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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鐘山》2019年第2期|姚鄂梅:游刃有余
    來源:《鐘山》2019年第2期 | 姚鄂梅  2019年03月30日10:49

    “我”爸姓游,便順口給家里的微信群起了個名叫“游刃有余”。我們不是一般的家庭,沒什么錢就算了,還沒有房子。我們不去租房也不找親戚朋友借住,而是徹底拋棄了擁有房子這種落后的觀念。我們不需要每天相見窩在幾十平米的房子里,只需要每周末相聚在賓館就好,其他時間各自為政,各自安好?!坝稳杏杏唷蔽⑿湃壕褪俏覀兊姆孔?,我們在里面有各自的房間,誰有事就在群里喊一聲。這就是“我”爸發起的“新生活運動”。當“我”因為適應不了寄宿生活而學習一落千丈,當“我”媽因為把內衣掛在書店窗外而被領導發現引起風言風語,當“我”爸因為私自配了鑰潛進老板豪華公寓而丟了工作,一次次的危機襲來,我們一家的“新生活”還能繼續“游刃有余”下去嗎?

    ——小編說

    姚鄂梅,女,1968年生,湖北宜昌人?,F為上海市作家協會專業作家。曾在本刊發表有長篇小說《白話霧落》《西門坡》《貼地飛行》,中短篇小說《死刑》《摘豆記》《止痛令》等多篇作品。(相關:預告:姚鄂梅最新長篇小說《貼地飛行》)

    暑假開始了,學生宿舍空空蕩蕩,食堂停業,超市關東煮關火,我只好扛回一箱方便面,一提可樂,幾包薯片和餅干。三份家教放假前就敲定了,我的學生們還在為這事那事忙碌,兩天后才能正式開始上課??窟@些儲備,這兩天至少不會挨餓。

    因為學校近郊,家教我刻意選在市區,從學校出發,騎十五分鐘自行車到地鐵站,出地鐵再十分鐘腳程就是學生甲的家,從學生甲家里出來,吃個午飯,坐六站公交去學生乙的家,下課后找家店,吃個下午茶或者叫早晚餐,邊吃邊用手機上網,消磨個把小時,再備課一個小時,就出發去學生丙的家。學生丙家是團課,有四個學生,是我一天中的收入重點,離我的學校也近,三站路,我可以走回來,一天的鍛煉指標也達標了?;貋頉_個澡,打幾盤游戲,或者看個電影,就可以睡覺了。

    對我來說,這將是一個悠閑舒適且收入豐厚的假期,有了這筆錢,我就可以實施那個計劃了。我打算在今年秋季認真談個戀愛,最好是周末可以回家的本地人。我想象有一天,我被邀請到她家,我一定要討得她母親的歡喜,從此成為她家餐桌上的???。我暫時就只有這么一個小小的愿望。

    除了該結業的功課,這學期我沒什么特別的成績,僅僅發表過兩篇小說。我的師友們對此感到迷茫,他們不理解一個工科大學的學生為什么要起早貪黑去做這種事,錢又不多。有個人曾經思索著問我:那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知道你要開始……寫了?我說,我當然知道,就跟屎來了就要去廁所一樣。這話自然要招來一通鄙視,然后他們去踢足球去閑逛的時候就不叫我了,他們說,你自然是要去拉屎的。

    可能只有我媽得知我發表了小說會比較高興。我在我們家的微信群里告訴了她。這個群是我爸建起來的,他姓游,就不假思索地給群叫了個“游刃有余”。他走了,我們還在用他建起來的“游刃有余”。有時我覺得,“游刃有余”就像是他建起來的一座房子,我們在里面各有各的房間,誰有事,就站在客廳里喊一聲。

    我媽果然很興奮。

    太好了,看來我的基因沒有白給你,你一開始就比我順利,你這樣下去會成大家的,我們得慶祝一下,我已經可以想象未來你幸福而充實的人生,因為寫作能化解你的一切困厄,你還會變得強大起來。

    我沒有困厄。我打斷她。

    今天是幾號?我得記錄一下,我的筆呢?我仿佛看見她用顫抖的手掏出電子香煙,放在鼻子下猛嗅。她一激動就手顫,嘴也顫,聲音當然也會跟著發顫。她二十多歲起就是個煙民,但書店是無煙區,她只好在上班時偷偷用電子煙解饞。

    她用顫抖的聲音繼續說:把有你作品的雜志帶上,我們把它放到保險柜里去。

    我們家的貴重物品,存折、首飾、證件(主要是我從小到大取得的各種證書)、相冊等等,都放在銀行的一只保險柜里,那個柜子我們租用了好幾年了。

    初中二年級以前,我們家還是很正常的,我爸我媽和我,擠在一套七十多平米的老破小里,別看它是個老破小,并不便宜,聽我爸說,直到我小學畢業,他們才勉強還清了結婚那年辦下的房貸。

    我爸是個教美術的初中老師,我媽在書店工作,這是兩項窮酸的工作,這兩項工作加在一起,不是兩個窮酸,而是朝掩飾窮酸的方向走去,比如釘幾塊木板,架上一些我媽免費從書店帶回來的書,就算裝飾了墻面,比如往地上抹高品質的水泥,然后在上面刷上清漆,就不用再買木地板。我爸一般都會在暑假里去某個畫室帶帶學生,平時他是不敢帶學生的,因為學校不允許老師在外代課。我媽一年四季都機器人一樣守候在書店里,高大的書柜和長年生活在燈光下的環境,捂得她臉色蒼白,四肢無力,一看就不是個高聲大嗓的市井婦女。不管怎么說,那時的一切剛剛好,雖不富裕,但也不覺得窮,整天還都樂呵呵的。

    變故是從小姨開始的,她突然得了急病,據說是紅斑狼瘡的前期,醫生說,一定要拼盡全力把它控制在這個階段,否則,一旦跨過去,真正變成紅斑狼瘡,那就無救了。免疫系統的疾病治療就是地地道道的如履薄冰,按下葫蘆浮起瓢,外婆家貧瘠的家底瞬間被吸干。倒霉的小姨剛剛大學畢業,還沒找到工作,醫藥費只能全部自己承擔。但凡一個大家庭,一旦有人被下過了病危通知,就像一個國家突然遇上外敵入侵一樣,愛和勇氣全都激發出來了,我媽撇開年老無用的母親,仿佛自己才是小姨的母親一樣,帶著錢包日夜守護在病床邊,不停地跟醫生溝通,做這些的時候,我媽仿佛忘了世界上還有我爸這個人。幸好我爸也是一腔熱血很容易就被點燃的人,從一開始就扔給我媽一把尚方寶劍:你不管她誰管她?盡管用,大不了用完了再去借,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說起來這中間還有個故事,因為不是單間病房,時間一長,病人家屬之間就因為同病相憐而形成了類似朋友的關系,一個大家都叫他老楊的人對我爸的人品贊不絕口,好幾次對小姨說:你有個好姐姐,這不稀罕,稀罕的是,你還有個好姐夫。老楊和我爸互加了微信,兩人經常跑到病房外的露天平臺上去抽煙、聊天。

    小姨這座青山慢慢留住了,但她變成了一個瓷娃娃般的人,不敢工作,不敢出遠門,因為誰也不知道她的病下一次會在什么時候爆發,以什么樣的癥狀出現,它像一個沒有固定形狀的魔鬼,一直跟著小姨。就因為這座滿身瘡痍的青山,我們家幾乎陷入了“家無隔夜糧”的狀態。

    但他們一點都不愁。反正下個月又能領到工資,工資足以維持這個家的正常運轉。誰知禍不單行,我爸開電瓶車這種小型交通工具居然也出了事,把一個老人撞成了重傷,責任全在他。我媽四處借貸無門,家底又剛剛掏空,為了我爸免于坐牢,無奈之下,去銀行申請了抵押貸款,除了支付全額醫藥費,還一天兩次給躺在醫院的病人送吃送喝。我爸說算了,你不要管了,讓我去坐牢算了。我猜我媽是在回報他不惜一切救治小姨的恩義,不僅不怪他,還勸他不要急,否極泰來。我親眼看見我爸從一個一百六十多斤的壯漢,一天天地變成了一百三十斤不到的沮喪中年。

    有一天,我爸在醫院附近碰見了老楊,原來老楊家的病人還沒出院。老楊問我爸怎么瘦得這么厲害,我爸一聲長嘆,講起了自己的經歷,老楊安慰他一陣,又幫他罵一陣,末了還跟我爸掏起了心窩子,說我爸太書生氣了,空有一身本事,卻沒有利用自己的資源去致富。他建議我爸去辦個兒童美術學校,他來注冊、經營、管理,這樣學校無論如何也發現不了,我爸有點猶豫,那人就說不著急,可以慢慢考慮起來。然后就拉我爸去放松放松,說凡事急不來愁不來,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他的放松其實就是打牌,一開始我爸只是觀戰,他發現那個人不僅聰明透頂,而且運氣特別好,吊什么胡什么,錢像潮水一樣朝他涌來,他連數都來不及數,打開面前的小抽屜,用手往里面一抹。他還悄悄告訴我爸,他曾經創過一個星期買套房子的記錄。我爸漸漸饞得不行,也想下水,老楊說:你千萬別進來,你一進來肯定輸得褲子都不剩。我爸不服氣,他觀摩了這么久,也學下了一些套路,加上他以前也不是不玩牌,只是沒癮而已,于是非要試試。老楊說,要不這樣,跟你玩我們就不帶彩,純娛樂。幾盤下來,我爸居然贏了,而且一贏再贏,他開始心花怒放,還有點懊惱,要是帶上彩,他剛才已經贏了好多錢了。那些人先是很驚詫,接著嚴肅起來,說沒想到一個新手居然如此厲害,于是同意他的要求,恢復成日常賭桌。這時我爸還是贏,那些人開始焦躁不安,說果然是新手手上有黃金。我爸贏得飄飄然不能自已,以這個進度下去,沒多久恐怕就能還清家里的貸款了,他沒想到自己還有這個天賦(后來才知道那就是所謂做籠子),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見好就收。然而,這個念頭一起,他的手氣就壞了,要什么牌摸不到什么牌,一盤又一盤,他贏回來的錢又原樣流出去,信心一點一點垮塌,最后,他贏回來的錢都輸光了,老楊給他使眼色,讓他罷手,走人,但他覺得這樣未免有點不道德,非要留下來,他一留下來,就又贏了,緊接著又輸了,于是他明白,輸贏真的是常事。一來二去,他在牌桌邊已能達到心慌意亂但面如止水的地步,有時他整夜手臭,臭到付不出錢來,那些人大度地說:沒事,先記著。此后,只要他付不出錢來,就記在賬上。記賬模糊了他的輸贏感,也模糊了他的羞恥感,他甚至這樣安慰自己,無非是種游戲,無非是記個輸贏。他就這樣背起了巨額賭債,數字大到我媽先是瞠目結舌,接著竟然笑了:不可能,怎么可能輸這么多?一個人就算只是坐在桌邊數數,也很難數到這么大的數字。直到來人拿出我爸寫的欠條,我爸也低眉斂目地承認,她才有點相信。

    一個晚上,一伙陌生人闖進我們家,把我爸的手按在桌上,高高舉起砍刀。我爸早已魂不附體,聲音變得像頭母牛,哭著求我媽:把房子給他們吧,給他們吧。我媽朝他做了個不屑的表情,問那個要砍他手的人:如果這只手給了你們,借條我可以收回嗎?那人說:想得美!我要他這只臭手有什么用?砍下一只手,頂多延期三個月。我不知道我媽當時在打什么算盤,她以前所未有的勇敢,向前跨出一步,跟他們討價還價:兩只手,賭債全免。那人一笑:我不是來跟你們討價還價的,你是不是以為我的刀是假的?話音剛落,我爸的一根手指頭短了一截。我爸盯著那段離開了他的手指,愣了足足五秒,才驚恐地大叫起來。我至今記得那恐懼大于疼痛的叫聲,而更加驚恐的是,那把刀又擺好了預備架勢。

    剛才還一臉鎮定討價還價的我媽,瞬間垮了下來,像被人打斷了脊椎一樣癱在地上:給你們,全都給你們,全都給你們。

    我媽用保鮮膜包好那截斷指,我們仨一路狂奔到了醫院,手指頭接是接上去了,但接得并不好,歪向一邊。

    房子賣了,還掉賭債,還掉貸款,付掉醫藥費,還略有結余。我爸把那些錢放到我媽手上:我發誓,我會給你掙回來的。我媽沒有表情,很奇怪,我一直以為她會大吵大鬧的,但她并沒有,自從把我爸送到醫院后,她就成了沒有表情的橡皮人。

    后來我才明白我媽沒有大吵大鬧的原因。我聽見了外婆跟我媽的聊天。外婆說:沒想他這個人這么不穩當,騎車不穩,做事也不穩,窮家小戶,還賭博,多少高門大戶都搞得傾家蕩產。我媽說:事情要連貫起來看,如果不給我妹看病,我們就不用去貸款來賠款,不貸款的話,他就不會想去贏錢,也就不會輸掉家當。外婆說:這話可不敢給你妹聽見,本來就做那個打算好幾回了。外婆又說:真不能怪你妹,人家五六十歲的女人騎電瓶車都沒事,他這么大個男子漢,還不如一個女的?我媽說:我沒怪她,誰敢怪她呀,我只怪我自己的命,怎么活著活著,又倒回去了,又搞得身無分文了。

    但是,更大的災難接踵而至,我爸的事不知怎么就傳到了學校,校長找他談了話,沒多久,教委的人也到學校來了,我爸被一撥又一撥的人找,最后,他得到了一個紅頭文件:《關于將游某某除名的決定》。

    我爸那段時間肯定有點不正常了,他把我和我媽安排到外婆家。外婆家是個一室一廳的小房子,所謂廳,也只有兩張飯桌大小,還包含灶臺和水池。我們在那里只好實行輪流睡覺制度,外婆和小姨因為不工作,就白天睡,我和我媽晚上睡,所以我常常在睡夢中聞到食物的味道,以及各種竊竊私語,那是外婆和小姨在過著她們的“白晝時光”。至于他自己,整天在外游蕩,有段時間甚至失去了蹤影。

    這種狀況也不能長久,因為我和我媽每天都會從外面攜帶新的細菌進來,小姨已經開始出現某些從未出現過的癥狀了。

    有一次,我聽到我媽在給誰打電話,打了很長時間,我無意中聽到幾句:那不行吧?人家會怎么想我,老公沒錢了就跟他離婚?我以后還怎么做人?不行,這種事我做不來。離了婚就對孩子好了?不一定的。當成是上天對我的考驗吧,只是,這個考驗太酷烈了。如果是自己的業障,想逃避也逃避不了。

    一個多月后,我爸精神抖擻地出現在我們面前,他在賓館登記了一間房,把我們從外婆家那間空氣混濁的房間里叫了過去。

    他說他去了很多地方,見了很多人,開闊了眼界,也刷新了思維,他說他見到了一種新的生活方式,絕對是我們以前想都沒想過的。他說其實人完全可以擺脫物質的控制,至少是房子對人的控制,他還說名利也一樣,人們追求名利也只是想把它兌換成物質,歸根結底,人們活著不過是為了追求物質的享受,精神早就不知扔向何處去了。

    他說了很多,見我媽還沒反應,就直接點題:我們的房子不是賣了,而是被看不見的力量收走了,正是這股力量在強迫我們放棄物質,過純精神的生活。

    我媽不明白,純精神追求的生活該怎么過,還要吃飯嗎?兒子的學費還要交嗎?一家人還要買衣服嗎?

    我爸笑了:吃飯穿衣算什么?房子,我主要說的是房子。告訴你吧,我這次見識了一對上海的夫婦,他們在上海有兩套房,但他們把兩套房子都賣了,拿到夏威夷買了一套房子,交給房產公司替他打理,每個月的房租說出來你們都不相信,畢竟那里是全世界最花天酒地的地方啊,然后他們夫婦倆在上海成了無房族,不過這對無房族過得可逍遙了,他們包了一家五星級賓館的大套房,你們猜怎么樣?他們每天每天都在享受五星級的服務,房費雖然有點高,但他們的生活成本降下來了,他們不用付水電費、煤氣費、物業管理費,不用買停車位,不用請家政工打理家務,然后他們還有一系列免費的享受:免費早餐、免費電信套餐、免費健身美容、免費游泳池,免費保安、免費叫早服務。一升一降的結果,是開支更少,而生活質量卻大大提高。我真的深受啟發,我們以前的格局太小了,視野太狹窄了,幾十平米的磚頭和水泥,嚴嚴實實擋住了我們的視線,我們家本來不應該是這樣的,不知什么時候起,我們頭頂上的靈氣快要跑光了,只剩下煙火氣了。

    我媽一臉鄙夷:你是不是失憶了?我們并沒有可供賣了去住賓館的房子,我們一間房子都沒有。

    當然不是完全效仿,而是借鑒,是學習人家那種生活方式。

    他開始講述他的計劃。賣房還債剩下的錢,他要拿去買輛車,買車剩下的錢,建立一個賬戶,他們倆共同監管,主要用于我的教育。最最重要的是,我們家其實不需要租房,當有需要的時候,我們去住賓館就夠了。為什么我們要為一個睡覺的地方付出這么大的代價呢?當我們有房子的時候,我們到底有多少時間是呆在房子里的呢?我們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我們的房子只有我們的家具在享受,只有我們的保潔工在享受。我們回到家里來,僅僅就是睡個覺而已,以前還看看電視,聊聊天,現在誰還看電視?誰還聊天?現在有一只手機就夠了,不獨我們家,誰都是這樣。過年過節,我們去旅游,旅游回來我們去住飯店,吃喝住一條龍,還有健身房、游泳池,還有免費早餐,還可以叫到房間里來吃,wifi免費,不用做家務,你們想想,這日子有多么舒服。好,就算還有幾個親戚,但現在還有哪個親戚愿意住在別人家里,超過兩個客人家里的衛生間和床鋪就接待不起,最終還是要把人家安排到賓館里,還是要到飯店去吃飯。真的,我們只要有一輛車就夠了,我們可以買輛大一點的車。這輛車可以保證我們家有足夠的活力,可以讓我們像一支箭一樣,靈活有力地穿行在這個城市。

    我媽的臉慢慢紅了,但她盡量克制著:你是說我們都睡在車里?洗澡拉屎就去公共廁所?

    你聽我說完嘛。你們那個書店不是24小時營業的嗎?你可以申請做夜班,我了解你們那里的夜班,只是需要有個人在那里值班而已,你完全可以在那里解決睡覺的問題。至于你的大衣柜,我建議你做一番清理,不常穿的,淘汰下來的,要么捐出去,要么扔掉,每個季節留三套日常換洗的,一過季就扔掉,下一季再買新的,你不是很喜歡買新衣服嗎?衣服又不貴,隨時都可以買。至于你嘛,我爸轉向我:我準備給你轉學,你愿意去上寄宿學校嗎?能住宿的學??啥际呛脤W校哦,當然學費也貴,但你們不要誤會,新的生活方式并不是為了省錢,它并不一定省錢,它只是省了束縛和拖累,把我們從那幾十個平方米的狹小空間里解放出來,以前,我們奔來跑去,不是在離開家的路上,就是回家的路上,以后,我可以省掉這份力氣了,我們不再需要做這種無意義的勞動了。我敢肯定,從此以后,我們各自的成績只會更大,生活質量只會更高。

    我媽提高音量:上夜班是沒法睡覺的,最多只能打打瞌睡,長期睡不好覺,恭喜你,不出一個月,你就可以榮升鰥夫,娶新老婆了。

    你看你看,這就是長期宅在家里的人的局限,我怎么會讓你去受那個苦呢?相反,我是打算從現在開始,讓你好好享受生活的,街上那么多按摩院、美容院、瑜珈館、健身房、游泳館,你完全可以在那些地方洗澡睡覺,睡好了,你可以去逛商場,去咖啡店、電影院、劇場、博物館、美術館,好地方多的是,你根本玩不過來。你可以在那些地方辦卡,辦卡可以享受優惠。你以前不是一直抱怨沒有時間去那些地方嗎?現在你多的是時間了,你沒有任何家務,完全可以隨心所欲地支配你的時間,你甚至可以重新去上個大學,去學一門新的語言。

    我明白了,我爸的意思是,這世界上有太多可供休息可供睡覺的地方,有太多這樣那樣的角落,多數時候,它們處于閑置的狀態,這是多么大的浪費,其實,它們完全可以取代我們以前稱之為家的地方。人待在家里都在干什么呢?多數時候都是躺在沙發上,很多人家沙發都躺爛了好幾條,看電視?除了千篇一律的新聞就是些弱智的綜藝,你看一晚上,不如在手機上刷半個小時屏。要不就是吃東西,把冰箱塞得滿滿的,一次又一次開門,把它們一點一點塞到你肚子里,讓身上的脂肪一天天變厚。而且家里的擁擠往往被人所忽略,不要以為自家的房子夠大,空間夠大,當你有心事,當你有秘密,再大的房子你也會覺得好擁擠,擠得透不過氣來,而當你走出去,馬上覺得天高地遠,自己比滄海一粟還要小,沒有任何人在意你,你也不介意任何人,你隨便掛上什么臭臉都行,甚至你自言自語地罵人都可以。

    你這是要把我放生?

    我很驚訝我媽這個時候還能開這種玩笑。

    我爸居然也哈哈大笑起來:虧你想得出!應該是打破家庭的樊籠,最大限度地利用我們身邊的資源而已。

    那你呢?我問他:你做汽車游民?

    游民兩個字說得好!我當然不會住汽車,那不舒服,也不健康。一家非常棒的畫室聘請了我,等學員們離開以后,我可以睡在畫室里,興趣來了我說不定可以通宵作畫,這回我算是回歸本行了,說不定我能畫出一幅傳世之作來呢。

    我注意到我媽的表情慢慢變了,她似乎真的開始考慮我爸的提議。

    為什么這個世界庸碌之輩這么多?其實很大一部分人還是有才氣有想法的,都是后來,日常生活拖累了他們,消磨了他們的意志,如果他們能夠脫離無意義的日?,嵤?,專注自己的興趣所在,很多人都是可以做出不小的成績來的。我覺得我就是這樣的人,好歹我也是科班出身,可除了畢業作品和以前的課堂作業,我竟拿不出一幅代表作來。如果我一直保持在學校里的那種勁頭,如果我后來不那么沉溺于家庭,不在無止境的家務中消耗掉體力,怎么可能是現在這個狀態?不說了,太羞愧了,現在開始還不晚,我相信自己。

    你是想讓我們一輩子都這么流浪下去?

    這怎么是流浪呢?這是換個活法,騰出更多的時間去工作、去創造,人生的意義在于創造不是嗎?只有創造才能帶來真正的愉悅感,享受帶來的愉悅感是非常淺薄非常短暫的。

    我媽仍舊是一副被逼就范的樣子:事已至此,也沒有別的出路了,但我有三個條件,第一,我必須一周見一次兒子;第二,我需要一臺新的筆記本電腦;第三,住賓館的所有開銷由你支付。我爸滿口答應。

    相信我,這是新趨勢,我們只是先走了一步而已。他信誓旦旦地說:我們家還是原來的樣子,只是形式稍稍變了一下,它還會繼續變下去,一直變得每個人都覺得最舒服為止。

    討論告一段落的時候,我媽偷偷向我爸招了招手,我爸不動聲色地走了出去。

    為什么要回避我?我悄悄尾隨過去,我有權利知道他們想要回避我的內容。

    我媽說:不能買車!他馬上就要上高中了,高中可不是義務教育,還有大學,都需要錢,應該把錢留著給他讀書。

    你錯了,沒有車,動都動不了,那就真死定了。

    車是個消費品!我媽就像知道我就在旁邊偷聽似的,壓低粗重的聲音:你以為你還有錢加油?

    請相信我,像以前一樣相信我。

    我媽踩著這句話往我站的位置過來了,我趕緊溜到原來的位置坐好。

    畢竟是人家的生活,效仿起來,就像把理論付諸實踐一樣困難,一樣充滿謬誤。

    我媽最先懷疑我爸想要借鑒的模式本身,她懷疑賓館不讓本地人登記住宿,雖然可笑,但猛一聽好像也有一點點道理,本地人不都有家么?跑賓館來干啥?這種懷疑當然遭到了我爸的大力嘲笑。然后,在我媽的堅持下,他們也比較過住賓館和租房兩種方案的優劣,他們拿出紙和筆,先算一家人一個月的各項開支,大大小小全加在一起,然后再估摸一下像原來那么大的房子的房租,結果發現家用開支是房租的一點五倍,如果租房,意味著我們的家用開支突然要變成以前的兩點五倍,從目前的收入情況來看,顯然會入不敷出。但如果只在周末住賓館,就算每個星期住兩天四星級以上的標間,也比租房來得便宜。我爸勝利了:看到了吧?再沒有哪種辦法比散兵式行動更合理了。

    所謂散兵式行動,就是我們三個人從此就不能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刷牙了,我們只有周末才能在賓館團聚一次,周一到周五那幾天里,我們各自為政。首先我媽要去書店申請調班,把自己的全部班次都調整為夜班,原因是她得了日光過敏癥(當然是瞎編的,否則她怕人家不理解她為什么會提出這種傻瓜申請)。然后是安排我媽的白天生活。

    從我爸的表情來看,安排我媽的白天是個大工程,他為此反復推敲,寫了一個長達三頁紙的計劃書。

    他先在網上淘了一個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旅行箱,它幾乎是個小柜子,衣服可以在里面掛起來,還能裝下一套充氣枕頭和床墊。這個旅行箱是專門為我媽準備的,她可以把它放在書店值班室里。24小時營業的書店在夜晚多半是自助服務,她可以在值班室里工作兼寫作兼看電影電視(這正是她執意要買筆記本電腦的原因),也可以在充氣床墊上保持輕度睡眠狀態。睡覺的地方,放衣柜的地方,是女人的兩個重要地盤,這兩個地方弄好了,女人基本就幸福了一半?,F在急需解決的最大問題是洗澡,不太講究的話,書店的衛生間里是可以洗澡的,但我媽只白了我爸一眼,我爸就揮著手說:放心好了,一切都會給你安排好的。沒過幾天,我爸就拿出了另一套計劃書,既然她在上夜班的時候已經抽空睡過覺了,我爸首先安排她去港式餐廳吃早茶,只要她愿意,她完全可以在那里消磨大半個上午,對我媽這種特別注意身材的人來說,連午飯都可以省掉了。然后去盲人按摩院做個按摩,為什么一定要指明是盲人按摩院呢?我爸說,他打聽過了,盲人按摩院相對便宜,也不向客人推銷產品,老老實實就只做按摩,而且都是真功夫,不像有些掛羊頭賣狗肉的按摩院,那些丫頭連穴位都找不到。按摩完畢,你可以去健身房玩玩,常去健身房的人,心態體態都年輕,重要的是,健身房有洗浴房,你可以在里面無拘無束地洗澡洗頭,洗多久都可以,把皮膚泡得起皺都可以,然后你干干凈凈神清氣爽地出來,進入你的自由時空,你可以去看場電影,看個演出,逛逛商店,喝杯咖啡,隨便你干什么,只要不誤了回去上班就行。

    我媽很久沒說話,終于開口時,她的聲音變得陰陽怪氣:我哪消費得起那種富貴閑人的生活!你知道你說的那些地方的價格嗎?你給我買單?全部由你買單?

    我爸顯然是有充足準備的。我當然要為你買單,我不為你買單誰為你買單?但你可以聰明一點,你可以辦年卡,申請VIP,如果是長年的VIP,還有額外折扣,總之,你會是里面享受優惠最多的一個。一旦你進入這個里面,肯定會發現越來越多的省錢的辦法。你還可以為這些地方寫軟文,我知道他們有這個需要,一旦他們認可你的軟文,你得到的可能不只是折扣,而是你意想不到的意外驚喜??傊?,你會發現你正在進入一個新的天地。

    別再吹噓你的新計劃了,再怎么樣也不如在自己家里。

    你一定得轉過這個彎來,這是生活方式的改變,我已經跟你描述過上海那兩個人是如何生活的,他們可不是喪家犬,他們是有錢人,但他們就選擇了不要家的生活,家是什么?搬進新家第一年還興沖沖的,第二年就開始厭倦,第三年就嫌棄得不要不要的,第五年就滿眼垃圾,恨不得全部扔掉重來。為什么會這樣?新鮮感沒有了,不僅沒有了新鮮感,還變成了負擔和垃圾,還有各種因為習慣而覺察不到的束縛,總之,一個人有什么樣的家,人就會長成什么形狀。

    照你這么說,我們會長成什么形狀?流浪者,還是無家可歸者?

    這樣吧,你先體驗一段時間再說,如果你覺得不行,我們還是回到定居的傳統上來,好嗎?

    我媽突然流起淚來:回不來了,我知道回不來了,總有一天,我會淪落到去公園睡長椅,我關節本來就不好,我會凍死的,我還會被人驅趕,被人欺負,被人……

    我爸當著我的面猝不及防地做了個讓我無處安放眼睛的動作,他一把抱住我媽,不顧我媽的極力推讓,使勁吻起來。絕對不會的,我向你保證,我當著兒子的面發誓,從今以后,我只會讓你生活得更好、更滋潤、更美滿,我要讓你的同事朋友同學羨慕你,她們誰都不能跟你比,一面在書堆里呼吸,一面積極健身保養,你會把自己養成一個內外兼修的極品女人,而她們呢?一有時間就忙著打掃做飯,洗洗曬曬,毫無疑問,她們的一生會在家庭主婦這里收尾,而你,親愛的,我真的覺得你無可限量,你有大半生的生活積累,你有大把的時間去思考,去感悟,最重要的是,我知道你一直一直都暗藏著一顆寫作的心……

    我媽狠狠打斷了他。盡管我媽還繃著臉,但她心里明顯好受多了,她的鼻子沒有繼續呼呼往外吐氣,她緊繃著的面部輪廓慢慢柔和起來。

    你知道你有多卑鄙嗎?明明害得我們連安身之地都沒有,現在卻把自己打扮得像在搞新生活運動。

    說得好,這就是我們家的新生活運動。一個新東西的誕生,一定要伴隨著舊體系的崩塌,原來那一切都不是無妄之災,都是在為我們的新生活做準備。

    我爸把那個計劃書遞到我媽面前,他計劃得仔細又周詳,精確到每個小時,以及每個小時的內容,同時又在內容旁邊打上括號,注明另外可供選擇的同類項目。計劃書的最后,作為舉例,我爸給我媽拿出了某月某日的日程。

    我媽發出詭異的笑聲:你安排得這么細是什么意思?拿我當機器人,還是怕有人從你的掌控中脫手而去?你可要有心理準備,是你把我趕出去的,既然把我趕出去了,我就是廣闊天地里的自由人,你別想分分秒秒都知道我在哪里,在干什么。

    我爸對這個可能的后果有點猝不及防,但他眨了眨眼睛,很快又回到自己的節奏里來。你當然是自由的,你一直都是自由的,這么多年來,我干涉過你沒有?一次也沒有,對不對?

    相比我媽,我爸對我的安排就簡單多了,就住校兩個字,周一至周五全在學校度過,他說住讀生活一定能把我鍛煉成一個威武有力的男子漢。他給我買了個結實的行李箱,又給我換了個新書包,買了五雙鞋,一打襪子,一打內褲,以保證我可以在那五天里天天穿干凈鞋襪而不用洗衣服。他就用這些簡單的裝備把我打發到外面去了。

    他給自己就買了個可以藏在門背后的折疊床,他說他會在每天晚上九點準時打開“游刃有余”,他提醒我把手機設置成靜音,以免被老師發現。我想象他把所有學員都送走之后,把教室收拾清爽,打開他的折疊床,躺在上面點開“游刃有余”,以肚皮朝天的姿勢向分散在不同角落的家庭成員發號施令。我覺得這有點荒謬,因為他并不清楚他的聽眾的真正狀態,就算我焦頭爛額,瀕臨某種危險,依然可以回他一個OK。

    有一天,我爸突然在“游刃有余”里轉給我媽兩千塊錢,說是今天的收入。

    原來他開始做網約車司機了,因為畫室真正的工作高峰只在周末,所以他決定在非周末的時間里開網約車。他很興奮,說這還只是他工作八個小時的收入,如果時間再長一點,經驗更足一點,他一定可以掙得更多。

    我媽發給他一大束鮮花,然后愉快地笑納了轉賬。

    我爸說:現在心里有底了吧?可以靜心享受你的零家務生活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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