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河》2019年第2期|劉寶鳳:苦夏(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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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伏,真正的難過就來了,尤其今年比往年熱得多,一天到頭都像是在悶鍋里蒸著。東頭有個人在院子鏟完鍋煤,一抓鍋沿,燙得差點把鍋扔掉。西頭的碎娃鉆在水盆圖涼快,手臂泡的有兩個粗還不肯出來。知了叫得那個聲嘶力竭,恨不能把天戳個窟窿,院門前的狗熱得嘴都沒合過。水缸的水前一晚還是滿缸,早上起來就能少一半,為啥?熱的蒸發了唄。都說苦夏苦夏,沒有農活可忙的劉家坪人,每個人都一臉菜色,乍看營養不良似的。天太熱了,熱得人沒精神,熱得人垮著臉。只有一個人瞧著挺帶勁,就是淑芳了,她像是歡快的魚兒,出來進去都帶著笑模樣。
大清早淑芳就去了菜地,黃瓜爬的滿秧子,洋柿子也結得繁實,青椒和茄子長得更歡實。淑芳挑著摘了小半籃子,想著再過幾天洋柿子到最旺的時候,估摸著能摘小半籠,到時候再做成柿子醬。柿子醬她每年都做,能放大半年,尤其是冬天,隔幾天起開一瓶柿子醬,炒菜或者做臊子香得人連舌頭都想咽下去。就淑芳這份過日子的細致,全村還真是挑不出來第二個。
淑芳往回走時老遠就見杏花在攆碎小子,這么熱的天,你攆娃干啥呢。杏花好容易逮住了碎小子,又不敢使勁,連哄帶騙把雞蛋要下來才敢張嘴說話:“再別提這狗東西了,聽誰說地上能把雞蛋烙熟,這不雞剛下個蛋拿著就跑?!?/p>
淑芳把粘在身上的衣服往起拽了拽說,才到地里去一會,衣服都濕透了,我記著往年都沒這么熱。杏花笑著說,那是寧夏的西瓜給你降溫呢。淑芳的笑意便從心底涌了上來。杏花一伸眼就看到了菜籃子,說我最眼紅你家的日子,你看你種的菜都比別人家長得精神。淑芳已經習慣了杏花愛占便宜的毛病,聽了這話便拿了根黃瓜給她。
淑芳愛去菜地,除了天氣熱,想把菜伺弄得更好一些。還有一個原因,菜地在溝沿,往西能看到溝對面,她的男人陳平隨時有可能從溝對面騎個車子往回走。那樣,淑芳便能最早發現陳平,好早點趕回家給他搟長面。
淑芳是不會給杏花說這些的,那個大嘴巴,沒有都能給你說出有來,再給她說點什么事,無異于把話交給了村子保管室的喇叭。但淑芳也難免有看走眼的時候,上次她老遠瞧著有個人身段跟陳平差不多,推著一輛三輪車下坡。淑芳高興極了,她誤以為是陳平,因為往年陳平發了西瓜,也是借三輪車拉回來的。淑芳趕緊喊住了要去玩的小樹,讓他到溝里給陳平推三輪車,那么重的東西陳平拉著肯定費力。淑芳又急急忙忙地回家和上了面,炒好了雞蛋韭菜,潑上了香噴噴的油辣子,就等著陳平到家呢。結果左等右等不見人,小樹跑回來說三輪車是給村長家送木材的。
她失望得不行,這大伏天,她對西瓜的渴望甚至有些超過陳平了。陳平雖然工作忙,但怎么著一個月也能回趟家,而西瓜呢,糧站一年就發這么一次。淑芳也不知道咋了,越渴越想西瓜,越想西瓜就越渴。最后她只好端起水杯子咣咣咣喝一肚子水,結果熱沒降下去,反倒激起了一身的汗。
晚上,淑芳給小樹和小楠簡單擦了個澡。太熱了,小樹汗的粘手,稍微一搓,凈是泥條兒。小楠倒不臟,但她見哥哥洗,也非要洗。淑芳的干凈勁,在村上是獨一份。淑芳務農陳平上班,用時興的話說叫一頭沉家庭——職工加農民。一頭沉的女人咋能跟兩口子都是農民的人一樣呢,所以她得表現出點不一樣來。
小樹瘋跑一天,不一會就睡了。倒是小楠又纏著淑芳問,爸爸啥時候回來。淑芳說快了快了。小楠又問,那爸爸回來會把西瓜拉回來嗎,淑芳說肯定會的。小楠又問,還是滿滿的三輪車,淑芳說那當然。小楠高興地從床上跳起來,太好了,太好了,那我想給娟子留一塊。淑芳又把小楠按回床上,留,娟子,小文,你這幾個好朋友都留一塊,再給我們楠楠最大的一塊好不好。小楠點頭又問,爸爸還有多久回來呢??炝丝炝?。爸爸再不回來夏天就過完了。不會的。小楠聲音越來越小,終于睡著了。
淑芳給小楠拉好被單,她瞧著小楠的臉更瘦更小了,這娃天一熱就吃不下去飯,看著都讓人心疼。她想著只要陳平把西瓜拉回來,就給小楠美美吃上一頓,吃飽吃撐,最好把暑氣全吃跑,第二天就能端碗大口吃飯才好。想著想著淑芳不由地咂巴起嘴,好像往年西瓜的甜味就在舌尖一樣,越回味越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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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娘是陳平的同門嫂子,和他家兩對門,最近幾天她老找淑芳串門子。淑芳知道她咋想的,也不戳穿,反正不做農活了,做做針線兩人說說話時間也過得快。淑芳在給小樹織毛衣,小樹長得快,舊毛衣都加了好幾次針了,穿在身上像猴子背了個鞍,淑芳就想著新織一件,再把舊毛衣拆了另織成毛褲。寶娘在納鞋底子,線繩子抽過來穿過去的,就當解悶了。
寶娘說,這天氣把人熱得胸罩子都穿不住了,要不是嫌丑,我都想跟男人一樣脫個光身子。寶娘胖,說得這么夸張淑芳信,別說她,沒人的時候淑芳也恨不得把背心撩起來把褲腿挽起來。
正說著杏花來了,她是個懶人,手上很少拿活兒,都是娘家的兄弟媳婦給幫忙做的。淑芳就說她是個福蛋蛋。杏花站的位置剛好能看到穿衣鏡,她站在鏡子前左右比看著說,要比有福,劉家坪誰也比不過淑芳,淑芳家是夏天天天吃西瓜,冬天天天燒煤球,比起他們這些夏天日頭焦爺烤著、冬天火炕上煙燎的人不知道強多少倍。她還說淑芳享福的跟過去的地主老婆子一樣,就差倆捶腿丫鬟了。說得寶娘都笑起來,可不是么,跟淑芳一比,咱過的是雞屁股掏蛋的日子,淑芳過的是油摻面的日子。
淑芳便含笑說,那都是陳平糧站發的,還不如給人折成錢呢。
寶娘急得線繩子都不拉了,快別,折成錢你還舍得買西瓜吃,我們還能沾上寧夏西瓜的邊?
杏花扯住了淑芳手里的毛衣說,哎呀,還是陳平有本事。對了,讓陳平給我家那口子也在糧站找個事做么?省得他一天沒事就打麻將。
淑芳正在給毛衣加針,被杏花一拽全亂數了,她急著重數,還不忘懟杏花一句,說你當糧站是我家開的啊。
杏花又問陳平啥時候回來,今年還發不發西瓜。淑芳想著應該發,嘴上卻說不知道么。杏花一臉諂笑,我屋的碎崽子,成天盼著吃西瓜呢,一會來問一遍一會來問一遍。還別說,寧夏瓜咋那好吃的,皮厚是厚,瓤子沙甜沙甜的。你看西頭小院種咱本地的西瓜,小的就手心大這么一點,味道還寡淡,賣得倒生貴。
淑芳正好加完針了,她這才停下來打趣杏花,你都嫌西瓜貴,好像我家的西瓜白來的。
那我不管,陳平再把西瓜拉回來了,可一定要給我說一聲。杏花跟淑芳年齡相當,兩家住隔壁,玩笑開慣了。
去年陳平拉西瓜回來那天,杏花帶碎小子上縣去了,回來一聽說分西瓜了趕緊往淑芳家鉆。淑芳知道杏花的意思,但分西瓜的事情已經結束了,她不可能再從西瓜堆里挑一個切幾塊給她了,要不然開了這頭,以后都這樣她咋辦。最后,杏花訕訕地回了,所以今年她想著給淑芳提前打個招呼,省得又錯過了時間。
淑芳想人真是怪毛病,前幾年回回都給村里人分西瓜,這還分出事了,今年啥沒見啥呢,都惦記上了。其實最讓淑芳不快的是,分西瓜是個我情我愿的事情,現在好像分不分已經不由我了,我想吃你就得分,還不能把我忘了,杏花的話可不就是這意思么。
當然會來事的人可不會像杏花這樣說話,他們只會老遠招呼淑芳,該叫嫂子叫嫂子,該叫嬸子叫嬸子,然后扯到天氣上,說這天熱得人能炸圈,還是你有福,年年都吃一大車西瓜,村老爺都沒你有福。要么就說你家的日子過得好,過得好。
所以西瓜帶給淑芳的還有優越感,都是地里刨食吃的,她攤了個好男人,日子就比別人有滋味。每每想到這里,淑芳就覺得渾身都涼爽,好像不是在燥熱的伏天里熬日子。
比對村里人來說,寧夏就是天氣預報里的地名,而陳平年年跑寧夏,寧夏則代表著他的眼界和見識。就連村長去過最遠的地方才是縣上,這個淑芳核實過。而淑芳是誰,是陳平的媳婦,她臉上自然有光。
淑芳很享受這種被抬舉的滋味,似乎太陽都想圍著她轉,但凡有人藏著話打聽西瓜的事,她都一副很坦然的樣子招呼說,西瓜拉回來了叫你過來嘗,不知道今年的瓜有去年的甜么。她這話說得有些刻意,不甜能叫寧夏西瓜嗎。緊接著,她會聽到對方的贊美,夸陳平的,夸她的,夸她家日子好的,這些話她百聽不厭。
其實最開始那年為給村里人分西瓜的事,淑芳挺不高興的,怪陳平不跟他商量。但是陳平說他平時不在村里,有事還得靠鄉親們多幫襯,尤其陳平在前院話已經說出去了,淑芳再不情愿也得咽到肚子里,不然陳平的臉往那兒掛。這時院門外面已經圍了一圈圈的人,看著在閑諞,實際上腦袋恨不得伸到淑芳家放西瓜的床底下去,趴到那里瞅一瞅聞一聞他們都覺得過癮。要知道那時候分地沒幾年,家家才混了個肚子圓,饑荒的滋味還沒完全忘掉呢,誰舍得賣糧食買西瓜,所以陳平說要給大家分西瓜時,并沒有幾個人信。
最后淑芳還是挑了個大西瓜給大家分了,娃娃們沒假,伸手就接,大人可不一樣,嘴上虛偽地說著客套的話,心里的爪子早伸出來了,就在你以為他真不要的時候,西瓜已經被他咬過了一大塊。到給村長遞西瓜時,他表現得特別寡淡,一點都不稀罕的樣子說“不吃不吃,才吃過飯”。其實淑芳早看出來了,他要不想吃干啥還圍在這,哪涼快哪待著不是更好,可能因為他是村長的原因,他放不下架子也怕別人笑話他。淑芳心里想笑,卻硬把西瓜塞進了村長手里,說:“吃一塊怕啥,這么小的西瓜還怕肚子放不下”。其實淑芳給村長的是最大的一塊,她不傻,知道哪些人要往上扶。
隔壁的珍奶奶,老得沒幾顆牙了,她接過淑芳遞上的西瓜說,我老婆子臨老了也跟平娃享一次福。她用嘴唇小心地抿著,說這寧家瓜就是甜,人家這姓寧的人咋恁有本事的,把西瓜種的比肉還香,把他叫來給咱村家家都種上西瓜。大家就笑話她,說寧夏是地名。珍奶奶嘿嘿一笑說我老婆子耳朵不好使了嘛,正說著她已經走遠了,嘴里嘀咕著西瓜給我孫子留著,一會娃放學回來吃,我這沒牙老婆子吃了多浪費。
吃得快的娃娃這會兒正眼饞地看著別人,要么就是把手縫里的甜汁子舔干凈,西瓜明明已經分完了,他們還舍不得離開,好像等一會就能再分一個似的。來得晚的大人只趕上淑芳收拾西瓜皮,一臉懊惱,也不好意思說什么,索性留下諞會閑話,也能多吸幾口空氣中的沙瓤子甜味。
可能是大家的恭維和歡欣鼓舞的情緒感染了淑芳,她一下子覺得嫁到劉家坪這么多年,這是最揚眉土氣的一回。有說淑芳家日子在村上數一數二的,有說陳平一看都是有本事的,也有人夸小樹聰明夸小楠漂亮的,總之那一天淑芳收獲了這輩子最多的好聽話,所以到最后她覺得一個西瓜換來這么多東西值了。在這之前她再要強,再一個人把家里地里的活干得好,都不如給大家分個西瓜掙面子,看來這西瓜分得好。
從那以后每年陳平發了西瓜,給村里人分一個成了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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