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19年第2期|楊莎妮:D大調卡農
散場的人群逐漸離去后,楊景泉慢悠悠地從洗手間走出來。從二樓音樂廳走下來的時候,聽見大廳里傳來兩個男人聊天的聲音,在回音嗡嗡作響的圓弧形場館中,完全聽不清他們在講什么。白色大燈已經關閉,只留下走道兩側的燭臺形壁燈和從天花板傾瀉而下的巨型水晶吊燈。水晶吊燈落下的影子,完滿地對應大廳地面正中的圓形團花圖案,吻合對稱得叫人驚嘆。楊景泉的皮鞋叩擊樓梯的聲音使得兩個聊天的男人同時看向他。楊景泉覺得雙腿有些不自然,身上發熱。已經四月底了,他依然堅持著看古典音樂會一定要穿西裝,即使夏天也是如此。熱不是西裝的原因,楊景泉想,是我太胖了,一米七八的身高,體重已經達到一百一十公斤。實在不喜歡運動,回家后半臥在沙發上聽音樂,這時的時間過得最快,也是最合心意的。
兩個男人像是被楊景泉的腳步聲提醒,發覺時間不早,走出大廳,互相揮手告別。大廳里只留下一個胖得像球一樣的男人,佇立在張貼音樂會海報的展板前,微微抬起頭,看著今天這場音樂會的海報。
小提琴大師洛林·卡薩爾斯的半身像浮突在海報的前下方,背景是省交響樂團的舞臺劇照,以示他們是獨奏和協奏的關系。像大部分的音樂會海報那樣,海報是暗黑色系。楊景泉瞇起眼睛,似乎能在大面積的黑色中看見一條延伸至遠方的臺階,到底會通向哪里。這場音樂會還要再演兩場,楊景泉已經買好了后面兩天的門票。音樂會與CD的不同之處在于,即使相同的演奏者和曲目,每一場都會有微妙的變化。你可以從演奏者的呼吸里感知到他今天的心情,是潛伏在音樂作品本身固有情緒之下真正的自我情緒。楊景泉不算很懂音樂,但無可抑制地迷戀這種幻覺一樣的東西,再給它加上自己的定義,默默地在心里盤玩,不為人知。
后天就可以把這張海報帶走了。這和楊景泉聽音樂會必定要穿西裝的習慣一樣,是他的另一個習慣。最后一場演完后,他會趁著人群散盡,偷偷地把海報撕下來帶回家。
這樣做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意義,只不過碰巧有一次,聽完中國國家交響樂團演奏的瓦格納歌劇《漂泊的荷蘭人》后,楊景泉在洗手間里,褲子拉鏈被襯衫衣角卡住了,往上拉也不是,往下拉也不行。楊景泉的啤酒肚又擋住視線,使得操作起來異常費勁。他不得不使勁憋氣收腹,拉幾下、扯幾下。然后舒一口氣,松一下肚子,擦一把汗。
從洗手間里出來的時候,音樂廳里已經空無一人。白燈關閉,只留下過道上的壁燈和大廳中央的水晶吊燈。米黃色系的燈光,使得無人的音樂廳一下子籠罩上了城堡般的神秘色彩。楊景泉忍不住咳嗽一聲,立刻擴散出嗡嗡的回響。
路過粘貼音樂會海報的展板前,楊景泉看見《漂泊的荷蘭人》的海報有一半耷拉了下來,位置大約在楊景泉伸手即可夠到的地方。最初只是想把海報抹平,粘回原位。當楊景泉伸手展開海報的時候,畫面中紅帆船上空的閃電,在靜無一人的空曠場館中,在幽冥恍惚的光線中,像真正的閃電一樣咔嚓一聲擊中了楊景泉。真實的電擊感,真實的疼痛。疼痛帶來的美好,擊碎了聽完一場音樂會之后的虛無,一定是來自那里的痛感。楊景泉希望這疼痛能像漣漪一樣持續久一些,再久一些。
于是楊景泉把海報仔細地撕下卷好,小心翼翼地塞進公文包里,從公文包拉鏈的側面,露出一小截卷筒形狀。之后的音樂會,楊景泉都會想方設法地在最后一場結束后,避開人群,把海報撕下來帶回家。本就是廢棄了的東西,當然不會有人追究。偶爾也有無法得手的時候,比如保安或者保潔還在。但得不到也沒什么關系,對于為什么要撕海報,楊景泉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紀念吧?可是為什么要紀念?
正當楊景泉盯著海報上洛林·卡薩爾斯寶藍色的眼珠時,背后響起了球鞋摩擦大理石地面的吱吱聲。楊景泉扭過頭,和一個背著大提琴盒子的女孩兒對視了一秒。他立刻轉移視線,并移動了一下腳的重心,盡量顯得只是自然地在看海報,而不是在想怎樣撕下海報。
女孩兒快步走過楊景泉身邊,楊景泉一下子想起來,她就是剛才坐在臺上的大提琴手,省交響樂團的演奏員。當時的她穿著大領口的黑絲絨長裙,看起來又高挑又成熟。而現在她的背影又瘦又小,灰色的衛衣、牛仔褲、球鞋,整個人像要被背上的大提琴壓垮了似的。
也許是想認識真正的演奏者,也許是被大提琴手背后那只锃亮黝黑的大提琴盒子吸引,也許是奇怪,同一個人為什么會有兩種樣子,也許就是閑得無聊,不想立刻回家,楊景泉跟著大提琴手走出了音樂廳。
大提琴手一路步行著,從一條馬路穿過一條馬路。楊景泉把西裝脫了搭在手臂上,已經快十一點,夜風漸起,可他還是熱得氣喘吁吁。前面的大提琴手,即使負重行走,卻始終保持著相同的速度和步伐。
大提琴手從馬路鉆進小巷,汽車的噪聲和霓虹的流光逐一消失。楊景泉看了看表,大約走了半個多小時,這個地方他竟然完全陌生。當然,一座城市里有多少小街小巷,即使土生土長,在此生活了一輩子的本地人也不可能全都認識吧。
小巷已經窄到汽車無法進出,兩側居民樓里透出的燈光也逐漸稀疏。從華麗如童話中城堡一樣的音樂廳,過渡到如童話中被世界遺忘的角落,這種巨大的對比,就像從小夜曲快速跳轉到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陸》。酣暢的撞擊聲來自于楊景泉心臟的劇烈跳動。
大提琴手拐進了一條幾乎漆黑的弄堂。楊景泉立在弄堂口,路燈、月光在弄堂里徹底消失,完全看不見里面的樣子。大提琴手鉆進弄堂,立刻被黑色沾染。黑色里面有各種各樣的畫面,各種各樣的可能。
眼睛在黑暗中慢慢適應,樹干、枝杈的黑影,在地面織出一張網。遠處的山峰比以往更加高聳,像嗜血又溫情的巨人。從黑色的網中透出泡沫一樣的微光,但這并不能帶來安全感,反而像是移動的嚙齒目動物發出的低聲咆哮??莶輨澾^面頰和身體,就像盲人用手指辨別陌生的物體。緩緩地從肺里吐出空氣,隱約能聽到盡頭那里傳出的呼喊聲,但不能確定那是在呼喊他。有一絲微光一樣的東西在前面閃爍,拖著濕漉漉的步伐,跨出一步,又停下。想再跨出一步、兩步……離開這里……
楊景泉的噩夢被格里格《培爾·金特》中《晨景》的鬧鈴聲叫醒。這是楊景泉最滿意的喚醒鈴聲。第一次聽到這首作品的時候,楊景泉驚訝到合不攏嘴。聲音里面完完整整地浮出一幅畫面,畫面里,太陽針尖一樣的光芒刺破云層的瞬間,被定格在長笛的透亮中。既是過程,又是永恒。
楊景泉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面頰上的贅肉跟著彈跳了幾下。他清楚地記得,昨天晚上跟蹤大提琴手走到一條弄堂口。他確定,在弄堂口一盞昏暗的路燈下,大提琴手回頭看了他一眼,也許她早就發現了他。但他不能確定大提琴手的眼神里裝著哪些內容,溫順或者詫異,或者抗爭。對黑暗的恐懼,使得楊景泉沒有再繼續跟蹤下去。
在辦公桌前坐定,有那么一會兒楊景泉覺得還是應該多運動運動。昨晚走了半個多小時的路,今天起床全身都酸溜溜的,像泡了一個星期白醋的雞蛋,變得沒了硬殼的支撐。不過三秒鐘之后他就不再想這些了,盯著面前堆積的工作發呆。撰寫具有創造性的與眾不同的軟文,抓住產品的一個點,發揮到無限誘人,這是楊景泉的主要工作。
“沒點兒音樂做輔助的話,腦袋遲鈍了不少?!睏罹叭÷暤卣f。
之前辦公室里是允許放音樂的,后來總裁老婆的閨蜜的侄女進來后,向上面反映,音樂聲影響工作效率。辦公室里安靜下來,只要盯著電腦屏幕,就呈現出一幅人人都專心致志的工作狀態。音樂這東西,本來就是可有可無,除了楊景泉不樂意,其他人也沒有太多異議。
“戴耳機好了?!迸赃吀褡娱g里的同事聽見楊景泉的嘀咕,伸過頭來對他說。
“不行,沒有經過空氣振動的音樂是沒有靈魂的音樂?!睏罹叭槐菊浀卣f。
“神經?!蓖掳琢怂谎?,但也已經習慣了他的胡說八道?!鞍?,我聽說有一種用手機就能聽到絕佳音效的方法?!?/p>
“什么方法?”楊景泉向后仰倒在椅背上,身體探向旁邊的同事。辦公椅承受著楊景泉一百一十公斤的體重,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據說手機播放音樂的時候,用嘴含住播放孔,再把兩只耳朵堵起來,聽起來會有立體聲一樣的效果。要不你試試?”同事抬了抬眉毛。
“好,試試?!?/p>
……

楊莎妮,女,揚琴演奏員,藝術碩士。2013年起開始小說寫作,近年來在有小說見于《鐘山》《雨花》《青年文學》等期刊,著有小說集《七月的鳳仙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