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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花》2019年第4期|東君:卡夫卡家的訪客
    來源《山花》2019年第4期 | 東君  2019年04月03日08:59

    卡夫卡曾在他的《八本八開本筆記簿》中談到一位來訪的中國人。在這位身高一米八二的奧匈帝國作家的眼中,來訪者的穿著打扮無疑有幾分古怪,加之言語不通,見面之前照例會有一陣等待彼此可以適應的沉默??ǚ蚩ú磺宄麨楹螘碓煸L,在他看來,中國人大約就像外星人一樣神秘??ǚ蚩ǖ拿鑼懖幻鈳追挚鋸?、幽默的成分:“我站了起來,從而撐直了巨大的身軀,我這身軀在這低矮的房間里每次都不可避免地把來訪客嚇得夠戧,接著便向門口走去。果然,這個中國人一看見我,就趕緊往外溜。我僅僅追到過道里,就拽住了他,我小心翼翼地拉著他的絲綢腰帶,把他拽進我的屋里來……”這件事后來又被卡夫卡鋪衍成一篇短文《中國人來訪》。文中他除了把中國訪客(一名既瘦且小的學者)的外貌略略描述了一番,并沒有告訴我們他是誰,彼此都談了些什么。

    巧的是,跟卡夫卡有過交情的威爾弗先生在他的日記里也曾就此記了一筆。那天上午,漢學家威爾弗從教堂回來,便在客廳里接待了這位游學歐洲不到一年,卻喜歡到處拜訪地方名流的中國學者。這番會面,是經人介紹的,彼此間的會話用的自然是中國話。我叫楊補之,那位中國學者介紹自己時,順便遞上了一份個人簡歷(前面還綴有若干頭銜)。寒暄間,威爾弗的小兒子溜了進來,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這位腦后拖著一根辮子的中國人,然后俯下身來,摸了摸他的白底黑面布鞋說,不是小腳。楊補之似乎猜得到這話的意思,就說,我們中國的男子是不裹腳的。威爾弗微微一笑,就把小兒子與貓一并趕到外面的小花園,把楊補之帶到二樓的書房,跟他聊了開來。讓威爾弗微微吃驚的是,這位中國學者居然也喝咖啡,也懂一點英文。威爾弗聽說楊補之在天津做過幕僚,就告訴他,自己在那座城市做過三年的寓公,也是在那里學會了漢語、古琴、圍棋、水墨畫,回到歐洲后,主要從事翻譯,兼及語言修辭學的研究。二人聊到中午時分,威爾弗留飯,之后,又帶著楊補之去拜訪一位小說家。小說家不是別人,正是弗蘭茲·卡夫卡先生。我們現在通過威爾弗日記大致可以知道:威爾弗與卡夫卡同為猶太人,恰好也住在布拉格城堡附近的一條小巷;他很早就認識這位以寒鴉作為店徽的布拉格商人的兒子,并且跟他聊過中國的老子、長城和絲綢。那天,卡夫卡與中國訪客交談時,威爾弗先生就在一邊充當翻譯。

    一百多年后,當我與威爾弗的后人見面時,他把高祖日記中的這段記載指給我看,然后就贈給我一本德文版的中國詩集。一位結伴同行的翻譯家朋友隨口把書名譯為《俊友集》,我覺得不失雅切。曾問威爾弗的后人,原書是否還在?他說,原書是手抄本,上世紀六十年代,他父親訪華期間作為禮物送給北京一位學者,后來那位學者不能幸免地卷入一場政治風波,家里的藏書都被人一車一車拉出去燒掉了。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他父親以老朋友的身份再次拜會那位年事已高的學者時,順便問起了當年饋贈的《俊友集》。學者說,那本書的命運跟別的書一樣,都接受了火刑。

    一百多年前,一位叫楊補之的中國學者把一部手抄本《俊友集》送給了威爾弗先生。威爾弗先生一直想著手翻譯此書,其間二人曾多次通信。威爾弗是用鋼筆寫信,而楊補之依舊是用毛筆(威爾弗曾贈他一支鋼筆,但楊補之稱自己不會使用鋼筆)。若干年后,威爾弗跟學生合作,把書中的全部詩作和那些發生在東半球的故事譯成德文,俾得流傳。至于原文如何,我們至今已經無從考證了。書中寫到了九位晚明以來名不見經傳的詩人,后面還附錄了每個人的詩作。楊補之在跋文中說,給人寫小傳,循例是要寫明字號、籍貫、履歷(包括功名、官職)、著述之類,但在這部書中,大部分詩人都是平民出身,沒有功名,也沒有一官半職。楊補之又說,他讀過歷朝詩集、詩選數千部,很多詩人都是當過官的,好像沒當過官就不算是詩人了。事實上,有些人的詩之所以傳世,僅僅是有賴于這種特殊身份,與詩本身無關。與之相反的一種現象是:有些平民詩人,雖然有著可與唐人比肩的詩才,但在世的時候只是被少數人所賞識,死后身魂兩喪,更是無人記念了。楊補之要做的就是把這些人的詩作公之于世,垂之久遠。這些人雖然與他不是同代人,但他說自己每每讀他們的作品,就感覺是與老友晤談。書名叫《俊友集》,就有這個意思。

    兩位翻譯《俊友集》的德國人在后記中說,如果記憶像古希臘人所說的那樣是一種“向上覺醒”,那么遺忘就意味著“向下墮落”。中國民間那些最優秀的詩人遭人遺忘之后,楊補之先生所做的事就是像從海底打撈沉船那樣,搜尋整理他們的作品。

    若干年后,我的翻譯家朋友把德文版《俊友集》翻譯成中文。翻譯家朋友發現:這部書其實是由楊補之、威爾弗及其學生共同完成的。楊補之完成了編注詩歌、撰寫小傳的部分,威爾弗作為一名漢學家完成了點評的部分,而威爾弗的學生則在翻譯的過程中又添了一些自己的想法(比如這樣一句詩“一只手和另一只手交換信物時,一顆星的移動似乎已有所暗示”很有可能是從“物換星移”這個中國成語中衍生出來的),但那些臆改、誤讀的成分反倒使這部書充滿了奇趣。翻譯家朋友明知書中存有謬誤,仍然照譯不誤。因此,這是一部由理解與誤解構成的書。書中錄有詩七百七十七首,因為無法找到原詩比對,因此他也只能用白話文翻譯出來。此處我就把這些平民詩人的行傳照錄如下(詩略)。

    沈漁,字伯溪。家住嘉興府石臼漾邊上。三間瓦房一例白墻,有花有樹環繞。除了桂花,還有兩株三百年的老梅,枝干如鐵,臘月著花。沈漁的書房便在梅邊,因此就叫“梅邊小筑”。沈漁沒打過魚,延續的是祖上那種亦耕亦讀的生活方式——種田養豬之余,能吟點詩。他的詩極少用典,多用口語,偶爾也夾雜一些方言,顯得活潑生辣。他最重要的一本詩集是《石臼漾集》,寫事狀物,口吻清淡,近于白描,但日常生活的一些瑣事經他一寫,就帶上煙火氣。在他寫作狀態最好的時刻,他的詩曾接近過南方幾位屈指可數的前輩詩人。

    沈漁飲食有度,注重養生,年過半百,看上去仍然像個三十多歲的俊朗男子。他的臉雖說很光潤,但他生平最郁悶的一件事就是臉上不長胡子。因此,有位畫師在他五十大壽那天給他畫肖像時,特意給他添上了幾筆胡須。因為高度近視,他平素幾乎不出州府,至多也是繞著石臼漾走上幾圈。這是他向往的一種生活:蓬蓬花樹,孤鴻往來,人影在地,酒杯在手,老伴最好是別跟在后面嘮叨。沈漁平??偸堑椭^、散著雙手走路,只有別人跟他打招呼時,他才會猛地抬起頭來,先是“啊”一聲,繼而立定,拱手相喚,無論男女貧富,他都一律磬折身子,極盡禮數。這種“相喚”的古風,之前在石臼漾一帶是不曾有過的,人們覺得別致,也就學會了。每回有人在路上遇見沈漁,也都會畢恭畢敬地相喚:啊,我家先生出來散步了。

    他的詩文,有大半是寫石臼漾這塊地方。在他眼中,天地也就石臼漾這般大。他關注的另一個地方,就是天空。他常常望著壯麗而寂寞的星空,想象無盡的宇宙。沈漁終生未離故土,也未曾登上星空半步,但他卻編纂了兩部與遨游有關的集子:一本是《臥游集》,里面收錄了大量的山水詩;一本是《汗漫集》,收錄了大量研究天文的詩文。沈漁說,天比地大,我認識了頭頂這片天,也就認識了天底下的萬物,又何必出遠門?曾有人請沈漁出來,做一位知州的幕賓,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當時被人稱為“文壇祭酒”的王世貞曾委托永嘉詩人何白給沈漁帶口信,邀請他去南京雞鳴山參加一次暮春雅集,他沒去。

    某年冬天,華亭陳眉公寫信邀請他到小昆山看梅花與鶴,他沒去。

    山陰張汝霖(張岱的祖父)邀請他去龍山、快園一游,他還是沒去。

    沈漁去得最多、最遠的地方是桐鄉(當然是要有人陪同)。每年三月三日,他總要坐船去那兒,參加一年一度的詩會,在曹老爺家吃一頓飯,跟他的幺妹(一個會寫詩的小寡婦)聊一會兒天。那個時節,曹家庭院里的海棠生花結露,非常嬌艷。沈漁來了,是一定要為海棠寫一首詩的。

    沈漁很少同官員來往,他的父親早年因為卷入某起政治事件而瘐死,這就導致他后來遠離官場、不談國事的性格。曾經有幾位落第秀才在他面前議論宮廷秘史,他沒聽上兩句就拿著蒲扇走進自家后院那座鳥聲和蟬聲相雜的園子,解衣納涼去了。

    湖州某鹽課司大使經過石臼漾,聽說沈漁的詩名之后,特意登門拜訪。大使坐在沈漁家的庭院里,讀著沈漁的詩,讀完三四首,忽然站起來,攏著袖子退到一席之外的地方,向沈漁施了一禮。在沈漁有限的讀者中還有一位嘉興府的知州。真好,真好。知州讀完一卷,連連稱好,然后就對身邊的同事說:每每讀完一篇,心底里就會兜起一股悠然氣韻,像秋千在院子里輕輕擺蕩。有人把這句評語帶給沈漁,他也只是淡淡一笑。沈漁與知州,終生沒有見過一面。

    沈漁晚年的活動半徑更小了,索性閉門不出。有人來訪,他聊不到幾句,就一言不發了;書讀幾頁,就放下了。他刻了一方?。壕赐ど较驴?。意思是說,他希望有一座山就像敬亭山那樣,可以讓他相看兩不厭。但他夫人說,他有一天即便住到敬亭山下,也會厭煩的。

    在此有很必要介紹一下沈太太。沈太太出自嘉興名門,個子很小,脾氣倒很大,動輒甩碗、怒吼。沈的朋友說,每回沈太太大聲喝斥時,蟲子就會驚惶逃躥,老鼠三天不出洞。沈漁以懼內出名。他說,家有悍妻也并非什么壞事,這些年來,雖有內患,卻無外憂。沈漁這一輩子從未被外人欺侮過倒是事實。

    沈漁六十歲后戒酒,開始吃素、念經,自稱“小乘客”。七十歲那年的某個春日清早,他對著一株剛剛綻放的海棠(曹老爺的幺妹去世后,曹家后人持贈一本,移至沈家后院的天井),梳理自己的一頭白發時,梳齒忽然折斷,他就把梳子憤然甩掉了。之后他離家出走,不知所終。有人說,那天黃昏曾看見他繞著石臼漾走了一圈,后來就不見了;也有人說,在杭州府仁和縣鼓樓一隅的測字攤邊見過沈漁的身影。

    許問樵。杭州仁和人。沈漁的外孫。據乾嘉時期一位做歷代詩人爵里名字考的學者說,許問樵的祖父是一名曾經印賣過狀元考卷的商人,父親是一名拔貢生,一輩子就靠編選應試文章為生。許問樵的詩歌啟蒙者便是她的母親,也就是沈漁的小女兒沈孺人。因為血緣與天份相近,他自幼就在沈孺人的調教下熟背外祖父的詩。青年時期,作為書法家的許問樵,曾以抄錄沈漁的詩作為日常消遣。因此,后人難免會誤將沈漁的詩混進他的詩集,或是誤將他的詩混進沈漁的詩集。

    許問樵早年過著悠閑自在的生活:燉黃芪,讀六朝詩,沉迷女色;而寫詩對他來說不過是彈琴、種花之余的一種消遣。從他早期的詩來看,沒有什么可以稱道的地方,詩風偏于纖麗,略有一些六朝習氣。讀這樣的詩,人們會以為他長得很瘦弱,其實不然,他的塊頭很大,一張臉,也大,也圓,高鼻深目,留著一部濃密的絡腮胡。不消說,這是南人北相,有人說他有胡人血統,但他拿出家譜,證明自己是純種漢人。

    許問樵說,他生來就是為了留下幾首可以讓人傳誦的詩。這口吻既謙卑又不乏傲慢。父親臨終前,希望他能參加鄉試,進入仕途,因此,他就在丁憂過后如期參加了一場秋闈,結果落榜,郁悶了很長時間;母親去世前,同樣希望他能早日完成父親的遺愿。他在二十八歲那年再次參加科考,再次落榜。三年后,又到了秋闈時節,庭前一株金桂的香氣依舊像往年那樣淡淡地散開來,但他再也不想去省城跑一趟了。更多的時候,他就待在家里,專事詩歌創作——手在空中比畫,口中念念有詞,家里人都說他瘋掉了;別人跟他說話,他的目光總是飄到別處,像是在夢游。曾有人勸他寫點小說之類的什么,他斷然予以拒絕。有一回,一位小說家拿來一部新出的書贈他。他問小說家,你一天大概可以寫多少字。小說家說,千字以上。小說家問他一天能寫多少字時,他沉默了半晌,然后吐出了一個數字:頂多也就十來個字。小說家突然發出了一陣怪笑。小說家走后,他翻了幾頁書,就扔到一邊。他對身邊的人說,那人的小說是汗水寫成的,而我的詩是用血寫成的。凡是用血寫的,必會讓人流淚。

    許問樵曾追隨仁和李之藻的弟子周赫德學習意大利文與英文,研究天文歷算,也曾整理過仁和楊廷筠的詩文集,他在二十六歲那年歸信基督教,洗名保祿。其間,他跟一位英國傳教士有過短暫的交往,除了《圣經》,他還讀過喬叟、斯賓塞的詩。他的詩也曾受過西詩影響,但同時代的人認為這些詩俚俗無文,簡直不值得一提。那時候,有位算命先生說他眉心那個位置漸漸失去了光澤,而他的運氣也正在一點點變差。他有一首敘事長詩,模仿《約伯記》的筆法,以自嘲的口吻列舉了十條倒霉運的事:出門訪友,半路上下起了瓢潑大雨,染了不輕的風寒;在河邊賞月,一不小心掉進水中,險些淹死;進京趕考,遇上不講理的兵痞;睡眠好起來了,惡夢卻跑了出來;本來打算蓄須明志,結果胡子卻被燭火燒掉了;打了個呵欠,結果閃了腰;因為沒有給鵝群讓路,一只公鵝便飛撲過來,將他擊倒在地,不僅啄他胸口,還用翅膀扇他頭臉……這些事,大都是在他進京尋訪一位英國傳教士的途中發生的。

    許問樵北上的時間應該是在崇禎十五年,離崇禎皇帝跑到煤山上吊還差兩年。渡過黃河,進入北方一座城市之后,他才獲知,薊州已經失守,進京的道路也已經被一支來歷不明的軍隊堵死。進不去,退不得,他只能留在這座黃河邊的城市,伺機而動。過了中秋,那支部隊被拉到洛陽打仗去了,還有一部分散兵游勇依舊留在這里待命,因為糧餉不夠,他們就以圍城的名義奸殺擄掠。許問樵跟城里那些來不及出逃的平民一樣,只能在這場曠日持久的圍城戰役中東躲西藏,忍饑挨餓。那些冒死沖出城門的平民,都無一例外地被砍掉腦袋,扔進結冰的護城河。冬天霧重,太陽跟月亮一樣晦黯,每個活人的面孔跟死人一樣蒼白?!霸谀莻€冬日的北風里,沒有一棵樹是安寧的?!彼谠娭羞@樣描述道。天氣一天比一天冷,城里的人餓得沒法子,就開始吃人,兄弟相殘、易子而食的事時有發生。許問樵在海邊吃過鯨魚肉,在山里吃過虎肉,這些肉即便是帶腥味的,他還是可以囫圇吞下。吃人肉這種事,他原本只是在史書上見過,這回算是親眼目睹了:那些身上歇臥著幾枚凍蠅的尸體,剛被人從這一頭拖了去,那一頭已經冒起了煙火;至于那些尚存一口活氣的人,只要聞到烤肉的氣味,就會瘋狂地撲上去(即便是頭戴方巾、讀過圣賢書的人也不例外)。他們吃人肉的理由是:人死了,身上的肉跟豬肉狗肉就沒有什么區別了。許問樵每每看見有人大口啖肉,就會閉起眼睛來,不忍直視。起初他想到的是圍困在陳蔡之間苦苦支撐了七個晝夜的孔夫子,后來想到的是在曠野里堅持四十個晝夜的耶穌??墒?,孔夫子身邊好歹還有幾個替他找吃食的弟子,耶穌背后還有一個無所不能的上帝,而他身邊或身后卻是什么人都沒有。他知道神跡是不會出現了。橫亙在眼前的,只有一個死字。讓他害怕的,不是死,而是死后的尸首要么被惡鳥啄掉,要么變成活人的吃食。想到這一節,他便拖著浮腫的雙腿一逕往地僻人稀的地方走去。他去的是城西的亂葬崗,風吹過雜木林,發出一陣陣悲鳴。他披著一條破敗的毛毯,背靠著一株枯樹坐下來,身體一點點往下沉,仿佛隨時都會融入那片凍土。太陽懸在空中,也是有氣無力的樣子。他垂著頭顱昏昏欲睡時,感覺有什么干硬物什直往嘴里塞。他一邊嚼著,一邊微微抬起眼皮,看見前面坐著一個青頭黃面的和尚,就問,這是什么?和尚說,是鳥肉。許問樵說,不對,是人肉。和尚冷冷一笑說,這世道,只有鳥吃人,沒有人吃鳥。許問樵干嘔了幾聲。和尚問,味道如何?許問樵說,酸的。和尚點點頭說,你就當作吃石榴吧。和尚說完,坐在一株羅漢松下,旁若無人地就著冰雪,吞下幾片烏黑的肉干。四周一片寂靜,即便有人,也似鬼魂出沒。日頭尚未西斜,林子里早已暗了下來。和尚留下一些吃食,就打算去別處。許問樵問他法號,和尚苦笑一聲說,我說出法號,怕是要玷污佛祖的名聲。不過,施主,我現在可以如實告訴你,之前你吃的不是人肉,而是烏鴉肉。饒是這樣,我還是觸犯了戒律。在和尚的指點下,許問樵躲到林子深處的一座草寮里,就是靠那幾塊烏鴉肉捱到了圍城的士兵全部撤離那一天。之后,他立誓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效仿《圣經》里那位流淚的先知耶利米,把圍城一月之久發生的慘烈故事寫成一首長詩。這首詩是在半年后完成的(后來又改了多遍)。在開篇部分,他發出了質疑神的聲音:任是萬仞山,神從天上看來也不過是一抹灰影;任是烽火連天,神從天上看來也不過是一縷輕煙。所以,你日夜祈禱有什么用?你的聲音不會進入神的耳朵。在結尾部分他又發出了這樣的哀嘆:神讓我經歷這場劫難,難道僅僅是為了讓我留下這樣一首可以向后人哭訴的詩?

    圍城過后,難民潮和傳染病幾乎是同時出現。沿途可聞的,無非是乞討和哭泣的聲音。許問樵不敢也不愿滯留,抱著一條破敗的毛毯就沿著黃河向南走去。那時已近三月,但在許問樵的詩中,到處都彌漫著陰冷的空氣,一年到頭仿佛都是冬天,一天到晚仿佛都是夜晚。這一路上,他就以詩記錄旅途的見聞。他寫深山古道的旅人、鄉野小店的米酒、雜草叢中的殘碑、依舊掛著上吊繩的枯樹、荒冷的農田、廢銅爛鐵般的馬骨,以及種種微不足道的歷劫之物。

    從許問樵的紀事詩來看,他這一路南行,曾繞道經過聊城,因為前方有戰事,他又改道,打算走水路。暴雨過后,一條渾濁的大河橫在眼前。一問,才知道,河對岸就是東阿縣,有陳思王曹植的墓地與讀書處,當即就想順道去拜謁一下。在曹植墓前,他讀到一位東阿詩人在粉墻上留下的一首詩,手癢,就和了一首題在粉壁上。有人見了,偷偷叫來了周邊幾位讀書人。他們把他團團圍住,問他姓氏。他一一作答。站在前頭的老先生說,閣下的詩才,不亞于我們東阿的范先生。在眾人的引薦下,他見到了那位范先生。二人談詩,從午后一直談到日頭西沒。范先生講一口地道的冀魯官話,聽來并不怎么隔。當晚,范先生就在家中置酒款待。許問樵為此寫了一組詩作為回贈。其中有一首,寫的是當晚的宴飲,但字里行間卻透著一種身在異鄉的寂寥之感:說的是酒過三巡,幾位自稱某園、某齋的本地詩人操著老土話在聊著什么,他漸漸覺得無趣,便問,你們都在說什么?我一點兒都聽不懂。坐在對面的詩人提高了嗓門,重復了一句。許問樵說,你提高嗓門我仍然不明白你在說什么。范先生便用冀魯官話跟座中的人說,你們隔著一張桌子說自家話就仿佛隔著一條寬廣的濟河。詩寫的是一問一答,也沒說些什么重要的事,卻好像在那一瞬間把什么東西說了出來。

    東阿范先生跟許問樵聊得投機,就請他留下來,在自家的書塾當先生。許問樵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也就留下來,暫且以教書打發時間。跟別的先生不同的是,他時常給學童分幾顆花生米,然后教他們背自己的詩。這個時期,他寫了一組學童雜事詩。寫詩如話家常,有點像竹枝詞。

    他上課時,還時不時地帶上一壺酒。講到興致盎然的時分,他就啜一口酒,繼而吸一口氣,發出一聲贊嘆,卻不曉得是說酒好,還是詩好。課間,有學生問他作詩法,他便放下酒杯,說,你不問我,我心底里還知道作詩法;你一問,呵呵,我不知道該怎么說了。學生懵住了,退下,打鬧去了。許問樵又繼續喝酒。

    中秋臨近,許問樵在課堂上一口氣講解了十幾篇思鄉詩,學童們都盼著早早放學,他卻坐在那里,一邊兀自念著,一邊喝酒。那天,他多喝了幾杯,晃蕩著回到住地,就在昏暗的油燈下寫下了幾行詩。大概意思是說:自己漂泊在外已有一年半載,妻兒杳無音訊。望著薄暮的流水和淡藍的遠山,心里滿是惆悵。那一刻,目光隨鳥飛遠,翻過一層又一層白云和群山,依稀看到家門口那株老松,看到松下那張餐桌,和圍在一起吃晚飯的家人,狗呀雞呀,就圍著低矮的茅屋散步。夜深獨坐,他總是害怕天亮,但天色到底還是亮了。雄雞的啼鳴在他聽來也像是鴉啼……詩在轉合處故意使用一個拗折的音節,傳遞出一種異鄉泊宿帶來的愁苦。范先生在餐桌前讀到這首詩時,禁不住敲箸吟誦起來。誦畢,盤子表面竟出現了幾道深淺不一的裂痕。

    中秋過后,許問樵就辭別范先生,打算回老家了。從北方到南方,道路曲折而悠遠,他整整走了兩個多月。戰爭過后,眼前所見的盡是一派荒敗、凄慘的景象。遍地殘雪在太陽底下慢慢融化,雪泥間露出的斑駁尸骨被惡鳥一口一口地啄著。那一年的梅花,竟在驛道邊開得特別艷。走到金陵一座水陸相半的小縣城,桃花已經開了。在去往碼頭的路上,他聽得人群里忽然嘣出一兩聲鄉音,便循聲過去,看到一個少婦一顛一顛地跑到一間小鋪的屋檐下,把雨傘與釘鞋遞到一個青衣男子手中,并說了幾句道別的話。青衣男子換上雨天穿的釘鞋,就朝碼頭那個方向走去。他有意識地追了上去,從他身邊經過時點了一下頭,說一句“去碼頭啊”就不再作聲。那人聽出了他的口音,神色微微有些詫異,但沒再說話,只是撐著傘低頭趕路。他們在雨霧中并肩走了一段路,不交一言;到了碼頭,又對望一眼,微微一笑,仿佛已經成了朋友。船誤點了,遲遲沒來。他們坐在一座等待客船的茶寮中,從天氣聊了開來。一問,便坐實了他也是仁和人的猜測。再問,關系拉得更近了。他們的老家僅隔一條大河,彼此都聽過名字,卻沒有往來,如今在異地初遇,竟也像是故人重逢。這條水路不算長,他們談些老家的掌故,以打發篷底下的無聊時光。舍舟登岸之后,天就放晴了,河風一吹,紛紅駭綠驟然奔至眼底。許問樵說,畢竟是南方,每向前走一步,春天就更深一分了。老鄉也來了雅興,隨口作了一首打油詩,在許問樵聽來詩不怎么樣,但也算應景。那人叫賈蘭坡,才學不高,但見多識廣,能說會道,這番是要赴長興做教諭的。中午這一頓飯,他要請許問樵。進了飯館,他就問,有忌口的?許問樵說,除了人肉,什么都吃。賈蘭坡像作打油詩一般,隨口點了幾道家鄉風味的菜。吃飯時,許問樵談到了那幾道菜的地道做法。賈蘭坡說,畢竟是讀書人家出來的,雖然不太講究吃什么,但對吃法是有講究的。飯后,許問樵問他接下來要去哪里,賈蘭坡說,前方剛打完仗,態勢還不夠明朗,在小鎮上先宿幾天再作盤算。許問樵正好也有這想法,索性就留了下來。二人找好了客棧,卸下行李,就沿著瀠回城下的溪流去鎮上轉悠了一圈。那天陽光很好,他們就坐在老城外的一座溪橋邊,一邊聊天,一邊搓身上的污垢。橋下的河埠頭上傳來的篤的篤的搗衣聲。賈蘭坡問,為何不把衣裳拿去洗洗?許問樵說,回家再洗吧。賈蘭坡說,我們還不曉得什么時候可以回家呢。許問樵說,等過些天,老家那邊的匪亂平息之后,大概可以回家了吧。賈蘭坡嘆息了一聲。許問樵坐在橋欄桿上,雙腳懸垂,望著流水也嘆息了一聲說,留不住,歸不得,真是沒法子了。這些瑣事,許問樵都寫進了幾首紀事詩的小序里。

    前方戰事平息之后,許問樵突然病倒,不能成行。因此,他就打算在太湖邊的一座縣城住下來,慢慢調治。在賈蘭坡(時任教諭)的介紹下,他認識了幾位詩人。當地有個綢緞鋪老板聽說他有真才實學,就延請他到自己府上,教幾個頑劣小兒讀點書。眼看生活有了著落,他就把家眷接過來一起住。見面之前,他洗了頭,剪了指甲,還修了胡子,攬鏡自照,除了鬢邊添了幾莖白發,面容消瘦了一些,大致沒什么走樣。相比之下,妻子在短短一年多時間里竟蒼老了許多,大女兒也變得讓他有些不敢相認了,小女兒不知道受了什么驚嚇,神情總是那么恍惚,像一只剛剛落地的麻雀。一家人坐在昏暗的燈光下,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許問樵的表情是淡漠的,仿佛連大笑或痛哭的能力都喪失了。他每晚從綢緞商的府上回來之后,就很少說話了。他總是把自己派定在某個陰暗的角落,一頭扎進自己的世界,偶爾還會自說自話,但更多的時候他就像一團沉默的影子。大女兒喊他一聲“阿爹吃飯”,他也沒應。喊他多遍,他才回過神來,用驚愕的眼神看著一家人,仿佛他們是剛剛認識的。有一天深夜,妻子醒來,見他在燈下坐著,正用失神的眼睛注視著自己,突然發出了一聲驚叫。他問妻子為什么這樣驚叫。妻子只是用被子捂住頭臉,久久沒有說話。妻子與女兒無法忍受一個形同死人的人,過了一個多月,她們就哭著回仁和老家去了。

    崇禎皇帝自縊身亡的消息傳來后,許問樵生了一場病,從此身體一天天衰弱下去,早晚不離湯藥。崇禎離世后的第四個年頭,有人從京城悄悄帶來了崇禎皇帝上吊的那棵歪脖子槐樹的樹枝,許問樵見了,寫下了一首悼詩。當晚,他就開始咳嗽、咯血,直到后來,連起床走幾步的力氣都沒了。賈蘭坡請來一位老郎中給他把脈,老郎中除了搖頭,沒說一句話。許問樵說,看來我是逃不過這一劫了。他這樣說著,眼睛里流露出微微吃驚的神色。他接著轉頭對賈蘭坡說,雖說人人都難免一死,但在這個年紀死去,還是讓我略覺意外,我還有一些詩存放在腦子里,已經來不及寫出來了。那陣子,朋友來看望,許問樵總是悄悄轉過身去,面對著墻,靜靜地躺著。朋友走后,他才開口跟賈蘭坡說話。聲音干澀,若斷若續。大意是說:死是一件讓人感到羞愧的事,因此他希望這事不要驚動諸位,以便讓自己可以安靜地離開這個世界。

    許問樵的一生大致可以分為三個時期:第一個時期是居家讀書;第二個時期是外出游歷;第三個時期是隱居小城,直至病逝。從他的作品來看,三個時期的風格變化也是有跡可尋的。唯一不變的,是他那種傷時憂國的情懷:三十歲之前,他寫了不少政治諷刺詩痛罵皇帝昏庸、官員腐敗、百姓愚昧;三十歲之后,他又寫了一首長詩詩痛悼崇禎皇帝。國家是亡了,讀書種子不能滅。所以,書還是要教下去的,牢騷還是要繼續發的。那年頭,讀書人身上要是沒有一點遺民的血性恐怕是會被人瞧不起的。一位后來蓄了辮子的朋友談到許問樵時說,許天生左撇子,面有異相,性情狷介,在明時反明,在清時反清。那人還講了這么一件事:有一回,他與許坐船蕩湖。許喝了點酒,就開始逆風劃船。那人因此感嘆說:許面對天下大勢,也是如此;一輩子劃倒風船,還有什么好結果?清軍入關之后,許問樵脫巾散發,把所有的衣裳由右衽改為左衽(也就是把左襟掩覆到右襟里面去,以示反清),且以白色細布帶打了個死結(這是死者的穿法,以示陰陽有別),從此不再洗澡、洗頭,自稱“死人”。他死時,穿的還是那件前朝的衣裳,雙手放在那個死結上,仿佛不允許任何人解開。

    許問樵的氣節還受到了不少讀書人的敬重。他去世后,幾位詩友分別寫了懷念文章。有人說他的眼睛是藍色的,也有人說是棕色的;有人說他長著絡腮胡,也有人說是山羊胡。當然,他們談得更多的是他的詩。他留下兩本厚厚的詩稿,共十卷。這部詩稿的命運和詩人的命運一樣坎坷,它在兩百多年間,多次易手。我們知道,一部書通常要遭遇這樣的敵人:蟲鼠、兵燹、風雨。這部詩稿,被蟲鼠啃嚙之后,經一位藏書家修補,復歸完整,在扉頁記上了一筆;之后在一次兵荒馬亂中被人拾得,當作佛經送給寺廟,一位老和尚讀了,又記上一筆;寺廟荒落,日曬雨淋,很多經書都漫漶不清了,唯獨這兩冊,被一個路過的秀才發現時完好無損;但這秀才偏偏又有一個悍妻,發起狠來,就把他的書當柴燒掉。這秀才當年從悍妻手中奪下這部書時,有一部分已被撕毀,扔進灶孔。秀才后來在一篇跋文不無沉痛地寫下這樣一句話:娶一悍妻,亦是藏書一厄。

    跋文中還記敘了這樣一件值得一提的事:許問樵臨終那一刻,風雨大作,有個詩人破門而入,在他床前抱頭痛哭。許問樵問那人,你是誰?那人說,我叫李寒,跟你是老鄉,但我們從未見過面。多年前,我在朋友家讀到了你的詩,我就對朋友說,你是孟東野轉世,我這輩子雖然見不上孟東野,卻能見得到你。于是,我到處打聽你的下落。有一次,我來到你家,又聽說你出遠門了。這回聽說你病得快不行了,我就跑過來看看你。許問樵說,來得好,來得好,好收我這一身爛骨頭回仁和了。言畢,闔目,臉帶微笑。移帳之時,有人從他的枕頭底下發現一把鋒利的斧頭。

    李寒,字寄梅。杭州仁和人。他出生那天正好是日食,家人都覺得這是不祥之兆。果然,他出生第二年,父親就在趕考途中暴斃。家道敗落,讀不起書,他就常常在書鋪里蹭書看,一站就是半天。好在書鋪老板也是讀書人,見他小小年紀就這樣癡迷讀書,便常常借書給他。李寒在鄉間一家書塾讀過幾年書,因為體質不好,后來就輟學了。有一次,他在田間一邊放牛,一邊讀書,同村的老先生見了,便說他虎頭燕頷,有封侯之相。李寒十八歲應童子試,而且接連通過縣、府、道考試。在二十歲至三十歲之間,他參加過每隔三年舉辦一次的鄉試,但都落榜。經人舉薦,他做過驛吏、幕賓、塾師。四十歲那年,他中了舉人。以他孝廉的身份,原本可以出來做個地方官吏,可惜的是,在放榜后巡撫主持的鹿鳴宴上,他竟喝酒失態,斷送了仕途。之后他就一直住在鄉間,過著清貧的生活,幸得幾位鄉紳的賞識,時不時地給他些錢物接濟??墒?,有一回,他喝了酒,竟毫不客氣對他們說,詩是窮人手頭玩玩的東西,你們富人家卻拿它來裝點門面,不覺得無聊么?朋友們都說,李寒這人真是不懂世故的。除了幾本書,李寒家中似乎也沒什么像樣的物事。有書齋,名“塵不到齋”。風一大,壁間灰塵就簌簌滾落,在陽光里飄蕩(他曾在一首詩中說,妻子的抱怨就像這些灰塵一樣令人討厭)。他詩中用得最多的一個字就是“愁”字。生活中讓他發愁的事實在是太多了。愁柴米油鹽,愁酒錢,愁房租,愁春花秋月,愁兒女。

    李寒長著一口齙牙,很少露齒微笑,也很少說話。但他酒后話特別多,口音濁重,別人聽不懂,他就很著急;他越急,吐詞越含混,聽起來仿佛只是一連串咕嚕咕嚕聲。故而,人們就奉送他一個綽號:咕嚕。也有人說,他的詩跟他的口音一樣難懂。甚至有人以揶揄的口吻稱他那些樂府雜歌為“咕嚕體”。

    當時,與李寒同城的一位書家以“丑書”聞名,而李寒的詩也被人稱為“丑詩”。世稱“二丑”。李寒的詩“丑”在哪里?一是他喜歡寫丑惡的事物,二是喜歡用一些看起來不雅的詞語,三是不講究古法。人家寫筆墨紙硯,他偏偏寫柴米醬醋;人家寫風花雪月,他偏偏寫鍋碗瓢盆;人家寫梅蘭竹菊,他偏偏寫歪瓜裂棗,甚至寫菜葉上一條小小的蠕動的青蟲。

    李寒嗜酒,每飲必醉,每醉必吼,每次吼人的時候,大伙都不歡而散。次數多了,也不免得罪一些人,以致互懟、交惡(有人回到家中就扔掉他贈送的詩詞字畫什么的),那些朋友與他短則三月不說話,長則終生避之如鬼。李寒這一生許多事,多半誤在酒上。他進京趕考,家人囑他不要喝酒,他也滿口答應了??墒?,一出家門,他就忘了。朋友結伴同行,豈能不喝?旅途寂寞,豈能不喝?天氣晴暖,山水宜人,豈能不喝?下雨天,坐在檐下感覺清苦,豈能不喝?不喝酒只有一個理由,但喝酒有許多個理由。所以,有了一回,就有二回、三回。到了京畿,他在一家小店住下。首要的事就是喝酒。喝完酒,他就對店主說,我要在你家墻壁上題詩,可否?店主說,不可。李寒說,你知道我是誰?我叫李寒,我是來京城趕考的,未來問鼎前三甲的人中定有我的名字,那時候,我名動京城,你求我寫幾個字都沒機會了。店主說,我不識字,也不求當官的賜字。你死了這條心吧。李寒說,我現在喝了酒,手癢,不題不行。店主說,這年頭,我什么人沒見識過,可就是沒見過你這種人。李寒說,待我金榜題名,我這題詩就值錢了,你這家小店以后就能開成大店。店主居然也是一根筋,搖頭不止。兩個“一根筋”碰面,麻煩的事情就來了。李寒剛寫下一行字,店住就抄起一把菜刀,剁掉了他的兩根手指。李寒酒醒之后,痛悔不已。眼看會試就快到了,自己卻落得個傷殘,也只好掩面回家了。

    李寒手頭但凡有點閑錢,就買醉乞眠,或是買舟去周邊的村鎮訪友。從眾多的詩中可以看得出,他的確是個性情中人。他在一首追憶亡友的詩中曾這樣寫道:從前我想請你喝酒,手頭卻沒有錢;現在我手頭有了喝酒的錢,你卻不在了。有個朋友死了,他跑過去,慟哭一場。有人問他,你為什么哭得這么傷心?他說,我既是為死去的朋友哭,也是為自己哭。他有一組自壽詩,是采用對話形式寫成的。與詩人對話的,不是人,也不是鬼神,而是骷髏、蛆蟲、草木。

    他寫畸零人、失意者,也寫病鳥、涸轍之魚、茅坑里逐臭的蒼蠅、墜入網羅的白鷺。他在晚年的一首詩中大發感慨:孟郊詩名大震,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后來(五十多歲)考中進士。之前那些悲嘆窮苦的詩好是好的,卻也不過是為“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這句名詩托了個底,試想,孟郊若是像我這樣一輩子窮困潦倒蹭蹬不遇,他的詩還能流傳下去?

    李寒晚年得了痛風,卻仍然在寫詩、喝酒。酒越喝越甜,詩越寫越苦??嗟剿约涸谏钜鼓b時“舌頭會微微發麻”。他一輩子都在抵制文字中可能出現的玩樂感,他要的就是這種苦味。

    他兒子說,你現在不愁吃穿了,為什么還要苦苦地寫詩?

    他說,我寫詩不為什么。

    既然不為什么,那你為什么不在白天太陽底下寫,卻偏偏挨到深更半夜就著油燈寫?

    我在白天是一個不中用的糟老頭,但我在夜晚就是一個國王。我的筆就是我的利劍,我用它統治一切。我的紙就是我的國土,所有的文字都是我的子民。

    那時候,他的牙齒都快掉光了,但說這話時語調依舊鏗鏘有力。

    他為詩而生,卻因酒而死。臨終前,他把兒子叫到床前,交給他幾摞詩稿。兒子問,還有別的什么囑托?他說,冬天莫騎驢。兒子問為什么?他說,天冷。

    陸飯菊,字幾望。他出生于雁蕩山麓一個人少而樹多、半夜時分可以聽到山樂官(一種怪鳥)啼叫的村莊。他在家中排行老五,上面兩個哥哥,早夭,兩個姐姐遠適異鄉,一個死于肺癆,一個跳井而死。還有一個妹妹,在家照顧生病的二老,一直未嫁。陸飯菊性格內向,平素就在朝南的閣樓里讀書、寫字。有回下樓,看到陽光下自己消瘦的影子,竟嚇了一跳。父母怕兒子終日獨處腦子會出問題,就勸他出去見見世面。那年秋末,他來到縣城生活。除了季節的更替帶來的寒意讓他稍感不適之外,他對這塊地方頗有好感。一天,陸飯菊得了偏頭痛,躺在床上讀著一本剛從一位朋友家中借來的書。這是一本詩集,作者李寒,他從未聽過。讀了幾頁,他就坐了起來;再讀,他就下了床,走到屋外的陽光里。他繞著院子走幾圈,頭痛病竟在不知不覺間消失了。一陣微風讓他慢慢靜定下來,一如從前。這一晚,他夢見一人走進房間,在桌前坐下,濡墨鋪紙,寫下了幾行字。然后,那人把筆交到他手中,轉身融入窗外的月色。陸飯菊追到窗口喊道,敢問閣下大名?空中擲下一個聲音:我叫李寒,杭州仁和人氏。夢醒,陸飯菊披衣坐起來,挑燈再讀李寒詩集。一個詩人在深夜寫下的詩,被另一個詩人在深夜讀著,其間不知相隔多少個黑夜。但在那一刻,兩個無論在時間上還是空間上都相隔甚遠的詩人的心忽然打通了。李寒教會他的,是怎樣避開那種過于優雅的、帶點小趣味的文字,是怎樣在寫作中顯露內心的真誠。以后他每每寫完一首詩,就會下意識地跟李寒某一首詩作比較。在一次詩會上,陸的才華受到了一位山長的賞識,因此就進了一家書院教書。上完課后,他也很少跟人往來。若是有人把目光投在他身上,他就會悄然轉身,走到一個孤寂的角落。他暗戀過一位同事的妹妹,卻一直不敢表露。他給這位同事寫了一首唱和詩,在詩中他渴望有一座屬于自己的房子,房子里有一盞燈,燈邊有一個等待他的女子(因為生活中缺少家的溫暖,他常常會在詩中寫到燈火)。同事讀出了字里面的深意,暗中牽線,把妹妹介紹給了他?;楹?,小倆口時常坐在燈下,隔著一張小小的餐桌,談論久遠的事。這樣的生活簡單而安寧,正是陸飯菊早年所渴慕的。二十七歲那年,陸妻難產而死,胎兒也未能幸免。他后來在悼亡詩中說,那一天,他度過了這一生中最難捱的黑夜。從此,一個黑夜接著一個黑夜,他感覺自己仿佛從未遇見過白天。在詩的后面部分,他告訴自己:她不過是夢里相逢的一個女子,那座縣城也不過是夢中的一個地方。就是從那一年開始,他患上了一種奇怪的夢游癥。有一回,他險些用繩子勒死母親。鄰居們在暗地里稱他為“鶴神”。鶴是帶仙氣的,神是高高在上的,但鶴與神兩個字組合在一起就不對了,那是兇神的意思。

    二十九歲那年,陸飯菊進京趕考。這一回,他是決意要離開這塊傷心之地。啟程那天,內弟趕來,說是代死去的姐姐送他一程。內弟把他送到溫臺邊界的一座驛站時,陸飯菊掏出紙筆,給他寫了一首詩,并在小序中不無感慨地寫道:這一世念念不忘的女人,要待來世再見;這一片今朝別過的青山,昨暮還見過,想來真是教人傷感啊。

    陸在京城一家雖說簡陋、卻也干凈的客棧入住后,就開始失眠了,整夜未合眼,加上水土不服帶來的胃痛,使得他整個人瘦了一圈。提著一個籃子進考場那天,他是恍惚的。坐在號舍中,面對考題,他竟想不起四書五經中那些原本背得滾瓜爛熟的詞句。嘴里嚼著的茶葉并沒有讓他打起精神,考到最后一場,睡意突然襲來,他就趴在桌子上睡了起來。不多久,他就站了起來,把松開的腰帶系好,昏昏逐逐出了考場。外面吹著熱風,他走到一家小飯館,坐了下來,要了一碗米飯,一碟霉干菜(這是他每日必點的飯菜)。那一刻,他的胃口出奇的好。連吃三碗飯后,他又站了起來,雙手空空地蕩了出去。有人抓住了他的袖子,繼而是衣領。猝然而至的寂靜之后,是一記清脆的耳光。陸飯菊站在街頭,人直了,目光也直了。又一陣熱風吹來,他蹲了下去,突然抱頭痛哭起來。這是他在一首題為《七恥》的敘事詩中提及的一件事。

    盡管帝國的都城無可例外地待之以冰冷與傲慢,但他還是選擇留下來。為生活所迫,他曾不顧斯文,追逐著肥馬后面的塵土推銷一種專治跌打損傷的祖傳金創藥。此間,一位騎馬上班的小官吏聽出陸飯菊吆喝的口音,便跳下馬來,與他閑聊,一聊才知道是同鄉。那人叫方廉,也寫詩,巧的是,他從同鄉那里聽過陸飯菊的詩名。方廉了解到他的窘境后,就介紹他住到同鄉會館。下班之后,方常常多繞一段路去看望陸。方依舊滔滔不絕,陸依舊沉默寡言。有時候即便無話可說,方也能談談天氣。天冷的時候,方送陸棉襖一襲、暖耳一對,陸就以詩作為回贈。有一天,方帶來一頁字跡潦草的詩稿給陸看。陸看了半晌,問,這是誰寫的?方答,是你昨夜醉后所書,但我不明白你的詩究竟是什么意思。陸說,我也說不出個意思來,我的詩有兩個作者,一個是醉后之我,一個是醒時之我。醉后所作的詩,醒眼人也不太明白。

    因為居無定所,長時期處于一種晃蕩不安的狀態中,陸的性格變得十分敏感、脆弱。喝了酒,總要哭一場,有時是為死去的親人或朋友而哭,有時不為什么而哭。有些朋友甚至說他是為哭而哭。陸后來離開京城的原因,說法有二。一說:與其苦悶的精神狀態有關。另一種說法是:陸、方交惡,直接導致他不想久留。在陸的一位朋友所寫的詩話中講述了這么一件事:某回,陸飯菊發現方廉的詩集里居然夾雜著自己的十幾首詩,當時沒人把這一抄襲事件在當回事,陸無處申訴,也就悶在肚子里,任它爛掉了。在一個暮春的清早,他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京城。

    陸飯菊離開京城,輾轉來到黃河中游東岸的一座古城,參加了一場比拼才華與酒量的詩會。其間,他與幾位詩人走訪了幾座古廟,拜謁了幾位古代詩人的墓地。有人當場賦詩,有人接著和韻,極是熱鬧。唯獨陸飯菊一言不發,也沒見他寫出什么詩來。眼前的北方平原廣袤、沉寂,看不見村舍流水;一起風,黃土便卷裹著蓬草飄飛起來,彌漫天空;彼時在風中伸出雙臂,仿佛都能變成翅膀,帶著人樸楞楞飛走。及至天黑,整個夜空籠罩在平原之上,中高周垂,他再次驚嘆于北斗星的驀然垂臨。

    次日清早,他把自己深夜所作的詩貼在門口。有人經過,湊近讀了,都發出嘖嘖贊嘆。有兩位青年詩人敲門進去,在他面前,口齒不清地談起詩來。青年詩人甲評價說,這一組詩雖說是與古人唱和,句句中節,但又與古人全然不一樣。青年詩人乙再一次把陸的詩低聲朗讀了一遍,然后談了自己的感受。讀你的詩,我有一種安靜的感覺,他說,從那些文字里我似乎讀到了一種夜氣。陸飯菊點點頭說,你說得沒錯,我原本就喜歡在夜間寫詩。兩位青年詩人又問,夜晚與白天寫詩有什么區別?陸飯菊說,鬼神都是在夜里出沒的,我進入忘我之境時,鬼神就來找我,我感覺自己只是把他們說的那些話記錄下來。

    喝茶閑聊間,兩位青年詩人讀到了陸飯菊在京城所寫的一組還鄉詩,竟都流下了熱淚。這組詩寫他如何與父親站在田頭捆稻草,如何坐在燈下讓母親拔除白發,如何與昔日的朋友圍爐飲酒,而事實上,這些事在現實生活中壓根就沒發生過——他自從二十九歲出門遠行,就再也沒有回過故鄉。他曾經把這組詩寄給一位老家的朋友,算是代替他還鄉了。

    一番長談之后,兩位青年詩人想要拜陸為師,但他拒絕了。他是這樣對他們說的:詩不能教。有天分的人,一教就壞;沒天分的人,教了也不管用。

    短短幾天里,陸飯菊在兩位青年詩人的陪同下游玩了一些臨水近山的地方。一路上,他們總會時不時地向他請教作詩的技法,他都會一一作答,毫無保留。青年詩人甲說,先生雖然說詩不能教,但今天分明是教了我們許多知識。是的,陸飯菊說,我教的只是知識,不是詩。青年詩人乙問,作詩難道不需要知識?陸飯菊說,詩就是詩,知識就是知識。這么一說,他們又變糊涂了。那陣子,陸的游興與詩興都很足,酒后燈下所寫的詩第二天就被兩位青年詩人搶先拜讀,之后很快就在某個小圈子里傳開,繼而又被人拿到宴飲間吟誦。陸的詩名傳到本城一位詩壇耆宿的耳中。此人閉門三年,一直在家讀書、打坐。他在不經意間讀到了陸的詩,很是驚訝,當即就讓門生去尋訪陸飯菊,邀請他到自己的別業小住幾天。彼時,陸已應朋友之邀,打算去西北做幕賓。在幽暗的晨光中,兩個青年詩人站在板橋頭,目送他遠行。他回頭的一瞬間,兩人突然彎下腰,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

    陸飯菊在幾座西北城市過了十五年的游幕生活,他的一部分詩記錄了那些年的生活狀況和游蹤。他離故鄉愈遠,思鄉懷舊的詩寫得愈多。他的足跡抵達過遙遠的隴西,見到隴頭一段流水,即思南歸。在一個叫平涼的小城,他曾用一首詩換取了一匹馬。他就是騎著這匹馬,跟隨著一支商隊一路向南,回到中原。

    胯下的座騎在西北還是健壯的,到了中原,風吹雨淋之后,毛色骨相都顯露出一副衰朽情狀。他不忍心再騎,一路上與馬同行,無聊時跟馬說些話,念幾首詩給它聽。途經官道,遇見一位穿藍袍的老人,背佝僂,負橐,拄竹杖,步履遲緩。兩人對望了一眼,擦肩而過。陸飯菊走了一段路,突然停下,回過頭來,對穿藍袍的老人說,如果嫌背后布袋子重,可以擱到我這馬背上。穿藍袍的老人瞥了一眼馬,問,先生為何不騎?陸飯菊說,這年頭,給人當牛做馬的,也不容易,你瞧它,一副快要散掉骨架的模樣,誰還忍心騎上去?不過,背點東西應該沒什么問題的。穿藍袍的老人說,我年輕時愛馬,是愛它的神駿,現如今連他衰老孱弱的模樣都愛。你待馬如此,更不用說待人。如果你不嫌棄,就跟隨我去八百里外一座縣城赴任。閑聊中,他才知道,那人原是龍游人,名叫虞丘獨明,虞丘是復姓,人稱虞丘先生。虞丘先生五十多歲老眼都昏花了才考中進士,皇帝見過了,風光的場面也算經歷過了,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當同朝為官的人都削尖了腦袋往上爬時,他卻尋思著如何遠離黨爭,做個清凈散人。饒是這樣,他還是卷入了一場政治風波。那一陣子,皇帝碰巧身上出疹子,情緒不佳,就把一眾官員統統貶到邊遠地方。虞丘先生也懶得為自己申辯,索性從了圣意。說到這里,他對天長嘆一聲說,與其聽著五更鼓上朝點卯,還不如貶到一個叫長興的地方當個逍遙自在的縣官,再干幾年,好歹也可以把這一身骸骨帶回家了。這次赴任,虞丘先生原本有一個隨行的奴仆,誰知途中得了肺癆,不治而死。他預感自己早晚也會被那只該死的癆蟲吃掉,因此,埋了仆人之后,就順便給自己寫了一篇墓志銘。聽了這一番話,陸飯菊又禁不住潸然淚下。

    那天風雪大作,他們途經一座破敗的寺廟。陸飯菊坐在排班列坐的羅漢間,用茅草蓋住破敗的衣裳,但冷風還是往身體里灌。他能聽到自己全身瑟瑟發抖的聲音。這時候,虞丘先生抱著一堆木柴從外間進來,木柴堆放在殿堂中央,用火鐮點燃。陸飯菊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一陣風吹來,夾帶著一股淡淡的清香。出門,走進浩大的陽光。虞丘先生正坐在梅樹下,一邊曬太陽,一邊捉身上的跳蚤。陸飯菊返回中堂,從火堆邊掇來一根木炭,走到中庭,寫下了一首四行詩。虞丘先生瞇起眼睛,不住地點頭稱好。因為詩,他們結成了忘年交。

    就這樣,陸飯菊跟隨虞丘先生,白天趕路,晚上歇息。因為是冬天,風長日短,一天走不了多少路。走到一座驛站時,那匹老馬忽然并攏雙腳,伏在地上,再也拉不起來。傍晚時分,老馬總算斷了氣,另一匹在苦驛當差的馬走到近旁,長鳴數聲,徘徊不去。陸飯菊雇來幾名壯漢,一道把老馬拉到土丘下,挖坑埋了。事畢,虞丘先生忽然對陸飯菊說,我恐怕也要不久人世了。陸飯菊說,你好好的,怎么說出這等不吉利的話?虞丘先生說,我身上原本養著幾只跳蚤,現在跳蚤離開了我,就是不祥的預兆。陸飯菊把虞丘的話記了下來,寫成了一首詩,但沒有交給他看。第二天,他們繼續趕路。傍晚時分,虞丘先生走到一棵樹下,突然坐了下來,對陸飯菊說,我走不動了,你可以帶著我的官印,代替我走下去。話剛說完,虞丘的頭就歪在一邊。轉眼間天色暗了下來,夜晚的官道,燈火稀疏,屋舍寂寞。此老已脫塵去俗,免受了皮相之苦。陸飯菊把他埋了,把褡褳里所剩不多的干糧也吃掉了。

    他把虞丘先生的印信送到長興時,前任縣令還沒離職,正等著交割??h令給陸飯菊設宴接風時,見他談吐不凡,就有意留他做幕賓。那陣子,縣令正等著調令,也得了自在。清閑的時候,他就約上陸飯菊一道游山玩水飲酒作詩。有一天,陸飯菊與縣令在酒樓飲酒時,忽然聽到窗外垂柳下系著的一匹馬發出一陣嘶鳴,便起了遠行之意,當即放下酒杯,向縣令表明了自己的想法??h令惜才,就說,既然是剛才這一聲馬鳴讓你起了去意,我就吩咐手下把那匹馬牽到別處去。又,陸與縣令在湖畔散步,看到夕陽中橫泊著一條船,再次提出要辭別,縣令二話不說,就讓手下把船纜解掉,放到下游去了。又,陸與縣令登山時,忽然看到一團白云從山頂涌出,目光開始變得有些迷惘。他說,我的腦子里也有這樣一片云,總是飄來飄去的??h令嘆了口氣說,云在天上,我沒法子用手推開,看來你是決意要走了。翌日,縣令用自己的馬車把陸飯菊送到了十里外的驛站,還贈以干糧和銀子。臨行前,縣令握著陸的手說,但愿我辭官之后,能與你在雁蕩山下做個鄰居,你做你的柴桑翁,我做我的灌園叟。

    陸像一個苦行僧一般,背著鋪蓋,在異鄉的路上不停地奔走。沒有人知道他為何會一直不停地奔走。他有一首詩,寫的是夸父追日(詩略)。這首詩充滿了奇思異想,他認為夸父明知太陽是永遠追不到的,但他很享受這個追尋的過程。陸飯菊每每走過一個地方,就會留下幾首詩。如果說,他早期的詩像夕陽下舔著傷口的狼,那么,晚期的詩則如月光下徜徉的狐貍。春夏之交,苦雨連旬,陸飯菊應詩友之約取道彭城,一位鹽商朋友替他交付了十天膳宿費,因此他便在彭城客舍滯留下來。其間除了一首詠梔子花的詩,他再也沒有寫過只言片語。然后就臥床不起了,說是聽雨聽出了病。十天過后,鹽商朋友沒有再來續費。店主見他一臉病容,擔心他會死在客棧,帶來晦氣,因此就有了逐客的意思。之后有位詩友過來探望,就把他接到一座廢棄的祠堂里,暫且住下來。那座老祠堂墻壁傾圯、瓦片零落,因為日曬雨淋,每一根柱子看上去像是掉光了葉子的枯木。那些朋友也是窮得響丁當,沒有更多的錢物可以接濟。平日里,他吃的是野果,喝的是半天河水(空樹穴中的水);沒有床,就拆下門板作床;沒有枕頭,他就從一堵舊墻那邊抱回幾塊古磚,用破布卷裹了作枕頭。有好些天,朋友都沒來。跳蚤倒是來了幾只。

    有人來看望陸飯菊。陸飯菊正在身上摸索著什么。那人問,你在找什么?陸飯菊說,我在找一只跳蚤。那人說,客人來了,跳蚤大概是受了驚,急急回避了吧。陸飯菊說,不是的,我身上原來有好幾只跳蚤的,現在它們忽然不見了,想必是我這身上的血已經發臭了,連跳蚤也不愿意喝了。過幾天,那人再來探望,他動了動手指,讓那人坐在一邊,隔了半晌,說了幾句含糊不清的話,大意是說他太累了,需要更多的睡眠。到了黃昏時分,屋內的光線一點點黯淡下去,上天就將賜予他長眠——在漫長的睡眠到來之前,陸背誦了一首早年在隴西寫的詩。他堅信這首詩是可以傳世的,就像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

    杜若,字芳洲。山陰人。他的父親杜絢是縣衙門正身書吏,后來經人舉薦,在鄉試中擔任謄錄手,寫一手標準的館閣體。他用兩種顏色的筆養活了全家人:一種是朱筆,用來抄試卷;一種是黑筆,幫一些官員或鄉紳抄寫詩文。他幫一位老鄉紳抄寫一位布衣詩人的詩集時,覺得詩好,就另抄一冊,給兒子當日課。這部詩集的作者就是陸飯菊。杜若自幼熟讀陸飯菊的詩,幾乎可以成誦。

    杜的朋友說他長相似長嘴鸛,但他偏偏給自己取了一個“山陰野鶴”的雅號。他愛面子,衣裳若不光鮮,決不出門。他體質較弱,時常會出現頭暈、心悸、呼吸困難的癥狀。據說他每逢天黑就不敢獨處,有人站在邊上或背后他就寫不了字,風一大就流淚,天冷就閉門不出。他長年吃素,所以知曉許多菜名;長年吃藥,所以知曉許多藥名。他總是擔心自己會猝然死去。他的不安緣于敏感的天性,跟外界關聯不大。

    他還有一個小毛?。簩懺姷臅r候,喜歡咬指甲。不太熟悉的朋友見了,都十分納悶。有人很委婉地勸道,都這么大了還咬指甲,實在不怎么雅。他的一位同窗兼詩友幫他解釋說,他這習慣是打小就有,也許是斷奶太晚所致。但也有人傾向于認為:他小時候,母親早故,父親對他十分嚴厲,以致他無論做什么事都容易緊張、焦慮,咬指甲可能是為了平復情緒。

    行止異常的人,詩也有異于常人。杜若喜歡寫一些標新立異的詩,仿佛恨不得每一句都要跟別人玩得不一樣。別人喜歡寫整整齊齊的七言或五言詩,他卻喜歡寫參差不齊的句子,而且有時候還不怎么講究押韻。他的朋友看了,有人說,這哪兒是詩?也有人說,詩也有幾分像詩,卻不知道叫它作什么。他還喜歡玩文字游戲。有些詩寫成一個圓形,有些詩寫成寶塔形,有些詩一反從右到左豎著寫的書寫方式,居然是從左到右橫著寫。

    他參加過一回鄉試。這件事對他來說是一場痛苦的經歷。貢院中大約有六七千間號舍,每人一間。他的運氣欠佳,分到的號舍居然靠近巷道盡頭的糞桶(也就是考生所說的“臭號”)。他被臭氣所熏,哪里還有心思寫東西?更可惡的是,有些考生如廁之后,竟忘了掩上蓋子,臭氣直沖鼻子,他無法忍受,只得捏著鼻子去糞桶那邊,取蓋時,他竟看到有蛆蟲累累然蠕動。隨即放下蓋子,又捏著鼻子急匆匆離開了。他出來后對人說,那些趕考的讀書人都像是這糞桶里的蛆蟲,他不想做這樣的蛆蟲。因此,就有人認為,杜若的功名是被幾條小小的蛆蟲斷送的。

    有位京城的詩人聽說杜若每每展讀自己的詩作之前,都會用天落水洗凈雙手,就很自得,隨即寫了一首詩予以宣揚,但杜的另一位朋友證實:杜洗手,是在讀詩之后,因為他有潔癖。在讀詩之前洗手還是之后洗手,自然有很大的區別。但那位京城的詩人寧可相信前面的說法。事實上,杜若對待文字也有潔癖。三十歲前,因為“看著不好意思”,他把之前所有的詩稿都投進惜字爐。有幾個朋友曾讀過他早年的詩作,都還記得其中一些佳句,因此,即便燒毀了,若干詩作或詩句還是得以流傳。

    杜若早年喜歡寫日常生活中一些細小的事物,因此就贏得一個“細杜”的雅號。比如有一組詩,寫的是一根根纖細的頭發:母親的白發、少年的黑發,少女的長發、童子的黃毛。有一回,他的一位忘年交老而無須,自覺臉上無光,于是就向一位美髯公借了十根長須。有人為此寫了一篇化須疏,而他寫了一篇化須詩。三十五歲之后,他的詩風大變,他總是喜歡把實景往虛處寫,比如,把堤岸上的楊柳寫作綠煙,把桃花寫作紅雨,把遠山寫作橫在眼前的一段煙云。有人認為這跟他患有糖尿病以致眼睛惡化有關。

    杜若二十九歲那年出過一本印數不多的詩集,叫《與古為徒集》,里面的詩,要么是與古人唱和,要么是與古人對話。他的詩里面沒有提到一個同時代的人。他甚至近乎決絕地對他的讀者說,同時代的人和未來的人如何看待他的詩,對他來說并不重要。杜若還有一本詩話,解讀百首唐宋以來二十位無名氏的詩。書中有考證,有注釋,每首詩后還有一段“雪齋曰”。后人懷疑,這些詩都是他本人偽托古人所作。他為什么要這么做?他的朋友都有不同猜測:一是,他自視很高,不愿意與今人為伍;二是,他自知布衣出身,沒有功名,在這個勢利眼的時代,即便是珍珠也很容易被人當作魚目丟棄,因此這些詩作只有借重于古人才能得以保存、流傳;三、借古人抬高自己的聲價。一位詩歌山頭的領袖讀了杜若的詩,面色鐵青,沒有說一句話,只是來回踱著步。那一晚,他燒掉了自己一本即將付印的詩集。他后來是這樣評價杜若的詩:百年間推為第一。

    杜若在三十七歲那年,夜間聽得一只鳥一直在屋頂哀鳴,他不能確定這是一只什么鳥,但他已經嗅出一種不祥的氣息。第二天,不祥之事果然到來,他的一條左腿突然動彈不得。然后是左臂。他多次跟前來探望的朋友談起那只怪鳥,但誰也說不出怪鳥的名字來。杜若在彌留之際,換上了一身光潔的衣裳,等待朋友過來跟他見最后一面(有些朋友都已經為他準備好了誄文或悼詩,只欠一死)。真是悲哀呀,他感嘆,我的壽命只有白居易的一半,所幸的是,我比李賀多活了十年。他這樣說著,從枕底摸出一本詩集手稿,囑托朋友,務必在他死后燒掉。他的理由是:他的詩就像他的夢,只有一個作者,一個讀者?,F在夢做完了,作者和讀者都要離開了。這是杜若第二次打算燒掉自己的詩集,第一次是在三十歲之前。之后,他又指著床旁的桌子,沒再說話。桌子上有一張紙,上面寫著他的遺囑,交待家人(當時不在榻前),務必在他及身之后,將家中所有的詩文集、日記等一并扔進棺材,不留片紙。

    杜若死后,朋友湊了些份子買了一口棺材,將他運回老家,埋在后山的竹林里。他的一部分詩稿被生前知交李岱偷偷帶走,秘不示人。過了十年,李岱在京城見到了一位擔任過主考官、并且在退休后仍然可以領取半俸的老詩人,李岱把杜若的詩稿呈上,請他作序。老詩人讀了幾首,眉毛一揚,問:杜若出自名門世家?李岱說,不是。又問,杜若考取過什么功名?答,沒有。又問,做過什么官?答,不曾。老詩人嘆了口氣,后來就沒再說什么。這序等了半年,也沒見動靜。再過三年,李岱出錢刊印了四卷《杜若詩集》。李岱說,這本詩集是杜若晚期的作品,沒有他早年的詩好。也就是說,那些在三十歲之前燒毀的詩要比這些幸得保存的詩更好。他給杜若編注詩集時,講述了這樣一段話。不久之后,李岱死于貧病。死后幾天遺體被人發現,草草斂葬。

    杜若死后二十年,有位晚輩詩人經過杜若墓,寫詩感嘆,說彼時已近清明,竹子初長成,給人一種修潔的感覺。又說,那些竹子,就像是一種骨頭,在清風的吹拂中生長著。這位晚輩詩人就是司徒照。

    司徒照,字我鑒。他出生的時間恰好是杜若去世那年,兩人雖然不是同代,卻是同鄉。因此有人說,上天把杜若收去了,卻讓司徒照降生人間,填補缺憾。

    司徒照自小熟背四書五經,鄰里都說他將來可以做“狀元郎”,但每逢秋闈考試,他都沒有如期參加。事實上,他對應試的八股文之類似乎也不怎么反感。閑時,他也能寫一篇八股文玩玩。圈子里的人讀了,都贊嘆有加,卻不明白他為何不參加科考。他有一個不成其為理由的理由:人生太無聊,總要找點什么來消磨,玩玩八股文,也是打發無聊的一種方式。

    司徒照家里藏有高祖在前朝當大官時所持的朝笏,他父親每每看到兒子吊兒郎當的模樣,就會取出朝笏,說幾句勸勉的話。他父親說,你的詩作得再好,沒有一官半職,人家也不看重。你翻開那些唐人的詩集看看,人家一說“拾遺”,就知道是指大杜,一說“司勛”,就知道是指小杜。司徒照的父親說完這些話后,照例會把朝笏供奉在祖宗牌位中間,讓兒子磕三個響頭。這塊看起來并不怎么起眼的狹長板子一度激勵過司徒照,但他對科考卻始終懷有一種莫名的恐懼。為此,他父親仿造考場的式樣在家中造了一座號舍,高六尺、寬三尺、深四尺。離地一尺擱一塊板,離地二尺再擱一塊板;白天的時候,上下兩塊板可作桌椅;晚上,上層的板移至下層,并作床鋪。司徒照住慣了蘆簾紙帳構筑的溫柔鄉,也有意要讓自己適應一下這狹窄、沉悶的空間。那一年秋闈考試之前,他做過一個夢,夢見報錄人騎著一匹白馬帶著泥金帖子來到他跟前。

    司徒照覺得這是個好兆頭,于是帶著書童,興沖沖進了省城。剛進號舍,不知怎的,突然昏厥過去,隨即被人抬了出去。從此他就不再踏進考場半步。這件事是他的同窗說的,那人還講了另外一個故事:說是某座草庵的一個小尼姑突然思春,就去山那邊找一個平素相熟的沙彌,二人交合時,小尼姑突然昏厥過去,從此,她就斷了找和尚的念頭。這兩件事,雖然性質不同,卻被人傳為笑談。因為這玩笑,司徒照與那位同窗斷了來往。后來,有人把這事寫進詩里,司徒照與那位寫詩的人從此交惡。

    司徒照二十歲之前就出過一本詩集《耕山集》,二十五歲出第二本詩集《釣湖集》。三十歲以后,他的詩風發生了驚人的變化。有人認為這跟他二十五歲至三十歲之間頻頻外出游歷有關。他登過泰山,游過黃河,結交過一些大碗喝酒的北方詩人,不知不覺地,他的性格由內向、拘謹而變得粗礪、放浪。因此,他的詩風由婉約而豪放也就可想而知。長達五年的壯游結束之后,他就很少出遠門了。吃罷飯后,他常常會摸著飽含詩意或不合時宜的肚子,在南方的庭院里散步。跟他來往最多的一位朋友北齋先生曾在一首詩中以一種不無打趣的口吻回憶道,司徒照雖然是一位鄉紳,吃相卻不怎么雅。他喝湯時,總會發出很大的聲響,湯汁掛在胡須上,直往下滴,居然也不擦拭。有好幾回,北齋先生實在看不下去,就勸他喝湯時要注意自己的形象,司徒照兀自喝湯,沒作理會。

    司徒照的朋友對他有兩種截然相反的評價:一種是說他溫和、謙遜,待人禮數周全,有君子之風;一種是說他眼高于頂,詭誕無禮,完全是自大狂作派。但有一點必須承認:他不僅是一個被低估的詩人,還是一個了不起的書畫家。司徒照外出訪友,無須帶筆。文友知道他來了,早已備好文房四寶(可能的話,還會給他配備一個磨墨的書僮)。司徒照說,他喜歡用別人提供的紙筆,因為手下帶點生澀感,常常會有出其不意的筆墨效果。與書畫相比,司徒照更看重自己的詩,而且在這方面也下了更多的苦功。他認為書畫名聲是別人抬起來的,詩名卻是自己苦苦掙得的,因此他很在意別人對他詩歌所作的評價。他在生前對自己的評價是:詩第一,書第二,畫第三。不過,世人對他的評價恰恰是相反的。

    司徒照喜歡用詩與畫記錄自己的日常生活。比如他畫有十幅冊頁,每幅圖中均有自己的題詩,分別是:訪友、聽泉、濯足、調鶴、焚香、坐禪、煮茗、撫琴、讀書、斗酒。他是一個苦吟派詩人。他常常對人說,我忙活一整天,也許只是為了幾個恰當的字。為了那幾個恰當的字,他常常嗒然若失地坐在書桌前,用彎曲的手指敲打著桌板,敲著敲著,詩的節奏就帶出來了。

    司徒照曾經以詩的形式寫了幾首詩論。他提出過這樣一種詩觀:奇妙的想法往往誕生于混沌,思想過于清晰,神來之筆反倒出不來。因此,他喜歡生點病,甚至在私下里這樣跟朋友說,病后的慵懶能生出清妙的思想。住在偏僻的地方,難免會有偏執的想法。這種偏執的想法使他對自己的作品表現出異乎尋常的自信,另一方面,他又完整地保存了自己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天真。他的天真與自信給他的詩帶來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語言奇觀。他是這樣對那些登門求教的青年詩人說的:我說過的話一千年前就有人說過了,但一千年前沒有我,所以,我還是要說。通常情況下,朋友來了,他喜歡把抄好的詩一排溜擺開,讓他們一一品賞。他要讓每個人朗誦一遍,并且會很審慎地告訴他們:這首詩可以流傳三百年,那首詩可以流傳八百年。因此,有人稱他是一個用詩歌與時間搏斗的人。朋友們如果很長時間沒來造訪,他就會把近作謄寫十余份,帶在身上,見人就分贈。興致高時,他還會騎著驢或是坐著船把詩稿一一送到朋友家,有人說他得好詩如中舉子,這一番分明是來報喜的。

    司徒照渴望自己能活到八十歲,每天對著夕陽梳理一頭白發。但他不到五十歲就患了一種奇怪的病。平常大門不出,性情越發古怪。大熱天畫冰天雪地,孤獨時畫童子五六人,冠者六七人。隨著時間的流逝與流風的變遷,司徒照的書畫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他的詩卻被乾隆年間揚州一班會畫畫的文人所追捧。司徒照很少在畫上落款,他的名字時常隱藏在樹葉間、仕女的飄帶皺褶間。有一幅畫,由德清曹菘所藏。在畫中,四季瓜果長在同一座園子里,籬門這一邊有人泣而返,那一邊有人詠而歸。一片飄落的樹葉間有他的簽名;畫的右上角,有曹菘的題詩。

    曹菘,字握瑜,德清人。讀曹菘的晚期詩作,讓人感覺他定然是這樣一位高人:深居簡出,少食寡欲,鞋子上有塵土決不入門,屋子里不焚香決不讀書。而事實上,曹菘的前半生是以猥瑣、惡俗聞名的。與他同時代的一位鄉黨在日記中曾描述過他的若干行跡,從頭到尾幾乎沒有一句好話。曹菘“少時習弓馬、尚游俠,后又折節讀書”,他真正寫詩大約就在十五歲左右。十九歲那年,他經由一位鄉紳保舉,通過童生試。之后他一直抱著科舉入仕的念頭,期待著有一天能夠脫下粗布衣裳,換上一身體面的官服。不過,他的運氣實在欠佳,一次次參加會試,一次次落榜。這也是他與妻子(那位曾經保舉過他的鄉紳的女兒)離異的一個原因??茍鍪б獠]有讓他放棄對功名的追逐,他憑借自己的才華時常出入豪門或公庭,巴結顯貴,寫了大量毫無價值的應酬詩。他跑到京城,僅僅是為了在某場慶典中一睹皇帝的風采。遺憾的是,龍輦從眼前緩緩駛過時,他什么也沒看到,只能屈膝承受一片灰土。不過,他在京城混了些日子,就通過一位朋友,認識了一位在朝當官的老鄉,有一陣子他就住在老鄉家中,教他家的兩個小孩讀四書五經。那一年暮春,老鄉做壽,很多人都送來貴重的禮物,唯獨曹菘雙手空空地過來,對老鄉說,人人都送你看得見的好東西,我就送你一件看不見的好東西。老鄉問,是什么東西?曹松帶著老鄉來到南軒,打開一扇窗戶,一股清風徐徐吹來。曹菘說,這一陣南風,是南極仙翁送來的禮物。老鄉聽了,連夸曹菘機智。但他在背后曾對人說,曹菘如果能改掉空談的毛病,他倒是可以考慮請他做幕賓的。

    曹菘年輕時代還寫過不少艷詩。他的朋友、東嘉三先生之一的謝厚堂證實了這一點。謝在一首憶舊游的詩中帶著近乎挖苦的口吻說,曹有一雙修長的手,用來寫詩與摸女人,他寫過的詩與摸過的女人一樣多。另一位跟曹交往十分密切的朋友林蟄廬也曾這樣描述道:曹早年是一個獵艷高手,站在高處,冷冷地打量一眼,鎖定目標,即刻出擊;或是,玩味一番之后,猝然一擊,一擊必中。曹菘曾根據古法炮制過一種春方,也曾從一名道士那里學會采補術。這使他在風月場中游刃有余。曹菘好色的名聲和詩名甚至傳到了千里外一位詩友的耳中。他在趕考途中順道拜訪詩友時,那人已經為他準備了一副紙筆和一個橫陳在床上溫柔以待的女人。跟所有的詩人一樣,曹菘是一個格格不入的人。他說過一些不著調的話,干過一些不著調的事,尤其是在酒后。因此,他的朋友跟他日漸疏遠。事實上,曹菘是一個很看重朋友情份的人。有一年,跟他有過詩詞唱和的三位朋友,分別在春、夏間病逝,他就給其中一位最窮的亡友家中送去一筆錢。每回他的內心被死亡的陰影籠罩時,他就會找一家妓院,藉由一個女人的身體消除自己的恐懼。然而,恐懼并未消失,只是以另一種形式伴隨他。曹菘也寫過一些躲在青樓消磨歲月的詩,詩中時常流露出對朝露般的年命的哀嘆。四十歲那年,曹菘抱著一把三弦流浪到蘇州,繼續在嘔啞嘲哳的彈唱中度日。某個春天的夜晚,他在信中對南方的朋友說:那地方,雖然破敗了些,但春色三分還是有的。沿河一條花柳巷,車馬絡繹不絕,二分塵土固然是少不了的,但一分流水還是有的。那陣子,曹菘就寄居在京城一條與娼妓雜處的陋巷。但曹菘是頂愛面子的,出門時總要換上光鮮衣裳,回到住地就穿回那件已磨得掉線的布襖。生活拮據時,他也顧不得斯文,替人捉刀幾首官場應酬詩,或是替考生抄些可以夾帶的蠅頭小卷。另一方面,他仍然渴望自己有朝一日能進入這個國家的精英階層,曾屢次向朝中幾位以詩聞名的官員獻詩,但這一招似乎并不管用。

    曹菘四十七歲那年終于中榜,但不幸的是,那一年發生了科舉舞弊案。有人在京官出入的地方廣發匿名帖,舉報了一批作弊考生的名單,曹菘也名列其中。事件調查結果是:正主考官革職,副主考解任,作弊考生十九名終生不得參加考試,有一部分人發配到邊疆。某個夜晚,有幾個軍役深夜闖進客棧抓人時,曹菘剛好在朋友家喝酒。他見情勢不妙,連留在客棧的行李都不去取就跑掉了。他在一個樹影參差、白骨累累的亂葬崗躲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混在人群里出了城。

    除了詩,曹菘還能寫點小說。三十歲那年,他寫了一本奇書,里面記錄的全是夢里發生的事。因為有一部分寫的是春夢,因此被官方列為禁書。五十九歲那年,他寫了一篇志怪小說《掌中緣》,文詞華麗、幽艷,筆法上又近于唐傳奇。小說寫的是一個閱卷官在午后讀卷,感覺身心疲憊,就起身打開窗戶,一道光斜照過來,眼前忽然跳出一個灰點。細視,竟是一名豆粒般大的小孩子,雌雄莫辨。過了些日,豆粒抽長出綠芽般的身體,已初具少女的模樣。過了些日,她漸漸變大,有姣好的面容,雪白的肌膚,風一吹,衣袂就飄動起來,娉娉裊裊,不可方物。他想伸手去捉,觸摸到的卻只是一個幻影。這個掌中的少女總是在日影來臨時出現;一旦日影飛逝,她就消失。及至傍晚,閱卷官把手掌置于燈下,她居然沒有顯形。第二天一早,他又在日光下遇見了她,只能看,不可褻玩;有時聽到人聲,她就倏地一驚,遁入虛空。閱卷官后來總算弄明白了:那個少女的身體是由薄而透明的陽光和灰塵合成的。之后,閱卷官跟隨少女游歷了很多地方,經歷了很多世事。隨著時間的流逝,少女變成了少婦,紅顏老去,黑發變白,漸漸地,又變成了一個彎腰駝背的老嫗,最后伏在他掌中化成一縷青煙。而他發現:自己也不過是塵土間行走的一個影子。念及此,閱卷官辭掉了官職,入山訪道去了。

    據曹菘自述,寫這篇小說,與他患飛蚊癥有關。起初,他的眼前只有一兩只飛蚊,寫完這篇小說之后,飛蚊越來越多,已經變成了夏日黃昏的蠛蠓。他在痛苦中寫下了一首題為《蠛蠓》的詩,大意思是說,自己早年花天酒地,現在終得報應:酒壇子里的一層白霜已經變成蠛蠓,飛入他的眼睛。有人認為他所寫的蠛蠓,是套用了“甕里醯雞”的典故,表示自己孤陋寡聞。事實上,他所寫的蠛蠓就是指眼睛里那些群飛亂舞的蟲子,沒有任何隱喻的成分。曹菘的一只眼睛失明、另一只眼睛視物模糊之后,從一名胡商手中購得了一副白銅牛角眼鏡,勉強可以用獨眼看點書,寫點字。他晚年的詩作與早期那種風流倜儻的詩風判然有別,甚至有人這樣假設:如果他晚年沒有得眼病,他至多也就是寫點王次回那樣的香艷詩。由于用眼過度,他的另一只眼睛也開始惡化,但他依舊不愿意放棄詩歌創作。他描述聽覺世界里的事物,幾乎達到了一種無以復加的精細程度。在一首詩中他講述過這樣一種奇妙的經歷:當他拈著胡子苦吟之際,兩個杯子碰撞的聲音,突然讓他找到了一個恰如其分的韻腳字。此外,風吹枯枝的聲音、晚鐘的聲音、市井的聲音、貓狗的聲音、紙鳶在空中呼啦作響的聲音、雨夜隔壁移床的聲音、清早布鞋踏過青石板的聲音……無不進入他的詩歌,變成他個人的獨特聲音。

    曹菘年輕時愛女人,晚年愛錢(主要是用來治?。?。在他眼中,只有錢是實在的,其他都是空的。后來連錢都厭憎了,他就知道自己在這世上已經活不了多長了。

    老了,老了,曹菘說,我已經老得連自己都厭惡了。

    那時,他寫了一組自挽詩,在詩中歷數自己早年的斑斑劣跡:包括偷書、誘奸、玩弄婦人、騙財、作假證、代人捉刀、行賄等。

    曹菘一直在疾病帶來的羞辱中度過余生:因為視力不濟、膝蓋受傷,他只能躲在家里。但腰椎脊椎嚴重變形,導致他又不能久坐。立也不是,坐也不是,躺臥也不是。那年春天,雨下得特別纏綿。曹菘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他說,雨在慢慢地下,我也要慢慢地死。

    他的朋友卻說,他不是在等死,而是在等待著一個名叫何田田的女子寄來的信……

    何田田,名蓮,自幼家貧,被人從浙江桐廬賣到蘇州一家妓院,學習琴棋詩書畫。那家妓院的前身是前朝皇帝的行宮,所以當地人就把它稱為舊院,與舊院隔河相對的,是貢院,地方生員來這里參加考試,都要繞行一圈,到這家妓院逛逛,少不了寫幾首吊古的詩。作為舊院的頭牌,一名身份特殊的性工作者,何田田成為每個男人的夢中情人,以致見過她的人都不免沉醉于她那晚霞般溫柔的酡顏;而那些聞過她體香的男人都說,她身上有一種淡淡的梔子花的清香,他們說這是暮春的味道。有一位詩人來到舊院,只是在一場以打茶圍為主要娛樂形式的沙龍活動中與何田田聊了幾句,回來后就寫了一首名動一時的詩,大意是說他在舊院看何田田紅唇啜白酒,不覺間心神蕩漾,多吃了幾杯酒,之后不勝酒力,斜倚在椅子上,做了一個短暫的春夢,夢見何田田就是前朝皇帝的愛妃。醒來后,發現自己仍然坐在椅子上,何田田已經離席,其他人也尋歡作樂去了,一陣夜風吹來,珠簾叮咚作響,滿屋子水光蕩漾,有人告訴他這里就是前朝皇帝的臥室。此詩在文人圈里傳誦開來,何田田也就被人稱為“田妃”。

    何田田很少出來會客,每次會客必是盛裝。發髻的樣式每周一變,衣裳每夜一變,頭上的珠鈿與衣裳上的環佩都是前朝的樣式。據說她的眉毛描得細彎長柔,特別好看,連一些良家婦女都爭效仿,坊間稱之“田妃眉”;她那唇間的一點紅,又稱“無邊春”。

    何田田與曹菘是詩友。曹第一次讀到何的詩,就準備為她獻出自己的雙膝。當他以四行詩代替雙膝向何田田示愛時,她竟被寥寥二十八字打動了(“一束小風吹進伊的笑容里去了”)。他們之間有過肉體與精神的雙重交流。在何田田的詩中能找到曹菘的影子,反之亦然。曹菘有一首詩是寫何田田某件掛在珊瑚鉤上的衣裳,如何隨風舞動。雖然通篇沒有一字寫人,卻在隱約間寫出了何田田的曼妙身姿。在何田田筆下,曹菘并非一個翩翩佳公子的形象,而是一個愛說大話、有點小聰明、禿腦門卻自以為有智慧的男人。有一陣子,她與曹菘交惡。曹菘對的她評價只有四個字:刻薄、淺薄。因刻薄而淺薄,因淺薄而刻薄。

    何田田身邊并不缺男人。每逢花事繁盛的季節,她就會跟幾個姐妹聯袂外出踏青,有時還會約上幾個看起來不無體面的男人。那些男人通常會把挾妓冶游視為一件很風光的事寫進詩里(倘使他們喜歡寫點詩的話),但在何田田眼里,他們只不過是一些可以增添她身價的追隨者(他們也確乎是以幫她提行李為榮,以跑腿為樂)。有時候,詩人們會把她擦汗的手巾偷偷藏起來,把留在手巾上的汗漬嗅了又嗅,據說這樣會給他們帶來靈感。她每回出游,都會寫一首紀游詩。其中有一首,說的是某個春天的黃昏,她穿過樹林,忽然聽到有人呼喚自己的乳名,那一刻,她回過頭來,并沒有看到什么身影,但她還是忍不住對身邊的人說,轉身間不經意看到的月色原來是那么美。諸如此類的描述,在何田田的集子里極少見,她的詩,還是以描述臥室場景居多。何田田三十歲那年得了咳血病,身體異常脆弱,一陣突如其來的南風仿佛也會給她帶來傷害。那時,作為一名女詩人,她的感覺變得越來越纖細,時常在不經意的一瞬間表現出感官的隱秘悸動。她還有一組仿《子夜歌》的五言詩,描述的是娼妓的日常生活:她從來沒有從正面描述過一個男子,最多也只是寫一個背影極清瘦的男子坐在竹簟上,輕輕地晃動一個女人的肩膀,然后就把視角移至窗外,描述一棵被風吹著的小樹……她總是帶著挑剔的口吻說,這些男人真是沒法看的,男女間的事也是很無趣的。不過,她喜歡隔著木板墻聽聲辨形——在一個男女聲音相雜的雨夜,她可以通過他們之間的對話,想象著那些男人的面相。通過這些聲音描摹出來的男人,自然就沒什么可憎的面目,他們知書達禮,臨走前通常還會向女方客客氣氣道一聲謝。大家都知道自己是過客,就此別過,也就別過了,但在雨夜里聽到這樣的話,仍然會有一絲暖意。她寫這樣的詩,多多少少還是夾帶了一些感傷、落寞的氣息。在她為數不少的詩作中,有一首自敘身世,寫得尤為大膽、新異:她把男人比作朝南生長的樹枝,即便花都謝了,來年還可以再發;而女人就是北風中搖落的花,落了地就不能再返回枝頭。更難能可貴的是,她在詩中主張男女平等、開辦女校、科舉考試向女性開放等等。

    何田田進入中年之后,像大部分女人一樣,腰部以下的肉開始增多。曾經迷戀過她的男人一個個離她遠去,不再有富家子弟送她金陵的香粉、揚州的胭脂,也不再有詩人贊嘆說“她走過的地方塵土也生香”。那個時期,她的詩反復吟詠的是被遺棄的秋天的扇子和帶著寒意的銅鏡。不過,她手頭好歹還有些積蓄,因此就在太湖邊買了一座老房子,遠離那種游宴的生活。她有一首自題寫真的詩,描述的是晚年孤獨無依、賣畫糊口的生活。有位香粉制造商在地攤上見到她的花鳥畫,就托人跟她聯系,打算訂購一批。但她那時因為痛風,手臂猶如經霜的柳條,連筆都握不住了。她存世的畫只有一幅,題為《空》。紙的左下角畫了一只鳥。有人說,這只鳥是白鶴,也有人說是白鷺。但她的朋友說,鷺飛翔時雙腿是向后伸直的,鶴的雙腿則是垂掛下來的。因此,她畫的應該是身體繃緊的那種白鷺——沖和之中又不乏一種激蕩之美,顯然是她(作為一名女史)的自況。

    值得一提的是,何田田晚年與曹菘恢復舊誼,彼此之間雖然沒有見面,卻有書信往來,信中多以“女弟”自稱,可以看得出她在曹菘面前持有一種謙卑的姿態。曹比何大十七歲,彼時飽受痛風、消渴、腰椎變形、鶴膝風、白內障等疾病的折磨,連握筆都有些困難。六十八歲那年,他的雙眼已經看不清東西,無法寫字,就以詩代信,囑人記錄,寄給何田田。詩中述說自己進入晚境之后,身體如何在秋風中衰敗,內心如何在春天的雨夜變得凄迷。何田田以詩作復,對老朋友說,他的心境與一個年老色衰的女子料必是一樣的,對她來說,此刻的世界無路可通,卻有待追憶。如她所言,她那些最好的詩大都是在平靜的追憶中完成的。

    何田田卒年五十四,葬在太湖畔的一株古樹下,據說“新月開始生明之日,有白鳥夜啼,天明方去”。何田田死后二十年,老人們依舊會談起她當年踏過紅氍毹時的回眸一笑,談起她那些流傳青樓的詩篇。又過了三十年,一個叫徐青衫的詩人在一位朋友家中發現了曹菘的詩文手稿,里面還羼雜了何田田的部分詩稿與信札。應朋友之囑,他把曹、何的詩編成一部合集,共五卷。曹菘在世的時候,毀多于譽;去世三十多年后,譽多于毀。他的身后名聲,在很大程度上得力于徐青衫的發現和傳播,當時,在坊間流傳最廣的要數曹菘的一部奇書《掌中緣》。徐青衫在一篇近乎煽情的序文中認為,讀者可以從這部書中找到姑蘇名妓何田田的影子。不過,他又接著解釋說:這個吮過并咬過他手指的女人,讓他又愛又恨,終身擺脫不得,因此,在他的詩或小說中出現也就不足為怪了。

    徐青衫,明州慈溪人。生卒年與生平事略均不詳,死后的事倒可以一說。徐在臨終前曾說過這樣一句話:我要讓后人記住我的詩,忘掉我的名字和身世。他一生寫了一千余首詩,很少示人,死后不久家中發生一場火災,將他所有的詩稿都化成了煙灰。徐的詩一度在朋友間口耳相傳,就此保存了七八首。有位鄰縣的青年詩人讀了他的詩,就坐船去一個偏僻的山村拜訪他的家人。那人問他家人,手頭是否還有徐青衫的遺稿,他們都茫然地搖著頭。有人告訴那人,徐母住到尼姑庵去了,可以向她打聽。青年詩人又出村行五里路拜訪了徐母。彼時,徐母已年近八旬。她坐在蒲團上,閉目開耳,聽青年詩人談論兒子的詩,忽然流下眼淚。徐母說,我的字是我兒子教的,他有好詩也會念給我聽,我因此記住了幾十首?,F在,我就背給你聽吧。徐母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斷斷續續背了六十余首詩。青年詩人就此一一記錄下來。他回到家中,把徐詩整理成一本薄薄的集子,還請當地一位著名的山長寫了一篇短序。書成,他帶著四五位詩人再次去尼姑庵拜訪徐母時,庵主說老人已經圓寂。徐青衫的詩雖然存世不多,但畢竟是留了下來,且遠遠長于他的壽命。時間已顯明了這一點。

    下面這一段話據傳是卡夫卡寫給威爾弗的信中說的:這世上也許還有一些類似的書,它們就擱在某個不為人所知的角落,任由時間的灰塵層層覆蓋,不曾被任何一只手碰觸。而這本在中國備受冷落最終漂流到歐洲的詩集(指《俊友集》),有幸以德文的形式呈現在讀者面前,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這樣一座由火熱的情感與冰冷的智慧砌成的神秘建筑,可以讓我們在門外流連,領略若干世紀的異國孤獨。

    我翻讀《卡夫卡全集》(包括書信集),沒有發現卡夫卡致威爾弗的書信。另據威爾弗先生的后人說,這封信的原件已經丟失,上面這一段話僅僅是在威爾弗先生接受訪談時被他引用過。

    這位叫楊補之的中國學者有沒有讀過卡夫卡的小說?威爾弗先生的日記中并未說明??梢钥隙ǖ氖?,楊略懂一點英文,但對德文一竅不通。他對卡夫卡所知甚少,正如卡夫卡對他談論的那些中國詩人也很陌生。他來見卡夫卡的目的就是為了向西方人傳播那些中國詩人的作品。威爾弗在譯后記中這樣寫道:“楊把那些詩交給我時,用誠篤的口吻說,這些人雖然寂寂無名,但他們的才華足以與唐朝詩人相匹,他們的詩作不應該隨同他們湮沒無聞,有感于此,他打算把這部詩選帶到西洋,讓更多的人了解他們,記住他們?!蹦敲?,卡夫卡后來有沒有閱讀過此書?威爾弗先生在日記中有這樣記載:卡夫卡先生翻了翻這部書的譯稿,就以誠懇的口吻說,盡管我對中國詩歌所知甚少,但我感覺這會是一本很有意思的詩選。話說回來,先生,我不敢說我能幫得上什么忙,因為我只是一個寫小說的。一九二四年六月四日清早,威爾弗先生在布拉格某條大街上遇見了卡夫卡的好友勃羅德,得知卡夫卡先生已于昨日病逝,臨終前曾囑托勃羅德務必燒毀自己所有的日記、信件和手稿。威爾弗先生在當天的日記中這樣寫道:類似的事,一位中國詩人也曾干過。

    東君,主要從事小說創作,兼及詩與隨筆。結集作品《東甌小史》《某年某月某先生》《子虛先生在烏有鄉》《徒然先生穿過北冰洋》《立魚》等。另著有長篇小說《浮世三記》《樹巢》。曾獲“第二屆郁達夫小說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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