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言:我還在尋找最理想的表達方式
我們很多時候會想當然,有時候需要反向思考一些事情
傅小平:常聽人說江蘇作家擅于寫中短篇,感覺你倒是一個以寫長篇小說見長的作家,你作品中的氣韻,應該說能撐得住長篇的容量。那中短篇小說在你的小說創作中占據什么樣的位置,回頭看怎么評價讓你聲名鵲起的《夜泊秦淮》?
葉兆言:我短篇寫得相對少一點,湊在一起大約可以出四本書,中篇和長篇多一些,尤其是中篇,可能與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刊物需要有關??偟脕碚f,我是個喜歡寫作的人,喜歡馬不停蹄地干活。至于自己的活干得怎么樣,我很少去想,我的信念是,寫出來最重要?;蛟S時間太久了,我讀《夜泊秦淮》,已經感覺是在讀別人的作品。
傅小平:你的中短篇小說,雖然高度濃縮,但人物關系還是相對簡單。不像《刻骨銘心》里人物眾多,各各有剪不斷理還亂的故事,故事之間又有很多的交錯,要理清這本賬,真得費點功夫。當然我明白,你取這個書名是有道理的,貫穿小說的就是各各不同的刻骨銘心的痛么。這部小說或許真沒有更合適的書名了。
葉兆言:有經驗的寫作者,一般都以兩種方式結構小說,一種是連下去的,一種是鋪開來的。除了一些比較單純的故事,結構小說不太可能擺脫這兩者模式。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實際上是以“百年孤獨”這四個字串聯起來的,它寫了不同時期的孤獨感?!痘魜y時期的愛情》也是,它是用愛情兩個字串聯起來的?!翱坦倾懶摹币彩沁@樣一個連接詞。說白了,這部小說就是寫了不同時期讓人難受的事。包括第一章里寫的無性之痛、失語之痛,歷史車輪滾滾向前,有些東西咀嚼起來會讓人很痛,你一琢磨就會特別痛的那種痛。

傅小平:要的就是這個琢磨。吳義勤說,讀完小說后一直在想,是什么讓他銘記在心?他說,小說里這些人物都有刻骨銘心的東西,但他比較困惑刻骨銘心的點在哪里,他沒有找到。實際上,我也在找,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找到了。但讀到錦繡被何為強奸這一段,還真是給刺痛了,一種尖銳的刺痛。按說,小說里還有其他更劇烈的痛,尤其是時代帶來的陣痛,但就是冷不防被這個情節刺痛,我想是因為這樣的隱痛,都讓我不忍心去琢磨。還因為錦繡只和作者、讀者分享了這種痛,她沒把這事告訴小說里的任何人,一切她都獨自承受了。
葉兆言:我寫這一段的時候,就感覺很痛,難受得要命。我女兒讀到這一段,忍不住掉眼淚了。她問我為什么這么寫,我也說不出來為什么。錦繡這個小女孩,真是很慘。雖然她的生母對她有過詛咒,他爹馮煥庭特別疼她,他原本躲在家里,但日本人要殺錦繡的時候,他從藏身處出現了,被抓走后死于非命,他相當于替錦繡去死了。馮煥庭是軍閥,是警備司令,那錦繡被強奸后肯定會想,要是我爹活著,我會被你這個狗東西糟蹋,他會滅蒼蠅一樣把你掐死掉。但她再怎么想,事實是她爹已經不在了。
傅小平:聽你說的這會兒,我都不能釋然。說來何為這個人物,也真是可恨可嘆。這個人很有手段,既靈活變通,又精明強干,要不是生錯了時代,也很是了得。像這種人物與時代的錯位之感,也讓人感覺到一種不一樣的痛。
葉兆言:對,要不說民族氣節之類的事,這是很有能力的一個人,任何時代都有這樣的人,他們確實很奸詐,很會見風使舵、見機行事,無論社會怎么變化,都會混得好。要放在今天,他該是馬云這樣的浙江商人,但他選擇了做漢奸,那也沒什么,他有本事把自己洗白了,也確實這樣做了。到了鎮壓反革命運動時,很不幸地,因為某些很偶然的因素,當局沒要他,不需要他了,所以落了個被槍斃的下場。
傅小平:作為讀者,我們樂得看到何為有這樣的下場,所謂惡有惡報么。就這么一個人,要在任何時候混得如魚得水,都天理不容了。但實際的情況未必如此。你只是給這個人物按上了這么個由偶然而生的不幸。要不是這樣,像何為這類人就是顯赫的成功人士,就是敢玩命的弄潮兒。這其實也提醒我們不能想當然。
葉兆言:我們很多時候都會想當然,有時候需要反向思考一些事情。舉個簡單的例子。我們很多人會說抗日戰爭,給了共產黨發展壯大的機會。但我們也得反過來想想,要沒有共產黨這回事,沒有抗日戰爭這回事,當時的國民黨也不會那么強大。國民黨得天下看似很容易的,哪像后來共產黨打天下那么費勁。實際上,蔣介石北伐勝利后,定都南京,他也只是牢牢地控制了江蘇、浙江、安徽這么一小塊地方,其他地方都被各大軍閥勢力占據。那么,好了,共產黨在前面走,國民黨在后面攆,中央軍就以剿共的名義,把勢力滲透到了原來被各大軍閥占據的地方。要沒有共產黨在那些地方,中央軍找不到充足的理由擴大地盤。因此結論就是,長征時紅軍勝利了,國民黨也勝利了。你想,蔣介石的威望什么時候最高,是在1936年西安事變以后,他的威望達到了最高峰,成了大家共認的領袖。
傅小平:你在小說里也寫到這個背景,只是沒你現在這樣說得明白。有些歷史還真不見得是我們想象的那樣。比如在你筆下,大屠殺發生后的南京,尤其是在汪偽政府統治時期的南京,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讀者可能就會有點想不明白,要按一般的理解,發生了那樣生靈涂炭的事件后,南京的境況該是很不堪啊。
葉兆言:大屠殺時,南京的確很慘。但大屠殺過后,不打仗了,又開始大興土木了。房子被日本燒了,你要居住,就得蓋房子,就得翻新。汪偽政府統治這七年,就生活水平而言,可能要比內地的日子過得好。前任國家領導人江澤民同志就在那時候的南京上大學,那大學也比內地要安定。當然老百姓日子過得再好,也還是亡國奴,也還是寄人籬下,這想起來會讓你覺得特別的痛。
傅小平:談了這么多痛,特想問問是什么觸發你寫這種種刻骨銘心的痛?和你的某些經歷或經驗有關嗎?讀完這部小說,我真想不出來你為何寫它。當然寫作有自己的邏輯,未必和現實生活有直接的關聯。這個問題,或許可以換個問法,一般來說,是怎樣的情境,促使你全心投入寫一部小說?
葉兆言:我也說不清,就是一直想寫,最后竟然就真的寫了。有些斷斷續續的念頭,已經存在很長時間,寫著寫著,就冒出來了。
傅小平:我揣摩,促使你寫作的緣由,會不會是某種時間意識或歷史意識。不知是不是巧合,我讀過的幾部小說開篇都有準確的時間刻度的,也都有對氣候的描寫?;叵胍幌?,也就《沒有玻璃的花房》是例外。
葉兆言:這我還是說不清楚,可能是不知不覺的一個習慣,不知不覺中,就這么寫了。
傅小平:你也會選擇一些重大的歷史時刻,《一九三七的愛情》就不用說了,1937年,發生了南京大屠殺?!稖粲谖蓍艿挠甑巍烽_篇則是,1978年12月,首都北京正在召開很重要的三中全會,陸少林的父親在南京一家醫院過世了。
葉兆言:小說中的時間當然是重要的,不僅是小說中的時間,有時候,寫作的那個具體時間,同樣重要。
同性之間的友誼,說來真是挺復雜,有很多超出你的想象
傅小平:和秦淮三部曲的另外兩部一樣,置于《刻骨銘心》前景的,其實不是那個時代的戰爭、政治等,而是那個動亂時代的愛情,或說是生活和情感。
葉兆言:文學關注的就是人,就是那些男男女女,作家寫的也就這些男男女女的故事,愛情當然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它應該也可以處于比較核心的位置。
傅小平:怎么體現?在你的《一九三七年的愛情》里,愛情倒是絕對的中心。
葉兆言:其實每寫一個小說,我都會有不同的想法。像在《一九三七年的愛情》里面,你會覺得,在戰爭機器面前,愛情這個東西真是特別渺小。在那樣的時候,愛情就是個狗屁。就好比文學在真正的大歷史面前,也是個狗屁一樣。但是戰爭結束以后,你換個角度看,換個角度去思考,你會發現愛情比戰爭更厲害,你會發現文學也是這樣,它們更持久,更永恒。但要只是強調愛情,簡單地表明愛情更厲害,那我講的肯定不會是一個好故事。所以說在那部小說里,戰爭與愛情,其實是鳥的兩個翅膀,只有當它們一起煽動的時候,鳥才可以飛翔,故事才可能好看。
傅小平:的確如此。有意思的是,在《刻骨銘心》里,倒是沒讀到矢志不渝的愛情,更多是錯亂的愛情。而麗君這個人物更像是走向了愛情的反面。從一開始,她就給了我大大的震撼。白燁也談到了,在丈夫亞聲去世后,她竟嫁給了自己的仇人馮煥庭,這個轉換還很自然。此后,她一下跟了漢奸,一下跟了革命黨人,日本投降后,又成了國民黨的國大代表,最后遭遇是那么悲慘。這個人物真是不同尋常。但反過來講,就像謝有順說的,像麗君這樣被時代大潮卷著走,沒那么清晰的生活的設想,倒是一種生活的常態。也像賀紹俊說的,麗君的生活看似一堆碎片,要把它和大的歷史勾連起來,我們就會對她的命運有一種新的理解。
葉兆言:評論家說了那么多,我就不說了,一時間也不知道怎么說才好。
傅小平:我剛想說你很擅長寫男女之情。但你分明更擅長寫同性之間的感情。在這部小說里,紹彭和希儼之間就有一種堅不可摧的兄弟情和戰友情。希儼對紹彭的赤膽忠心,尤其是在面對重大事件時的擔當,怕是異性之間忠貞不渝的愛情都不及的。有一點白燁也提到了,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紹彭在陷入三角戀時無法解脫,希儼挺身而出,去幫他解決困難。這得是怎樣非同一般的感情了!
葉兆言:說得也是,那可能是一種近似同性戀的感情,但你又不能說它是同性戀。有時候,是與不是并不重要,這里面一定有一種情感存在,不一定跟性有關,也不一定沒有關系,我們傳統上會說它是意淫。反正這種感情處于一個模棱兩可的區域,這種男人之間的友誼,女人之間的友誼,說來真是挺復雜的,有很多是超出你的想象??赡芊旁诋斚掠悬c不好理解,或者是解讀得過于直白就沒意思,事實上,在我的認知里,那個年代的男人之間,真是很在乎同志之間的友誼。為維護這種友誼,維護這種準基情,是可以犧牲男女之情的。
傅小平:還真是,這種事在這個年代不多見了,在女性群體里,只怕是更少見了。如今社會不都流行說,防火防盜防閨蜜么。不過《很久以來》里面的欣慰和春蘭算得例外,她們之間的那種好,真是好到了極致,都濃得化不開,滲透到骨子里了。我真是有些好奇,你寫這部小說,是一開始就想好把她們的關系寫成這樣嗎?異性之間的感情吧,寫俗了也就俗了,反正大家都司空見慣。但同性之間的感情,要寫俗了,就會俗不可耐。這中間的尺度,真是不太好把握的。
葉兆言:這個事,我自己都沒法解釋。我只是寫的時候,覺得這么寫有意思。說來也可能跟我少年時的文學夢有關,我有個堂哥三午,對我寫作有影響,他說過一句話,咱們做一件事,別太俗。我只是覺得這樣寫才不太俗,應該這么寫,不應該那么寫。反正我最后就這樣寫了,我管不了別人覺得美不美,我覺得挺美。
真相有時候就是一些俗套,就是一些不可思議,見怪不怪
傅小平:要說江蘇作家里,蘇童、畢飛宇寫女性寫得好,那主要體現在中短篇小說里。要說在長篇小說領域里,我看是你寫女性寫得挺好。寫女性之間那種欲說還休的微妙關系,更是沒得說。比如說,欣慰與春蘭是相互之間沒有秘密的好朋友,但春蘭還是碰到了實在沒法分享的事情,那對欣慰說還是不說呢,這種彷徨狀態真不好寫。其實《刻骨銘心》里,麗君與秀蘭之間的關系也很微妙。
葉兆言:有些話題,作家自己是不能解釋的,有時候,就是不說比說了好,我是指作家自己究竟應該不應該站出來解讀。別有憂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傅小平:以我的理解,你的寫作可以說是在“挑戰不可能”。你像是特別能讓看似最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在小說里自然而然就發生了。比如,《一九三七年的愛情》里,丁問漁干的是破壞軍婚的事啊,他最后真就把任雨媛追到手了?!逗芫靡詠怼防?,知識女性欣慰嫁給了殺豬匠閭逵,春蘭在欣慰被槍決后,竟然也嫁給了強奸過她的閭逵?!犊坦倾懶摹防?,一度是電影明星的秀蘭,也嫁給了沒出息的王可大。我忍不住想,你這是不是有意給自己設置寫作難度啊。
葉兆言:我倒是沒覺得有什么難度,結果就這樣了,結果竟然會這樣,這就是小說,這就是文學。出乎情理之外,又在情理之中,這么解釋可能有點俗套,但是真相有時候就是一些俗套,就是一些不可思議,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葉兆言先生
傅小平:這樣的劇情大反轉,除了你寫的基本上能說服我之外,我也會對照現實生活看一看,不得不承認,生活中也經常發生一些看似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不過這也造成了不太好的慣性,讀你的小說,讀到一些人物,會忍不住琢磨一下,這是不是有原型?讀到事件呢,會想是不是真實發生過?按說小說就是虛構,只要能自圓其說就可以了。但具體到有些情節,要沒有摹本恐怕是想象不出來的。比如《刻骨銘心》里《亞聲的遺骸》一節里的描寫,或許是有歷史依據的。
葉兆言:你真就說對了,這是個非常真實的故事。寫這個故事,真實性很重要,真實的情形就是這樣,還真用不著再瞎編,雖然人物是虛構的。發生在濟南的1928年“五三慘案”,在中日關系史上,應該說是個非常重要的轉折點。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革命政府進入南京的時候,英美是強烈反對的。革命軍當時打出的口號,就是要打倒列強。但是日本人持了觀望態度,他們沒怎么反對,他們在過去曾經支持孫中山,所以革命政府進入南京以后,即使發生了一些他們不愿看到的事情,守衛領事館的軍人都因此自殺了,日本民眾也是特別反對,他們開始仇恨中國人,想教訓中國人,但是日本政府還有些吃不準,對革命軍也基本上持一種忍讓的態度。但這也給國民政府一種錯覺,以為日本人好對付,北伐軍打到濟南的時候,他們才真正體會到日本鬼子有多厲害。實際上,北伐軍很容易就進了濟南,但那里有很多日本人,這些僑民就受到威脅,并且有幾個被殺了。日軍一下子就從青島過來,進入濟南。這一打,北伐軍的先頭部隊所有人都繳械。國民政府就派人去談判,日本政府根本不管“兩國交戰,不斬來使”的外交慣例,就把國民革命軍談判代表給殺了,殺了之后,還要想焚尸來滅跡。所以,亞聲的遺骸都找不出來。這個事件深深刺痛了蔣介石。他在日記里,就發過“此生必報此仇”的誓言。其實客觀來看,當時國民政府也把這個事件放大了,以至于中日關系越來越不好。你想,甲午戰爭后,中國割了個臺灣給日本,中國人都沒那么恨日本人。那一代人的思維是,我打仗打不過你,是因為我落后,因此我要向你學習。梁啟超和章太炎他們都贊成向日本人學習,日本后來又支持過辛亥革命。南京大學剛創辦的時候,請來的教師差不多也全是日本人。所以中日關系并沒到不可調和的程度,濟南慘案發生后,很快就變得不可收拾了。
傅小平:那在你看來,后來日本侵華,發生南京大屠殺,還有其他一些惡性事件,跟這次慘案后中日關系急轉直下,是不是也有關系?
葉兆言:我覺得是有關系的。日本人的邏輯是,他們曾幫過我們,但中國人卻不講信用,所以就有意識地煽動自己的民眾說,中國人忘恩負義,我們一定要狠狠教訓一下中國人。在我們這邊呢,不僅有濟南事變,接下來還有一個更嚴重的“九·一八”事變,就很自然地產生了一個抗日的主旋律。那時候放的都是抗日電影,市場上多是宣傳抗日的圖書。這樣一來,中日雙方老百姓的情緒,都被煽動起來了,整個局面都失控了。
傅小平:不得不說,歷史真是比我們想象得復雜,也比教科書上寫的來得復雜。你在小說里寫到,1931年5月31日,希儼在共黨分子“悔過自新”文書上簽字的情節,讓我想到你隨筆集《永遠的阿赫瑪托娃》里的一篇文章《鬧著玩兒的文人》,其中寫到清乾隆三十二年,七十一歲的舉人蔡顯,自費刻成一本《閑漁閑閑錄》,原本也沒什么事,卻主動到松江府自首說,只是擔心有人惡意舉報,所以主動到官府說清楚,結果反而招來了殺身之禍。當然同樣是“自投羅網”,不同時代的兩個人,收獲的結局是不同的。希儼說清楚問題基本上就沒事了。
葉兆言:希儼這個人物,在這件事情上,實際上也還真有一個原型。我祖父有一個特別好的朋友,叫丁曉先,一臉的大胡子,歷史教科書編得極好。他早年參加革命,資格很老,因為姓丁,筆劃少,按姓氏筆劃排名,他在名單上總是排在前面,因此你會覺得他資格特別老,譬如他在當時的報紙上,排名就在周恩來之前,“四·一二”反革命政變的時候,他躲了起來,后來又自首了,也就是脫了黨。我看過他回憶自首的交待材料,怎么去,怎么和人談話,怎么填表,你想要他不脫黨,那也可是個不得了的大人物,人家當年都是跟周恩來一起鬧革命的,當時大家平起平坐。不過因為這段歷史,他這一輩子就過得特別失落。新中國成立以后,不是老要查戶口,查身份么,他就特別不高興,被查不耐煩了,他就說,你去問周恩來同志,我究竟是不是壞人。我大不了是害怕了,后來不革命了,文革中他被批斗。他兒子因為反對邱會作,被迫害致死。后來,他要為兒子平反,就到處說,我兒子是反林彪的,我兒子是對的。

把姿態放低一點,沒什么光環了,感覺自己就會好過一點
傅小平:說到文革,除《一九三七年的愛情》外,我讀過的你的幾部小說里,都或多或少有所觸及?!稕]有玻璃的花房》則完全以文革為背景。讀這部小說,是因為在《刻骨銘心》后記《有點多余的匆匆結尾》里,你寫到在這部小說里寫過一個叫李道始的人,他是戲劇學院副校長,也就是俞鴻夫婦所在的學校領導。讀后明白了,《很久以來》第二章里寫到的呂武,也是這部小說里的一個人物。這樣一來,你的這三部長篇,算是有相互關聯了。這是你有意設計的嗎?
葉兆言:應該是吧,這當然不重要,一個作家一生的作品,加在一起,就是一部大作品。一個作家寫的所有文字,都應該是有關聯的?,F在這樣勾連一下既是有意,也有點游戲在里面,巴爾扎克經常這么干。
傅小平:不管怎樣,要不是你在小說里布了這樣的局,我多半不會在讀完《刻骨銘心》后,又連帶讀了其他幾部。讀后就發現了一些你寫作上的秘密。比如,你敘述方式的創新其實是漸進的?!逗芫靡詠怼返诙略谀承┓矫?,就和《刻骨銘心》第一章有相似之處。這兩章都和全書主要內容有所游離,都講到了“我”寫與主題有關的小說,并且都在異域他鄉和外國作家討論了寫作。有所不同的是,《刻骨銘心》里更大膽了,第一章與主題關聯度也更少。至少《很久以來》第二章里談到的哈維爾、文革以及小芋,和主要內容有一定的關聯。這算得上是一種原小說的寫法。剛研討會上還聽王干說,你在長篇處女作《死水》里就這么寫了。
葉兆言:寫作中的怎么寫,當然相當重要。一個作家在寫作時,怎么寫會花費掉很多時間。我們說天然去雕飾,清水出芙蓉,只是一種說法,其實達到這種境界,仍然要下很多很多功夫。
傅小平:我有理由認為,你在這些章節里投注的對寫作的思考,不僅是主人公“我”的思考,實際上就是你自己的思考。你看你在《很久以來》里面,把自己寫作的焦慮都投射進去了。在和德國作家的那次交流會上,有一位美麗的姑娘問小說里這位來自南京的大作家,你的小說總是對過去的歷史有濃厚興趣,動不動就描寫民國時代秦淮河邊的妓女,你覺得這么做有意思嗎,格調高嗎,難道不庸俗嗎,你為什么要躲在書齋里,回避殘酷的社會現實?這倒是挺有意思的。
葉兆言:這個是這樣。我也記不清為什么寫了,可能是網上的跟帖,我隨手拿來用的。這其實沒什么奇怪的,辛格和奧茲這些作家,他們都這么干過,把一些采訪啊,直接放到小說里。自嘲的意味多一點,這沒什么關系,調侃一下自己總是可以。反正把自己寫糙一點,把姿態放低一點,沒什么光環了,感覺自己就會好過一點。
傅小平:你寫作的姿態放得夠低的。非得把自己整得跟個普通人沒兩樣。還是這部《很久以來》,里面的那個“我”到北京參加交流會的過程,真是挺狼狽的。這還不說,你這幾部小說后記,不管是虛構,還是非虛構,都寫到了對讀者的邀約,你擔心沒有讀者讀,同時又誠摯地希望讀者能好好讀,希望他們能告訴你閱讀后的感受。到了《刻骨銘心》,寫到俞天為被傳言和后媽錦繡相好辯白,總算撂下一句:有人就喜歡他媽的胡說,有人就喜歡編造,你要信不信。但給人感覺你是在為自己寫小說編故事辯白。估計有讀者會問,這是何苦呢。
葉兆言:這涉及到一個文學觀的問題。像雨果、魯迅這些作家,他們剛開始寫作就明白一個道理,文學要啟蒙人,作者和讀者之間是老師和學生,或者說牧師和聽眾的關系。那是一種傳統小說的寫法,現代小說不一樣,讀者和作者之間的關系變了。你看,魯迅寫筆下人物,用的都是凝視的目光,他展示他們的不幸,是站在高處同情別人?,F在的作者開始不一樣了,他自己首先就有一種恐懼,他覺得在這個世界上,首先要同情和憐憫的就是自己,原來自己也是這樣,也可能這樣,不僅僅別人是阿Q,我們自己也是,我們自己就是。你會發現,你跟自己筆下的人物也差不多啊,他們身上的毛病,你身上也有。如果是放在某個特定的情境里,我也會這么做,我也會像別人嘲笑的那樣。因此,現代寫作就是和愿意與作者對話的人在說話,我們共同面對可以讓人高興或很恐怖的事情。這樣一來,作者和讀者之間就是一種平等的關系,這也逼得作者必須帶著平等的心態去寫作。作為現代寫作者,很重要的一條,你要相信讀者。我們要知道,雨果那個時代的讀者,老百姓也在讀小說。他們看小說,就像現代人看電視一樣,并不太動腦筋。這個年代不同了,讀者的人數在減少,很多人根本就不讀小說,但他們的眼光卻很可能比以前更高明。你只是寫給那些愿意讀小說的人讀,他們不見得喜歡被動接受,他們讀你的小說,不是為了接受你高高在上的教育,那樣他們會覺得不過癮,會覺得厭煩,覺得索然無味,現代讀者需要的是有那么一點參與感。
傅小平:這么說,你在小說里留白,是不是也考慮到讓讀者參與進來?比如《很久以來》里面,欣慰究竟是什么原因死的,有點語焉不詳?!兑惶柮睢防锷蚪槊寂c趙文麟分手后的經歷,還有她在新中國成立以后的經歷,你都沒寫。
葉兆言:小說中有很多是不需要寫的,這就像書法藝術中的留白。而且把話都說完了,也沒什么意思。
傅小平:我開始讀《很久以來》,先讀到目錄,還在想為什么第八章小標題空缺呢?不至于是你偷懶吧?難道也是有意留白?
葉兆言:當然不是偷懶。
傅小平:有時你又似乎寫得太多了。像《很久以來》后記,其實就補充了一段李香芝的故事。這和小說主體沒有很大的關系。讀完后,我就在想,你為何要寫這么一個后記呢?主體的故事都有了結尾了,為何還要續貂?
葉兆言:可能也是為了有一種陌生感吧,這也是一種寫法。傳統小說講的是有頭有尾,我就想來個反動,我不希望要有頭有尾。生活當中也是這樣,好多事情說斷就斷了。也不是非得什么都得有個呼應的。說白了,這也就是一個技巧。事實上,《很久以來》這樣處理結尾,我個人覺得恰恰是倉促的,來無影,去無蹤。
傅小平:《沒有玻璃的花房》里,“我”和“木木”兩個人稱交叉著敘述,是不是也是一種技巧?事實上,“我”就是“木木”,“木木”就是“我”,為何非得這么交叉著呢?反正這么一來,讀的過程中沒那么順暢。但你這樣敘述,會不會是為了多一個審視的空間?或許還有別的理由吧。
葉兆言:我的想法很簡單,想用兩個視角來敘述,我怎么怎么,是主觀視角,木木如何如何,是客觀視角。兩個視角在同時敘述,效果應該是不一樣的,因此,這樣的寫作,帶有很強的實驗性在里面。
傅小平:實際上,你的幾部小說都涉及了文革背景下兩代人的關系問題?!稕]有玻璃的花房》里,張小燕和繼父張繼慶之間關系可謂冷漠,《很久以來》里,小芋與母親欣慰之間形同陌路。關鍵是他們在文革后,也沒有為當年的過錯懺悔。你通過寫人倫道德的淪喪,倒是揭示了文革的荒謬與殘酷。
葉兆言:文革是個永恒的話題,對我們這一代作家來說,它永遠也繞不過去。文革十年,是我青春成長的十年,沒有這十年,我成不了小說家。
傅小平:可以商榷的一點是,讀有文革背景的小說,似乎都會讀到性的狂歡?!稕]有玻璃的花房》也不例外。我不知道這是俗套,是作家們的夸張表達,還是就是那時的真實境況?是不是說,禁忌必然會導致性的放縱,甚至是亂倫。比如,木木與父親李道始的情人李無依之間發生了亂倫的關系,而在李道始與李無依之間性與權力的糾纏,某種意義上也增強了小說的批判性。
葉兆言:這個說不清楚,不負責任的回答就是,我想這么寫,要這么寫,就這么寫了。
傅小平:我倒是挺喜歡《沒有玻璃的花房》的結尾,還有那個黑傘的意象。主要是其中包含的那種反諷性的張力。張繼慶要刺殺馬小雙,結果把他的雙胞胎哥哥給刺殺了。這種反諷性在你的幾部小說里都有體現。具體到這部小說,比如張小燕揭露張繼慶,更多是出于一種青春的叛逆,帶來的后果卻是災難性的。
葉兆言:我想說的只是一種惡果,馬小雙的哥哥大約是文革留給我們唯一還能算是正面的東西,他可能是唯一的一個好孩子,卻被無意中被殺死了。這里面的隱喻大約就是,文革就算還有那么一丁點的好,也不復存在了。不該死的死了,該死的都沒死,而且還誕生了一個來路不明的嬰兒,這個孩子究竟是誰的兒子,說不清楚,他就是文革的兒子,是文革的陰魂。他在一天天長大,天知道最后會怎么樣。
我不是為寫南京而寫南京,而是以它為平臺,寫中國的歷史
傅小平:讀完《沒有玻璃的花房》后,回頭翻了下,沒找到具體故事發展的空間,你也可以因此說,故事泛指發生在中國。這算比較例外吧。但你的大部分小說故事發生地都在南京,我有時想,你寫南京,是不是抱了一種使命感?
葉兆言:《沒有玻璃的花房》寫的應該還是南京。別說什么使命感,我沒什么這個玩意。作為文革一代人,我對大詞始終會保持一種警惕,我見到的那些滿嘴正義的人,往往都是一些小人。說到底,我就是喜歡寫作,熱愛這個行當。不瞞你說,《刻骨銘心》寫完,我已經又寫了一部《南京傳》。寫它的原因很簡單,《刻骨銘心》已經寫完,我總得再寫些什么。有朋友給我推薦《倫敦傳》,說寫得怎么好,我看后,也沒覺得好得不得了。我說要我寫南京,也不會寫得比它差,那他就鼓動我說,你來寫吧。出版社答應的條件也可以,我就稀里糊涂簽了個合同。一篇寫出來后,就給騰訊大家連載,本來是想一邊寫,一邊連載,后來發現,我寫得快,連載卻慢,差不多一個月才一篇,很顯然,出書恐怕有些等不及了。這本書應該明年會推出,24萬多字。寫它,可以說也是出于一種虛榮心吧,有人說,這種東西,只有你能寫,你寫最合適,于是我就上了賊船。
傅小平:你說因為虛榮心寫《南京傳》,我覺得是你謙虛了。你一定有深層的用意的。
葉兆言:也可以這么說。我寫南京,其實不只是要寫南京這座城市,不是為寫南京而寫南京。我要做的,是以南京為平臺,寫中國的歷史。我寫李白,就是通過李白和南京的關系,來寫當時的南京,當時的南京和當時的中國,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南京實際上就是整個中國政治的一個備胎。
傅小平:這個說法有意思。南京不幾度是首善之地么,難不成幾朝幾代把它當了首都了,它還只能屈居備胎的位置?
葉兆言:我們就說明朝吧,朱元璋定都南京,始終處于一個矛盾狀態。一開始,整個南方實際上有三股勢力。另外兩個人比朱元璋更厲害。但朱元璋以南京為基地,結果就把那兩個敵人給打敗了,但他至死都想著要遷都,臨死前還在想著遷都,他覺得定都南京不是長久之計,這個事后來被朱棣干成了。辛亥革命時,袁世凱還沒做出最后決定,他也是很猶豫,是贊成革命,還是維護清朝。當時主要有兩派勢力,一個是革命黨人黃興,一個是清朝的軍人黎元洪,誰都不服誰,鬧得不可開交,結果就想到了一個解套的辦法。把孫中山請回來當臨時總統。為什么是臨時呢?因為革命黨人和袁世凱之間有一個秘密協議,只要袁世凱贊成革命,就選他當總統。所以中華民國第一任總統是袁世凱,不是孫中山。這里還有個背景,我們知道革命黨人打出的是“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的旗幟,到了南京以后,就改為了“五族共和”,也就是說,革命黨人開始承認將繼承清朝的版圖。這樣一個事情,放在武漢或者上海都是做不到的,而在南京就悄悄地完成了這樣一項不流血的革命。等孫中山當了幾個月臨時總統后,袁世凱當了總統。革命黨人是贊同去北京的,孫中山、黃興不同意,他們應該是對袁世凱有所顧忌。但現在想想,平心而論,當時還是應該去北京合適,因為北京是帝王之故,坐得住,老百姓也認同??箲饎倮?,很多國民黨大佬也曾力主遷都北京,國民政府沒有這么做,結果呢,就只好遷到臺灣去了。
深刻往往是一個很膚淺的東西。深刻和淺薄會變成同一個玩意
傅小平:特別想起你說過的一句話,大意是寫好一部作品,是對此前寫作的拯救。這話至少在我身上得到驗證了,因為讀《刻骨銘心》,我又讀了你其他一些作品。我不確定這部小說,算不算讓你小火了一把,但總體看你的創作給人有那么點不溫不火的感覺,以你巨大的創作量,你有沒有為此感到過困惑?
葉兆言:坦白說,寫作的人都有虛榮心、野心,都渴望成功。但也不是什么好事都能讓你得到,火不火其實沒什么關系。寫作就得有平常心,李白活著的時候,比杜甫不知道要火得太多,你見杜甫抱怨過什么嗎。我自己的話,只要能源源不斷地往下寫,就會感覺特別好。我最大的焦慮,就是怕寫不下去。我不太去記住寫過的東西,很多時候寫過了,就淡忘了。在現實中,那都已經過去了,沒有什么意義了。碰到接受采訪要談以前的作品,那是沒辦法的事。講真心話,這就像做愛,更大熱情在于做本身,過程最重要。寫作也一樣,我不是特別享受寫作的成果,但特別在意寫的過程??赡芤灿行┳骷液茉谝獬晒?,但要是寫作過程感受不到快感的話,那也沒什么意思。從我個人來講,我對現狀已經很滿意了,不火就不火吧。我腦子里還感覺有一堆東西要寫,我還在尋找最理想的表達方式,就留著以后慢慢寫吧。
傅小平:說得也是。說到你的創作量很大,在你大量的創作中,實際上除秦淮系列外,還有部分是直接觸及當下現實的,像《馬文的戰爭》等。當然你寫現實,似乎不像很多作家那樣有意識地捕捉敏感或尖銳的話題,從而引起更高的關注度,這或許也是你不那么火的原因。眼下文學界可能感覺作家寫現實還不夠吧,也在提倡回歸現實主義。所以想問問,在你看來,有沒有必要提倡現實主義?
葉兆言:沒必要。我不太考慮這類問題。要我說主義和作家毫無關系。什么叫現實主義,現實主義是什么,文學史上說說還可以,但對作家沒什么意義。說白了,寫作就是要不擇手段,盡一切可能拼盡全力發揮自己的才能。要覺得現實主義最順手,你就現實主義一把么。要不是這樣,該干嘛干嘛去。
傅小平:說實在,我真有點好奇,你怎么做到寫作源源不斷的?作家們一般都會寫著寫著,就感覺自己資源枯竭了。你看你現在的生活看似比較簡單,差不多除了寫作,還是寫作,基本上屬書齋寫作型的吧。我們這么長時間談下來,也沒聽你說什么體驗生活之類的話,那是不是說最重要的是要想象生活?
葉兆言:說到生活和寫作的關系,你不能說生活不重要,但生活確實不像大家想的那么重要。這就好比你問是曹雪芹的生活重要,還是曹雪芹本人重要。那當然毫無疑問是曹雪芹本人重要了。這世上有成千上萬的人,經歷過像曹雪芹那樣的生活,但我們只有一個曹雪芹。我們可以說,曹雪芹沒這樣的生活,寫不了《紅樓夢》。問題是有過曹雪芹那樣生活的人太多了,他們也寫不了啊。我想我這么說,也就基本上回答了這個問題。無論如何,作家本人更重要,要看他有沒有虛構能力,想象力,無中生有的能力更重要。
傅小平:思想能力是不是也很重要?我們籠而統之地評價一部作品,有兩個重要的尺度,一是真實,再就是深刻。要我說所謂真實,就是像你說的,能無中生有,這個“有”還得讓人看起來就覺得是真的。所謂深刻呢,就是還得會有中生無,也就是說從具體的,實在的形而下的生活中,生發出形而上的意味來。
葉兆言:我一直覺得深刻往往是一個很浮淺的東西。我的意思是說,深刻和淺薄會變成同一個玩意。有時候,看上去有多深刻,就有多浮淺。文學不是哲學,不是法律文書。文學如果就說點簡單的真理和公理,貌似深刻,一本正經,是沒有意義的。當然,我們對深刻的理解也不一定準確,我覺得現在的所謂深刻,往往是和是非聯系在一起,但文學不能簡單只談是非,文學不是要表揚什么,批判什么,不是要證明一個大家都知道的公理。你要想證明也完全可以,但這一定不是文學的最高境界。我有陣子去大學里講課,我就對學生舉了一個例子。我說我們都知道過人行道紅燈停、綠燈行的交通規則,要是你覺得普及交通知識就是深刻,呼吁大家遵守交通規則就是有作家的擔當,我也不知道應該說什么好。你說你要寫一本書,號召人們遵紀守法,這又算是什么文學呢。一個人就應該遵守交通規則,就不應該闖紅燈,但是文學的興趣,可能就是要描寫一個從來不闖紅燈的人,有一天突然闖了紅燈,為什么會這樣,或者換個角度,大家明知道闖紅燈不對,為什么又非要去闖,這與我們人性中的什么東西有關。要這樣去琢磨人性,這才叫有點意思。我們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個革命黨人,他因為反對沙皇統治,差點被槍斃。在《群魔》這部小說里,他把革命黨寫成那樣,我想連他自己都不一定知道為什么就把革命黨人寫成了這樣。我覺得,他進入寫作狀態的時候,就不由自主了。我讀的時候會感到特別震驚,甚至覺得恐懼。這太不可思議了,你叫列寧同志怎么接受呢。但是,我真是特別喜歡這部小說,當然,我也很喜歡《卡拉馬佐夫兄弟》,但讀了《群魔》以后,我覺得《群魔》或許比它更好。
傅小平:沒錯,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公認很深刻的作家啊。你還是喜歡深刻的嘛。
葉兆言:所以說,別相信作家說的話,有時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楚。但至少在我,每次說的時候都是真的,盡量說真話。我一直跟別人解釋,說自己之所以要寫,也是因為不太能說話。你別看我現在像個話簍子,胡說八道,夸夸其談,那只是在私下里,就那么兩個人、三個人交流的時候。我其實是很內心惶恐的一個人,你聽我公眾發言就知道了,人一多,我就沒法說話,就沒辦法把話說清楚。我有人多恐懼癥,在場面上會非??尚?。這次研討《刻骨銘心》,是我第一次為自己的一本新書開研討會,除了這部長篇,我的其他的十二本長篇都重出了,出版社肯定會感到營銷方面的壓力,我畢竟不是什么暢銷書作家,總得老老實實地配合一下吧。當然,我也很愿意配合,黃育海是我這么多年的老朋友了,我們在八十年代就認識,那時他在浙江的出版社當副總編,我的《夜泊秦淮》剛寫了兩篇,他就鼓勵我,讓我寫完,然后為我出書。你不知道,那時候出一本書是非常困難的,這種鼓勵非同小可。黃育海還幫我父親出過一本書,我父親東西寫得挺好的,但是生前就沒有像模像樣地出過一本書,我一直想幫他完成這個心愿。
傅小平:既然你這么喜歡寫作,真得問問你寫作對你意味著什么?
葉兆言:寫作就是一種生活狀態,寫五個小時,那就是實實在在的五個小時,寫六個小時或者更多。寫作就是在等待,就像釣魚一樣,不可能總是有魚上鉤,但等待魚上鉤的過程很有意思,釣到魚就很開心。寫作也是同樣的道理。在外人看來,寫一行字又一行字,出一本書又一本書,是很枯燥的勞動,實際上確實也很枯燥,但我能夠樂在其中。我為什么那么小心翼翼,就是怕得罪老天爺,會有報應么。

傅小平,1978年生,祖籍浙江磐安,現居上海。著有對話集《四分之三的沉默》、隨筆集《普魯斯特的凝視》,獲新聞類、文學類獎若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