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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天津文學》2019年第3期|黃孝陽:這個新現實里,我輩大有可為??!
    《天津文學》2019年第3期 | 黃孝陽  2019年03月06日08:23

    黃孝陽,1974年生,江西撫州人。作家。文學創作一級,副編審。中國作協會員?,F居南京。著有長篇小說《眾生:迷宮》《眾生:設計師》《旅人書》《亂世》《人間世》等,小說集《是誰殺死了我》等、文學理論集《這人眼所望處》等。曾獲紫金山文學獎,鐘山文學獎,金陵文學獎等,以及“中國好編輯”、“中國書業十佳策劃人”等。

    前幾天剛參加一個對談。在座的是一些海外青年寫作者,活動是江蘇省文學院搞的。對談的主題是“華文青年寫作與文學的未來”,一個看上去有點大而無當,實際上極具啟示性與活力感的題目。聽后的感覺不大好。許多人談論的未來,大致還是把“未來”視作一個流淌著巖石與火的星球,正朝著地球轟隆隆撞來。

    所能做的,無非是贊美之,哀嘆之,或詛咒之。

    關于未來的言說,無非是以后沒有人讀文學,嚴肅文學要死掉啦之類的陳詞濫調。耳朵都要起繭了。這些話是什么意思?意識深處估計是對自己寫作的狐疑與不自信,被時代輾壓如蟻的感覺;潛意識層面應該就是自己在“未來”這座水泊梁山的座次問題。

    這是可以理解的。我也覺得自己卑微如蟻,也希望我寫的東西能進入經典譜系。

    問題是:未來是一個我們遲早會等到的確定性結果嗎?

    不對的。

    要討論未來,先說下歷史?;钌臍v史。

    所謂: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是未來史。

    打個最簡單的比方。如果希特勒打贏二戰,支配全球秩序至今,我們書架上的文學經典是哪些呢?恐怕大家耳熟能詳的文學經典多半要湮沒無聞,或在熊熊大火中被付之一燼,比如《1984》《動物莊園》等。取而代之的是《我的奮斗》《意志的勝利》、施密特與一些歌頌極權主義的敘事與抒情。

    2017年有部很熱的電影叫《敦刻爾克》。這是從盟軍視角拍的。如果希特勒沒有叫停古德里安,四十萬英法聯軍被德國的裝甲部隊輾碎,二戰史與今日地球的面貌,完全可能改寫。希特勒為什么要叫停?我不知道,我們都不是希特勒。但別以為這樣的事不會發生,以為這是文明對野蠻的必然戰勝,蒙元帝國曾打下大半個世界。包括中華文明、波斯文明、印度文明和羅馬文明的世界諸多古國,在其鐵蹄的沖擊下都不堪一擊。

    昨天有個朋友給我安利了一部美劇《高堡奇人》,改編自菲利普?K?迪克的同名小說,說在一個平行世界,德國率先研發出原子彈,軸心國贏得二戰,美國被德日瓜分。是腦洞,一部架空世界作品,但無疑有著極深刻的現實意義。

    我的意思是什么呢?

    歷史是一種實然,不是非如此不可。是諸多可能性中被踐行的那種。并且,是與我們今天實際生活與精神需要發生著某種深刻關系的,是“活著的過去”,是關于人的學問。

    歷史是一個混沌。

    這不是說“歷史是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而是指如何從唯物史觀、文明史觀、社會史觀、革命史觀等維度之外,借助于混沌理論等當代學科知識體系,重新建構起一個新的歷史觀,一個如何面對歷史、接近歷史、闡釋歷史的新范式。真實的歷史無法百分之百還原。這是常識。用什么樣一種工具去理解它,這中間還是有較大差異。肉眼、普通光學顯微鏡,與能看見原子的掃描隧道電子顯微鏡,所發現的完全是三個世界。

    真實的歷史仿佛上帝面龐。這是一幅諸文明從成長到解體重生此起彼伏的浩瀚畫卷。我們對它的闡釋始終在一個羅生門的語境里。我們談論的,擁有的,一直以來,就是一個觀念的歷史。這就離不開虛構與想象。這句話,我愿意反復重復。有太多的,乃至于決定著人類歷史進程的事件不再為后人所知。就像網上那個著名的段子《如果當初丘處機沒有路過牛家村會怎樣》所揭示的,人類史大致是遵循混沌原理的兩個基本概念與三個原則,它與未來一樣,都無法得到真正確認,只能靠一些相似的型,或者說“一些自我相似的秩序”來辨認。

    對歷史的闡釋,必然會朝著一個阻力最小的通道進行。這個很好理解,比如對黃巢、張獻忠等的評價,他們到底是流寇,還是農民起義軍?

    這種闡釋中“始終存在著某個通常不可見的根本結構,這個結構決定阻力最小的途徑”。比如這些年的民國熱。為什么是民國熱,不是漢朝熱唐朝熱?是一個什么樣的社會結構導致民國熱?為什么建國幾十年對民國的闡釋,有這么大的一個變化?而混沌的第三個原則就是說這個結構,不僅可以被發現,還可以被改變。千里之堤,毀于蟻穴。一旦找到這個深藏于堤壩的蟻穴,就可以在某種程度上書寫歷史。這點太重要了,因為眾生如蟻,你我概莫能例外。

    “相對論消除了關于絕對空間和時間的幻想;量子力學則消除了關于可控測量過程的牛頓式的夢;而混沌則消除了拉普拉斯關于決定論式可預測的幻想?!?/p>

    這段話我不知道是誰說的,個人非常喜歡,還覺得混沌同樣打消了人們對歷史所抱有的諸種決定論的幻想,幻想我們是騎在一頭灰犀牛背上——但灰犀??倳髌涿畹刈兂珊谔禊Z。

    為什么會這樣?這不是因為“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的惡作劇,而是這種混沌機制?;煦绲膬仍陔S機性,對初始條件有高度的敏感性,故差之毫厘,謬以千里。而且這種隨機性不等同于拋硬幣,因為“一些自我相似的秩序”所提供的路徑與結構,在短期上可以辨認、預測的。它的不確定性體現在一個時間量的累積上。再由量變到質變,從層流至湍流。

    換句話說,歷史是有慣性的,尤其是在農耕社會等信息流動相對緩慢的時代,這種慣性尤其巨大,可以用一個“臥龍崗,隆中對,三分天下”的線性方程式去求解。隨著工業社會、信息社會以及知識社會的蒞臨,歷史這副恢宏畫卷日愈呈現出兩個特征:一是不確定性;二是不可重復性。

    確定性是不確定性的一部分,不是說確定性與不確定性分別是太極圖里的兩條魚,陰陽互根,互生。前者只是后者的一小塊定型。我們研究混沌,也不是滿足于拍攝幾部《蝴蝶效應》之類的腦洞片,是試圖在不確定性中找到這些基本定型(不是定量),“大衍之數五十,遁一而卦變”,看它們自我實現的途徑與結構,看它們的交叉纏繞及相互作用的方式,據而理解當下,推演未來。

    而從量子力學的層面來說:

    (就不討論微觀范疇里的量子體系能否作用于宏觀,把它視作比喻,一個寫作的啟示)。

    歷史更可能是大家都聽說的那只“薛定諤的貓”,是一個量子態疊加,遵循測不準原理,由概率起支配作用,所謂概率宇宙。這種觀想能在實然與應然間架起橋梁,解決必然性下的很多自相矛盾處。

    《天津文學》2019年第3期

    “釘子缺,蹄鐵卸;蹄鐵卸,戰馬蹶;戰馬蹶,騎士絕;騎士絕,戰事折;戰事折,國家滅?!睆幕煦邕@個角度來理解歷史,能把我們從因果決定論與概率論這個兩元對立解放出來,在一個更高維度的層面去理解歷史的偶然與必然,局部與整體。而現實與未來,這兩個時間軸上的節點,同樣適用于混沌理論。

    什么現實?什么是未來?

    2018年7月,我在《上海文化》上發表了一篇二萬字的文章,談論四個詞語:現實,現代性,知識社會,當代小說。說現實三種。一種是作為歷史的現實,一種作為當下的現實,一種作為未來的現實。

    歷史是人寫的,人也是歷史的。你叫張紅衛還是叫張廣袖,這個名字的來歷,是由祖先的魂靈、國族的文化基因,父母的個人理想與愛好等等因素所綜合決定。自打一個人從子宮分娩而出,他從來不是一個人戰斗在這個世上。甚至說,當嬰兒的大腦還沒有開始發育,這些歷史的集體無意識碎片,就可能以某種我們尚還不能理解的原型與方式,嵌入大腦皮層與脊髓深處。而人作為社會人的歷史如黃河之水天上來,我們在河水中。不可能跳到河岸上。當然,哪天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了,人的歷史是可能被徹底抹去,這就不在我們討論的范疇內。

    作為歷史的現實不難理解。

    作為當下的現實有點費思量。我們活在當下,都是有故事的人,有自己的狗血劇情。但我們所看見的,所理解的,是如此不同。尤其是在涉及思想與觀念時,人與人之間的區別比物種之間的差異還要大。我養一條狗,哪怕只是殘羹冷炙地喂養,它還懂得忠心;我養一個小三,瑪莎拉蒂的買起,她居然跑到紀委去檢舉我為富不仁。這是玩笑話。說今天中國的左右之爭吧,彼此恨不得拿對方的頭顱當球踢。杰斐遜,美國第三任總統,《獨立宣言》的起草者,一位偉大的人物,在面對“在革命洪流中,無辜者未經審判就被處死”的這個事實面前,同樣說“正是依靠這種適當的盲目的力量,才僅僅流了無辜者一點血就贏得了如此巨大的成就?!蔽也荒苷f他錯,我只是說人所看見的當下是不一樣的。你看見的是無辜者的血,我看見的是這種犧牲的必要性。某種意義上,當下是碎片。我們是這些碎片的和。碎片相對有限,時間的碎片,空間的碎片,人事物三者的碎片。我們對作為當下的現實的理解只能從這些碎片出發,所以晉惠帝說何不食肉糜,這是可以理解的。一個四川涼山的孩子與一個北上廣深的孩子,一個白富美與一個黑窮丑,他們所看到的現實肯定不同。

    要強調的是:當下已發生一個不可逆的巨大變化,一個由現代性浪潮推動的重新書寫人之本質、定義人此物種的變化,類似湍流。

    我剛才說了一個詞:碎片。這只是一個表象。

    我們不能再回那個社會結構相對穩定的古典社會。經驗的有效性,在這個日新月異的現實里,呈現出邊際遞減效應。圣人賢者留下的古老訓誡如同牛頓力學,還能影響著人的基本日常,但起根本支配作用的是相對論與量子理論,比如沒有后二者,大家也不可能拿著手機每天刷朋友圈。

    作為當下的現實,是我要重點講的。它是一個正在進行時,我們寄身其中,確如盲人摸象。這頭象到底是什么?等下再說。

    先說下作為未來的現實。

    我剛才用混沌理論解釋作為觀念的歷史是怎樣形成的。歷史與未來皆是神(人)之伸展的雙臂。它同樣被概率與邏輯描述,既有黑天鵝,也有灰犀牛。是預期。一個人的預期,一個團體的預期。許多個體與團體的預期之和。預期改變行為。所以從小我們就被教導要有理想,要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释鲆粋€無用之人,多半要處于各種鄙視鏈的最底端。某種意義上,我們終將成為我們想成為的那個人。觀念決定行為,行為形成習慣,習慣形成性格,性格決定命運。這里有一個心理機制,聽上去像偽科學,就不展開。舉個例子。今天我在這里舌燦蓮花,其實也是在兜售未來,希望大家理解我說的,把我說的某句話中所蘊藏的能量,注入到未來各自的寫作實踐中。這種寫作還沒有發生,但是有可能發生。

    簡而言之,未來是用“作為歷史的現實與作為當下的現實”此兩種作為基礎材料(不是憑空拈來),再加上人對未來諸種虛構與想象的博弈(一場觀念之戰,一場觀念的加權平均),所結構的一個富有諸多變數的可能性。

    應該發生的,未必發生;不應該出現的,迎面撞來。

    我們只能依據一個灰犀牛的大邏輯,結合那些突然飛起的黑天鵝,去計算(猜想)這種可能性出現的概率。未來是一種概率。對的,我要說的就是這個。

    作為寫作者,面對這種概率問題,能做的是什么?

    只有一件事可做:

    把自己與這個蔚藍星球的互相生成,所親歷的這一生,所發現的愛與恨,所渴望的倫理與道德,以及打上自己生命烙印的思想、結構、語言等,注入此概率中。

    每個人的注入都會影響這個概率來臨時的面貌,或大或小,而已。解釋趨勢的人必定影響趨勢。何況還有一只混沌理論中的蝴蝶效應。這是寫作者的根本意義,把自己當成一個細小的初始條件,輸入人類史這個龐大系統里。未來必定會因為這種輸入,獲得各種不同尺度上的組織結構與聲色光影,甚至有可能是決定的。

    這就是我剛才說的“互相生成”四個字的真義?;蚪o了我們骨架。時代給了我們五官面容。而我們的意志與書寫,也必定會改寫時代的某個結構。我以為的人子的驕傲,便在這里。我們皆是洛倫茲筆下的那只蝴蝶。

    蝴蝶是奇妙的。風能掀翻屋頂,撕不破這種精靈生物的翅膀。

    尤其是在今天。

    同樣,時代的颶風撕不破一個寫作者浪漫而又虔誠的魂靈,反而會增益其所不能,豐富其內心各種維度,進而突變,蛻化為另一種生物。

    寫作者內心要有這種驕傲,根本不必擔心身后名是否還有人擦拭。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我們耿耿于懷的許多事,基本是一個對時間尺度與空間尺度沒有搞明白的問題。

    從一個長點的時間尺度來說,人都是要死的,不僅是身,還有名。我們所能做的,只是去把自己的靈魂與意志扔進那個以概率面貌呈現的“未來”。這才是一個寫作者獲得他主體性的個人時刻,是他走上發現自我認識自我擺脫自我繼而完成自我溢出的動人旅程,再狹義點說,我們每個人,都曾千辛萬苦戰勝千萬個精子,到此世上不能白走一遭,得有屬于我們每個人的渴望,而不是屬于別人的,哪怕他是大師,那也不行。不能讓這短暫如白駒過隙的一生成為大師的唾沫星子。

    這三種現實是層積巖,這個線性景觀好理解。

    它們還是一款迭代更新的,乃至于重寫底層代碼的游戲。三種現實分別是游戲的1.0版,2.0版,3.0版。

    1.0版本基本在一個零和博弈的框架內,是對各種資源、尤其是對各種能看得見的自然資源、人口資源等的爭搶。軍事為解決爭端的最后手段。這個1.0版本也就是人們最津津樂道的由牛頓力學支配的現實。我們當然還活在這個現實里,所以特朗普要打貿易戰,要美國優先。但我們若只活在這個現實里,那就是哲學上的人之死。這比尼采所宣布的上帝已死更可悲。人的故事沒有實質性的區別,無非是人名與地點的不同。那些讓你執手相看淚眼的故事,在另一個人身上同樣同時發生,人們掉的眼淚數量可能都一樣。人的主體性與人的獨特性,消亡殆盡。哪怕是一個莫比烏斯環,也終究是一群二維平面的生物。

    2.0版本的出現要感謝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海森堡、玻爾、薛定諤、狄拉克這些量子力學奠基者,發明了互聯網的組織,與比爾蓋茨、楊致遠、喬布斯、馬云等等。他們分別從科技與經濟兩個維度重新塑造了我們今天的現實。生產力在全球范圍內極速提升,系統里各部分(主要是國族與跨國企業兩個維度)不斷優化,自我強化,效率優先,強調開放與協作,是非零和博弈,最終實現帕累托改進,蛋糕做大。資本取代軍事,成為最重要的力量。這種現實總的來說,是屬于相對論與量子力學的,它讓我們在認識日常之余,得以目睹一個瑰麗的宇宙奇觀與一個匪夷所思的微觀世界。正因為此,美劇《生活大爆炸》里,萊納德告白佩妮時說的這段話,“佩妮,粒子從宇宙誕生之初就存在于這個世界上,我常想那些原子穿越140億年穿越時間和空間來創造我們,是它讓我們相遇,完整彼此”,被今天的年輕人譽為讓人無法拒絕的經典表白。這種對愛情的表白,是那些活在1.0版本里的人所無法理解的。但這種告白,讓人此物種,有了澎湃未來。人,是真的可能以星辰大海作為舞臺。

    3.0版是預期與想象,它與前二種現實構成一個類似圣子、圣父、圣靈三位一體的結構。又或者說,這是一杯雞尾酒,被充分攪拌過的,時空的碎片在這杯酒里面形成漩渦。

    我把這杯雞尾酒命名為新現實。

    所以這些年我聽到別人說我是一個先鋒作家就很傷感,我是一個現實主義者啊,只是我眼里的現實與他們眼里的現實不一樣。我們是“現代性”的孩子。我寫的就是現實,我從未離開現實半步,半厘米也沒有離開過,我呈現現實的方法是由現代性孕育的那些點線面,也不是什么高難度的級數,波函數。有時我覺得這些方法就像使用微信添加朋友一樣,當屬于不言而喻的常識(許多人是不會用微信添加朋友的,這不完全是他們的錯)。

    大家都是寫作者。有句話都聽過,“小說來源于生活,高于生活?!?/p>

    在我看來,這是不動腦筋的說法。

    小說的虛擬秩序肯定大于現實秩序,后者只是前者所繪萬千圖景的一道閃光。就像蓋國家大劇院,前后有44個設計方案,最后中選的只是保羅?安德魯的那個“水中巨蛋”。

    小說是現實下的蛋。我承認——如果現實只是他們認為的那個現實。

    但小說還是月亮下的蛋。

    “若小說是對現實的抄襲,那是可恥的,至少是貧瘠與乏善可陳的”。我們今天的小說觀念落后于繪畫觀念起碼有100年。19世紀初,馬列維奇就提出,要把藝術從客觀世界的沉重中解放出來。抽象畫的杰出代表康定斯基,他講過一個故事,說有一天他正走在路上,突然看見一幅美得無與倫比的,浸泡在一片光亮中的畫。他趕緊跑過去,卻只看見一堆結構和色彩。于是他恍然大悟,忠實地還原現實,是藝術的最大敵人。

    1.0版本的現實讓人神魂顛倒,但對寫作者來說真的沒有那么重要。

    它讓人上癮,難以戒斷。要擺脫它的誘惑,猶如擺脫海洛因。要有勇氣去處理2.0版本的現實,不是描摹與重現,而是用人這種知道陰陽寒暑的奇妙存在,去闡釋它的結構與肌肉纖維,找到它的心臟與DNA片斷。而從另一維度來說,現實也不是真實,寫作者一味停在描摹現實這個層面,也太偷懶了。

    說這些我以為應該是常識的話真沒意思,還是回到新現實這杯雞尾酒里。所謂古來圣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

    我熱愛文學。

    我一直相信:現代人類的祖先智人之所以能戰勝尼安德特人等兄弟姐妹,走到今天這個奇異時刻,是因為虛構與敘事。文學這種“虛構與敘事”,作為人類理解世界與自我的根本途徑之一,當會貫穿于人此物種的始終——這是我對人的信仰。除非人死絕了,文學才會死絕,哪怕就剩一個亞當,他也會寫,“地球上最后一個人獨自坐在房里,這時忽然響起了敲門聲......”

    一些朋友喜歡緬懷大師,我也緬懷,也非常尊敬他們。傳統是來處,但我一再說我們已經來到了一個新現實里。傳統也好,已然匱乏。我們在進入一個卡爾?波普爾所預言的開放社會,“一個蜂巢似的有機體”。這是一個比《百年孤獨》還要魔幻百倍的匪夷所思的新現實。它還在不斷加速,且每一秒都比剛流逝的那一秒更快一點。

    我把這個新現實稱之為知識社會。它大致有四個特征:一個知識生產呈指數級增長的塊莖結構,一個人可能真正獲得主體性(自由)的個人時刻,一個充滿不確定性與戲劇性的現代性景觀,一個“技術奇點”隨時可能爆發的前夜。

    怎樣來理解這四句話?

    第一,什么是一個知識生產呈指數級增長的塊莖結構?

    先引用自己在那篇《四個詞語:現實,現代性,知識社會,當代小說》說過的一段話。

    隨著人類從蒸汽機走向石油電機走向比特字節,地球人基本擺脫了吃不飽飯的狀態,從一個匱乏時代進入了一個相對有余的時代。匱乏時代,王朝輪回。社會財富隨時面臨著一個被清零的風險。這個田園牧歌式的現實其實是一個死循環。如果沒有工業革命的興起,我們恐怕還在這個循環里擊壤而歌,再回家一簟食一瓢飲?!白鳛闅v史的現實”沒有解決人的吃飯問題,我們經常是在一個挨餓的狀態,肚子里面若稍微有幾兩糧食,就免不了要去歌頌什么貞觀之治康乾盛世。而細加剖析也不難發現,這個現實基本由人文思維體系所建構,是一個價值理性的范疇。

    但今天這個現實變了。我們能吃飽飯了。為什么能吃飽?兩個最主要的引擎,一個是市場對資源相對高效的配置,另一個就是科技增長發的紅利。這兩個引擎都根源于工具理性。這迥異于文史哲的那種人文思維體系。不是區別,是迥異。是金庸小說中氣宗與劍宗的區別。過去氣宗說了算;現在劍宗一點點把對人類社會的支配權篡奪過來。我們今天所面臨的,是一個由工具理性建構起來的現實,大數據時代等概念都是它的投影;那個不斷循環的古典家園已然消失。這就很要命了。我們的文學在這個母體或者說矩陣已被置換的今天,又該如何發言,什么樣的主題,什么樣的范式,即,我們能不能找到屬于我們今天的唐詩宋詞,不是老祖宗的,不是五四一代人的,也不是新中國十七年的,而是真真切切屬于當代中國人的觀念與修辭,這就對寫作者提出了新的要求。換而言之,我們在觀察這個名叫“現實”的人類文明進程時,或許可以把它大致分成兩個時期“匱乏”與“相對有余”。吃得飽飯與吃不飽飯的人,這是兩個物種。想的事說的話肯定是兩回事。我們在一個新紀元的開始,一個關于人之詩章的新開篇。對“多余品”的追逐將構成人的日常。而以摩爾定律速度涌現的“多余品”將重新開啟人的哲學王國與文學王國。

    這是對新現實產生根源的宏觀描述。

    萬物因為知識有了它的名,有了逐漸清晰的面容,有了相互間的秩序,也因此有了這個我們能夠寄身其中的世界。

    在這個新現實里,知識生產不再是一個我們熟悉的老舍《斷魂槍》里的線性因果。塊莖站在樹的對立面,在現實這塊廣袤土壤中伸展延拓,沒有一個明確的中心及等級體制,各部分都可能突變產生“震驚”,它是對“一”的祛魅,消除了從“一”所衍生的秩序,打開了一個真正富有多樣性的空間,一個包含冗余與廢代碼的空間。不再是太極兩儀四象八卦了,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兩者無從屬關系,更像是一群兄弟姐妹,相濡以沫,也相“望”于江湖。它們之間的關系不斷生長變化,連接這些關系的線條可分開,可連接,可逆,可修訂,其性質也不一樣,有剛性的,有柔性的,還有逃逸線。我之所以能坐在這里說新現實,根源也就是塊莖機制。我面前的話筒不再是傳統文學話語體系里的那個,也不是我打土豪分田地發起某場革命從他們手中搶來的,而是我“試圖打通自然科學與文學之間的森嚴壁界,在文學領域內引入當代各種前沿理論、藝術理論,各種社會科學理論,尤其是物理學知識,以及對人類未來的想象”這些種種重新鑄造的一個新話筒。這個話筒我就是扔給那些仍然活在牛頓力學現實里的人,他們也用不了。這不意味著我對他們的否定。沒有牛頓力學,我們真的只是地球上的爬蟲。

    另外,在我的理解里,知識不僅是理性思辨、科學的實證與規范、邏輯的力量等,也包括了秘索思的奇思妙想,指向直覺與本能的,通過虛構表達的詩的韻律、神話敘事等。

    另外,在今天這個各種專門知識構成人格“基石”的時代,在這個時空高速移動變化的當下,“人”正在淪為一堆碎片的總和。這是極其痛苦的,碎片是匕首,扎穿心靈,把靈魂切割剁爛。是巨大的噪音,這將導致普遍的崩潰與自暴自棄。

    要解決這個問題,一定要有對這些碎片的梳理與排列,使之成為人格基石之上的鋼結構,從而在這個由理性構建的現實與秩序里,獲得作為一個“人”應該有的情感(比如天真與感傷),獲得“人”的整體性與主體性。這種梳理與排列,我覺得可能有兩條路:一是形而上的,去尋得那個能讓自己放下傲慢的信仰;二是形而下的,即讀小說。

    我說了兩個“另外”,它們是矛盾的,它們構成整體。

    知識生產再也不存在“一部《論語》治天下”的佳話了。隨著社會大分工,各門學科日趨精細專業,互相鄙視,比如大家都是搞文學的,可搞古典文學的,與搞當代文學的,大致可視作兩個世界的生物,各自的行話與黑話是完全聽不懂的。鄙視鏈自然真實不虛,跨學科的融合也是知識生產的一大趨勢,這種融合又誕生了新的學科。

    文學即知識生產體系里的一種,不僅是其中一種,還是各種知識體系的敘事策略。知識體系與知識體系之間有融合,更多的時候是相互為敵,尤其是在思想與觀念層面。尤其是在今天,哪種知識體系真正掌握了文學的力量,就可能對世界的未來起一個主導性的支配作用。我們講的中國夢,美國夢,這兩個詞及其衍生的各類型文本就是文學敘事。

    指數級增長這個好理解。

    兩種基本增長方式:線性增長與指數增長。線性增長即積硅步以致千里,每天搬塊石頭,總能把愚公家前的山搬走?;旧鲜羌訙p法。能乘除就了不起。指數增長就是在“中國象棋棋盤上第一格放1粒米,第二格放2粒,第三格放4粒以此類推一共64個格子問一共加起來要放多少米”的故事了。倍數增長、對數增長等算是這兩種增長的變形,不展開。

    第二,什么是一個人可能真正獲得主體性(自由)的個人時刻?

    一個小問題。為什么要結婚生孩子?答案五花八門,歸納起來無非是大家心知肚明的那幾條,尤其是老媽逼婚。不新鮮。但今天這個社會對丁克,乃至單身主義的容忍度是越來越高了。以后的婚姻形式也可能多種多樣,比如同性婚姻的合法化,新聞里說的人與硅膠娃娃的婚禮,電影《她》里所描述的男主西奧多與人工智能薩曼莎的相愛——這是一部讓人傷感的影片。男人教會了人工智能像一個人那樣去愛與心痛,與之繾綣無法自拔。人工智能漸趨完美無瑕,最后告訴男主,她在愛著男主的同時,還愛上了另外641個男人。

    未來已來。

    我要說的重點是,這個新現實里,我輩大有可為啊。

    哪來這么多唧唧歪歪的傷感與憑吊呢?

    我承認,寫作者是需要天真與感傷。一個對文學本體缺乏認識的作者,不影響他寫出一本好作品。但文學從來不是只有一小撮人才心領神會并且亙古不變的形式。它在變化。我們要有能力與渴望理解這種變化。人類歷史沒有到此終結。文學也是這樣。唐詩結束了還有宋詞,還有元曲明清小說與今天的白話文。為什么提及經典,就恨不得五體投地去磕等身長頭?坦率說,不少作品經典地位的取得,不過是歷史的玩笑與誤會罷了。此時經典,不等于彼日還是經典。這是常識。

    經典是源泉,亦是牢籠。天不生牛頓,萬古如長夜。但若不掙脫牛頓力學的束縛,就沒有愛因斯坦,沒有量子力學,沒有我們今天的現實。不厚道地說,所謂傷感與憑吊,也就是懷念舊有的文學生產與分配體系里的那點蛋糕吧。

    許多人說文學式微。這話對,也不對。式微的,其實是幾種媒介,以及社會對文學的關注度。文學本身并不式微,反而隨著知識生產的指數增長,呈現出一個極開闊、極復雜的圖景,且與教育水平得到普遍提高的公眾關系更為密切,表現出一種從公共空間走向私域的傾向。文學在成為母體,猶如水滋養各種藝術形式。

    希望我們的筆下能有當代中國人的真正面容,以及未來人類起身時的足履。

    希望我們能寫下屬于我輩的經典。

    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這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

    這話是狄更斯說的,是一個十九世紀的寫作者對他所處身的時代那種“澎湃活力與令人窒息的美”以及“苦難深淵與無窮盡的悲傷”最精準的捕捉。

    任何一個時代,都是一張紙牌,紙牌的總和構成人類史。

    牌面或有大小,每張牌必定同時包括黑與白這兩塊互相牴牾的內容,一邊是花朵盛開,一邊是秋葉凋零。哪怕是那段被稱之為黑暗中世紀的歲月,同樣是一個城鎮興起、誕生第一批歐洲大學的生機勃勃的時代。就人之心性的虔靜等維度來看,那也是一個最具有信仰感的時代。甚至,就普羅眾生而言,那個時代里終其一生不過百里、每日所食不過粗蔬的普通人,其內心的幸福指數,未必比活在今天用手機坐高鐵的我們低。

    十五世紀是一個工業社會?,F在我們來到一個知識社會,這個時代同樣是“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這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边@是一個主觀事實。只有這種認知所提供的巨大張力,其間存在的種種斷裂,懸崖瀑布,匪夷所思等,我們才可能書寫出一個廣袤的真實世界,而非被一些單向度的道德判斷裹挾心靈。

    這個真實不憚于呈現出最大的惡。尤其是寫作者的善惡觀,它是日常生活的分娩之物,但必定要超脫日常經驗,從具象來到抽象,從地面到云端,這是區分寫作者靈魂質地的根本一躍。

    云端是人此物種的未來。

    一個寫作者置身于人群中,是好的,可是遠遠不夠的。否則作為寫作者的我們就真的“死了”。不要害怕與眾生為敵,眾生是寫作者擦拭內心那把匕首的砧石。要有這種躍出人群的渴望,在云端之上重新審視這個藍色的滯重星球,我們才可能擁有一個更富有前瞻性的洞察力與革命性的敘事能力,才可能讓人的故事不再只停留在地球表面。

    很多朋友在談文學的未來時,談的多半是個體經驗。寫作者的個體經驗對于同行來說并沒有太多的參考價值。大多是噪音。對于寫作者來說,談這些東西,借助它們的能指與所指,構建一個人的烏托邦,固然重要。但一個人如同一滴水,還要有這種能力去理解海洋,理解對于海洋來說,一滴水是毫不足道的,又是極其重要的。即,寫作者不僅得首先要成為他自己,也要有這種渴望成為各種知識結構的敘事者,還得去盡可能闡釋這些知識結構的和。

    第三,什么是一個充滿不確定性與戲劇性的現代性景觀?

    這句話的關鍵詞就是現代性。我長篇累牘地論述過這三個字。其實我所要講的,都在這三個字里面。這也是本文的關鍵之一??偨Y一下,現代性有九張臉龐。

    第一是主體性。就我剛才說的,我之履痕所及,才奇妙動人。這里有一個強人擇原理。不被我所注視的,皆屬冗余與無意義?;蛟S是有價值的,這價值邊際效益趨零。再粗暴點,主體有,萬物才有。沒有你,這個世界就什么也不是,與你毫無關系。

    第二是建構性。解構相對容易,拆房子總比蓋房子省事。建構難。一草一木一石一屋,皆需胼手胝足,櫛風沐雨。這還不夠,建構不是說你努力就行的,還要天命(偶然性)與時勢?!爸墙谘钡闹T葛亮也不能在他手中建立起一個統一的帝國,反而是三國歸晉。

    從建構性這個角度來說,現代性的敵人不是傳統與古典,而是渴望踏扁一切的后現代主義,又或者說后者是前者所患的疾病。

    第三是碎片性。這個好理解。我開始說過的“時間的碎片,空間的碎片,人事物三者的碎片”。今天聽我胡說八道,明天你可以給我安利康波周期區塊鏈空氣幣。我們一天之內擁有N個身份,學生、官吏、父親與丈夫等等,每個身份都是一塊碎片。我們都是碎片。每塊碎片的屬性還不一樣,有的是金屬,有的是木頭,有的是天使,有的是魔鬼。要有勇氣面對此一殘酷事實,我們才可能把這些碎片連接綴合,構建起一個完整意義上的現代人。

    第四是不確定性。比如大家都知道薛定諤的那只既死又活的貓。從這只貓出發,我提出過一個量子文學觀。把量子力學理論當作啟示與比喻,嘗試在文學的理論與實踐層面提供一種可能性,維度,及自我辯護?;蛘哒f:它渴望打通科學與文學之間的壁壘,使科學的人與文學的人實現有機融合,成為一個更復雜的多維度的現代人。量子文學觀是對不確定性原理的呈現,它能把傳統語境里的現代主義與后現代主義統一起來,使之與經典物理框架下的現實主義相對應,讓彼此沖突的文學流派,置身于同一個座標軸。不是機械統一,是有機的“彼此照亮”。這個座標軸有點像元素周期表。另外,現代性正在把人打碎,時間、知識結構、人際關系、對世界的理解方式等。要回到作為人的整體,擁有人的主體性,在靈魂深處縫合諸碎片,量子文學觀提供了一個富有整體性的路徑圖。

    第五是戲劇性?,F實不再是一個八股文體,不再平鋪直敘,而是移步換景,很有點像中國A股,幾秒鐘前還是靜水流深,一眨眼,疑是銀河落九天。

    第六是復雜性。世界的本原或許簡單,只是一個上帝粒子,但作為其表象,其溢出,它極其復雜,并且日趨復雜。對復雜性,以及對產生這種復雜性的那個意志的理解,區別著你我。在我個人看來,復雜性應該是文學(宇宙)的最高追求。復雜性不是簡單的H2O的匯聚,它要有構成河流、湖泊與海洋的愿望。系統內充滿大量元素(H2O是其中一種),且呈非線性的相互作用;是開放的,猶如被風吹動的千萬樹葉,每片樹葉或許并不知道樹與自身的名字,卻在這個下午構成了這株樹所有的形象。復雜性也不是大,“宇宙中極小數點和極大的兩端,原子和天文現象,可能是相對簡單的,但中間區域的事物是復雜的,而其最復雜的莫過于生物,尤其是人”?,F代性對復雜性有一種歇斯底里的追求,是一種“涌現”。有本書叫《失控》,凱文?凱利寫的,對這個詞有非常迷人的描述。

    第七是開放性。它在打開。比如把當代小說視作一個塊莖結構的生態系統,而非一個概念。里面存有由各種新觀念所孕育的生物。這些生物之間的關系就與自然界諸種生物鏈一樣奇妙。我原來說過的量子文學觀亦是其中一種。再舉個例。比如塞尚說,“大自然皆以球體、圓錐、圓柱體、正六面體來構成”。同樣,小說也可以是由這些幾何體結構。又比如對蜂巢、圓周率、湍流、烏斯莫比環等奇異事物的模仿。再簡單點,比如語言的革新。語言不僅是表達的方式,是思想與文化的載體;任何一種語言,它本身就包含某種價值判斷的模式與思維路徑。它要是活的,與當下息息相關的。等等。

    第八是加速性。時間不再是一個均質流動的狀況。每一刻都比前一刻要流動得快一點。一個大家都知道的事實。人類的發展近兩百年來太快了,有點像A股市場里的妖股,本來數十萬年來一直跟張普通人的心電圖差不多,到幾千年時略時上升,猛地連續拉出一個陡峭的大陽線,瞬間從平地登上珠穆朗瑪峰,這種亢奮程度實在是讓蟻民如我,目瞪口呆。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也看過許多解釋,多半還是在皮毛處撓癢?;蛟S真有上帝吧。

    第九是無限性,所謂千年文學備忘錄。談論無限,極易陷入佯謬與悖論。就不多說了。

    第四,什么是一個“技術奇點”隨時可能爆發的前夜?

    前幾天與江蘇棋院院長邵震中先生聊天。邵先生認為圍棋之道在于用忍戒急,此是人心修煉處;在于千古無同局,此是一個廣袤浩瀚。隨著阿爾法狗的出現,圍棋的式微落寞是大概率的事,以后就是京劇那種國粹。我個人覺得,阿爾法狗可以打敗九段棋手,但無法打敗一個寫作者,哪怕某天人工智能進化出各種匪夷所思的情感模塊,會哭會笑會做菜會說動聽的情話,甚至在某些方面,比人還更像人。為什么呢?

    人工智能是一個工具理性的集大成者,所謂深度學習,究其實質是在技術層面的計算分析。至少就目前而言,它還得依賴于人的經驗與人對世界的認知。是物對自身的歸納與總結。真正的寫作者必定要處理人與物兩者,要對人與事做出價值判斷。這迥異于工具理性的邏輯,它受益于經驗與固有知識,也從直覺、想象中獲出啟示。價值判斷是人工智能力不逮處。

    更重要的是:真的作家,是要提供他與這個世界相處的獨特經驗,提供一個只屬于他的對“人事物”三者的結構性理解,及相應的美學風貌,語言方式。這種獨特性不是人工智能所依賴的大數據可以統計的。甚至不妨說,這種獨特性在大數據之外。

    一個富有原創力的寫作者不可替代。

    類型小說大概率要被取代。絕大部分讀者要的就是這種套路。套路提供經驗以內的事物,提供意料之中的驚喜。這會帶來愉悅感。會上癮。這有點像京劇票友為他們已經看過千百遍的一回眸一甩袖,擊節贊嘆。上癮是一件很要命的事情。是人最根本的一種需要,也是一種最根本的病。

    從更長遠來看,人與人工智能可能會形成兩個物種。大概率一起組團,踏上征服星辰大海的路。對于人類的未來,我是樂觀的。

    百度搜索下“技術奇點”這個關鍵詞。有本書,默里?沙納漢寫的,就叫《技術奇點》。

    這里說一個疑惑,或者說一個早已存在的事實。這個事實在腦子里發出的聲響越來越大。讓人頭疼欲裂,持續耳鳴(耳鳴的痛苦讓人生的每一刻都淪為最糟糕的時刻)。

    我讀過很多書,現在越來越感覺到自己的無知,不是謙虛。我不是蘇格拉底,更不是大家都知道的那個幾何圓圈——已知越大所接觸到的未知越多,不是這樣的,是真無知。

    想了想,多,其實是一個概念含糊的形容詞。用谷歌檢索腦回路,不難發現這所謂的多,基本同質,是一類書,文學圖書,這已經很狹窄了。更要命的是,這些書還多是一些十九、二十世紀的文學經典。

    首先,得感謝它們,如水滋潤種子,我得以破殼而出,成為人,而不是一頭裸猿。那些關于人性深刻的洞見,動人的細節,世事的奇妙敘事,是漢字里的橫豎撇捺折,在這個廣袤的世界里鑲嵌拼寫出我的名字。它們有一個相對穩定的價值體系,好像是天空的藍。我在天空下行走,走得快一點或慢一點,都不是事,我與它是一個整體。

    我知道這點,知道這是和諧,是美。我還知道,哪怕是在今天,在這個現實猶如地裂海嘯的時刻,這個通體散發古典之美的價值體系,還能幫我找到一個能立于地表的重心,找到一種齒輪般精確嚙合的平衡感,而不至于被澎湃現實輕易摧毀。偶爾我還能用它的“慢”來對付這個劇烈變化的時代,所謂以慢打快。

    但,只是不被“輕易摧毀”。

    摧毀一定會發生,只是一個時間問題,我得承認這點,必須強調這個但字。

    任何人,只要他不像鴕鳥那樣把頭埋進羽毛里,只要他肯抬起頭往窗外看一看,只要他拿起手機的時候心里突然對這個東西的來龍去脈有了點好奇……他也遲早會承認這點。

    我要說的是什么呢?

    經典是我們的來處。這是我反復說過的。我還說過經典是囚禁我們的牢籠。人生而自由,又無所不在“牢籠”之中。這道理我也明白。我還一直認為,恰恰是因為韻律與平仄的要求,詩人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那些字與詞的組合才能有一種奇異而又偉大的化學反應,照亮人類的心靈。但問題是:牢籠里的那個我是誰呢?我應該承認這樣一個事實——那是一顆十九、二十世紀的心靈。這讓人感傷。

    我說過“現實三種”:作為歷史的現實、作為當下的現實、作為未來的現實。這是對現實的三個維度的認識。在作為歷史的現實里,書是會被讀完的。構建人類史與個體心靈的,就是那幾本原典,以及對原典的闡述。但在后兩種現實里,知識正在以我們從來不敢想象的速度、方式,噴薄涌現。我想任何人,若對后兩種現實能葆有一種感知力的話(請原諒這個可怕的邏輯),那他會發自內心地承認自身的無知,像一個信徒在主的面前承認,懺悔自己的傲慢。他原先所奉為圭臬的那些準則,將蕩然無存。他腔子里那顆舊心靈,將突然粉碎。

    經典塑造了我們,只是輪廓。真正給予了我們五官面目,讓我們擁有某種性格才能際遇與夢想的,是后兩種現實。這兩種現實的結構及其所指(運行方向),越來越異于“作為歷史的現實”。

    困在洞穴(牢籠)里的柏拉圖,知道洞穴是巖石構成的。今天,那個困在時空牢籠里的人,那個還沒有發現自己的無知與傲慢的人,遲早會發現自己已經完全沒有能力來理解牢籠,毋論牢籠外晃動的影子。

    什么是當下的骨骼,肌肉纖維,DNA序列?

    這些東西與他經驗的那個歷史的現實,屬性完全不同。他的經驗是匱乏的,是刻舟求劍式的,是可笑的,甚至是陷阱。

    簡單地說,作為歷史的現實與作為當下的現實,區別大致如同一間茅草屋跟一幢現代化的高樓大廈,從一間到一幢,從“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到“代表了中國建筑科技的最新高度,能抗15級臺風的上海中心大廈”。

    這是奇跡。

    那些汗牛充棟的,來自上世紀的文學經典,對此奇跡是沒有解釋力的。它為什么是這樣的,它還可能是怎么樣的……在這個高聳入云的奇跡前,只能仰視,窒息——這股讓人窒息的力量??!

    我是無知的。我知道我是無知的。

    我知道,作為當下的現實是由工具理性建構的,而作為歷史的現實基本是由價值理性來建構的。我知道工具理性之所以能夠取得這種支配性的地位,主因是科技增長帶來的增量——這是人類史上從未有過的普遍富庶。

    關于工具理性,我又該說些什么?

    工具理性所意味著的觀念變革、技術進步、信息增量等,是最強大的現代化引擎。它在創造,創造凡人該有的世俗樂趣。它在逐漸建立其自身的倫理,且有對傳統道德強烈的越界覆蓋的沖動;而兩者間的劇烈沖突在打開一個更富有景深的現代性結構的社會。它是一輛不掉頭,且不斷加速的列車,載著地球奔向光速,無人可置身于這場風暴以外,亞馬孫原始森林里的部落也不能夠。工具理性通過“科學朝信仰的成功轉化”,以及數字化浪潮,使作為整體存在的人類社會有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未來,能夠參與到浩瀚宇宙的衍化中。

    工具理性不可避免地蔓延至社會領域,它讓人的面貌趨于千篇一律,標準規范,可量化,可替代,其行為可預期。這種以精確計算、準確預測、有效控制為主要特征的工具理性是能夠為人類的社會結構提供一個能讓人甘心沉溺于其中的“理想模型”,以及通往該模型的最優通道。換言之,相對于古代專制社會,這個由工具理性主宰的現代社會將更容易實現對個體的控制,對人的奴役。從這個意義上說,工具理性所隱含的冷漠無情與極權主義有相通之處。我所說的工具理性是包含科學兩字在內,約等于廣義的科學??茖W已經成為宗教,因為它建立在數理語言上的實證能力,更具魅惑。世界已經是對科學的踐行,不可逆??茖W,是現代性的根源所在,包括我曾說的“量子文學觀”等言論都是對科學所提出的各種理論與概念的借鑒……我說過許多許多。

    可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無知。

    自己真的不會比一只草履蟲好上多少啊。

    這種無知不需要去證明。我不是蘇格拉底,我只是一個年逾四十的普通男人。挫折感與沮喪感,是兩只蠶,咀嚼著我的心靈。很痛,然后是麻木?,F在有了一丁點好奇——它們在把我那顆十九、二十世紀的心靈當桑葉吃呢,會吐出怎樣的絲,又結出一個怎樣的繭,或者既不吐絲也不結繭,某天就默默死掉(消化不良,蠢死掉)。

    還是有點傷感。

    被所謂文學經典浸染了四十余年的神經末梢,下意識地再次釋放出大量的乙酰膽堿。

    我能說些什么呢?

    《天津文學》2019年第3期

    還是回到新現實這個主題詞。

    我剛才講了新現實的四個特征,就其內容來說,它還有五個顯而易見的基本沖突。我在《這人眼所望處》這本書里說得比較詳細。這里摘要復制一下:

    第一是知識體系的沖突。比如歐美頻發的恐怖襲擊事件,即根源于一個現代性的世俗社會知識體系,與一個中世紀的宗教社會知識體系的沖突。又比如上世紀美蘇兩國冷戰后面的意識形態的沖突。知識體系是子宮,矩陣。知識與知識是可以兼容的,大多數情況下要互相為敵的,甚至矛盾不可調和。

    第二是權力與資本的沖突。資本通過市場建構新秩序。它需要文本彰顯其意志,不僅僅是對商業活動的描述——它的胃口顯然要大得多,要把所有的書皆視為商品,并根據其可能盈利的多少進行價值重估。這就必然要與原來的權力話語產生沖突。所謂類型文學與嚴肅文學,即資本與權力各自的話語分娩。

    第三是國族利益的沖突。國族是一個近代以來被苦心孤詣建構起的意識形態,其根源在于傳統,是文化差異,歷史記憶,語言與膚色,民族性與地緣等的總和。它通過汲取昔日的力量得以凝聚人心,提供安全感、某種生活方式,使自身作為一個“共同體”得到生活于其中的同胞們的認同,是“諸神凋蔽后,人的棲身之所”。國族的核心要素是地緣,為其邊界,對內它要把整合,抹平階層差異,將不同種族與不同宗教信仰者,統一到旗幟下;對外它要輸出,在政治、經濟、科技、文化,以及規則、形象、主導世界事務的觀點、支配人類未來的信念之間等多個維度互相博弈。

    第四是技術與道德的沖突。蒸汽機的發明解決了一個人力匱乏的問題。電腦及互聯網的發明解決了一個人腦匱乏的問題。近百年來,不僅是物質財富,人類所創造的精神產品同樣是過去數千年的總和。技術正在從效率與平等兩個方面,建構自身的倫理,這將導致傳統道德體系的瓦解崩毀。有兩部電影《她》《機械姬》,即是對此命題的論述。

    第五是代際沖突。比如我說被視為夾縫里的七十年代作家群,未來或許會被視為一個群星輩出的大時代。70后承上啟下,尤其是這個“下”。這個“下”不是一個上游到下游的關系,而是突變,是在中國從農耕社會到知識社會的大躍遷背景下的地震與海嘯。70后要面對那條經常被命名為“中國故事”的河流——狹義來說,即對國族的敘事;同時還要面對另一個由互聯網打開的對未來的想象,是蝴蝶效應、量子理論、大腦上傳等等——狹義來說,即是由科技進步打開的景深。河流與山峰加在一起,便是70后作家要處理的現實。我這樣說,60后不舒服,80后肯定也不爽。

    這是現實,是我們的今天與明天。但我們的文學,尤其是長篇小說遠遠落后于這個現實。有多少部作品所賦予的中國人的容貌與性情,能夠完整呈現出這五種基本矛盾,或者其中之一?大多數還是一個說書人的姿態,那還有什么意思呢?說書人不是不好,帶不來真正德性與智性的愉悅。而且這些小說有一個很明顯的特征:說已發生的事。是一個往后看的姿態,停留在一個“史學傳統”里,所處理的題材基本還是農耕社會的魂魄,對以機械復制為主要特征的工業社會少有觸及,更毋論當下這個異常復雜的知識社會。他們所津津樂道的美學風貌,無非是“茶杯里的風景”。

    余華寫過本《活著》。書寫得很牛逼,但這個“活著”的實質很乏味。我們的小說要從這個乏味里走出來。人類史沒有在福貴與那頭老牛相依偎處,就到此終結。我們要用一種前瞻性的目光來審視當下的現實,去理解塑造了這個時代的各種力量,比如現代性。

    舉個例,說鄉土文學。隨著城鎮化浪潮,青壯年的外出務工,及鄉村空心化的事實,傳統觀念里的鄉土文學已然式微。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但同樣隨著這股浪潮,近期文壇上有一個小鎮流,冒出一大批寫城鄉接合部的作品,被命名為新鄉土文學。在小鎮生活過的青年們開始攻城拔寨。小鎮是不是“鄉土”里的一部分?有爭議??梢源_定的是,在城市與鄉土之間,有一大塊地帶、一大塊的敘事空間——在那里,城市與鄉土猶如兩輛高速列車,轟然相撞。

    一個寫作者是要能抓得住這個瞬間,這是一個了不起的瞬間。

    這個所謂的新鄉土文學,即新現實下的一個蛋。不過這個蛋還談不上有多好。

    有必要搞清新鄉土文學這個“新”字的所指與能指。所指當是那些具有“當代性”的鄉土人,可能是搞農家樂的村民,規模種植稻麥的農人,搞林下經濟的能人,養麋鹿的牧人……他們的閱世經驗、知識結構、心理面貌等,迥異于他們的父輩;而這個能指當是對他們各種維度的敘事,不再是一個“某年某月某日某地某個男人娶了七個老婆”式的傳統敘事,多了更多地方性知識、人類學、田野調查等。

    這里可能還要厘定城市化與城鎮化的區別。目前官方規范性的提法是城鎮化。若是后者,理想狀態下當是農村的系統化、鏈條化、結構化,是對農村各種生產要素的重新整合。所謂凋敝,只是黎明前的那段暗。但這肯定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我們這代人也許并不能看見一個個美如畫的小城鎮。但如果是說城市化,就存在一個虹吸效應,所謂天道捐不足奉有余。這是必然要發生的,且還會持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由于科技介入現實的力量每天都在增強,城市的基礎結構呈現出一個迥異于歷史的骨骼變異,支撐力日益放大,今天的一線城市將衍化成超級城市,二級城市將擁有現在一線城市的規模。這是一群饕餮獸,胃口可以吞下星球。這也是現代性的要求,即無極限地增長,一直到匍匐于地球上的人這個物種徹底無法負荷為止,或者人躍出大氣層(這將是決定人類文明的生死界線),增長繼續。

    又或者說,曾幾何時,人是自然的藝術品;今天,人是他自己的藝術品。文明史是人類的“弒父”史。人對自然的逃離(每時每刻,且每時每刻都在加速),才是他們崇拜自然根深蒂固的原因所在?,F代城市是人類觀念的產物,不是自然而然的“造化鐘神秀”。它還在進化,一個澎湃浪潮——想象一下這個奇景吧,N個世代后,亞馬孫河只是一座巨大的高聳入云的城市的下水溝。

    中國城市化進程有兩個根源,一個是基于“資本、科技進步,普世價值,消費主義”推動的全球化浪潮;另一個是以國族利益為出發點的民族主義浪潮。前者說“世界是平的”,后者說“不,世界充滿裂隙”,這里有一個很深的矛盾,再加上中國獨有的東亞文化,讓我們看見了一個蔚為奇觀的萬象國度。

    在這樣一個時間節點,三百年前的中國人、三十年前的中國人,與今天的中國人,完全是不同的物種。但當代中國文學的面貌并沒有相應呈現出這樣一個革命性的天翻地覆的變化。我并不是在抱怨,而是說我輩大有可為。

    我越來越覺得所謂的小說家,或者是文學工作者,不僅要提供一群人理解世界的觀念、視角與經驗(他是對他們的概括),還要提供一個可以信賴、值得尊重的知識結構(小說文本類似原型,這將幫助讀者更好地應對迅速變化的時代),更重要的是,他要意識到——一些東西正在發生根本性的變化,就比如觀念與修辭。

    通俗一點講,觀念就是價值觀,修辭大概就是方法論。這是大家都知道的。

    但觀念應該是一個否定之否定的過程,是過程,而非一個絕對先驗之物。小說家們平常說的觀念,多半根源于一個“我”字,把這個“我”當成丈量萬物的尺度——這是必要的,也是匱乏的。要認識自我,也得擺脫自我?!拔摇焙苌羁?,也易失之于狹窄。只有把觀念視作一個否定之否定的過程,我們才可能不斷進化,而不會“到此為止”,自己作為人的這一生才可能不會虛度,不會被洗腦。說句閑話,哪怕這個“我”是真理,老待在“1+1=2”這樣一個命題里也乏味啊。我喜歡比喻,若把觀念比喻成山峰,我可能更喜歡內心的群峰環起,而不是一峰獨高。

    方法論是一個與時俱進的東西。大家都用智能手機,你還在用搖把電話機,肯定是難以理解互聯網及那些正在身邊發生的事實。比如今天的寫作者,如果肯謙虛一點,把理科生的思維當作方法論,來理解今天這個世界,可能與現實的膈就會少一點,也更容易把握所謂的時代精神,其寫作也更容易有一些新鮮面貌。

    觀念與修辭、平等與效率、現實與虛構、秘索思與邏各斯……有時想想,這個二元世界還真是有趣啊。

    托爾斯泰有句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借用一下:不好的小說總是相似的,好的小說總是各有各的不同。

    與前輩作家相比,我可能更在意智識與技術,因為這是正發生在我們每個人身邊的現實,我不可能不被這團火點燃——人這種存在正在發生著一種極深刻的變化,這是人類史上前所未有的事。關于人的本質及意義,都可能被科技的力量重新書寫。它渴望著新邏輯、新發現、新思想。我渴望著這種“渴望”,渴望我對這個“新”字有點滴拾掇。

    這樣說,顯得我有野心。

    野心是一個貶義詞??稍谶@個澎湃而來的新時代,在這個類似奇點爆炸的現實里,若沒有一點野心,又怎么可能去完成那個自我教育、自我進化、自我溢出的動人旅程?我剛才說現代性,第一條即是人的主體性,即我。

    “我要知道我要干什么?!?/p>

    尤其是在今天這個“人為自己(不再是神)立傳”的時代,寫作者如果不知道自己在寫什么,其文本即噪聲。委婉一點說:一個有賴于他人解讀的文本是可疑的。

    粗暴一點說,你都不知道你想干什么,那你能干出什么來呢?

    一個朋友曾對我說,小說家要學藏。

    這當然是對的,萬千人海一身藏。

    海明威的冰山理論與中國畫的留白,眾所周知。但你能藏的,得是你有的東西。你不能說,你連自己藏起來的是什么東西,都不知道。

    寫小說與做批評,我有時覺得是一個雞與蛋的關系。寫小說,是母雞,是一個世俗之物;批評是蛋,是形而上的。到底是雞在蛋先還是蛋在雞先,這是哲學問題,是邏輯問題,也是一個生物學的問題,就不去探討。在我的個人經驗里,雞下蛋,蛋再孵雞;也可能孵出一只鴨子來,鴨子生蛋,又再孵出一只把別人嚇一跳的企鵝出來。

    你不在小說里面寫,但可以在文論與訪談里面說吧。如果你不知道你為什么寫,又寫了什么,如果你的文論或訪談不過是一些陳詞濫調,所有的掌聲只是一個誤會罷了。

    請原諒我的粗魯。

    前些天看到《連線》雜志說,計算機算法破解了暢銷書的密碼,此舉能夠拯救出版業,卻會毀掉暢銷小說——對暢銷小說的主題和人物已經沒有什么可期待的了。

    其實不僅是暢銷小說,中國的期刊文學更不例外。如果把期刊這十年來的小說散文,歸類整理,進行大數據分析,高頻詞、原型的N種變化,等等,不難發現——套路,基本是套路。套路沒什么不好,京劇就是套路的藝術。但套路是會死的。

    要向死而生,才有可能生。當然,我說的是基本,在不少期刊上,我還是能夠看到一些比較好的文章。這個積淀了數十年的審美尺度、框架體系里面,如果說沒有一些好東西,那也是扯淡??上Т蠹叶疾辉倏醇堎|期刊,期刊的死幾乎是注定了的事。一旦停止輸血,立刻死。它們的時代已經是過去式。

    再說得不客氣點,前兩天看了一篇談論比特幣的文章。這才是當代小說要處理的現實之一。但有多少個寫作者理解比特幣,知道區塊鏈呢?大部分期刊上所謂的現實主義,離這些真正的,正在決定著人類未來歷程的現實,有著十萬八千里的距離?!鼈儾贿^是冗余與重復。我承認冗余是有價值的,構成河流,但其邊際價值真是不大。

    最后打個比喻。

    把文學比喻成一座山。上山的路千條萬條,不是說只有一條路才是對的(對于期刊發表之類的,是有路徑的。這只是文學的一部分。若以為它們就是文學全部的面貌,即是竊文學之名,或者說你真想要的是文學能帶來的名與利)。對與錯真的很狹窄。一座豐富的山,必定同時存有很多對的路與錯的路。

    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提個問題,為什么就一定要上山?潛臺詞是把山巔視作文學,只有登上峰頂才可以華山論劍,煮酒論英雄。所以要登山,篳路藍縷,以啟山林。萬死不辭也。

    不是每個人都能登上山巔。這是一個常識。要承認,要接受。要認識到平庸的真諦,不是說萬人如海一身藏;而是我即他們,真實不虛。他們的靈魂,即是我體內的一個維度,一塊碎片,一聲在午夜里的嚎叫。要學會與失敗交朋友,而非整天嘀咕,失敗乃成功之母。成功真的沒那么重要。

    還是說比喻。據說人是猴子變的。猴子本來都是在樹上跳來跳去摘果子吃的。據說某日,一只猴子厭倦了這樣的生活,想直立行走,想嘗一下除了果子以外的其他東西。它跳下樹,朝著未知前行,然后這只猴子就成了我們的祖先,這事大家都知道的。我要說的是,這不是一只猴子,而是許許多多只,在走向未知的過程中,許多只猴子被猛獸吃了,掉下懸崖死了……死法多種多樣吧,有的還死得特別有幽默感,是那樣天真而又愚蠢,讓后來者悲其遇,還是忍俊不禁——我要說的是,我大概率是那些死去猴子中的一只。

    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

    這不等于“我的無意義”。

    不僅僅是說我為分母做了貢獻,“我是分母我驕傲”;也不僅僅是我剛才說的“人當與這個星球互相生成”,人子之光的閃耀時刻。而是我之跋涉,即是文學。這里有幾層意思。

    第一,沒有我,哪里有“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我之目光所及,即贊嘆,即舞蹈,即祝祭。世界是被我感知的結果。不被我感知的世界不存在,至少沒意義。對于一個生活在雨林深處自給自足的“我”來說,雨林外等于零。而人,因為他的經歷與閱讀,逐漸構架起一個他自己的詩意世界(雨林)。雨林中,他所見的幽谷草木,千溝萬壑,無一不是美,一棵普遍的樹亦有莊嚴神圣。此間風景甚多,實多。而這座帶有強烈主體烙印的雨林與另一個人的雨林不能時常兼容——不兼容是常態,人乃孤獨之子。

    第二,決定著一個國族文脈,且滋養百姓日常的,是大多數人的文學觀,而非是那些最深刻的最智慧的形式。這里有一個加權計算。一個世俗意義上成功的寫作者,會讓自己的思想與表達方式盡可能趨近于這個加權平均值。不管他自己是否意識到這點。世界就是這樣,它或許是一個奇跡,但一定不是一個關于“最優”的、無懈可擊的數理模型。當我想明白這點,就突然從那些原來覺得乏味的、感覺太low的文本,嗅到各種人子的氣息。里面所蘊藏的普通人那些潦草又平庸的情感,讓我一再動容,甚至潸然淚下。

    真正的普通人,他們注定要被湮沒與遺忘。這又有什么關系呢?他們來到這世上,愛過、歡喜過、寂寞過、也怨恨過、哭泣過、憤怒過……所有種種,構成一條浩蕩大河,不舍晝夜。一個俗的比喻。猶如十四億用戶的日?,嵭迹o意義)構成的市值五千億美元的Facebook(意義)。時空不再只是為那些上升為人類群星的天才提供涌現概率的母體,它越來越渴望表達自身的諸細節,細至某滴水珠在太陽底下蒸發的全過程,以及在此過程中占據我全部視野的璀璨光線。這是關于普通人前所未有的事件。

    我是他們中的一個。我越來越不在意自己的小說寫得好或壞了,也不在意有多少人閱讀。我深深地知道,我是那個獨一無二的形式,那一小團宇宙意志的凝聚,我也是他們中的一個,是他們靴底下的土。

    第三,幾天前我在一個采訪里說:“有的小說家是蘋果,有的小說家是桃子,有的小說家是蘋果與桃子。但對我來說,做水果是不夠的,我希望我是超市,里面有水果,還有其他?!?/p>

    結果有人批評我太狂妄了。

    這是一種誤解。某種意義上,蘋果、桃子,皆是完美的,是上帝的恩賜,是自然律的真理性閃耀。相反,超市是不完美的,屬于人的造物,有大量的冗余、廢棄、可疑氣息等。我所要說的,只是一個維度的變化,一種屬性的轉移,或者說是一次更富有整體性的系統描述——必然陷于龐雜與含糊不清,因為這是僭越。

    在超市里,建構起人的道德(比如說蘋果是好的)退居其次,蘋果在貨架上擺放的位置及其與他者的關系,成為首要。超市不是一個自然而然的產物,它是一個被苦心孤詣設計的結果。而它又給了人一個主體性的幻覺,如自助。它還許下誠信的諾言,如明碼標價。許諾購物者保持緘默的權利……超市是一個介于幻覺與真實之間的奇異空間。在這個由時刻都在繁殖增長的貨架所構建的迷宮深處,我偶爾能聽到內心那頭彌諾陶洛斯牛頭怪的吼聲。

    是的,“牛頭怪”,我不好意思說我的體內有龍。

    龍是什么。是怪獸。

    換個說法,我身體里是有怪獸的。我與這只怪獸彼此豢養。

    我以為,這是一個寫作者必須要具有的傲慢。

    第四,我是一個對人類的未來整體樂觀,對自身境遇相對悲觀的人。當然,我從來就沒有放棄把“我”高高舉起的努力。人要把自身舉起,何其之難。是需要掌聲或荊棘揉制的鞭,前者為鼓勵,后者為鞭策,如此方可能積跬步以致千里。事實上,“我與他者”的碰撞與融合,才可能構建出一個完整的人。獨立于他者之外的“我”并不存在,只是一種想象與抒情。所以我必須承認,他人的評論會影響我,但這只是在情緒上。寫作上,就不存在這種“影響的焦慮”。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是一小團火,燃起有時,熄滅有時。

    我越來越覺得那些一輩子待在山腳下的,也是文學。這里有相對主義的誘惑,更重要的是:所謂文學,即人所有的臉龐。所有的,最普通與最奇特的總和。只有認識到這點,繼而找出這個“屬于你的總和”,哪怕是找出這個總和的片甲只鱗,再從這種整體性出發,便不難會發現一個迥異于日常,與星辰大海一樣震撼心魂的現實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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