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19長篇專號(春卷)|盧一萍:祭奠阿里
簡介
1950年,為完成解放西藏阿里地區的任務,七個民族一百三十六名官兵和三百余匹騾馬組成了一支進藏先遣連,自南疆于闐古道出發,深入西藏阿里。他們歷經了高原缺氧、風雪嚴寒、給養斷絕等困難,艱苦跋涉數百公里,翻越綿亙不絕、終年積雪的昆侖山脈,始終不計代價與得失而不懈堅持,直到生命之火漸漸黯淡,最終熄滅,剩下的人也依然不放棄希望,依然在堅持,直至到達藏北高原。
作者1998年采訪接觸到這段歷史,歷經多年史料梳理和實地走訪,在闊大的背景——無論是地理、時代,還是不同的文化——中勾勒群像,為眾英雄立傳,寫出人肉身脆弱的同時,寫出了堅定的信仰與意志,寫出了生命的偉大。
祭奠阿里
——尋找一個被遺忘的傳奇
上卷 難以想象的遠征
歌王我走啊走到了人間,
拜見贊神之王玉瑪杰欽;
請求贊王賜我歌的鑰匙,
讓我打開人間歌庫之門。
歌庫之門就在路上,
沿著他們的足跡走,
并把他們傳唱。
——仿西藏祭祀慶典《頌歌》
一、第十七道刻痕
1951年春節,西藏阿里扎麻芒堡。
雪,已下得疲憊了。蒼白的雪原向四面八方延伸著,成為無邊無際的死亡之海。千里冰封,萬里雪飄,來自極地的大風裹挾著冰雪,餓狼般厲聲尖嘯著,一陣陣掠過高原。
它狂悍肆虐,卻拂不走無處不在的死寂。大風過后,碩大而燦爛的太陽會貼在天上,它顯得異常冰冷,沒有一絲熱量。天空的湛藍,太陽的燦爛與冰雪覆蓋的大地形成強烈的反差。但天地之間的澄明只能使死神的陰影顯得格外分明。它籠罩著扎麻芒堡已經好久了。
自巴利祥子犧牲后,不到兩個月時間,雪原上就堆起了四十多座墳塋。
雪,覆蓋著它們。
那十六座剛壘起的墳塋還可見到新的凍土。
他們都是今天被陸陸續續安埋的。
禿鷲仍然盤旋在扎麻芒堡的上空。西斜的陽光把它們的身影拉扯得很大,再投射到雪地上,顯得猙獰而恐怖。
進藏先遣連副連長彭清云走在送葬隊伍的前面。這位全國特等戰斗英雄和所有幸存的官兵一樣,面孔黑黃,營養不良,原本瘦削的臉因為浮腫而顯得很胖。他的雙眼紅腫,臉上留著淚痕。這位無數次出生入死、浴血疆場的勇士,已在無數次戰斗中面對死亡。那是拼殺之死,浴血之死,他能夠接受,作為一名戰士,他也必須接受。而這里的戰友們,卻犧牲得如此無聲無息。
他用那只握著馬鞭的手使勁地捂著胸口,像要止住心中刀割似的劇痛;牙齒咬緊的下唇已出了血,但他絲毫沒有覺察。
腳下的路是那天送葬時踩出來的。積雪已被踩實了。沒有人說一句話,只有風聲和送葬隊伍踩在雪地上的腳步聲。而先前那十六次送葬時被踩出的路則被風雪抹去了。
彭清云的身后緊跟著一隊步履踉蹌的官兵。他們是連隊的骨干和黨員。犧牲的官兵太多,連里已不能將實情告訴給病號,怕他們因為悲痛而使病情加重,也怕影響連隊的士氣。
八名戰士用一張野牛皮抬著曹發榮的遺體。八個人抬著他,也顯得十分吃力。這是他們在一天時間里的第十七次送葬。
曹發榮是在參加戰友葬禮的途中倒下的,他眼角還有因為悲傷涌出后凝結成冰的淚珠。在整理他的遺容時,誰也不忍心把它拂去。
彭清云忍不住回過頭去,看了一眼自己的隊伍。這送葬的戰友中,有好幾個是被人扶著的。張萬才則被戰士用擔架抬著。
彭清云用顫抖的手摸到馬鞭上的一道刻痕,心像被誰狠狠地捅了一刀。
禿鷲的陰影遮住了送葬的隊伍。
彭清云狠命地挖掘著墓坑。大地被凍得異常堅硬。一鎬下去,只有一個白點。他就那樣一點一點地挖掘著,他的手被震裂了,冒出很多小血珠。他沒有覺察,沒感到絲毫的痛。
彭清云看了一眼曹發榮,希望他只是在沉睡,搖一搖他,他就會打一個哈欠,坐起來。
彭清云挖開一點凍土,又填上;填上,又挖開。他早已不能承受自己的戰友再被凍土所掩埋。所以,當曹發榮被戰友用野牛皮裹好,要往墓坑里放時,彭清云使勁地抱住了他。
早已干涸的淚,無聲地涌出來,落在他早已破爛不堪的衣襟上,立即結成了冰。
曹發榮慢慢地融入了大地之中,被風揚起的雪紛紛落在那嶄新的墳冢上。如血的夕陽把雪原染紅,也把飛揚起來的雪染紅。
大家肅立著,沒有一個人愿意走開。
良久,彭清云用沙啞的聲音說:“天晚了,回去吧,同志們!”說完,他吃力地轉過身,朝駐地走去。
大家跟著他,沒有任何言語,仍只有腳踩著雪路的聲音和嗚咽的風聲。
彭清云在腰間摸著刺刀,遲緩地把它拔出來。刺刀那透徹骨髓的寒意頓時傳遍他的全身。他用刺刀哆哆嗦嗦地在馬鞭上刻了一條深深的刀痕。這條刀痕代表的是曹發榮——一個剛剛逝去的生命。他想說“但愿這是最后一道刻痕”,但他說不出來。
他從不去數那上面已有多少道刻痕,只希望每次都是最后的一道。
但是,刀痕每天都在增加。
當彭清云披著一身霜雪回到連部時,他渾身籠罩著哀傷。他突然覺得自己已心碎神散,支撐不住,一頭栽在了地上。
他不知自己是多久后才醒過來的。連長曹海林和保衛股長李狄三正焦急地守候著他。見他醒來,曹海林站起身來,遲疑了片刻,緩緩地走向彭清云。彭清云也支撐著站立起來。但兩人似乎都已站不住,像要彼此尋找依靠似的撲到了對方的懷中?!巴邸钡囊宦?,兩條鐵打的漢子幾乎同時哭出了聲。
李狄三的身體也快垮了,他掙扎著挪動身體,要過彭清云的馬鞭,靠著墻,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細心地撫摸著鞭竿上的刀痕,手指每劃過一條刀痕,他周身都會一陣痙攣。
他知道這每一道刻痕代表的是誰,每撫摸一道刻痕,他就會輕聲地呼喚一聲這個戰士的名字。
作為先遣連總指揮兼黨代表的李狄三心如刀割,人員的不斷死亡,使他深感愧對上級,愧對戰友。但沒人知道奪走這么多人性命的究竟是什么病。他看著曹海林,張了好幾次嘴,也沒說出話來。過了好久,他才用顫抖、低沉、沙啞的聲音說:“他們……能戰勝任何強大的敵人……可沒能戰勝饑餓、嚴寒和疾病。眼前的情況更加危險,關鍵是鹽,解決不了鹽的問題,咱們就可能全軍覆沒!”
李狄三在最后加重語氣時,幾乎是用盡了所有的氣力,他捂著胸,喘息了半天。
彭清云和曹海林點了點頭。彭清云說:“明天,我繼續去找鹽?!?/p>
李狄三說:“一定要把鹽找到。師里還沒有電報來嗎?”
曹海林搖了搖頭:“電臺中斷一個月了,可能上級還不知道我們的情況。我們犧牲了沒有什么,就怕耽誤了解放阿里的大事。要不是該死的電臺作亂,也許上級早派人支援我們來了。真他媽的邪門兒,電池沒了,白天曬的電池到聯絡時間裝上,聽不到聲音就完了,到現在我都懷疑咱們的求援電報發出去了沒有?!?/p>
“就是發不出去,估計上級也早就想到了我們的處境。這是昆侖和阿里,千里險途冰封雪凍,支援的人一時也上不來。我們不能只坐等救援。我同意彭副連長明天再帶幾個人去革吉本找鹽。同時找日加木馬本,為朱友臣的運糧隊借幾頭牦牛,打通到兩水泉的路,把那點馬料運來,給重病號吃。這沒有鹽、沒有任何調料的獸肉,沒病的人都咽不下去,重病號就更難下咽。沒鹽是關鍵??!”李狄三說。
“對,當務之急是解決斷鹽的問題?!辈芎A终f,“只要有了鹽,病號就有望了,吃點鹽身體就有了抵抗力,再用鹽水洗洗還可能治好病,不能……再死人了!”
二、鹽之歌
阿里高原是不缺鹽的,因其眾多的湖泊中有不少咸水湖。很久以前,阿里的食鹽就作為重要商品運往印度、尼泊爾等鄰近國家。
在藏北高原上也有關于鹽的傳說。說是很早的時候,草原上到處是鹽,像沙子一樣,隨處可以找到。牧人的祖先馱上鹽,到農區換來糧食和各種必需品。后來有一天,草原上忽然來了一個魔女,她用自己寬大的袍子把鹽都帶走了,從此牧人們再難找到鹽巴了。
沒有鹽巴,就等于沒了陽光、沒了水、沒了糧食。人們四處尋找鹽巴。第一年騎著馬四處尋找,未見鹽的影子;第二年念著經文祈禱著去找也沒有找到;到了第三年,男人們憤怒起來,口罵臟話出門去找,就發現了鹽湖,人們終于又找到了寶貴的鹽。
鹽湖是位母神,是一個對眾生十分慷慨的女性。那些罵人的話,可以取悅鹽湖母神。此后,人們定下了取鹽的規矩:只許男人們去取鹽,一出家門就必須說隱語,直說到回家之前。隱語的內容,全是暗示男女私情的。
除此之外,高原上還流傳著許多或優美、或悲愴的馱鹽歌,其中有一首《途中歌》唱出了馱鹽途中的艱辛:
首先要越過的是無邊的“鋼戈”草原,
像這樣遼闊無邊的草原要走三個;
無數的小草壩比石頭還多,
愿母神安詳的眼睛注視著我。
“尖丹”大山算是群山的開頭,
要翻過這樣出名高峻的山峰整三座;
數不清的小山比星星還密集,
愿母神親切的眼睛安撫我。
大河“嘎曲”只是第一道水,
要過如此寬闊著名的大河三條整;
蛇行的小溪比羊毛還紛繁,
愿母神慈祥的目光庇護我。
遙想當年,在荒涼無比的高原上,一支支馱鹽隊,趕著幾百只羊,或幾十頭牦牛,行進在風雪交加的空曠高原上,他們的腳步聲和吆喝聲打破了高原的沉寂。日出而行,日落而息,既留下了悲愴的長歌,也有輕松的吟唱,《馱鹽歌·馱鹽人贊歌》這樣唱道:
怯懦者害怕來鹽湖,
有志者才敢上征途。
巖石峭壁我當梯子,
小山坡我當門檻兒。
走平原輕松如念經,
北風飄飄我當舞姿,
狂風呼叫我當歌聲。
至今,人們從那充滿激情的、高亢的歌聲里,仍可看見古老的馱鹽隊仿佛就在眼前。每只羊馱著十到十五斤食鹽,長年累月地奔走,最后有不少羊背部磨爛,潰腐、發臭,即使宰殺也無法食用。
但先遣連的官兵們還不知道這《馱鹽歌》,也不知道這里的湖泊產鹽。他們希望找到的是某座山里的一處鹽礦。
彭清云帶著尋鹽隊,早早地出發了。漫天風雪的高原留下了他們深淺不一的腳印。他們多么希望地上的積雪能突然變成鹽,以解除斷鹽帶給他們的威脅啊。但除了寒冷,除了泛著死亡的光,雪沒有任何味道。他們一次次充滿希望地出發,回來時卻只有失望。
當時,因為擔心被敵人利用,連隊缺糧、缺鹽和官兵患病、犧牲的情況都是作為機密,不對外公布的。
但就在連隊對找鹽絕望之際,哨兵在駐地附近發現了一個布包。布包里有重約一斤的食鹽。
大家驚喜萬分。捧著那個布包,如捧著世上最稀有的珍寶。
但李狄三擔心鹽包是老鄉丟失的,就讓戰士放回了原處,等老鄉回來拿。
三天過去了,那鹽包仍躺在雪地上。
五天之后,仍沒人回來取走鹽包。
李狄三分析,可能是哪位好心的老鄉覺察到連隊缺鹽后,偷偷送給連隊的。他這才讓戰士把那個鹽包取回來。
大家非常感動。因為早在先遣連進藏之初,噶本政府就頒布了三條禁令,即噶本政府所轄區域內,任何屬民不準與共軍接觸,不準為共軍帶路,不準賣給共軍任何可食之物;違者一律按藏規嚴懲。老鄉這樣做,是冒了生命危險的。根據當時的藏規,這種行為如被頭人發現,就會被挖眼、剁手腳,甚至被剝皮。那一斤多鹽對于一個連隊而言,無疑是杯水車薪。官兵們更多地把它看作是一份珍貴的情義。但有了鹽,哪怕每人每頓就沾上那么幾粒,獸肉也變得香了,大家的飯量一下子增加了。
這更增加了彭青云尋找食鹽的緊迫感。
那天,彭清云拖著疲憊的身子來到了巴干。他們想順路拜訪一位叫仁冬的喇嘛。
仁冬從甘南隨父母到阿里朝山拜海后,就留了下來。他早年在甘南時得了瘧疾,生命垂危,曾被紅軍救過命,他一直記著這份恩情。到了阿里后,他再沒見過紅軍。有一天,彭清云到牧區去做群眾工作,遇到仁冬。仁冬老盯著他的帽徽胸章看,然后用漢話悄聲問他:“你們是不是當年的紅軍?”
彭清云說:“我們是紅軍的后代?!?/p>
仁冬聽了很高興,就講了他當年遇到紅軍的經歷。
得知先遣連是紅軍的后代,仁冬命令全寺僧人不再念經詛咒解放軍,這使他受到了當地反動頭人的恐嚇和嚴密監視。因為全藏僧人念經詛咒解放軍是代理攝政魯康娃和洛桑扎西的命令。
仁冬見了彭清云,一見他和其他幾位戰士渾身浮腫,就知道先遣連的官兵好久沒有吃鹽了。
但他因為受到監視,無法與彭清云面談,無法告訴他鹽源所在,更不可能去給先遣連送鹽,因此十分著急。
后來,他經過再三謀劃,在一天夜里,馱一袋鹽策馬而去。他沒敢把鹽直接送到先遣連營區,而是來到先遣連駐地附近后,故意把鹽袋戳漏,用鹽作路標,指出了一條通向鹽湖的路。第二天,彭清云在外出尋鹽時,剛出營區不遠就發現了鹽的痕跡。
馬蹄印和那鹽的痕跡還是新的。彭清云順著鹽跡指引的方向,來到了一個面積不到一平方公里的小海子邊。海子叫馬蹄措。鹽跡在海子邊消失了。
當時大家不知道水里會產鹽,就在海子邊仔細尋找,找了半天,也沒找到。正當大家失望時,鄂魯新口渴了。他用刺刀鑿了一塊海子里的冰,想用它解渴。不想放在嘴里,才發現那冰是咸的!他高興地對彭清云大叫起來:“副連長,冰是咸的,冰是咸的,這湖里有鹽,這湖里有鹽!”
彭清云一聽,激動得撲下了身子,趴在海子邊,也用刺刀鑿了一塊冰,放進嘴里。冰果然是咸的。他讓大家每人砸下一塊冰,扛回連里。
回返時,他才明白這鹽源是有人有意指引給他的。這人無疑是連隊的救命恩人,他必須找到他。他讓其他戰士扛著冰塊回去,自己沿著那還沒有被風雪抹去的馬蹄印,走到了巴干。他終于知道,是仁冬在暗中幫助他。
先遣連斷鹽的歷史終于結束了。
有了鹽,獸肉不再難吃。后來,又發明了治病的偏方,就是用鹽和干牛糞一起炒熱后,用袋子裝好,封在身上,并用鹽水洗傷口,使許多人的病情有了好轉。
但是,死亡的陰影并沒有散去。
三、大救援
遠在昆侖山下的各級指揮機關,早在進藏先遣連告急的一個多月前,就開始了援救先遣連的“救援行動”。
環境的艱苦,道路的艱險,氣候的變幻莫測,人煙的稀少,超出了先遣連每一個人的想象?;叵肫饋?,他們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到這里來的。
南疆與藏北之間,被世界屋脊昆侖山脈隔斷,它白雪皚皚,聳入天際,自古少有行人來往。在出兵之際,不要說那里的軍事、政治、經濟情況,就是來往途徑、自然狀況、生活條件這樣一些最基本的問題,除了千奇百怪的神話和傳說之外,也很難找到稍微可信的答案。
軍事行動當然不能依靠神話和傳說,但又沒有任何可依靠的情報,僅能依靠人的意志和一具指北針。當全連用了近一個月時間抵達扎麻芒堡后,從兵團司令員王震、二軍軍長郭鵬、政委王恩茂、參謀長左齊到騎兵師師長何家產,無不喜出望外。但剛進藏北不久,一場大雪就填平了所有的峽谷,通向阿里的運輸線徹底斷絕了。不要說先遣連的糧食、被服、電池、藥品等物資不足以維持到明春,萬一發生戰斗,就連彈藥也無法送達他們手中。
元旦前夕,王震司令員根據騎兵師關于大雪提前封山、先遣連過冬物資缺額太大、急需救援的報告,指示駐扎在南疆的喀什軍區要“盡最大努力,恢復補給線”。左齊當即奔赴和田,指揮救援工作。依靠和田人民的支援,指揮部很快籌集了一千七百多頭毛驢和牦牛,半個月內分三批先后進藏,試圖接上被冰雪阻隔的供給線。
從先遣連進藏之日起,于闐縣就組織了七十人的馱運大隊。和田各族群眾先后捐獻、支援了四萬多頭毛驢、三百多峰駱駝、二百多頭牦牛和近四百匹好馬,不停地、艱難地補充著先遣連的給養。有時馱運線首尾相接,長達二十多華里。
亙古荒原第一次因為人畜的喧囂而充滿生機,同時也把一匹匹牲口無情地擊斃在荒涼的險途上。
馱運隊從于闐出發,一次往返最快也得一個半月。出發時,每頭牲口負重四十公斤,因為沿途草場極少,其中要用三分之一的牲口馱運草料。即便這樣這些草料也遠不夠牲口食用,絕大多數牲口累死、餓死在途中,真正到達阿里的牲口不足十分之一,其他的糧食等物資在馱運隊的人員消耗后,運到的就更少。馱運隊的牙生·尼牙孜說:“如此長的路,如此長的時間,送到先遣連的,往往只是我們的心愿?!?/p>
在籌集到這一千七百頭牲口之前,已先后有四萬多頭各類牲口的白骨堆在了進藏路上,以致很久以后,即使坐在直升機上,還可以看見那路上白骨的閃光。
元旦剛過,第一批五百頭毛驢組成的馱運隊就出發了。那天,于闐的鄉親從四面八方趕來,為馱運隊送行。他們祈求“胡大”(真主)保佑他們,把物資平安送抵阿里。但這五百頭毛驢還沒有抵達界山就已全部倒斃。
第二批五百頭毛驢隨之出發。一過普魯卡子,便是冰雪世界。在冰山雪海中,馱運隊沿著倒斃的、僵硬的,尚未腐爛的毛驢尸體,艱難地摸索著前進,二十多天后,殘存的八十多頭毛驢來到了界山腳下。
這架海拔6730米的達坂橫亙于新藏之間,深不可測的積雪布下了無數的陷阱,等待著這支越來越弱小的馱運隊。
毛驢已越來越瘦,它們有些走著走著,倒下了,不再起來;有些則在行進中突然掉進雪谷里,再也爬不出來。
有十六頭毛驢翻過了界山。到達先當古時,兩位維吾爾族民工含著熱淚用自己的面頰去親它們的面頰。為了抵擋風雪,兩人在四面壘起了雪墻,然后和毛驢擠在里面,相互取暖,準備熬過這個寒夜后,次日趕往兩水泉。
高原異常安靜,月光如水,灑在大地上,照耀著遠遠近近的冰峰雪嶺,使整個高原顯現出柔和的氣息。
小小的馱隊在高原的懷抱里很快入睡了。月色消融了高原的兇悍,他們沒有任何防備,像在母親的懷抱里一樣,放心地沉睡了。
就在半夜,從西邊來的大風抹去了月光,推涌著積雪,鋪天蓋地而來。毛驢先驚醒了,紛亂地嘶叫了幾聲,大雪就蓋了下來。兩位民工剛想爬起來,但已經來不及了,兩人和十六頭毛驢迅即被大雪掩埋了,一層又一層……
此時,距1951年春節還有二十六天。此時,先遣連已離開大本營半年有余,被大雪封阻已四個多月了。這四個多月里,他們沒有得到后方的任何供給。
第三批七百零七頭毛驢和牦牛組成的馱運隊,滿載三萬公斤糧食、鹽巴和年貨從于闐出發了。出發前,左齊將軍再次親臨于闐為馱運隊送行。他緊握著塔里木·伊明的手:“祝你們順利抵達,一切,都拜托給你們了!”
塔里木·伊明表示:“將軍放心,此次進藏,就是只剩下一個人、一頭驢,我們也要把各族人民的心意送到先遣連!”
數百名趕來送行的群眾一直把馱運隊送過普魯卡子。臨別之際,左齊用他僅存的一只手,向馱運隊行了一個莊重的軍禮。
左齊目送著馱運隊漸漸遠去,風把他那只空空的袖子吹起來,向著昆侖的方向飄揚著。
他的這只手臂是1938年9月在抗日戰場上失去的。
1938年9月,日軍為實現南取廣州、中攻武漢、北圍五臺的作戰計劃,調集五萬人馬分兵多路,對以五臺山為中心的晉察冀邊區實施圍攻。為了打破圍攻,晉察冀軍區在一二○師的配合下,對日軍進行反擊作戰。
10月27日,一二○師三五九旅七一七團收復阜平后,參謀長左齊奉王震旅長命令,于11月16日拂曉進至淶蔚公路之間的明鋪村設伏,襲擊日軍一個由蔚縣給淶源運送物資的運輸大隊。
太行山的冬天異常寒冷,八路軍官兵臥冰趴雪,靜待獵物。17日一早,大家終于聽見汽車喇叭聲,一股日軍正向明鋪村駛來。戰士們迅速作好了戰斗準備。
為確保伏擊作戰的勝利,左齊看著日軍車隊進入了雷區,才命令戰士引爆地雷。日軍的汽車被掀翻了,當即亂作一團。
但日軍很快就集中起來,開始反擊。
左齊命令機槍手開火。
在猛烈的火力打擊下,日軍趕緊收縮兵力,依托汽車進行抵抗。
機槍突然卡住,吐不出火舌了。
日軍見狀,開始向八路軍陣地進攻。
左齊一見,一個躍身跳進機槍陣地排除故障。正在這時,日軍集中好的火力向機槍陣地開火,彈如飛蝗,打中了左齊的右上臂。
明鋪村伏擊戰勝利結束,全殲日軍大隊長以下二百余人,燒毀汽車三十五輛,繳獲炮三門,槍六十余支。
旅衛生部為保住左齊的右臂,想盡了辦法,但終因條件有限,沒能成功。
19日深夜12時,為戰爭奔波了一天的王震,得知白求恩在下石樊村旅前方醫院巡診,趕緊派人送左齊到下石樊村,請白求恩大夫為他做手術。
白求恩為他做了截肢手術。
剛失去右臂的左齊,很是苦惱。時間久了,情緒才慢慢穩定。
他平時喜歡舞文弄墨,興致一來就寫點詩文。失去了右臂,他干什么都不方便,寫不了字,打不了槍,他像個孩子似的,一切都得從頭開始。
后來,吃了不少苦,練會了左手寫字,左手使槍。那天,他格外高興,不失幽默地寫了下面的詩句:
小炕上大家擠作一團——
寫決心……
扭扭捏捏的左手喲,
又擺架子!
我告訴你:
我跟“右哥”做伴,
已二十多年,
今天,“右哥”去了,
你應完全負起責任。
你的主人我姓左,
“左弟”你可別再和小孩一般。
左齊望著遠去的駝隊,想起過去的歲月,想起這首詩,忍不住笑了。但這位獨臂將軍的心情并沒有輕松起來。他看著正被蒼莽的大山吞沒的駝隊,在心中祈禱著:“老天保佑!”
一路都是倒斃的毛驢,它們的頭無一例外地朝著昆侖的方向。這種用生命指引的路標顯得不屈不撓,執著堅定。越靠近界山達坂,倒斃的毛驢越多,有些地方擺放著上百頭。一路都能看到可怕的禿鷲,它們快活地忙碌著,盤旋著,好些蹲在路邊的巖石上,瞪著血紅的眼睛,直瞪得人毛骨悚然。
這支馱運隊由塔里木·伊明和肉孜·托乎提負責。這兩位身強力壯的維吾爾族漢子不愿見到馱運隊里有牲口倒斃,所以走得很慢。他們小心地服侍著這些牲口,希望它們都能熬到兩水泉。但它們還是在不停地死去。特別是每天早上醒來,總會有成批的毛驢再也站不起來。每有這樣的情況,塔里木·伊明就會異常難過,他和肉孜·托乎提一一拍打那些已經倒斃了的牲口,希望它們能夠站起來。
二十五天后,當這支馱運隊到達界山達坂附近時,毛驢已全部倒斃,只有三十頭牦牛還活著。進藏時每頭牦牛馱的五十公斤糧食,已被馱運人員一路消耗得差不多了??紤]到再走下去,剩下的物資已不夠自己消耗,塔里木·伊明和肉孜·托乎提決心留下三頭牦牛和他們繼續往前趕路,其余人員趕著剩下的牲口就此返回于闐。
兩人翻過界山,到達了塔斯良附近。這里離兩水泉已經不遠了,兩人不由得暗自慶幸??删驮谶@時,暴風雪來了。牦牛一見那陣勢,驚嚇得四散逃去。塔里木·伊明在追趕牦牛時,掉進雪谷中,被雪吞沒,不幸犧牲。
肉孜·托乎提找回了兩頭牦牛,繼續朝兩水泉艱難地前進。
在正月初七那天中午,他終于到達了兩水泉,為先遣連送來了——
十五公斤食鹽;
七個馕餅;
半馬褡子書信。
這就是和田軍民用三條維吾爾族青年的生命和一千七百零七頭牲口,前后歷時近百天,在大雪封山后為先遣連送到的第一批給養。
而肉孜·托乎提把這些東西清點完后,就一頭栽在了地上。他因為饑餓和勞累,昏迷過去了。
肉孜·托乎提已經三天多沒吃一口東西了。那七個馕餅,是他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肉孜·托乎提蘇醒以后,向駐守兩水泉的先遣連指導員李子祥講述了前后三次組織救援先遣連的經過。肉孜·托乎提在返回于闐之際,李子祥把留駐兩水泉的十七名官兵組織起來,鄭重地請他檢閱。
肉孜·托乎提九死一生,才回到于闐。
他是數月來,唯一一個目睹了先遣連生活境況的人。
1951年2月底,毛澤東主席收到了西北軍區關于請求中央救援先遣連的報告。
工作人員查清先遣連所在的位置后,毛澤東主席當即致電改則本,向改則本通報了解放軍進藏先遣部隊所處位置及所面臨的困難,請改則本政府幫助解決。
此后,十世班禪大師、西北軍政委員會、青海省人民政府主席廖漢生也相繼致電改則本和噶本政府,希望他們以祖國統一大業為重,積極協助進藏先遣部隊,和平進軍阿里。
改則本政府收到毛澤東主席的慰問電后,態度有所改變,即派仁江木村馬本前往先遣連慰問。
李狄三向仁江木村馬本反映了先遣連馬匹、藥品、糧食等困難。但改則本政府的慰問只是走走過場而已,他們并沒有向先遣連提供任何幫助。直到1951年4月下旬,西藏地方政府接受中央和談建議,并派代表赴京談判時,改則本才象征性地給先遣連送來了幾頭牦牛和百余公斤青稞。
四、特殊商隊
早在1949年12月,毛澤東主席在出訪莫斯科的專列上,經過深思熟慮,急電中央:“進軍西藏宜早不宜遲!”
中央建議王震將軍,新疆部隊的進藏任務可由駐扎南疆地區的郭鵬、王恩茂所率二軍迅速組成一支精干的騎兵部隊擔負。組建獨立騎兵師的任務落到了左齊肩上。當時王震交給他的全部家當就是師長兼政委何家產和他的坐騎“黑流星”。如今,一夜之間裝備起一支世界上數一數二的現代化部隊也不在話下,但在當時,左齊憑著“一人一騎”,用一個月時間拉出一個騎兵師,已算是十分神速了。
部隊組建好半月,即開赴于闐,修筑新藏公路,試圖在喀喇昆侖山脈西段的亙古荒原上打通一條可供大部隊進藏的道路。但這條路即使能夠開通,也需要三四年時間。王震怕影響進軍計劃,致電西北野戰軍,建議先派一支偵察分隊進藏。
1950年5月17日,原五師偵察參謀彭清云被調到騎兵師,奉郭鵬軍長之命,率一偵察小組深入昆侖山腹地,為進藏先遣部隊探路。
三天前,5月14日下午,翻譯貢布被叫到團部,團長蘆亞樓問他:“你叫貢布,是藏族人對嗎?”
“是的,首長!”貢布用剛學會不久的漢語回答道。
“你敢到阿里嗎?”
“敢,首長,怎么不敢!”
不一會兒,又陸陸續續來了十來個人,他們大多是少數民族戰士。
蘆亞樓待大家到齊后,看了一眼精干的彭清云,宣布道:“為了部隊順利進軍阿里,先抽調你們十七名戰士組成偵察排。由全國特等戰斗英雄彭清云帶領,先行探路,立下路標,初步了解阿里路上的地形和氣候。你們以商人的身份走,不能暴露我軍進軍阿里的意圖。給你們三天準備時間,然后出發?!?/p>
彭清云1929年出生在四川遂寧蓬萊一個貧苦的農民家庭。從九歲開始,他的人生就充滿了傳奇色彩。他清楚地記得那是1938年的冬天。日本打進了中國,遠離前線的川中也被屈辱和不安籠罩著。國家破碎,百姓的生活更加艱難。
彭清云的父親去世得早,母親拉扯著五個孩子,缺衣少食。他七歲開始為別人放牛,九歲時,他就想到外面去。正好,鄉里有位姓郭的私塾老師是位地下黨員,得知他想往外地跑,就叫他到延安去。
“延安?那是啥地方?”彭清云當時只知道蓬萊附近的幾個鄉場。
“那是個好地方,只要能到那里去,就有吃有穿,什么也不會缺?!?/p>
“那太好了,可是,怎么才能去呢?”
“我給你寫一封信,裝在你要飯的竹竿里,你到了后再拿出來?!?/p>
“可咋走呢?”
“只要往北走,就能走到,先到寶雞,再到銅川,到銅川后就不遠了?!蹦抢蠋熞矁H僅知道個大致方向。
彭清云要上路了,母親含淚送他。她知道,把孩子留在身邊也是挨餓,還不如讓他自己去找活路。
但年幼的彭清云對世界知道得很少,他一邊要飯,一邊往北走,到第三年,才到了寶雞。
到處兵荒馬亂。他到寶雞后,恰逢川軍往抗日前線開,被抓了壯丁。他迷迷糊糊地跟著隊伍,扛著一桿大槍,在陜西轉來轉去,一轉就是六七年。他原以為能去打日本的,可日本投降了,他連抗日的邊兒也沒沾上,就開了小差,往回跑。沒想兩個月后,又叫國民黨的九十二軍抓了壯丁,沒幾天,就被拉到瓦子街打共產黨部隊。就在那場戰斗中,他被俘,成了解放戰士。
他想起當年出門時就是要到這支隊伍中來的,現在正好遂了心愿,自然十分高興。解放過來后,沒下戰場,就調轉槍口,參加了戰斗。
從那以后,他參加了解放西北的所有戰斗。因為作戰勇敢,多次立功,他很快就成了四野有名的英雄。他的年齡還不大,加之個子不高,又生著一張娃娃臉,顯得更是年輕。所以他當參謀時,大家都叫他“尕參謀”,后來在先遣連當副連長,大家又叫他“尕連長”。
但他完成任務的堅決,上至王震,下至普通士兵,都是知道的。因此,上級才把他從五師抽調到騎兵師,擔負這一異常艱巨的任務。他按時完成了準備工作,三天后,偵察排化裝成普通商隊,身藏短槍,趕著馬匹、駱駝,馱著新疆特產,踏進了萬古荒原。
小小的“商隊”行進在世界最高大的群山中,像幾只螞蟻。
這里大多是自古就少有人蹤的無人區。對于偵察排而言,一切都是未知的。那只老舊的指北針指引著他們的方向。它是彭清云打寶雞時繳獲后作為獎品獎給他的。
6月的新疆,天氣炎熱,大家穿著單衣,汗水還濕透了衣褲。一進昆侖山,日頭耀人眼目,讓人不敢抬頭,可身上卻冷得發抖,山風帶著刺骨的寒意,凍得人直打哆嗦。大家穿上棉衣,不久又套上了皮衣、皮褲,才抵御了昆侖山這沒有邊際的寒意。
山愈爬愈高,本來就沒有道路,要開辟道路前行就更加困難了。衣服顯得異常沉重,壓在身上,行動極不方便。加之空氣稀薄,每個人都感到呼吸急促,胸口發悶。即使適應性很強的駱駝,也是鼻孔大張,直喘粗氣。
吃飯時一般是化點雪,咽幾把炒面;宿營是走到哪里就在哪里找一塊避風的地方,卸下貨物,有柴火就燒一堆篝火;有時太累了,就在路邊找個平點的地方,把牲口趕到一起,圍個圈,人就在里面和衣而臥。
二十多天后,大家已被折騰得臉色青紫,皮包骨頭。高山反應使人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每時每刻都頭痛欲裂,嘔吐不止。行軍時只有扶著馬背一步一步往前挪,一點一點往前爬。
誰也不知道這是高山反應,只以為這些大山間有什么“瘴癘”,大家都被染上了病。貢布因為曾隨母親翻越唐古拉山口,到拉薩去朝拜過,知道越往高的地方去,就會出現這種情況,但他也不明白這是為什么。他只知道民間的說法,越接近神靈的地方,凡俗的人就得經受越多的磨難和痛苦。
一次,大家在一個靠近達坂頂的地方扎營,呼嘯的狂風吹得人站立不穩,沙石抽打得馬匹跳來跳去,駱駝不安地轉著圈子。搭好的帳篷被風卷起來后,像一張紙,被大風刮上天,然后沒了蹤影。大家用盡全身力氣抱來一塊塊石頭,壘了一截擋風墻。天黑了,但生不成火,燒不成水,地上的積雪全被刮走了,大家只有干吃幾把炒面充饑。
天氣越來越寒冷,隱隱可以聽見石頭被凍裂的聲音。在冷如刀子般的寒風中,大家和駱駝緊緊地擠在一起,以獲取它們的體溫。半夜里,馬群躁動起來,過去一看,一匹馬已被折磨而死。
第二天爬到達坂頂,天就黑了,風仍然很大,加之山路險要,下山已不可能了。但沒人知道那里的海拔已是6000多米,這個危險的高度可以隨時把人置于死地。
彭清云把周圍的石頭集中起來,從三面壘起石墻,把馬匹和駱駝集中后,馬匹在里,駱駝在外,圍成一個圓圈,每個人和馬匹擠在一起取暖。
由于海拔太高,在這里呼吸更加困難。躺了一會兒,沒人敢再睡了,彭清云怕大家凍傷、凍死,就讓大家站起來,跺跺腳,動一動。
不久,就不斷有馬匹和駱駝突然倒地,動彈兩下,猝然而死。熬到天亮,有八匹馬和五峰駱駝被高山反應和寒冷折磨而死。有六名戰士看起來像在熟睡。大家以為他們真是因為勞累而睡著了。待準備出發要搖醒他們時,他們已聲息微弱,臉色已變得黑紫,眼睛已無力睜開。
所有的人一下驚呆了,他們呼喊著:“你們要堅持住,我們馬上下山?!?/p>
大家兩人抬著一人,貢布氣力大,獨自背了一個,跌跌撞撞地、不顧一切地向山下跑去。但沒跑多遠,他們就相繼去世了。他們犧牲得非常平靜,沒有一點聲息。
他們以自己的犧牲告訴了人們,這樣高的山不能輕易過,更不能隨便停留。
大家怎么也不相信死亡會來得如此突然。他們使勁地搖著、呼喊著戰友。
淚水不停地滾落下來,在皮衣上留下了一道道白痕。熱淚成冰。
大家用手刨著那千年的積雪,為犧牲的戰友挖掘著墳墓。
六座白色的墳塋靜靜地臥在那里,成為一排,高原的血色朝陽抹在上面。風,止息了,世界一片靜穆。時間、空氣、陽光都似乎凝固了。
他們是人民解放軍第一批安息在莽莽昆侖山上的戰士。
貢布當時剛滿十七歲,他入伍后第一次面對戰友的犧牲。所以,他永遠忘不了他們平靜的神情,忘不了他們最后說的每一句話。很遺憾的是,他當時漢語水平不高,又是新兵,很少直呼戰友們的名字,除了最后犧牲的王懷遠,他沒有記住其他犧牲者的名字。
阿里高高地矗立在西藏西部。由喜馬拉雅山、岡底斯山、喀喇昆侖山、昆侖山托舉的阿里是“世界屋脊”的屋脊,號稱世界第三極,生存條件之惡劣僅次于南極、北極,其平均海拔在4500米以上,藏北無人區則高達5000米左右。
四十天后,偵察排進入藏北無人區,馬和駱駝已死了多半。
他們第一次見到藏民是在天公湖,距現在的改則縣城約二百公里。這片與世隔絕的荒原第一次見到裝束陌生的外來客,引起了不小的驚慌。尤其是看到駱駝無不大吃一驚。這種動物彎曲的脖子長長的,身架高大,頭卻很小,背上還長著兩個大肉包。他們以為是什么怪物,遠遠地看著,不敢走近。
改則的頭人心中大犯疑惑,很快就和當時的形勢聯系起來:這幫人說不定就是上面說的要解放西藏的漢人。于是馬上組織騎兵,由日加瑪帶領,把商隊包圍起來。日加瑪提著英式手槍,大聲問道:“你們是從哪里來的,干什么來了?”
貢布向彭清云作了翻譯后,用藏語回答說:“我們是青海、新疆的商人,從新疆來,做生意來了?!?/p>
說著,就從馬背上拿下馱包,掏出杏干、葡萄干、茶葉等商品。
藏兵下了馬。仔細地檢查了馱包,沒有發現什么。當時偵察排的手槍、子彈、手榴彈都藏在駝鞍里,藏兵不敢接近駱駝,也就沒有檢查。
最后,藏兵把貨物沒收了。貢布說:“我們是做生意的,我們沒有了這些東西,就虧本了,怎么回去呀?!?/p>
日加瑪說:“這是頭人老爺的領地,誰讓你們來的?不殺你們就夠好了,趕快離開這里,以后再來,就殺你們的頭?”
彭清云一看任務已圓滿完成,也不和日加瑪計較,決定返回于闐。到達于闐時,馬匹和駱駝只剩下三分之一,幸存的十一個人也早就累得變了人形。但這次歷時六十余天,深入昆侖一千多公里的艱苦偵察,為先遣連進軍阿里探明了道路。

盧一萍,70后作家。四川南江人。畢業于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1990年入伍,2000年成為新疆軍區文藝創作室專業作家,2012年調成都軍區文藝創作室,任副主任。2016年退役。已出版長篇小說《白山》《激情王國》《我的絕代佳人》,小說集《帕米爾情歌》《天堂灣》《父親的荒原》《銀繩般的雪》,長篇紀實文學《八千湘女上天山》《天塹》等二十余部,作品曾獲第九屆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獎、第三屆中國報告文學大獎、第十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第三屆“天山文藝獎”、第九屆四川文學獎,第九屆上海文學獎等。長篇小說《白山》先后入選“名人堂—2017年度十大好書”“2017《收獲》文學排行榜”“南方周末2017文化創意榜年度圖書”,被評為“亞洲周刊2017年十大小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