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19年第2期| 朱個:暝色(節選)
1
敲門聲響起的時候,我正站在窗前抽煙。
距離下班還有一節課的時間,這根煙,我照例要對著天空把它抽完。窗戶開著一道縫,灌進來的空氣也成了細細的,每口煙都吐不出去,于是就撲面而來。北方小城的冬天,日色隱得飛快。剛剛還是一抹暖調,轉眼就陰沉了,沒有一條明白的界限。盡管天氣預報有每天日落的時間,準確到分,我還是會有倉促感,多少年了還是不能適應,一到冬天就覺出自己是一個外鄉人。
我把剩下的半截煙扔出窗外,開了門。
外面站著老趙,披件大衣,提著一個深色紙袋。他向我伸出另一只手,高壯的身背充滿了整個門框。
我有點詫異,很快穩住了。握住他的手,我喚一聲“老趙,怎么是你”,真的是那種“呼喚一聲”的“喚”,充滿戲劇感情——這沒什么奇怪的,我是個語文老師,老師都是表演藝術家,語文老師是抒情表演藝術家。我把他讓進屋,趕在他前面,快步走向辦公桌,在老趙落座的同時,我順手按下手機鎖屏鍵。剛才打開的聊天對話框,隱沒在黑暗中。我招呼老趙喝點什么茶,小種?鐵觀音?順便把手機塞到辦公桌靠窗的一側,那兒有堆亂七八糟的文件。
“不用麻煩,我坐會就走?!崩馅w說,臉上掛著笑,“朋友的孩子,想轉到朱老師的班上來,托我先和朱老師打個招呼。吶,這是名字,校長室教務處年級組那邊都已經說好了?!彼眠^紙筆,刷刷寫了遞給我。
都說好了,我該感謝還是怎么樣呢。一連串的動作,話說得簡單直接,他又笑著,好像給我行了個天大的方便。我同往常一樣對這種“因為你是好老師”的做法不領情,心下一起反感,我就會變得緊張。不過這和老趙沒關系,老趙只是來牽個線,但我還是有些局促了,這情緒來得不符合我的年紀。找一次性杯子,拿茶葉罐,倒水,我在他邊上來來回回經過了幾趟。老趙的氣色好得驚人,那個笑容也是許久不見的人慣常具有的那種。
我在他對面坐下,把茶杯遞給他。
老趙依然體面,脫掉了大衣,手腕露出一塊表,憑經驗是看上去不起眼卻往往特別貴的款式。他呷口茶,大概燙嘴,很快就放下了,神態好像是我們昨天還在一起吃過飯喝過茶似的。
我靠到自己的椅背上,不得不盯了他一陣。有什么地方不對勁。
2
算算,好幾年沒見過老趙了。五六年前,老趙的兒子在這兒讀高三。文科重點班,大部分學生都有官宦或富商背景,難教難帶。最后一年,我臨危受命去當班主任。五年前的我,煙抽得比現在兇,頭也抬得比現在高,總覺得事在人為,什么都想實在地做,即使不情愿。老趙當時是財政局副書記,不是書記。我覺得“副書記”的身份把孩子放在我們這種學校里還是恰如其分的。
那一整年他隔三差五請我和任課老師們吃飯。除了帶著太太,每回隨行還有辦公室主任,一個戴眼鏡的小胖子,就像是他的秘書,遞煙倒水,忙前忙后。我們帶畢業班,經常要吃這種飯。不吃不行,吃多了也不新鮮。家長要是客客氣氣,老師么,也就不卑不亢。氣氛熱鬧些,打幾圈酒,說點囫圇話,心領神會意思到了就好。老趙酒量不錯,話也是挺多。他一說起話來,嘴巴會張開得比較飽滿,見識廣博,像看過很多書,說時局談經濟,有會議發言還脫稿成功的風采,細想那種狀態和他那些同行是有差異的,是隱約含著些什么東西的——而且意思是有的,很有。
有一回,跟我搭班的政治老師赴宴遲到了。我們開喝三輪,她才風塵仆仆走進包廂,跟大伙道歉說是因為黨校來了個宣教員給教研組做馬恩理論培訓,結束晚了一路堵過來。
老趙的眼睛忽然亮了。他舉起酒杯對著政治老師說:“敬黨校!敬馬克思!”政治老師姓裘。年輕的裘老師有點懵。趙太太和善地接過話:“我們一起敬敬裘老師,裘老師趕過來吃飯辛苦了??斐渣c菜?!壁w太太把剛上的菜往裘老師面前轉過去。
我們一起舉起了杯子。我們一起抿了口酒。我們放下杯子的時候,我們看到老趙依然舉著杯子。他說:“馬克思真是好的,裘老師?!比缓竽帽浊们米姥?,喝了自己那口。
裘老師嘴里嚼著菜,她說:“嗯,是,趙書記?!?/p>
其他老師都笑了。
趙太太說:“老趙,讓裘老師吃點東西?!彼戳死馅w一眼。
“老趙?!崩馅w說,“老師們不要叫我趙書記,叫老趙?!壁w太太又看了老趙一眼。
老趙放下筷子,靠在椅背上,看著吃菜的裘老師若有所思。
我隨口問:“老趙,馬克思怎么好?”
老趙說:“馬克思懂康德,是由外向內旋轉式深入理解他的?!彼€配了個手勢,右手掌張開,順時針那樣在空氣中扭轉了一下。
我說:“旋轉式,老趙用詞這么細膩?!?/p>
老趙有點得意,又張開右手,在空氣中扭轉了一下,朝我舉杯,頭轉向太太說:“看看,看看,語文老師懂我?!?/p>
太太朝我和我們大家微笑。
我說:“可我不懂馬克思?!?/p>
其他老師又笑了。
“馬克思有什么不好懂的,”老趙說,“他是一個推理小說家?!?/p>
我正拿起手機,聽到這句話忍俊不禁,手機差點滑下去。我抬起頭,遇見趙太太似嗔非嗔的眼神盯著丈夫。注意到我在看她,趙太太朝我微微頷首,帶著驕傲又有些羞赧。
“他既擅長理論推演,又擅長虛構愿景,你們說是不是,像個寫推理小說的?!崩馅w一本正經,“一個人最杰出的優點往往是他最軟弱的痛點,這就是馬克思?!?/p>
我猜想當時他可能是在背誦誰的什么話,他或許是黨校畢業的高材生。我在北京讀書時,我們有個教政治哲學的老師,談起馬克思來,也總是這樣一副欲拒還迎欲罷不能的模樣。那位老師每到課間就坐在講臺后面彎著腰低頭啃餅干,墻壁上掛著馬克思的肖像。這會兒,老趙讓我想起了那位老師。有種人,只要他們愿意,很容易現出一種旁若無人亦莊亦諧的旨趣。這種能力,未必是與生俱來的,但是可以流露的。
年輕的裘老師抬起頭,她從落座到此刻,一直都有點恍惚的樣子。她問:“馬克思最杰出的優點是什么呢?”但不算是真的想得到答案的問法。
老趙說:“他并沒有把‘不正義’的帽子扣到資本主義頭上啊?!?/p>
老趙的口吻輕飄飄,回答的內容又比較沉重,仿佛他講的那些詞語介入了日常生活——飯局上的氣息,就好像不得不讓人們要挺起腰板吃這頓飯一樣了。
我說:“嗬,老趙?!?/p>
裘老師說:“趙書記有才?!笔掷锏目曜酉蛞粭l魚伸去了。
老趙轉向我:“朱老師懂康德吧?”
康德又給說出來了。數學老師在鼻腔里發出潦草的聲音,物理老師、英語老師,其他科目的老師們都在看我。大家都是知道康德的,到底康德寫了些什么就不太清楚了。哦,“清楚”一點,就是教學樓走廊里貼的名言名句中經常會出現的一句話,世界上有兩件東西能震撼人們的心靈:一件是我們心中崇高的道德標準,一件是我們頭頂上燦爛的星空。他們看我也不是以為趙書記看重我,他們就是好奇或者幸災樂禍,班主任將怎么對付一個“像這樣”難搞的家長,他一會兒馬克思,一會兒康德,對孩子的成績漠不關心,關心的是和生活沒有關系的東西,甚至說不上是“東西”,只是一些荒謬的名詞。他請老師們吃飯,竟要談起這些高蹈的話題,會不會太優越了呢,會不會讓基層的教育工作者們有點失落呢,而失落之后,連一絲慶幸也沒有的。我不理會老趙這句問,我一點不為難。我從不對家長有什么指望,他們把孩子放在心里,也不等于要他們敬重老師。我看我自己,也沒什么好敬重的,比如我把學生按照不同性格言行分成幾類,在那幾大類范疇上我才能談批量化的對策,這也是因材施教,也是把人當作人,我就是這么認為的——個人個人,大部分人只是一群群的個人。有時喝了點酒,關了燈,夜深人靜躺在床上,也會想起白天看到的女學生,她們越穿越薄的衣服,浸潤在“陽春召我以煙景”的課文里,每一個單身的夜晚都是春風沉醉的夜晚,我滿腦子齷齪的思想不亞于下三濫,齷齪之余不覺得跟老婆分居兩地有什么壞的,我就想想她或者她們也比在一起把幻想實現了要強。話說回來,對付老趙這種官員家長,又不難。小官員,他們面子上的自洽性其實蠻強的,一般不會主動讓臺面下不來,萬一真有了啥尷尬,他們比對方更擔心交際的順暢性和可持續性。而且老趙的“難搞”,真的難對付嗎?他顯然跟同行不太一樣,看過不少書,愛七想八想,對賴以存在的身份規則,并不是有那么一種牢不可破的執念,比較真實,也不憚于表達一下這種真實。這未必不是一種“好搞”。對他們只要別太認真,或者說把認真表現為一種不認真,他們就會很舒服了。我有什么為難的,同事們太幼稚——你們就是太認真了才顯得那么幼稚——我在心里搖頭。我感興趣的是老趙前面說的那句話,我說:“那就是說資本主義是正義的咯?”
老趙搖搖頭:“馬克思沒說資本主義是正義的?!鳖D了頓,又說,“但他忍住了不說資本主義不正義?!?/p>
我在心里“嗯?”了一下。抬頭,趙太太在看我。她是細長的眼睛,眼尾上揚,朦朦朧朧的。我倆對視一眼,同時莞爾。
我說:“唉,本來想忍住不笑的?!?/p>
趙太太跟著嘆氣:“唉,本來想忍住不說的?!?/p>
話音剛落,我們同時又錯開了視線。
年輕的裘老師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她終于捕獲到一個談話的機巧?!澳銈兒糜哪?!”她說道。她最應該去回應老趙的話,她是政治老師嘛。不過,我估計老趙講到的資本主義在裘老師那里就是剩余價值說以及生產資料私人占有和生產社會化之間的矛盾這樣的印象了。就像我是學中文的,“文學”也早已變成了“語文”。
“我不是幽默?!崩馅w說,臉上確實在笑,“我真的研究過馬克思的正義觀?!?/p>
“嗯,是,趙書記?!濒美蠋熣f,略有點尷尬,端起酒杯像端起茶杯一樣自己抿了一口。
老趙又轉向了我說:“馬克思從根本上否定了抽象正義觀所謂的‘永恒正義’的概念?!?/p>
數學老師、物理老師,還有其他科目的老師都沒有負擔,不理解馬克思或者康德完全正常,所以只點頭就行了?!摆w書記有一套”“有意思有意思”,他們說著。
老趙說:“其實我也不懂,哈哈。當風從玉門關吹到長安,那個之前的荒涼啊,一眨眼就不見了?!闭f完一飲而盡了一杯酒。
我說:“這是他忍住了不說資本主義不正義的原因吧?”
老趙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沖我豎了一下大拇指:“朱老師,厲害的。我來敬朱老師一杯?!?/p>
我完全是出于機巧才那樣說的,自己也不明白這里面的道理,好在我也知道別人的夸獎是什么意思,知趣地接受顯然比謙虛更謙虛,也就很自然地跟老趙干了一杯。
趙太太沉靜地看著我們干杯,微露笑意。作為一個母親、孩子他媽,趙太太——據說也是公務員,也有一官半職——將一切盡收眼底,盡管按捺不住,盡管辨不清想按捺的是什么。我覺得她是信服她的夫君的——嗯,不知道為什么,在我的感覺里,老趙不是太太眼中的官員老公,而是有點古意的“夫君”。
……

朱個,生于1980年,浙江杭州人。著有小說集《南方公園》《火星一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