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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代人》2019年第4期|宋峻梁:什么都是藥
    來源:《當代人》2019年第4期 | 宋峻梁  2019年04月24日08:29

    路熟,也難免踢著磚頭或踩著狗屎。李大夫走在坑坑洼洼的街上,一條通順的街,走出了彎彎繞繞。街上每個燈桿之間離得很遠,夜晚來臨,每盞燈都有一小片自己照亮的地盤,明亮也說不上明亮,昏暗也說不上昏暗,當人覺得快走進黑暗了,就又走進另一盞燈的光里。

    這是整個鎮子唯一有路燈的街道。街的兩邊胡亂分布著一些寬的窄的胡同,和簡陋的店鋪。店鋪門前,白天擺的東西滿滿當當,晚上都收拾進了屋里,只有牌匾還掛著。修車補胎的老盧,在外面樹杈上掛了幾個破輪胎,也沒人偷;蒸包子的老牛,在門外放著一個歪斜的小木桌子,誰要使壞,一腳上去就會散架;炸馃子的老滕——準確地說,是老滕的胖老婆和胖兒子,門外放置著常年不滅的爐火,爐口堆著炭渣,他們冬天的衣服和夏天的衣服都油漬麻花,一年一年也不洗,兩只手經常在上面蹭著跟別人說話。馃子鋪對過,是整個房子都漆成草綠色的郵政所,門口立著一個四方形綠郵筒,郵政所瘦成一把骨頭的老張,白天就坐在門口馬扎上,擺出一些花花綠綠的雜志,招攬鎮上一些無業青年和上初中的孩子們翻弄。

    這趟街,鋪了碎磚和煤渣,街道的中間低洼,兼做了排水溝,各家的尿和洗臉水、污水從那里淌出來,平日有些濁味,一下雨或沖水,氣味就稀釋一些。半夜的大街,泛著尿騷味。夜深了,很多人睡下了,偶爾誰家傳出娃娃的哭叫和大人的呵斥,傳出夫妻吵架聲,或忽然冒出一聲嘶喊,然后沉寂。

    梁曉/繪

    李大夫停下腳步,仄著耳朵聽一聽,就知道是誰還沒睡,甚至聽出或想象出一對夫妻的大聲對白。

    今天給俺娘買了半斤豬頭肉,花了一塊五。

    那牙口咬得動嗎?你那老娘還啃豬頭肉。孩子買作業本,我兜里就帶了三毛,明天你給買!俺娘一年到頭連塊槽子糕也沒吃過咱的!跟你過冤死了!

    那你買呀,買一筐頭子!

    你家拿筐頭子裝點心呀!

    恩,俺家就這樣。

    那你吃去,撐死你!

    明天預報有雨,早晨撒尿素我帶著小川一塊去。

    那點活還倆人干?!你就別干活了,天天懶著,就知道往那個娘們兒家跑,她腚溝子有蜜呀!還是你是人家兒子?

    你他媽會說人話不?不會說就把嘴夾緊!小心我扇你!

    你還敢扇我還敢扇我……

    聲音大了,一會又小了,似乎變成了嬉鬧。第二天,小川他爹臉上掛了彩。

    有個人的病,李大夫是治不了的。那是個孤獨的女人,人們說她命苦。她每到夜深就哭嚎幾聲,哭得眼都快瞎了,李大夫給她治眼,也知道,治不了心病。

    別再哭了,你一哭,我都不敢出來給人瞧病了。比夜貓子都難聽。

    他李叔,你說話氣人呢,人哭怎么也比那夜貓子好聽些。我是忍著呢,可是肚子里有氣出不來。

    我給你開點順氣的藥,多放放屁就好了。

    呵呵。你說的真簡單呀。要是這樣不難受,我蹲在廁所里不出來不就好了,還吃什么藥!

    過日子,往開里想,往前看,哪能總翻騰舊事,一翻騰還不都是嗆人呢。你睜大點眼,我看看上眼皮,別眨。我看看你眼底。他用手電對著左眼,又對著右眼,照了照,關了。眼睛沒大事,有點炎癥,看紅得跟吃了死孩子一樣。他還想開玩笑,緩和一下病人的心情。

    有時就想喝包老鼠藥,死了得了。嘴一癟,又要哭。

    別這樣想呀,那我還得給你灌大糞湯子,帶著蛆讓你喝,最后你也死不了。他笑著,瘦臉塌著兩腮。

    膩歪死我吧你就!她也有了笑意,但眼淚還是又出來了。

    你說你個蔫吧老頭兒,你就不會好好勸勸老婆子。

    我哪勸得了呀!聽不進去呀!老頭兒在斷間門口戳著身子,兩只黑手不知所措地動了動,回到墻壁上支撐著。天天還要下地干活,累個臭死,回來還要聽她號喪。他憤憤地轉了一圈身子,反而不去看兩個人,不知看著什么地方。屋子里暗下來,像懸下一匹青布。

    得了,你別跟著這老家伙了,我給你說個主兒嫁了吧。保管你過好日子。李大夫一邊整理著藥箱子一邊逗女的。

    那敢情好,你說了要算話。老婆子堵著氣說,我不跟著這個行子了,連句解悶的話都不會說,你說我那大小子要是活著,天天哄我高興還給我錢花。說著,一撇嘴又要哭,她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

    你不是還有小兒子嗎?大了好好孝敬你不一樣。趕緊做飯,把一家子喂飽了吧。

    老婆子和老頭兒讓著李大夫吃飯,李大夫一邊走一邊笑道:等我給你說了主兒你再請我吃扣碗兒。

    三個人訕訕笑著。好幾只老鴰,站在院子的老棗樹上,幾根枝條交替顫悠著。

    這一天,李大夫沒聽見老婆子哭嚎,第三天才又聽到。

    李大夫雙肩順滑,他走路總是鼓著小肚子,每時每刻好像都在跟人表示自己吃得很飽似的,走路不是腳先邁步,而是大胯骨先往前提。也可能為了防止藥箱子從肩上滑下來,具體怎么形成的這種步態,誰知道呢,每個人走路的姿勢是不一樣的。比如當過兵的蘭芳,走路像打夯,整個身體四四方方,隨時準備向左轉向右轉立定。而李大夫雖然人至中年,略有發福,但還不至于胖到挺小肚子的程度。在別人看起來,他的兩條長腿在探索著向前邁出,而小肚子在使出不自量力的能力,把兩條腿往前面推送。這個姿態,顯得他的屁股在往身體里面收縮,身上穿的棉布藍褂子,直直垂下來,在后背空蕩蕩晃著。三十年后的李大夫,也是這個樣子,只不過中年時期還飽滿一些的臉,成了刀條臉,煙黃的眼鏡架在高鼻梁上,是副小眼鏡,兩個眼鏡腿和一邊鏡框,都纏了白膠布。一個全科大夫,有很多地方可以用到白膠布,手指頭上,衣角上,蘸水筆的筆桿上,稱量中藥的戥子上,需要標記藥片名稱的玻璃瓶子上,某一天自己的鼻梁上——就好像這是他的愛好似的。

    圖片來源于網絡

    有個院落的燈已經熄了,李大夫走到那里,踮著腳,張望了一下,上房的燈也熄了。李大夫像走累了似的,后背靠在鄰街的院墻上。院墻是磚頭壘起的,用的陡磚,里面填了一些土坯,下半截砌的實,上半截留了花格。墻并不高,磚是黃泥砌的,用手使勁一扳都會松動。他一只腳在后面撐住身體,仰頭望了望漫天的星星——人們經常會在夜間望見天空有個小亮點,緩慢地移動,那是一顆衛星,只是不知道屬于哪個國家。他在望向天空時,幾乎是快速地掃描了一遍銀河系,有只夜鳥,撲閃著黑翅膀從頭頂飛過去,更遠處傳來布谷的叫聲,一聲接一聲。

    天要熱了,李大夫想。從耳朵上取下一支紙煙叼在嘴里,從衣兜里摸出火柴盒,晃了晃,推開小抽屜,摳出一根火柴棍,擦燃。紙煙是病人家給的,沒顧上抽,一直夾在耳朵上,這個習慣跟木匠一樣。

    忽然,咔吧一聲,身后的院子里,門燈亮了,接著是開門聲,玻璃門的震動聲,然后是一個女人咳嗽,喘息,吐唾沫,撒尿的聲音。尿液從墻下的一個方洞,亮津津地淌了出來,流到街上。女人撒完了尿,好像并不急于回去睡覺,在院子里磨蹭了一會,看了看雞窩,雞在窩里擁擠了一下,撲了兩下翅膀,慵懶地咯咯了一聲。然后她才回屋,關門,咯吱咯吱插上了屋門的鐵插,吧嗒,熄燈。

    李大夫吸了一口煙,臉上浮起詭異的微笑。

    女人是個小學教員,男人在一家鞋廠熬膠,女人正吃著李大夫的中藥。李大夫回憶著女人那白皙瘦弱的小手,腦袋里回蕩著女人撒尿嗤嗤啦啦的聲音。這時候,都是深夜了,一切似乎都各歸其位,連神仙都該睡覺了,估計也沒有誰家的病人還折騰,除非忽然有準備在夜里死去的人——他的兒女會慌張地跑過大街、胡同,幾乎以驚動整個鎮子的聲響,跑去李大夫家砸門,呼叫他去救命。那種時候所有的狗和叫驢都歡叫起來,表達焦慮和憤怒。襁褓里的孩子一醒來就高聲哭叫。那時候,李大夫的藥箱子聽診器體溫表對于病人是一種安慰。他必須迅速地起身,不然那些滿頭大汗等待的人,甚至會因為他的緩慢恨不得拿刀子捅了他。李大夫整夜整夜穿著衣服睡覺,每個夜晚他似乎都在等著那些瀕死的人,和那些貪玩亂跑忽然高燒的孩子們。

    李大夫慢悠悠吸著煙,想那女人可能嗅得到煙味,正在炕上大鰱魚般翻著白身子。女人的確有個綽號,叫鰱子,因為她常常噘著嘴,不愛搭理人,在學生面前多數時候像在生氣。說話時還好,不說話時嘴巴就噘起來。但在李大夫眼里,這樣子很可愛。

    忽然,一只爪子把李大夫嘴里的煙頭搶去。他一扭頭,看見一個怪物正沖他笑著,是韃子,他披著用鳥毛做的大氅,從嘴里吐出一口濃煙,像一只冒煙的老雕。

    你狗日的嚇死我了!李大夫掄起長腿,踹了他一腳。

    跟我去抓鳥。韃子低聲嘰咕了一句。

    老子還有事。李大夫湊近韃子,神秘地說,后街趙四快死了,他家房后的樹上肯定蹲了不少老鴰。

    說完,李大夫匆匆就走,他聽見身后羽毛摩擦的聲音,韃子飛速向后街跑去,腳不沾地似的帶起一股塵土。

    這個怪物,是鎮上人們避之不及的,連狗都躲著他。他既不種地,也不吃糧食,就是以捕殺烏鴉為食。他是哪一年來的鎮上,是坐火車來的,還是坐汽車來的,誰也叨叨不清楚,所有說法似乎都是傳言。還好,他并不害人。

    李大夫的老師,是天津下放來的一個大夫,人們習慣叫他大大夫,李大夫當時就是個小大夫。李大夫從他手里學到了一套治爛瘡的秘方。大大夫是正兒八經的醫生,上過醫學院,李大夫是土醫生。那時候鎮子里得爛瘡的人挺多,人們猜測,這也許就是烏鴉群在鎮子周圍經久不散的根源。大大夫落實政策離開后,這個鎮上,就只有李大夫一人會治爛瘡了,這倒成了李大夫的絕活。不用貼小廣告,四里八鄉都知道。

    鎮子東頭一戶人家,有個孩子整個夏天光著屁股,屁股上糊著李大夫配的膏藥,他不能直著身子走路,但是又必須盡力站直身體,每天像個紅屁股的猴子,膏藥像一攤屎糊在腚上,孩子們給他取了個外號,叫爛屁股,爛屁股長大后娶了個白凈女人,生的孩子個個白凈,好像專為糾正人們的偏見,這是后話。

    那天晚上,李大夫正給一個孩子腿上糊藥,電燈泡用的時間久了,積著一層塵土,燈光昏黃。李大夫高聳的鼻梁上,架著那副白邊框的眼鏡,他眼睛的余光,似乎看到窗外一個人跑過去,高大的個子,看背影是那個收稅的胖子,他認識胖子他爹,是某個村的支書,心想,這小子跑什么哩。停下來望一眼外面,也沒看到有誰在追。街上每天都有不少事情發生,他沒再想這件事,一回身把膏藥貼在孩子的小腿上,這孩子一直唉唉哭著,因為清理腐肉和創口,弄得他疼痛難忍,一直被他爹摁在床上,兩個人都掙扎得滿頭大汗。

    診所在一段斜街上,路面坑洼不平,新開辟的那條街道,明顯要繁華許多。診所的房子還是六三年鬧大水以后修蓋的,內墻粉刷過,沒有過大修。房子很敦實,里生外熟,寬厚的墻體,當時一同修蓋了十間,最南邊這兩間,一直都是他的診所,只是房子從公家的變成了他個人的。窗戶還是原來那么小。

    診所的外間,放著三架盛放中藥的柜子,占了一面北墻,幾十個小格子外面都貼著紙條,紙的顏色褪成了粉白色,用毛筆寫著當歸、半夏、薄荷、熟地、魚腥草、蟬蛻、鵝不食等等中草藥的名字。人們經??吹?,李大夫雙腳踩著藥碾子碾中藥,或舉著一個鐵疙瘩,一下一下搗藥材,最近幾年開中藥的少了,李大夫存的一些草藥受潮長毛,扔了不少,干脆也不再開中藥了,因為鎮上有個小醫院,來他這里的人多是圖個方便。他除了治爛瘡那手絕活,只剩下瓶瓶罐罐的藥片,和打針輸液。

    李大夫有五個子女,三個女兒兩個兒子,個個脾氣暴躁,打起架來沒大沒小,先把老子娘罵上一頓,遇上鄰居串門,都樂得前仰后合,也顧不上勸架。李大夫本來是個脾氣不錯的人,不知道該怎樣修理這些“小雜種”,生氣時就把飯碗一蹾,起身便走,任他們胡作非為,有時大吼一聲,摔個飯碗,就能鎮住一些,吵罵聲消失,好像那些吵罵就是為讓他們的爹聽的。為此,他的手藝沒有一個孩子承襲。這里,要提一下李大夫的老婆。她是個金發碧眼的俄羅斯人,中蘇友好時,這個俄羅斯女人纏上了高大英俊的李大夫,那時他還只是個會幾句俄語的青年學生,俄羅斯女人嫁給李大夫,再也回不去了。為此李大夫背了不少年里通外國的罪名,幸虧他心量子寬,他的機智幽默救了他和她,也救了一家人。不過,女人也挨過幾次批斗,頭發被人薅掉過一撮兒,頭頂上留下一小片亮疤,女人的精神也受了點刺激,事情一多,就會“掉片”,腦子有點轉悠不過來。

    李大夫背著藥箱子怒氣沖沖從家里出來,總不免撞上鄰居,一笑,道:這幫小雜種。別人也就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此時洋女人總是束手無策,唯喊罪過!任憑幾個小雜種扭作一團,看他們鬧夠了,或打哭一個,才能把他們拉開。

    關于李大夫還有兩個傳言,一個傳言說他會輕功,能飛檐走壁,一個說他拿烏鴉當過藥引子。對于頭一個傳言李大夫搖頭說:我哪會那功夫,凈扯淡。對于后一個傳言,李大夫表現得很嚴肅,說:中醫上來說,什么都是藥。

    六月的時候,李大夫出診回來,正要翻過墻去,腳下一冷,回頭看時,一只鞋子被愣頭愣腦的外號老胡的小子抓在手里,一張大臉,正仰望著他,嘻笑。正要發怒,老胡煞有介事,悄聲道:李大夫,教我輕功吧!

    李大夫真想踹他一腳,奈何人已經在墻頭上。嘴里低聲喝罵:找你奶奶學去,我教給她了!

    老胡翻著白眼,作勢要將鞋子扔掉。

    李大夫便央求道:老胡,你還不趕緊去尋那個逃犯去,我剛看見韃子往南邊去找了。

    最近鄉里出了件殺人案,疑犯在逃,縣公安局在懸賞捉拿。

    老胡道:回頭教我啊。一把將鞋子扔到他懷里,跑了。

    李大夫會輕功是因為他愛上一個女人。

    是不是愛?在別人看來是,也不是。人們喜歡用一個字形容這種關系:靠??磕飩儍?,靠爺們兒,一件事兩個角度。當他跟這女人好的時候,就會身體輕盈,中年的肚腩盡量往回收著,兩條長腿走起路來一顫一顫的。他的輕功就是這時候練成的。首先飛過去的,就是女人家的墻頭,腳下也不墊塊磚,身體一縱,手臂一撐,飄然落地。問題是還挎著藥箱子呢。有了這樣幾回,就有人看到了。

    圖片來源于網絡

    李大夫把手搭在女人的手腕上,女教員斜仰在炕上,不停地咳嗽。

    李大夫沒大沒小,看著女人起起伏伏的胸脯,說:再咳嗽,扣子該崩開了。

    女人上氣不接下氣,吃吃笑了一陣,又是咳嗽。

    李大夫說:打針吧,好得快。

    女人說:俺怕疼!

    李大夫說:我扎得不疼。

    女人說:怎么不疼,俺家孩子一見你就嚇得哭。

    李大夫說:那你讓他躲著我點兒。

    李大夫又說:沒見過你這么白的。

    女人說:又沒正形了。你說我嚴重嗎,是不是肺炎?

    李大夫說:有點感染,吃粉筆末吃得太多了。

    女人說:你那門診那么多人,你每天來出診行嗎?

    李大夫一邊把聽診器纏在手里,放進藥箱,一邊說:可以,就是點兒不準。

    女人說:晚點兒早點兒都沒事,反正我請了假,歇幾天。

    李大夫滿鎮子的胡同都鉆過多遍,東家西家都認識,有些老病號李大夫每天都要去。人們能經??匆娎畲蠓蛟诖蠼稚匣?,或從哪個胡同鉆出來,門診部有時鎖上,有時開著門,坐滿了等他號脈的人,和閑扯淡的人。開著門就開著吧,誰會偷藥吃呢。

    一來二去,倆人就認了真。

    李大夫說:你好多了吧?

    女人說:咳嗽輕了。然后嬉皮笑臉地說,你藥引子好。

    李大夫忽然正色道:中醫有“引經報使”一說,就是說藥引子,對中醫來說什么都是藥。

    引來女人一陣浪笑,咳嗽發作起來,在炕上縮作一團。

    李大夫一巴掌打在女人的屁股上,啪的一聲,女人立時就停了咳嗽,身體舒展開,面色也慢慢轉紅。

    你個大流氓,打得我好疼,你給別人用過這藥引子嗎?

    我可舍不得亂用,傷身體呢。

    女人又欹過身子來,晃著一對粉白,說:還要……

    后來,女人犯了個毛病,每次見到他,先要捉住他的手指,抽著鼻子,嗅來嗅去,那氣味里混合著丹參、薄荷、當歸、半夏、冰片、甘草等等各種氣味,比熬在爐頭上的藥湯子好聞多了,少了苦澀,多了香氣。

    有人說李大夫走路輕飄飄,也許不光是會了輕功,李大夫也知道人們的議論,但也知道,他們對自己的針頭和藥片的敬畏。

    兩年后,女人一家搬到了縣城去。人到中年,即使真的會輕功,李大夫也沒有那么多精力去耗費,慢慢就失了聯系。

    洋女人老了,有些癡呆,李大夫在桌子邊,放一個敞口的大瓶子,里面放了些碎冰糖,洋女人無聊至極時,便伸手摸一塊糖出來,放在嘴里,咯嘣咯嘣嚼碎,有時候眼睛直視著看病的人,有時瞅瞅臟乎乎的小窗子,從積滿塵土的窗玻璃,可以看到外面的行人。她幾乎忘了自己的母語,只是來看病的人,或來閑坐的人,一挑門簾進來,先跟她打個招呼:哈拉少。她就燦爛地笑起來。

    一個外號叫老白毛的女人是診所的???,不是因為生病,而是因為她無處可去。老白毛是個寡婦,一頭蓬亂的白頭發,每天也不梳理,她自己一個人生活,誰也說不清她的年齡,甚至她自己也說不清,有人常逗她,問她哪一年出生的,她就會一扯扯到清朝,扯到八國聯軍進中國,搞得人們以為她得了撞客,被什么附了體。人們笑,老白毛卻很認真。也許她說的是真的。對于別人來說,歷史是一種遙遠,對于她來說,歷史就是當前,就是發生在一生里的事情。老白毛經常出現的地方就是李大夫的診所,除此之外就是在來回的路上。她身形瘦小,在身材高大壯偉的李大夫面前,像一只小貓,靜悄悄地來,靜悄悄地走。李大夫可以一把抓住她的衣領,把她托放到墻角的一只黑漆木柜上。老白毛常來這里,除了解悶,也許因為李大夫的洋老婆也有一頭不靠譜的頭發。

    老白毛坐下之后,就從衣兜里摸出幾枚炒黃豆,一枚一枚放進嘴里,發出清脆的咯嘣響聲,她的牙齒堅硬,她以此證明自己是健康的,受歡迎的。的確,每聽到這清脆的聲音,李大夫無論做什么,都會呵呵樂起來,扭頭望她,不忘贊美一番:這牙是金剛石的呀!此時若正給人屁股上注射藥水,那人必暗罵一句:他娘的,專心點,好疼!老白毛的臉上會泛起些許紅暈,表現得像個頑童。

    老白毛死在打麥場的一間小場屋里,里面堆滿了麥糠和麥秸。那年冬天下了一場大雪,雪特別大,人走在雪地里,幾乎會被淹沒。老白毛太冷了,她頂著一頭蓬亂的白頭發,鉆進了小場屋,也許是要生火做飯,或者僅僅為了取暖,小場屋燃起大火,吞噬了一切。也許她就想這樣離開,就像她的存在一樣神秘。大火連著了麥場上的麥秸垛、玉米秸垛,人們擔心緊挨著不遠的房子也被引燃,上百口子人呼喚著來救火。那場大火,是鎮子上的人多年未見的。據救火的人們說,大火燒紅了半邊天,瑟縮在鎮子周圍大樹上的烏鴉,有許多也撲進了火里被燒死,柴草的煙火氣裹挾著燒焦的蛋白質的氣味,一天一夜在鎮子上空彌漫不去,參與救火的人們,對那種氣味更是記憶深刻,偶爾會在某個早晨正走在路上時,忽然又嗅到,不自覺地望望四周,望望樹上的樹葉,以及在樹枝間做窩的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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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洋女人老了,洋女人也坐在那只柜子上,咯嘣咯嘣嚼著冰糖。她個子高,不用李大夫拎上去。她嚼冰糖,李大夫也沒有扭身笑著說:這牙是金剛石的呀!他用棉球擦著誰的皮膚,輕輕一掇,把針扎上。

    屠夫老三最怕扎針,每次針還沒下去,一滴藥液滴在屠夫的屁股上,屠夫就嚇得一激靈,哎喲哎喲叫起來。李大夫哈哈大笑,說:我看咱倆得換換行。為此屠夫惱羞成怒,他痛恨李大夫這樣戲耍和羞辱他,尤其在診所里,還有別人在周圍的情況下。李大夫從來不為被扎的屁股拉個布簾,人們這時候回避出去或者扭過頭去全靠自覺。還有人借機嘲笑和談論老三的白皮股。為這件事,老三堅決反對自己的家人再去找李大夫看病,而是找另外一趟街上的接生婆扎針開藥。直到他彌留之際,家人還是覺得李大夫技高一籌,把李大夫叫來,給他號脈。李大夫來到床邊,笑著喊了一聲他的外號:三禿。老三瞪著一雙空洞的大眼,張著鹽堿地一般的嘴巴,一口一口地喘著。他已經無可奈何,無法憤怒,也無法表現出羞愧。跟快死的人開玩笑,也就是李大夫能做出來。

    李大夫的孩子們長大后都四散而去,遠遠地離開了小鎮,仿佛距離可以舒解怨恨,離家最近的小兒子,在縣城邊上搞養殖,養一些可以生吃的蛆蟲,也很少回家。李大夫憑著從遙遠的地方偶爾寄來的錢,和診所的微薄收入,過著生活。

    來診所看病的多是老主顧,一旦在別的診所藥買貴了,或者被收了讓人驚訝的數額的錢,那些人就會想到李大夫診所。不過這幾年,什么不漲價呢?李大夫耐心地望聞問切,翻眼皮,看舌頭,把冰涼的聽診器,伸到病人乳頭下面的肋骨上,也不知道他還能不能聽清楚胸腔里的聲音,但是那時候他總是很認真,聽完后笑著跟病人打趣,病人也就覺得不是什么要命的大病,變得輕松,一邊看著李大夫從大玻璃瓶小玻璃瓶,用小勺掏出各種藥片,一小包一小包用草紙包起來,一邊聊些家長里短的事情。

    鎮上的小醫院,添了不少設備,李大夫的聽診器就極少用了。鎮子上的人生病大多去醫院診治,年輕人幾乎忘了或根本不知道,還有個破敗不堪的診所,在某一條小街上,昏暗的診所里生活著高個子的李大夫,和一個高個子的外國女人,兩個人都瘦得像彼此的影子。而這些年生瘡的人也越來越少了。病人不多,但仍有人要求助于李大夫。有的病人被醫院的診斷嚇破了膽,就跑到更大的醫院診治,花光了積蓄,本來是匹壯馬,現在卻成了瘦驢,然后懷疑起那些龐大的、令人緊張的診斷機器,懷疑起那些穿白大褂的人的道德和目的,干脆拿一些藥回到村子里,把病情告訴李大夫,讓李大夫把“死馬”當“活馬”醫。

    李大夫仍然背著那只棕色的藥箱,走東家進西家,給一些老人和孩子打針輸液,因為總是樂呵呵的,似乎還兼著一些絕癥病人的臨終關懷。畢竟年齡太大了,有七十多歲了吧,李大夫的眼神不是太好了,但眼鏡是早年就戴上的,眼鏡上纏的白膠布,經常是黑乎乎的。主要是手有些抖,針灸還不怕,輸液就受影響,常有扎不進血管或跑針的情況,但是李大夫不急不慌,病人也就仍然信賴他。

    從診所往北大約二百米,有家燈光一直持續到午夜的肉鋪。這是座寬大的紅磚房,數年前,這里還是一家院門開在胡同而不是街口的小平房。夏夜的蝙蝠在昏暗的燈光下亂飛,恣肆,放縱。他又看見那個女人微笑著喊他,不,是好像在喊他,她的薄嘴唇微張一下,又合上,在這個瞬間,就發出了什么聲音,從眼神跑出來,從雙唇的黏連中吐露氣息。她把纖細白皙的手臂伸出來,放在一個小墊枕上,手指卻撩著了他的衣襟。他愛開玩笑,兩個手指一邊搭在脈上,一邊說:這手腕藕白一樣,粉筆末熏染的吧。有一次,瞅那男人不注意,在她耳邊說:你那老實人是不是不行?——你這病我能治。

    女人縮回手臂,輕輕扯下挽起的袖口,斜看著他,欲笑欲怒,又有些野生的光彩。

    李大夫微微有點潔癖,也可以說比較講究衛生。每次跟病人接觸完,他都要不慌不忙走到洗手盆邊,拿一捏洗衣粉,放在手心里,手心手背細細地搓一遍。鄉村女人多粗鄙,可是這個女人卻勾了他的魂。閑得無聊的人們在小診所閑聊,偶爾會聊一些風聞之事,李大夫也跟著起哄,說那女人是林黛玉,是《紅樓夢》里的人物,只可惜落在咱這豬圈里了。有一次,李大夫背著藥箱子,一進她家屋就輕呼一聲:林黛玉!那女人吃吃笑著捅他一拳:想啥美事呢你!

    而眼前,竟是一家肉鋪了,兼著賭局。那美人與男人搬進了縣城,再無音訊。如今李大夫老了,誰也沒有失了誰活不下去的意思,說不定女人在縣城找到了更好的大夫。

    李大夫抽完一顆煙,進了藥鋪,老婆已經睡了。他一進門,手摸到燈繩,先把街燈熄掉,上好門插,進到里屋,把里屋的燈熄了,躺下,睡覺。

    診所外的小街上,有人擺攤賣些雜物,人來人往,不斷。這天,李大夫從一個串街的小販手里,花了15塊錢買了一幅風景畫,畫里是一片紅紅黃黃的白樺林,樹下開滿小花。畫被鑲嵌在帶有花邊的金燦燦的木框里,歐式風格。李大夫拎到診所里,找了一枚鐵釘,把畫掛在了柜子后面的墻上。洋女人驚訝地望著墻上的畫,雙手捂在胸前,嘴巴里咕噥著。

    李大夫樂呵呵瞧著女人呆傻的樣子,道:好看嗎?

    不成想,洋女人干枯的雙眼,緩慢地滲出淚水。

    李大夫想,有這幅畫,這女人又會多活些年,我們就這么熬著吧,誰也熬不死誰。當著別人,李大夫也是這么自嘲的。

    作者簡介:

    宋峻梁,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衡水市作協主席。著有詩歌集《屋頂上的雨》《眾生與我》等四部,《在河以北:燕趙七子詩選》合集一部,散文集《尋驢記》一部。作品入選多種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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