21日07:55

        梁平,當代詩人。主編過《紅巖》《星星》。著有詩集《梁平詩選》《巴與蜀:兩個二重奏》《三十年河東》《家譜》等10部,以及散文隨筆集《子在川上曰》,詩歌評論集《閱讀的姿勢》等?,F為中國作協詩歌委員會副主任,四川省作協副主席,成都市文聯主席,四川大學中國詩歌研究院院長。

    進入我身體的海南

     

    我確定,海南已經進入我的身體,

    年少記憶的椰子樹、萬泉河,

    一群背斗笠的紅軍女戰士,

    嚴肅、攝人心魄的眼神,

    揮之不去。那時,

    我正在讀歌德的少年維特,

    樣板給我懵懂的煩惱,

    沒有絲毫頹廢和恍惚,

    而是確立革命目標,

    加入隊伍,從紅小鬼走向洪常青。

    這是我埋藏很深的隱私,

    同學不知道老師不知道組織不知道。

    我的私心雜念漸漸長成一座山,

    山長出了五指,五指敲出的文字,

    在半個世紀以后的島上,

    泄了密。

     

    瓊海那只鰲

     

    那只鰲,

    身世顯赫,南海小龍女之子,

    龍頭、龜背、麒麟尾,

    長相有點意外。胎衣剝落的時候,

    海天一色,世界身披黃金甲。

    我想我的祖先也是水族,

    可以接納百川與萬泉,

    可以與鰲對話,

    可以手執玉帶灘的那條玉帶,

    揮舞成彩虹。

    那只鰲在瓊海上岸,

    穿著亞洲五顏六色的盛裝,

    政要與精英的小語種列陣浩蕩的魚群,

    在鰲的腹中聚為海的聲音。

    我聽到過這個聲音,

    那是一個共同體的混響,

    一個擁有四十億顆心跳的頻道,

    波長覆蓋所有的陸地與海洋。

    我與那只鰲最近的距離,

    就是這首詩,一尾從長江入海的魚,

    在博鰲。

     

    椰子水

     

    玻璃杯里的椰子水,

    在海南,落座、上桌,頻頻舉杯,

    權當酒,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透過玻璃和無色的椰子水,

    看見窗外的三角梅開得囂張,

    映紅了萬泉河。河上一葉輕舟劃過,

    帶走幾片白云。

    我在想是否有一片云可以帶走我,

    去漂洋過海,或者去白云堆積的機場,

    讓我懷揣海天。

    而現實是堆滿墻角的椰子,

    六神無主,看屋里的那些杯盞交錯,

    像諜戰片里的棄子,等待喚醒,

    又害怕被喚醒。

    沒有酒精的椰子水可以醉人,

    最適合身在曹營心在漢,說客套話,

    想自己隱秘的心事。

     

    在陵水,為人民讀詩

     

    我在讀詩的時候,想你了。

    陵水把我想你寫進萬泉河、南海,

    寫在文化衫的后背。

    黑底白字與簡樸的場地匹配,

    與人民匹配。

    夜幕下的陵水開始漲潮,

    音響、燈光、黑白海報、過期雜志,

    可以自由出入低矮的土墻,

    分行斷句的詩歌攀爬四周的高樓,

    植入溫暖的燈光里。

    我是人民在這里聽詩人朗誦,

    我是詩人在這里給人民朗誦,

    這種身份讓我茅塞頓開,

    就像身邊的海潮,每一次呼吸,

    都是海。

    注定要記住這個夜晚。之后,

    在詩人扎堆的地方抽身出來,

    說人話,做人事,以人民的名義,

    甄別和指認裝神弄鬼。

    以人民的名義,

    判處自戀、自慰的詩歌,

    死刑。

     

    與楊瑩信步玫瑰谷

     

    亞龍灣鹽堿地不生長玫瑰,

    楊瑩把自己種下。一個畫畫的女孩,

    從上海到三亞,打開畫板畫了第一朵玫瑰。

    海水很咸、土地很咸,淚水很咸,

    終究沒能阻擋肆意的綻放。

    一片玫瑰花的海洋在岸上,漲潮,

    與亞龍灣的?;椴?,

    掀動亞細亞的海嘯。

    畫畫的女孩畫了十年玫瑰,

    把自己畫成了女王。

    在玫瑰谷,我聽她細數家珍,

    品種、習性、顏色、花期,

    目不暇接,芬芳洶涌。而我看她,

    就是最燦爛的一朵。

    一個畫畫的女孩,

    有了自己的玫瑰王國,天涯飛花。

     

    集體的崖口

     

    崖口在伶仃洋岸邊,

    仰臥起坐七百年。先祖南宋的煙火,

    集結和睦與富庶,魚肥稻香。

    后來五桂山游擊隊鮮紅的旗幟,

    紅了這里的海,這里的信仰。

    那些集體主義的蠔,結伴的魚蝦,

    自己給自己做出選擇,

    從日出到日落,從漲潮到退潮,

    整齊的隊伍,統一步調,

    在咸淡相適的海水里生生不息。

    岸上的村民也是水生的物種,

    出海、耕田、種植、收獲,

    從來不單兵游戲。那些老人,

    三三兩兩集合的早餐,一盆基圍蝦,

    半瓶燒酒杯盞交錯,家長里短,

    都不是外人。即使生面孔的游客,

    無論姓氏無論種族無論南腔北調,

    落腳崖口,都是直系親屬。

     

    注:廣東中山南朗崖口村至今保留了原人民公社的體制,其樂融融。

     

    民宿:禾田香野

     

    崖口的第一家民宿,

    滿院子花開,朝天椒的鮮紅里,

    滴落鄉音,那種巴中老區地道的麻辣,

    一聲招呼,打通我全身的經絡。

    我開始懷疑我在珠江口,

    遠離四川的南朗漁村,

    味覺、觸覺,甚至早出晚歸的起居,

    完全沒有身在異鄉的陌生。

    老板娘比阿慶嫂漂亮,

    身邊沒有胡傳魁刁德一作祟,

    來的都是真正的客。

    一碗粥,一杯茶,幾句暖人的問候,

    比剛采摘的荔枝甜。

    酒后話癆,我和老板醉意密謀,

    給民宿取個更好的名字,

    老板一一認可。我不能確定,

    新取的名字是否落地生根,

    但我知道我還會再來,

    這里有朝天椒的細語,余音繞梁。

     

    趣味青青農場

     

    在茶東村風水林身后,

    一片玫瑰花海泛濫,把欖邊染香。

    青青農場五百畝春夏秋冬,

    編織嶺南蔓延的花事,和一個安全的茶籃子。

    那個叫獒媽的都市麗人,

    正在享受農作里簡單的快樂。

    瓜果林、蔬菜地踏青的笑浪,

    覆蓋了海的波濤。

    青青別院里的竊竊私語,

    比蛙鳴更抒情。

    夜色里我與別院擦肩而過,

    一首詩尾隨而至,最后一行,

    掉進泥土里,節外生枝。

     

    惠山泥人屋

     

    惠山古鎮的泥人屋,

    比左鄰右舍的門簾與招牌都低調。

    一只麻雀在臺階上溜達,

    被我和我本家的曉明兄弟打擾,飛了。

    店家在給泥人描紅,一個江南少女,

    含情脈脈,呼之欲出。

    我在屋里轉了一圈,清冷里,

    想象當年老佛爺五十大壽上的八仙,

    曾經帶給惠山東北坡山腳下,

    那些黑泥的榮耀。

    年代久遠,已經回不到過去,

    那些胖乎乎的家伙一點沒有減肥,

    觀音、彌陀卻食了人間煙火,

    和我一樣可以妙趣橫生。

    滿屋子手捏的戲文,京劇、昆劇,

    以及當地地方戲的一個折子,

    我聽得見滿堂喝彩。

    我知道這僅僅是我和我兄弟的澎湃,

    有一條秘密通道直達。

    店家還埋頭在那里,

    他手里的老漁翁正在收線收竿,

    我是被他釣起的那條魚。

     

    借一雙眼睛給阿炳

     

    阿炳的眼睛瞎了,

    太湖水沖洗不掉太多的陰霾。

    一身道骨被仙風輕描淡寫,

    二胡流落街頭,行弓的滯意與頓挫,

    把江南的風聲、雨聲繞指成斷腸。

    我在他的塑像前,

    為自己的一雙大眼深深自責,

    我想把我的眼睛借給阿炳,

    看見滿世界為他綻放的鮮花,

    滿世界對他的仰望。

    惠山腳下,二泉映照的月亮,

    銀輝書寫江山,氣貫天涯。

    阿炳什么都看不見了,

    看不見小澤征爾翻飛的指揮棒,

    看不見大師一低頭的淚涌,

    看不見跪拜的定格。

    這所有看不見的震撼,

    都在阿炳兩根弦的中國琴上,

    汪洋向遠、向無邊的遼闊,蕩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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