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19年第4期|劉成章:陜北三題

陜北民歌云:“人里頭挑人年輕些好,白胡子老漢活不長了?!毕肫鹚?,我就想必須抓緊寫一些,否則,要是突然在哪一天,有一股煙從我之軀一升而起,就沒有機會再寫了。
以上是亂說幾句,下面就不能了:
散文集《羊想云彩》獲首屆魯迅文學獎。近幾年,由民主與建設出版社出版《名家散文自選集:安塞腰鼓》,由開明出版社出版《安塞腰鼓》,由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安塞腰鼓·關中味》。作品曾被指“有醉倒人的力量”(閻綱),“在當代散文界是獨立的”(賈平凹),“在新時期大放光芒”(劉錫慶)。單篇代表作《安塞腰鼓》,是近三十屆學生的學習教材,其中包括中小學、中職學校、藝術院校和個別大學;現在又被教育部新近統編的教材選用。
就此打住,不然,吹得太多,名實不符,物極必反。反了就會變成一攤不可言說,而我又老了,收拾起來很不容易。
——劉成章
從云霞畔下來
七八月的陜北真是陜北的模樣,好風陣陣,每座山都像老虎似的肌肉涌動,莊稼像鳥兒意欲展開雙翅。青草們扭起了綠色的秧歌,從寶塔山下扭起,向南,能一直扭到秦嶺山腳;向北,經過子長、綏德、榆林,能一直扭到毛烏素大沙漠的里面。而有時候,滾雷碾著滿天的云彩,戰車樣狂碾,有的云彩被碾破了,露出閃電巨大的眼睛,那眼睛一眨一眨,白熾的光芒一耀千里。天上下的雨再不是春雨一樣泛著綠光藍光紫光,它成了豪爽的老白雨。老白雨每一滴都是一個小瀑布,無數的小瀑布灑下來,讓萬物都洗了個痛快澡。河流便浪濤洶涌地跑起了馬,你追我趕,浩浩蕩蕩,鬃毛在艷陽下嘯成獵獵旗幟。趕路的人們喜笑顏開,頭上都戴著含有小麥香的新草帽?!昂?!桃兒下來了!”這雖是一句普通話語,說的是桃兒熟了,上市了,然而在這時候說出來,就使人浮想聯翩。
想起這時候青蛙蹬腿亂跳,想起這時候野兔縱腿亂竄,想起這時候鳥兒也會落下用腳走一走,更想到,這時候的桃兒也是長了腿的。它到底長著幾條腿,可以不去追究,重要的是它長著腿。
其實絕不止桃兒。這時候陜北還有許多瓜果蔬菜野果都是長了腿的。不是嗎?你聽人們不時說的話吧:西瓜下來了!小瓜下來了!罐梨下來了!豆角下來了!馬茄子下來了!一個一個都下來了!
其實河也是長了腿的,偶爾會跳上岸來。其實樹和草也長了腿,它們從卸下它們的火車站走起,一直走到各居民小區。汗珠也長了腿,從額頭跳到地上;衣裳也長了腿,從身上走到一邊;愛意也長了腿,一路飛跑,從后生的意念中,倏地就跑進了姑娘的眼里。連每片花瓣也長了腿,它們都想到處看看,枝葉卻拼全力阻止,不過勁大一些的還是掙脫跑了??吹剿鼈?,長了腿的絆腳石就鼓足信心,打算自動離開,只是緣于牛頓的定律死拽著,它壯志難酬。這時候陜北的一切都是長了腿的,都是走的、跑的、蹦的、跳的,一切都不再安分。這時候的陜北無物打盹,無物靜睡。七八月的陜北是腿的舞臺,奔忙的舞臺,歡欣亢奮的舞臺。冥冥中,管樂緊奏弦樂忙,鑼鼓也在急急地敲,所以天氣總是酷熱不退。
夜里終于靜下來,枕著日間的種種入夢,夢見兩個人關于桃兒“下來了”的議論:
下來了?
從什么地方下來的?
山腰?
不對。
山頂?
還不對。
猜不到了。
你想想李白是怎么寫黃河的吧?
黃河之水天上來?
咳,對了,它們就是來自天上,是從云霞畔下來的,如果你有靈性,會看見它們腿上云氣繚繞。
從夢中收獲的這個意象太好了,真是秉承著偉大詩人李白的思維,浪漫、大膽、奇特。瓜果蔬菜們都如同出自李白的游仙詩,如同云中君兮紛紛而下來!
一天,青年小吳給我送來幾個剛剛煮熟的玉米棒,我高興地說,嗬,玉米也下來了!這么好的玉米!我吃了一個之后,小吳聽說我想畫畫地里的玉米,就發動了門外的桑塔納,拉我到了郊外的一片玉米地旁。我們走下汽車,小吳說,你看這些玉米,一個個就像背了些槍彈。我驚喜得瞪大了眼睛。小吳啊小吳,你真是個詩人!你把玉米棒子比喻得多么有味道!小吳卻說,這不是我的發明,是一個老八路說過的話,我記下了。他說著揮起手臂:“你看這一片一片的玉米田,多像一支遠來的軍隊!”
我隨著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呀,真像軍隊,真是軍隊!它們是天兵天將!它們從藍天之上、從云霞之畔,浩浩蕩蕩地下來了!經過一道道山梁、一道道河谷,它們黃綠色的軍裝隨著地形起起伏伏,到了我們面前。它們是排著方陣的威武之師,它們是頂著烈日來的,是踏著雷聲來的,英姿颯爽,豪氣逼人!
小吳又發動了汽車,我們沿著田邊前行。我們向前走,玉米反向而去,而風中的玉米葉子,就像腳步走得嘩嘩作響。小吳笑說,你是首長,你應該向部隊揮揮手。我理解他的意思啦,現在,這一望無際的黃土地上,正在舉行一場盛大的閱兵典禮。我就揮揮手,面帶有限的笑容,向受檢的眾官兵致以親切問候。我做得有模有樣,逗得小吳哈哈大笑。片刻后轉臉看天,天上一只什么鳥兒正在款款飛過,真像一架悠悠駛過的飛機。我說,要是真飛機就好了,我也把空軍捎帶著檢閱一下。小吳笑說,呃,你可不能超越權限啊,你只是玉米軍團的總司令!
在返回的路上,我反復掃視陜北的原野,這原野瓜果飄香,五谷蓬勃,生機遍地,八面來風,連渠畔放的鐵锨都想跳上幾跳。風吹著我心里的文字,我感到那些文字嘩啦啦響了一陣之后,都有了脈搏有了呼吸,好像還睜開了眼睛,都準備緊張而有序地走進一篇我正在構思的散文里。而高高的云霞之畔,還有一些東西正在接二連三地跳下,我感到自己的心撲通撲通地響,它們都跳進我的心里了,變成文字了。我的心室本來夠大的,現在已經擁滿了,擠擠挨挨地像幾十個候車的人合在一起。無數文字在說話在喧嘩。我低頭向它們喊叫,讓它們肅靜一些。然后我說,如果暫時不需要哪個,很對不起,為了文章的簡潔,哪個就暫且休息休息吧,以后還會有用武之地。吵什么,不相信嗎?這片土地給了我那么多驚喜和感動,我哪能只寫一篇小文就草草了事?
回到七八月的陜北,就是到了想象力最為活躍最為豐盛的地方,就像處處都有吳承恩和馬爾克斯,都有神話或魔幻的故事。我想見到更多的人,我想更多地聽聽他們隨便說出的一些話語,希望能聽上八百句、一千句,那樣,它們將會在我的心里發生熱核反應,我將會百萬次地神思高飛,千萬次地享受生命的張揚!
陜北的那一縷真魂
有一年在海南島,當地一個大學生得知我是陜北籍人氏,頓時一臉敬佩地和我聊起了陜北民歌,聊了很久。他的神情分明在告訴我,仿佛他只要向北方望上一陣,就能看到飄蕩著信天游的陜北天空,那一片天空云霞燦爛,日月穿梭其中,令人神往。
但是陜北天空下的那片土地,在好些人的眼里,卻往往是另一回事了。有一位女士曾撰文說,她對陜北的印象頗為不佳,原因是那年她到陜北采訪,走進一個村子,剛剛打開攝像機,就遇到黃風驟起,連眼睛都無法睜開。還有些人一提起陜北,總是想當然地說,革命老區嘛,能有什么好山好水?
但是,近年來,陜北有一處地方,卻讓許多人對陜北的認識大大地改變了。我說的是永寧山。
永寧山是老區中的老區,是陜北革命紅旗最早飄揚的地方,按一般推理,它山大溝深,更是苦焦之地,窮山惡石頭。然而曾幾何時,永寧山忽地奇彩耀眼,成了風景名勝了,引得陽傘墨鏡、紅男綠女,一撥一撥地前往旅游,既欣賞了別致美景,也接受了紅色教育。有朋發來微信:原來陜北是這么美!
他以為我會很高興,其實我心里有幾分沉重。發現永寧山的美,竟然用了將近一個世紀,超過了當地勘測采出地下豐富礦藏的時間,長路何其杳漫!看來,即使是大地上早就存在的美,由于興奮點和關注度的局限,人們有時也很難及時發現。
然而,世界上總有一些長著特殊眼睛的人,國畫大師石魯就是其中的一個。早在新中國成立之初,他就描繪了陜北的許多壯美景象。一九五九年,他在接受了一個創作任務之后,就“破門”而出,“以筆牽馬”上坡、上山、上梁,激情橫溢,精心揮灑,創作了《轉戰陜北》這幅名畫。畫中毛澤東的身后,是蒼茫群山,而腳下,萬仞雄崖高高聳立,巍巍峨峨,大氣磅礴。
記得我當年第一眼看到此畫時,就立即被它擊倒了、征服了。我是陜北生陜北長的,我還從來沒有看到過這種壯闊的景象。我那時是大學中文系的一個學生,對各種藝術都充滿了興趣,多年來一直特別關注著有關陜北的藝術作品,但我還不曾見到過有哪一幅國畫能達到這樣的新異水平。比較起來,別的許多畫陜北、畫領袖在陜北的作品,都顯得平庸了。也就是說,石魯筆下的陜北這樣的“河山”,你到陜北難尋找,你到上千年的國畫史上也找不到。石魯這幅《轉戰陜北》的橫空出世,在我心里,真是驚天地、泣鬼神!那是石魯慧眼所捕獲的陜北大美,大美無言,此前曾隱身于漠漠荒山。它的出現奇光飛射,如信天游中常有的“真魂”那個詞一樣,是陜北的一縷真魂的閃現,震撼人心!
在我的記憶中,陜西當年眾多很有才華的作家中間,鮮有成功地寫出電影劇本的例子,他們都畏于“觸電”。但是畫家石魯卻越界走來,他不畏!他寫出的電影劇本《暴風中的雄鷹》很快就被拍攝出來,并大獲好評。石魯真是個全才。他博覽群書,具有深厚的藝術學養,眼界高遠而開闊。正緣于此,石魯以陜北的山川、黃土、石頭、雷電、瀑布、腰鼓、民歌,以高原的不羈樣貌和粗獷大彩,在這幅巨作中,升華出一座座藝術的和審美的偉異山崖,令人揉眼驚看?;ㄩ_花落,雁去雁來,好多年過去了,而人們一代又一代,只要初見這幅巨作,哪個不驚嘆連連?看那一刀劈下去的紅光耀眼的山崖,看那不凡的像煤壁自燃的山崖,看那以片片赤金鍛造成的山崖,看那用生鐵鑄就的紅瑪瑙的山崖,看那有如燒紅的鋼板砌起的風雨難以剝蝕的山崖,看那像英雄的隊伍也像石魯一樣昂然前行的山崖,它何等璀璨,何等壯麗!
大哉石魯!
石魯是當年奔赴延安的進步知識青年,新中國成立后他一手伸向傳統,一手伸向總在心中縈繞的寶塔山下。陜北的許多山川,又都重新留下了他的足跡。延安革命文化傳統的雄厚和陜北高原的蒼涼浩瀚,哺育了他的大胸懷、大氣魄和對藝術的大智大勇的求索精神。他曾言:“只有‘魂’被你發現了,你才能對表面的皮毛東西大膽地取舍?!闭沁@樣,素常留在人們心中的陜北起起伏伏的黃土山丘,在《轉戰陜北》和《高山仰止》等作品中卻兀然站起,偉岸聳矗,激昂蒼勁。這種雄奇險絕的景觀,似曾在陜北哪里見過,卻陌如異域,而終是陜北。好哉石魯!豪哉石魯!浩哉石魯!絕哉石魯!石魯在這些畫上,清晰無誤地揭示出陜北的一縷真魂。
我少年時,曾演出過石魯編寫的秧歌劇。到了大學時代,為了一個美學問題,曾有幸和幾個同學一起,拜訪過石魯。我記得他雙目中的光,頭發上的亂,面前繚繞的香煙煙圈兒,圖案很美的草編花地墊,以及他的侃侃而談和對陜北的深刻體察。這一幕記憶,年愈久愈覺其珍貴。
想起這一親切的情景,我就再一次想起了石魯的《轉戰陜北》。我越琢磨越覺得它浪漫、大氣、豪放,非常了不起。從畫中可以品味到石魯當時的創作心態和思緒,也可以品味出石魯野性獨立的品格氣度。石魯有一幅經典照片,是暮年的留影,滿頭白發,卻更顯得才情飛揚,狂放如仙。我久看這張照片,浮想聯翩,好像看見這位不朽的畫家活過來了、動起來了,并且騎馬飛奔。他的胯下當然已不是那匹白駿,而是另外的一匹。許多人一定會知道,石魯還畫過兩幅《延河飲馬》,那里頭好馬總有幾十匹吧,那都是經歷過戰爭的馬,是石魯心里一直養著的馬。他乘興跨上一匹揚鞭疾馳,山高高,水長長,陜北的風,吹起他雪白的頭發,也吹起那棗紅駿馬的鬃毛,鬃毛和白發一起飄蕩。他聽到噠噠的馬蹄聲,他自己口中也發出了聲音:“看我進擊的雄姿,看我燃燒的足跡,看我紅色的歷史!”“我的心永遠不死!”
石魯的聲音,絕不是我的隨意杜撰,而是出自他親筆寫下的文字,出自他充溢著創造力的生命。我愿視他這躍馬的雄姿,也是出自他的生命,而不僅僅是我的想象。石魯數十年卓爾不群的藝術人生,就是這樣。這是真實的石魯、傲然的石魯,中國當代美術界的天之驕子石魯。應該有人把這圖景畫出來,在這畫里的石魯身上,我們應能看到風的力度,看到陜北那一縷真魂。
帶著風聲的花
半世紀前的某年某月,有一批血氣方剛的藝術家,把“山丹丹”這個口語里、民歌里才有的聲音,從民間的唇上搬下來,讓它第一次以文字的形式,開放在中華民族的典籍里面。那批藝術家是延安魯藝的人。我那時年小,并不知道此事,不過我卻知道,山丹丹是我們陜北一種極好看的野花。我越長大就越感到驚異,驚異于在我們陜北那么窮苦荒涼的土地上,居然能生出如此高雅如此綺麗如此奢華的花!
有一年炎熱的夏天,我們幾個七八歲的娃娃,終于大著膽子結伴上山了。山上放眼看去好壯闊呀!雖然山上山下不足十里的路程,但我們好像到了另一個世界。一片一片的云,一灣一灣的水,糜谷風帶著沁人肺腑的清香,哧溜溜地吹過重重山梁,我們的衣裳和頭發也被吹得就像活了。我們在歡笑打鬧中爬上跳下。跑了好久,到了一道不長莊稼的荒草坡,那兒烈日照不上,我們就坐下乘陰涼。忽然,我們中的一個娃娃大聲喊叫:山丹丹!應著喊聲,我們一雙雙眼睛倏忽一亮。啊,真的是山丹丹!在不遠處的畔上,好紅好紅!我們就一起跑過去,看了又看。我們還一齊趴在那里,伸出各自的小黑爪子,拱成一個花盆兒,而山丹丹就像栽到里邊了,在花盆里迎風迎雨,快樂地生長和開花。
后來,有個同伴提議:咱們把這山丹丹挖回去栽上。我們都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就撿了幾塊小石頭當工具,把它連根兒挖了出來。我們第一次見到它的根,它的根就像一疙瘩大蒜頭?;丶液?,我們就把它栽到村前的一個石崖下了,并且澆了不少水。我們都心想,這下,山丹丹真的能在那兒迎風迎雨,快樂地生長和開花了。
光陰飛逝數十年之后,我在創作筆記里寫下這樣一段文字:在陜北的百花中,山丹丹最愛睡懶覺,開花最晚,但它是最有主意最沉穩的花。春二三月鐵牛吼,黃牛也吼,它卻翻個身又睡著了。四月五月六月,青蛙擊鼓吵它,小河彈琴鬧它,黃鸝梢頭叫它快醒醒,千樹萬木大聲呼喚,它也還是不醒不開。然而到了七月半,烈日猛地發威,炙烤得萬物垂頭打蔫,土地也往往干裂,這時候,山丹丹就趕緊起床,而一聽到雷電隆隆起身播雨,它就以開花回應,趕緊給雷電探尋的目標,哪一帶需要雨,它就在哪一帶搖搖自己的花朵。于是酷熱的大夏天,往往就像打開了菩薩的甘露瓶兒,喜雨紛紛灑下。
但在我幼時的那些日子、那個石崖下,隔了幾天再去看時,我們栽下的山丹丹早已枯死了。山丹丹雖然死了,我們的心卻不死。以后好多天,我們都會上山去挖山丹丹,挖來就栽,以至于一些大人都說,你們這幾個小鬼真有恒心??!這當然是贊美的話。也有人看見我們就說,咳!這些娃娃哈,真是喝了迷魂湯啦!
我們挖了栽,栽了死,死了再挖,再栽再死再挖。但我們終未能栽活一棵!這下我們灰心了。那時我們的語文課本上有兩句歌謠:我是小八路,生來愛自由。我們便認為山丹丹就像小八路,是最愛自由的花兒,只能讓它生長在山野里,挖到家里是根本無法養活的。
讀大學時,我的知識增長了,知道山丹丹還有野百合、紅百合、細葉百合等學名,但我只想繼續叫它山丹丹。我覺得陜北的風雨雷電百草蟲蟻都叫慣了它,我也叫慣了它。山丹丹是我們的祖先給它取的乳名,我看見山丹丹就像見了幼時朋友,叫乳名才能表達出我滿心的情意。
每逢暑假回到陜北,我感到最幸運的事,就是能看到山丹丹。而暑假之時,山丹丹也正好剛剛開放,朵朵新鮮眩目。啊,你看這邊的山溝里,好像地心的一滴巖漿濺出來了!你看那邊的背洼上,好像仙女的一點胭脂落下來了!啊,好紅好紅的花,又有綠葉襯著;紅有紅的鮮嫩,綠有綠的脆甜。我曾看見一只山羊走近它,但山羊并沒有啃它吃它,我想山羊一定是不忍吃或舍不得吃,山羊雖然沒讀過大學中文系,但它從小看窗花、聽民歌,在陜北這濃郁的民間文化氛圍中,它一定也學會了一些審美。
隨著歲月的流逝,我越來越對山丹丹抱以濃烈的感情。我常想,陜北高原不但英雄輩出,而且會剪窗花的巧媳婦兒輩出,山丹丹是散落在草叢里的窗花;山丹丹屬于陜北的大地河流,陜北的大地河流絕不能沒有它;山丹丹是有靈性的,是可以和生活在這里的人們作心靈交流的。有一年在我乘車去榆林的路上,司機有事下車了,我坐在車里等著。不意間看見一個正在行走的農村婆姨猛然停了下來,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那兒是一棵開得紅亮的山丹丹。我看見那婆姨站定仔細地觀賞起來,而在觀賞的過程中,她就像得到了一種神啟,或者得到了一種提醒:女人就是要俊要美!盡管她的穿著打扮可謂漂亮整潔,她還是捋了捋頭發,又把衣襟再往好地拽了拽,然后才又邁步上路。這山丹丹,給了陜北人多少愛美的情愫!
去年的一天,我和幼時的幾個同學聚餐,說起當年的種種事情,大家都是滿懷興致。其中一個女同學忽然問我:那年你成天上山挖山丹丹,后來栽活了沒有?啊,她居然還記得這件事情!我說,嘿!折騰到底也沒種活一棵。一個男同學過了會兒卻說,怎沒有呢?你種活了一棵最紅最大的!我望著他納悶了。他便又說,《山丹丹開花紅艷艷》??!哦,他原來說的是這首歌曲。我便說,可不敢那么說啊,那花不能說是我種的,人家是個創作集體,我當時不在那個集體里頭,只是給人家出了個點子,提供了一本資料。那同學說,要是沒有你,那歌會產生嗎?我說,那倒也是,他們原來寫的是另一種東西。
在欣慰之余,我拿出了手機上拍攝的山丹丹,立即發到了他們微信上。那個男同學回去之后讓我配上一句話,我這樣寫道:感謝老同學,你還記得我曾經給其中的一朵提供過種子。
猶記得二十余年前,我還相當年輕,在黃河畔上遇到過一個奇人,他對山丹丹具有特殊的感知能力。不管是坐在汽車中還是走在山路上,只要附近有一朵山丹丹,他就好像長了三只眼或四只眼,馬上會看見它。假如他的眼睛忽略了,山丹丹別異的花香,他的鼻子也會聞到。有時候,即使山丹丹正在雜草間悄悄打苞,他居然也能發現,他的心好像能感應到山丹丹打苞時的稀有頻率。我有次和他交談,他說,山丹丹不避陰暗,不嫌低微,總是和雜草們混生在一起,往往越是苦焦的窮鄉僻壤,越有它的身影。在往昔那漫漫的長夜里,它就像楊白勞買回的二尺紅頭繩,就像一桿紅旗突然飄揚在高高的永寧山上!很難想象,如果沒有它,我們陜北這塊災難頻仍的土地,怎么能夠撐持下來?
他又說,請問你這個作家,你對山丹丹有什么獨特的感受?
我說,一般的花兒,模樣大體都是婉約的、嫻靜的、秀氣的。而山丹丹其狀大異,它們雖然不失花的溫柔,卻又好像帶著一股剛健的風聲。你看它們的六片花瓣都向后反卷著,像一只只飛著的、雙翅并攏的鳥兒,或者朝前射去,或者向下俯沖,力量遒勁,氣勢凌厲,直逼人心!它們以凝聚在花瓣上的勇氣汗氣血氣昭示人們,明白無誤地昭示:最美麗的姿態,是奮飛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