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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西部》2019年第2期|李子麒:第九只精衛
    來源:《西部》2019年第2期 | 李子麒  2019年02月28日09:05

    李子麒,生于1998年。新疆作家協會會員。2012年開始在網絡上發表小說。短篇小說《謎》獲得 “中國好文筆”全國征文大賽一等獎,長篇小說《正值青狂》獲得“北方十五省市文藝圖書評獎三等獎”。作品散見于《少年博覽》《西部》《青年作家》等。

    黑。

    熊熊燃燒著的恒星也黑。

    他一下明白,這不是黑,這是深。地球上,地在腳下,天在頂上,不過只是人類高不可攀,而這里,已經沒有“天”的概念了。

    他哆嗦了一下,感到刺骨的寒冷,大概是因為剛剛從冬眠中醒來,新陳代謝還沒有完全恢復?!吧锄t號”艙內的陳設一如他出發時的樣子,時間好像是同他一起才剛剛醒來。但他心里清楚,如果按照來時的推算估計,現在距離自己離開地球已經整整一百年了。

    不,或許更少,或許更多。自己冬眠的時候,必定經過了無數天體,引力對時空的彎曲會讓“沙鷗號”的時間和地球上的時間不那么吻合。他明知結果,卻還是發出了冬眠后的第一聲指令:“時間?!?/p>

    聲音帶著晨起的干澀,并沒有成功發清楚,他知道自己的聲帶需要等待一會兒。他起身,給自己接了一杯純凈水。一股冰涼的氣息順著喉嚨淌下,這是地球上的體驗。

    不知道地球現在怎樣了?或許問題已經被地球上的科學家們成功解決,或許已經被“精衛計劃”的其他宇航員成功解決,或許——這是最壞的結果——還在等著自己的反饋。自己是最遠的,他心里一清二楚。一百年匆匆流逝,如果到了現在,比自己近的那八個宇航員還未成功解決問題,那也就意味著整個“精衛計劃”只剩下了自己還有拯救人類的希望。

    希望不要這樣吧,他寧愿做一個沒用的人。他嘆口氣,感到喉嚨已經舒展,便重新發出了詢問時間的指令。Alpha終端發出回應,一粒圍棋的小小投影浮現在艙內,一百年整,自己的時間是一百年整。他看向舷窗外,漫天星辰直視著他這個異類,令他感到惶恐。他冬眠了這么久,冬眠前Alpha的自動導航系統接管了整個“沙鷗號”,現在地球在哪個方位他確實不知道。地球可能在任何一個方位,也可能不在任何一個方位。他想要看看自己這一百年的大致路徑,便輕聲呼出導航系統查詢。他感覺自己的聲帶有些陌生,和來之前在地球上的自己有些不一樣。

    他發現了一個很大的問題。

    在第三循環季的最后一天,夜很涼。

    他裹緊衣服,害怕自己的計劃過會兒會被一個無法控制的噴嚏給打碎。這是第四循環季前的最后一天,穹頂公司已經宣布了今年的時間,精確到秒。他已經開始忘記在穹頂公司的穹頂豎立起來之前,人類是怎樣度過季節之間的那些模糊日子,好像原本季節之間的界限就是如此清晰。他年少時,第三循環季和第四循環季叫秋季和冬季,而第一循環季和第二循環季則分別叫春和夏。

    十二歲之前,他是個貪玩的小男孩,一身年輕血液熱情奔涌,初冬依然穿著短袖,為了躲開老媽手里的外套四處奔逃,不理會老媽的嗓子有沒有喊破。于是,有些時候就被理所當然地凍病,幾乎氣息奄奄地回到自己的房間,接著再麻煩老媽操心幾天。

    那是十二歲之前的好日子。十二歲生日后一個月,老媽去世了。家里來了一位新的老媽接替了上一任的工作。這個老媽和去世的老媽一樣好,但他覺得還是有些不一樣了。他知道新老媽什么都沒有做錯,甚至比去世的老媽做得更好,可他就是覺得不對。飯菜不對,外套不對,什么都不對。他說不出自己的感覺,就去找別的孩子,別的孩子同意了他的看法,但和他一樣說不出來原因。他在吃午飯的時候四處驗證自己的感覺,然后在另一張桌子上認識了她。

    他十二歲,她十一歲。他問她自己的問題時,她正在畫畫,便頭也不抬地說自己并非和他同一個老媽,他找錯人了。他便扭頭回去了。沒想到的是,七年以后,他剛從大學畢業,因為穹頂公司的新材料廣告,兩人又見面了。當然,初見面的時候兩人沒有互相認出來,只是非常了解之后才知道了還有這段奇遇。他記得那個時候,穹頂公司還不叫穹頂公司,但后來用作穹頂的材料一面世,公司聲名鵲起。這是一種強度和韌性都很出色的材料,造價又很低廉,原本是當做制造從飛機到玩具、從高樓到碗碟各種東西的物料。

    后來建造穹頂的材料,自然比剛出的材料更加優秀,真的實現了穹頂公司第一版廣告演示的效果,但那是之后的事情了。他至今還對穹頂公司當年的廣告記憶猶新:一個寬敞明亮的教室,各種還在概念里的科技應有盡有,但在里面教學和讀書的并非人類,而是恐龍。小恐龍學生們身穿校服,看著講臺上的恐龍老師,老師指著一塊正在放映著的屏幕。屏幕上一顆巨大的隕石飛速墜落,在大氣層中熊熊燃燒,攜著滅世的威能??铸埨蠋煏和赢?,而后說:“七千萬年前,有一顆足以毀滅我們的隕石沖向地球,還好‘穹頂材料’(那時候還沒有被命名為穹頂,但他記不清究竟叫什么了)替我們擋住了它,才有了我們今天繁榮的恐龍世界?!闭f罷,他繼續演示動畫:隕石在半空中被一層看不到的材料阻隔,蕩起一層層波紋,雖然看起來依然恐怖,但沒有一點點傳播到地面上。

    他是自己選擇去穹頂公司實習的,穹頂公司也歡迎他這種高科技人才。他站在廣告牌前駐足很久。當晚他在網上尋找各類有關穹頂公司新材料的評論,幾乎一片溢美之詞:大部分都是展望這種材料會怎樣降低建設成本,為人類帶來怎樣的機遇;少部分在質疑新材料是否真有穹頂公司許諾的那么優秀,大規模使用會不會有隱含的風險。千篇一律,他看得有些無聊。他刷著刷著,發現了一條感慨:“我不想這樣,我想感受風?!?/p>

    他氣得鼻子幾乎都歪到一邊去,在確認了這條感慨真的是針對新材料的面世后,他在那條感慨下回復道:“哪有什么風?”

    那條感慨在他喝了一口水之后就回復道:“隕石落下來,帶起來的風?!?/p>

    他張大了嘴巴,簡直難以相信世上還有這樣的人。他回復道:“沒有什么風,只有橫掃過來的沖擊波?!?/p>

    那邊回復道:“要的就是沖擊波?!?/p>

    他盯著全息屏幕,邊搖頭邊回復道:“它會瞬間殺了你?!?/p>

    那邊等了一會兒,回復是:“但我感受到了,不是嗎?”

    公元2016年,AlphaGo擊敗了人類傳奇圍棋選手李世石;2017年,AlphaGo又擊敗了人類當世最強圍棋選手柯潔,邁出了人工智能走向未來的第一步。從此,所有的人工智能突破都叫新的Alpha?!吧锄t號”上配備的Alpha終端,就是人工智能在另一個領域的突破。

    他發現自己呼喚不出自動導航系統。起先他以為是自己的聲音還未完全恢復,但后來證明并不是這樣,是自動導航系統沒有回應。他嘗試呼喚了其他系統,全部運轉良好,只有這個要命的東西出了問題。最后,他只好叫出“沙鷗號”的日志,想看看能不能在浩如煙海的記錄中發現什么蛛絲馬跡。

    Alpha恪盡職守地記錄了飛船上發生的每件事。他讓Alpha提煉出最值得回顧的部分:

    旅途第七天,艙體震動,被小型宇宙塵埃云撞擊;

    旅途第三百七十五天,檢測出冬眠系統有故障可能,并及時成功修復;

    旅途第兩千六百二十一天,檢測到可能到達的空間里發生伽馬射線暴,及時成功避開;

    旅途第五千零三天,系統判斷失誤,被鄰近行星引力捕獲,又成功逃逸;

    旅途第五千五百天,艙內溫度達到二百攝氏度,溫度調節系統故障,及時成功修復;

    旅途第一萬七千零六十天,鄰近氣態行星上發現疑似外星文明遺跡;

    旅途第兩萬四千八百二十三天,接收到不明飛行物訊號,“沙鷗號”進入全屏蔽隱身模式,未予回答;

    旅途第三萬零九天,確認小型智慧生物飛船靠近,跟隨“沙鷗號”航行;

    旅途第三萬零一十八天,小型智慧生物飛船離開。

    看到這里,他已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趕緊暫時關閉日志頁面。他需要一點兒時間想想。Alpha的圍棋投影在虛空中閃爍著冷峻的薄光,一百年,自己整整一百年的生命都交在了這顆小小圍棋投影的手上。日志上已經是輕描淡寫:Alpha還未擁有情感,所以那么多生死關頭都被它的記錄一筆帶過,但他心里清楚,這幾行毫無生氣的字跡背后經過了怎樣的危險重重。冬眠系統故障,自己會死;伽馬射線暴,迄今人類見識過的最強毀滅者;被引力捕獲,逃不出去就會變成那顆行星的人造衛星,永遠繞著它直到宇宙終結,毀滅掉“永遠”這個詞的意義;艙內氣溫達到二百度,自己一無所知;更不要說之后的不明飛行物和已得到確認的智慧生物飛船,他們任何一個一旦對自己有攻擊企圖,自己都會死無葬身之地。他起身拿了一杯水,讓來自地球的生命之源浸潤了一下自己的精神,復又坐下。他知道自己是個十足的幸運兒。

    在他冬眠的一百年里,唯一值得欣喜的是外星文明遺跡和小型智慧生物飛船。小型飛船不適宜長途旅行,也就意味著這附近一定擁有著宜居環境。但是,這個推論還有一個問題,就是這些小型飛船語境下的“附近”和現代人類語境下的“附近”是否屬于相近的長度。

    說不定,那個文明用小型飛船飛越的短途,比自己這一百年的行程還要長。他感到自己剛剛燃起的興奮勁被一盆冷水驟然澆滅。他朝著舷窗外愣了一下,然后又喚出了日志。他一條一條地向下看,大多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一直到第三萬六千四百零二天,他看到了一條要命的東西:

    旅途第三萬六千四百零二天,自動導航系統失去回應,嘗試修復失敗。

    Alpha的圍棋投影依然在半空中靜靜漂浮著。

    他盯著她的眼睛,神色里滿是渴望和怯懦。遠處,有人在燃放電子禮花,夜空中一次次炸開驚喜的五彩斑斕。她猜出了他的目的,在他將要脫口而出的一剎那伸出一根手指,輕輕貼在他微啟的嘴唇上:“等等?!?/p>

    他有些困惑,旋即含住了她的手指。她渾身像觸了電,而后把手指縮回來,笑道:“別鬧?!?/p>

    他問:“怎么了?”

    禮花照亮了穹頂,也照亮了她的臉,他看到她的臉上寫滿了悲傷。她說:“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是還有件事你得知道?!?/p>

    她的語氣很冷靜,他知道這不是玩笑,便問:“什么事兒?”

    她張了一下嘴又閉上,纖細的脖頸抽動了一下,他從未見過這個初次相逢說“我想感受風”的她表現得如此艱難。遠處的電子禮花放了半分鐘,他等了她半分鐘。她下定決心,扭過臉來,說:“我家有個世代相傳的詛咒?!?/p>

    他啞然失笑,而后摟住她說:“你裝得真像。我是學物理的,你是學醫學的,現在你居然會這么認真地告訴我:‘我家有個世代相傳的詛咒’?”

    她輕輕推開他,說:“聽我講?!?/p>

    他終于相信,她這番話確實事出有因。他靠在欄桿上,開始聽她講的事情。她說,明朝時期,她家人在濟州一帶生活,到了萬歷年間,祖上出了位才子,年紀輕輕官至濟州府知府,前途一片大好。誰料萬歷三十二年——

    她頓了一下,他接過話頭說:“萬歷三十二年九月乙丑,尾分有星如彈丸,色赤黃,見西南方,至十月而隱。十二月辛酉,轉出東南方,仍尾分。明年二月漸暗,八月丁卯始滅?!?/p>

    他會背不是因為他對《明史》感興趣,而是她平時總會提起這件事,這又正好與自己的專業有關。她看了他一眼,繼續說,萬歷三十二年,第谷超新星爆發。讓萬歷皇帝看到了,把他嚇得老老實實,張居正也因此成功上書。誰知道她家祖上的那位才子知府看到了,比萬歷皇帝的反應還大,當夜開始用了幾個月時間翻閱古書,得出個“天將崩西南,地將陷東南”的結論,官也不要做了,帶著一家人連夜北上。后來并沒有發生天崩地裂的慘劇。臨走之前,知府猛修天文,其他事宜都交給了一個心腹。當時有個舞女的案子,其實很簡單,就是雇這個舞女的人不按約好的價位給錢,還武力逼迫她做更多的事情。心腹沒把這案子判好,結果這個舞女當堂自殺,臨死前詛咒濟州府當任知府“子子孫孫都沒法自制地舞蹈,直到死去”。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緊盯著她。她繼續說:“傳說我家祖上的才子知府就是這么舞蹈著死去的,這個詛咒成功跟著我們直到現在,只有少數可以幸免。這也是我學醫的原因。而且,我現在查出來了,我確實也被這個詛咒籠罩?!?/p>

    他的猜測已然成形,便試探地問她道:“亨……亨廷頓舞蹈癥?”

    她閉上眼睛,淌下一滴淚。

    亨廷頓舞蹈癥是一種罕見的常染色體顯性遺傳病,病癥會在中年前發作,患者會愈來愈不能控制自己的手腳自主抽動,直到因此死去。兩人都不說話。她看向婆娑的樹影,低聲說:“我早就想告訴你,可是……我……”

    他已經清楚了這個“詛咒”的前因后果。他要做一個選擇,這是他一生中最艱難的選擇。他明白了她之前的苦心,如果自己那句話先前就已經說出來,這個時刻會更加艱難。他知道如果自己按照原計劃說出那句話,他將會走入熊熊烈火,走進無盡深坑,他將一步一步看到自己被火焰燒成灰燼,被深坑埋入地底。他很感激她為自己留了后路,一切都未開始,一切都能避免。

    穹頂之外,已經變了好幾個季節,從春風和煦到冬雪紛飛。他已經看過了他的歸宿,那是烈火和深坑,但他愛烈火和深坑。他挽住她的手,說:“你愿意嫁給我嗎?”

    他說:“我愿意?!?/p>

    巨大會議室的氣氛驟然松弛下來,他知道自己的決定很重要。幾小時前,他把她有些發黃的處女作拿去保養歸來,剛想好好做個菜滿足一下口腹之欲,忽然就有一股難掩的倦意涌上心頭。他幾乎站立不住,東倒西歪地撲到床上,就匆匆沉沉入夢。他醒來的時候,發覺自己已經不在家里,而是在一個四下透明的房間里。這種極致的透明讓他分辨不出房間的形狀,好像落入了一個街頭店鋪常常售賣的水晶球,而自己則是那水晶球里的景物。

    似乎過了一萬年,水晶球的透明慢慢消失,變成了一個純白的房間。緊接著,一個方向忽然打開了一扇門,走進來一個陌生女人。陌生女人稍微鞠了一下躬,說:“你好,歡迎來到‘精衛計劃’基地?!?/p>

    他愣了一下,同時在大腦里尋找著與“精衛計劃”有關的信息,但失敗了。他學術生涯那么多年,地位成果顯赫,參與過不少大型工程、秘密工程,即便自己未能參加,也多少能夠捕風捉影,但這個“精衛計劃”他卻從沒聽說過。他盯著這個陌生女人,疑惑道:“精衛計劃?”

    陌生女人的笑容溫暖而陌生。

    他明白了這個陌生女人不會輕易透露給他更多的信息,便不再說話,等著陌生女人告訴他他能知道的。果然,陌生女人繼續說:“你現在在世界上最保密的地方?!?/p>

    陌生女人從虛空中一拉,拉下一個操作界面,虛按了一個按鈕。他立刻感覺到水晶球有些微微的震動,而后純白色的偽裝也悄悄褪去,房間外面一片漆黑。他看了陌生女人一眼,站起身來,朝墻壁走去,漆黑的遠處有個光點。他說:“這肯定不是地心?!?/p>

    陌生女人點了點頭。他繼續撫摸上墻壁,墻壁光滑,手感熟悉,他知道這是穹頂公司的杰作。他看到自己的手指按住墻壁,出現了一個倒影,倒影的手指和真實的手指緊緊貼著。他說:“這是海里?!?/p>

    陌生女人點點頭,說:“這里是地球最深的地方:馬里亞納海溝?!?/p>

    遠處的光點是燈籠魚一類的深海生物。陌生女人帶著他往房間外走,他猶豫了一下才跨出了房間。房間外是個純白的走廊,他跟在陌生女人后面,走過一個又一個類似自己房間的小門。走著走著,陌生女人說:“抱歉用這種方式把你請來?!?/p>

    他內心笑了一下,想,這哪里能用“請”這個字,根本就是入室搶劫。陌生女人繼續道:“你已經經過了我們的各項檢查,我們認為你具備參與‘九只精衛計劃’的基本素養。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過會兒你就知道了?!?/p>

    陌生女人把他領到一個比先前房間門都大得多的門前,做出了一個“請”的手勢。他看了一眼,莫名冷戰了一下,經過了之前的一次“請”,他總覺得這次也是請君入甕。但人已經到了這里,多想無益,他只好硬著頭皮推開門。原來是一間大會議室,里面坐著二十幾個人。他仔細一看,嚇了一跳:這二十幾個人無一不是政府頂級的首腦,都是單個出現就會是大新聞的那些高官。他遲疑地在門口停下腳步,里面一個人說:“別緊張。進來坐?!?/p>

    會議桌前生成了一把新的椅子。那個人又對著門口道:“謝謝你,Alpha-R。你去做別的事情吧?!?/p>

    他回頭朝門口看去,看到陌生女人點了點頭后,忽然消失,他方知道陌生女人是個全息投影。他怔了一下,往椅子上坐下。他很緊張。二十幾位政府首腦開始分別發言,他終于明白了“精衛計劃”究竟是怎么回事兒。

    簡單來說,在二十年前穹頂公司的穹頂成功建立后,憑借自己的生態系統抵御住了地球喜怒無常的天氣,人類度過了溫室里的二十年。這是人類最后的黃金時代:地球出現問題,人類科技解決,一切都沒什么可怕的。但在這套系統運行了十年以后,穹頂公司和政府的研究員發現,這套生態系統雖然已經做到最大限度的“獨立”,卻還是要極小地依附于地球的生態系統。而當二百年后地球的生態系統徹底被毀滅,這點“極小的依附”會產生蝴蝶效應,穹頂內的生態系統也會跟著毀滅,人類自然也會遭受滅頂之災。公司和政府的研究員們為此竭盡全力找到使人類免于滅絕的辦法,但卻毫無進展,人類文明的消亡無可避免。于是有大膽的研究員提出“精衛計劃”,即利用人類的大部分或全部高級能量——包括但并不限于還未完全建好的戴森球——開啟一個不知何往的單向愛因斯坦-羅森橋,派一些經驗豐富的科學家經過宇航員的訓練和教育,為人類孤注一擲地尋找下一個宜居之地。

    聽完了二十幾位重要人物的發言,他先想的是愛因斯坦-羅森橋?!皭垡蛩固?羅森橋”其實就是蟲洞,但大家不說“蟲洞”,說麻煩得要命的“愛因斯坦-羅森橋”,也算是一片苦心?!跋x洞”聽著就很可怕,進入了有被吞噬的風險;而“愛因斯坦-羅森橋”則不然,“橋”是此岸與彼岸的連接。他早就發現穹頂公司的生態系統不可能永遠維持下去,但覺得在穹頂生態系統崩潰之前人類總能找到拯救自己的辦法,可眼下看來時間要比自己想的緊迫得多??墒?,不還是有二百多年嗎?他問:“為什么要這么冒險?還有二百多年的時間,說不定到時候我們就……萬一……”

    一位首腦說:“萬一。你也說了是‘萬一’。地球現在的大氣封鎖了我們繼續探索近太空的希望,理論很難得到實踐,科技不會像過去幾百年那樣迅速發展了。我們有希望利用現有的資源解決這個問題,但也只是‘萬一’?!f一’這個詞,對于整個人類文明的未來而言,實在是概率太小了。我們還需要別的嘗試。哪怕是另一個‘萬一’。兩個‘萬一’會同時進行,兩個‘萬一’會把我們的生存概率提升一倍?!?/p>

    他說不出話。他知道自己又站在了一個十字路口。

    他萬萬沒有想到,教授會說出那句話。這位美院權威年已九十有五,如果不帶電子眼鏡,根本連云彩和鍋鏟都分不清楚了。

    這一切都源于婚后她越來越熱愛畫畫,她迷戀那種一切盡在掌控的創世感,藝術給了她取消或賦予一切事物意義的權利。她每天下班回來都會坐在畫布前才思泉涌:她畫風、畫雨、畫沒有翅膀卻依然在空中飛行的鳥。她說傳說里那種五彩繽紛的鳥根本只是一種漂亮的草包,這只儀態像已經被穿在烤串上的丑東西才是真鳳凰。

    她的畫掛滿了他們的家,他見過她畫的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東西。讓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幅有他們兩人的畫:他和她站在穹頂外咫尺,原始人一樣的衣袂獵獵卷動,緊盯著遠處一顆隕石剛剛落在大地上帶起的磅礴颶風。她后來開始帶得意之作去問展一些畫廊,但少有回應,展出之后也反響寥寥,她情緒很低落。他只好對她說:“現在就算是把畢加索搬來,也是這個結果。他的那幅《格爾尼卡》偉大吧?來了也一樣,說不定還沒你這次的反響大。別擔心?!?/p>

    她在他的溫存里愈合了傷痕,繼續畫自己的作品。幾年以后,她悄悄請求他托關系去找美院的教授匿名評畫,他畢竟身有教職,也說得上話。他就是這樣找到了這位美院權威,帶去了她當時最得意的一幅畫作。她很有自信,以至于那天他臨走時,她還說:“我要好好做一頓晚飯?!?/p>

    他帶著畫穿過那些超級住宅,每一座的高度都超過一千米,這是人類居住地縮小之后不得已的辦法。他穿過這些如同巴比倫塔的建筑,感覺自己像一只渺小的螞蟻。他走到美院,把畫恭恭敬敬地遞給那位老人,然后坐在他身邊,等待著他的評價。他心里一點兒都不慌,這位老人是出了名的好心人,一幅畫里哪怕有一點點優點,他都能挑出來給你信心。老人拿起水杯子喝了好幾次,然后放下她的畫,長嘆一口氣,說:“毫無天賦?!?/p>

    他一呆,老人繼續說:“不論這幅畫的作者是誰,建議趁早放棄?!?/p>

    他灰頭土臉地離開美院,悄無聲息地回到家。當他推開門看到她做好的一桌燭光晚餐,用盡了吃奶的力氣才控制住自己逃跑的沖動。只有燭光,她看不到他的臉色。她把他請到桌上,然后問:“怎么樣?”

    他抬起頭。她的神色有點慌張,和自己一樣。他支吾道:“他說……”

    她的臉色一下子黑下來,他們之間長久建立起的近乎心靈感應似的無聲交流在這一刻幫了倒忙。他一路上都沒想好怎么隱藏老人的評語,果不其然剛進門就被她看了個穿。她離開桌子,窩在沙發上一動不動,他也不想吃飯,一桌燭光晚餐變成殘羹冷炙。

    他擔心她會因此一蹶不振,但第二天她的反應出乎意料:她像往常一樣坐在畫布前創作,不同的是,她邊畫邊哭,邊哭邊畫,淚水濕透了畫布兩面。

    這九十八天的任意漂流正巧穿過了宇宙中一片天體特別稀少的區域,因為這樣他才能醒來。他感到一陣后怕和心悸。直到Alpha終端提醒他的心跳過速他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在原地坐了很久。他立刻對Alpha終端發出打開“沙鷗號”手動操作模式的指令,Alpha收到指令后,“沙鷗號”的內壁開始變得透明,變成一個和“精衛計劃”基地房間一樣的水晶球。

    這個操作一完成,他就發覺大事不好,因為在他剛才看不到的那一面,是一顆正在劇烈向內塌陷的恒星。他簡單檢測了這顆恒星的現在狀況:直徑十億公里,比太陽大得多;處于生命末期,即將塌陷為黑洞。

    宇宙悄無聲息,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吧锄t號”似乎在宇宙中靜止不動,好像是一個觀看恒星死亡的絕佳觀景臺,但他心里清楚,這只不過是因為尺度太大引起的錯覺,“沙鷗號”絕不是觀眾,而是舞臺上的其中一位演員。他檢測了恒星與“沙鷗號”之間的距離,果然“沙鷗號”正在以極快的速度朝那顆死亡陷阱猛沖過去。他趕緊到操作臺,把“沙鷗號”的動力斜向開到最大,嘗試更改“沙鷗號”現在的航向,試圖從恒星身邊擦過去。

    現在,千鈞一發。他必須利用恒星的引力,因為即便“沙鷗號”的推進能力能夠達到這顆恒星的逃逸速度,直接反向推進所承受的力也不是“沙鷗號”的機體材料能夠承受的。這個材料雖然是穹頂公司的新科技,但在這種比那顆使恐龍滅絕的隕石還要巨大很多倍的力量面前,完全是不值一提。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過了那永不回返的一點,如果已經過了那一點,引力就會大到連光都逃不出去,自己的一切掙扎都將毫無意義。他考慮之前測出的距離,猜測還有機會。他還不想死:雖然來之前的他做好了有去無回的準備,但他來的任務還未完成,他還想繼續下去,或許……或許自己是人類最后一個希望呢。

    “沙鷗號”還在迅速地朝恒星墜去,但似乎方向有了一點點的改變。他剛想歡呼一聲,卻想到另一件事:他只想利用恒星的引力效應做一個類似彈弓的運動逃出生天,卻沒想過人類以前的試驗都是在正常的天體進行,從未在即將變成黑洞的恒星面前進行。普通的天體有不變的逃逸速度,而在正在塌陷的恒星上,越近越危險,沒人知道“沙鷗號”會什么時候通過那永不回返的一點。這是一場賭博:賭的是自己的命——不,或許是全人類的命運?,F在看來,被這顆恒星引力捕獲的“沙鷗號”就像一位賭場新人坐在了一位老千的對面。

    他還記得那天深夜,她意識模糊地要他去拿那幅畫來,這是這一年來她說得最清楚的一句話。那是她為他畫的畫像,一切都已經完畢,就只剩下最后一筆,那倒數第二筆是十年以前的事情了。這十年,她不由自主地全身抽動,連一支筆都握不住,更不要說畫畫;最近,已然癡呆,連飯都吃不進去。他早已懷疑她是否還認得自己,是否還記得那“萬歷三十二年”。他看著這十年她的掙扎和沉淪,懷疑真實的她其實早已去了。所以,她的這句請求是那么清晰和迷人,讓他幾乎一躍而起,又在原地愣住,淚水悄悄流出來,而他一點兒都不知道。他招呼了Alpha-H護士好好看護她,便朝家狂奔而去,不惜把毫無人氣的家里翻得如同兵荒馬亂,終于找到了那幅畫。在回醫院的路上,他回想起他們的一切生活細節,舞女的“詛咒”降臨之前,他們的交流是多么暢快,完全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舞女的“詛咒”降臨之后,他們幾乎再也沒有像樣的交流,他們之間橫著一道像是生命和非生命的鴻溝。他看著手里那幅缺了一筆就可完成的畫,不禁難以自持。

    他跑到醫院的時候,她已經死去,嘴角掛著淡淡的笑容。Alpha-H匯報說,她是壽終正寢。此后的許多年里,他都在想那抹笑容的意義,他覺得,或許是她為了成功把自己支走不讓自己看到她的死亡而得意;或許是不想讓自己看到她的死亡太傷心。無論如何,那是她給予他最終的禮物。

    他以一個鰥夫的身份活了十年,把她生前的畫作們保養得如同剛從畫架上拿下來?!熬l計劃”選中他的一大原因,就是他的背景,他們知道他在地球已經了無牽掛。人類窮盡未建造完成的戴森球能量才勉強開出一個蟲洞,計劃是穿越蟲洞后給予旅行者們不同的冬眠時間,以到達不同的位置。他選了最遠的一百年,做好了有去無回的準備,做好了閉上眼睛就再也睜不開的準備。

    而此刻,“有去無回”正從一個準備變成現實。他悲哀地發現,“沙鷗號”沒有能力在到達無法回返的那一點之前完成自救,自己已經被判了死刑。當黑洞越來越接近,他們的距離越來越近,最后他會和“沙鷗號”一起被引力撕裂。他放棄了。她的畫在艙內靜靜懸掛,是那幅兩人面對隕石的畫,畫里的她似乎在看著自己。他默默對她說對不起,然后對全人類說對不起。他想,或許人類已經得救,或許這顆恒星正在毀滅人類文明最后的希望。如果是那樣,人類文明怎么也想不到那么多的燦爛在宇宙層面上完全不值一提。人類自始至終都在與文明的“死線”賽跑,至今沒有一次失敗,但如果因此便以為自己是天選之子,永遠不會失敗,是絕對錯誤的。他忽然想起他旅途中經過的那個“外星文明遺跡”,或許不知多少年以后,還會有其他星球的智慧生物經過地球,像自己一樣看到人類文明的“遺跡”吧。

    “我真誠地祝福你們是旅行經過地球,而不是像我一樣?!?/p>

    說完,他閉上眼睛。他雖然不知道自己離永不回返的那一點到底還有多遠,但他知道一定越來越近了。經過那連光都逃不出去的一點后,他會瞬間跌進去,迎接自己的死亡,但從外界看來,因為那一點里的光永遠傳不出來,所以自己看起來會永遠停留在那一點的外面。在那外面的一瞬間會被拉長到永恒的地步。

    就像她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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