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河》2019年第3期|劉國欣:巴比倫教授的私密生活(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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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都將向他道賀,名校教授,佛學研究家,著名詩人,剛剛得了這個國家的冰晶文學獎,過不了幾天,各大報紙雜志和網站就會刊登出來,緊接著,他就將接到許多祝賀和恭喜的電話以及短信和微信,當然,也會有一些電子郵件。還有一件高興的事情,妻子剛生了二胎,在醫院里,四十多歲的女人,如果不是因為愛情,誰會冒著生命生孩子?人人都覺得巴比倫很幸福,巴比倫自己也這么認為,雖說前年才死了母親,很悲傷過那么一陣子,但生死是循環,而今,一切都像是洗刷過了,生活將重新開始。巴比倫教授坐在他位于本城郊區南山上的自家別墅的椅子上,盤算著即將到來的一切,覺得疲憊但又如同新婚,他雖然只結過一次婚,但深切明白那感受,生命的又一個蜜月期到來了。一場又一場的采訪和講座,一張又一張的巨幅照片,還有,成為這個城市的文化形象代言人,以及,瀑布般轟鳴的掌聲,在開過來。而此刻,巴比倫在等待一個女人,女記者。早晨的時候,他才送走一個愛慕者,準確說,他的學生。已經有好幾年了。
“我得走了?!彼陔x開前這樣說,巴比倫明顯可以聽出她話語里的不舍。
“別這樣?!?/p>
女孩新婚,有丈夫,那丈夫他也見過,巴比倫做的證婚人。對此巴比倫有點生氣,他沒有想到自己為她父母培養了近十年的女兒,婚禮上卻沒有得到太多應有的尊嚴照顧,只是簡短地念了幾分鐘證婚稿,然后就結束了。為此,巴比倫生了半年的悶氣,直到后來得到兩個知心朋友的開解,才覺得放下了一點,因此,又開始了與這個女孩的聯系。
雖然是夏天,但山上的房子很冷,巴比倫就是為了在山上進行更有效的佛法研究,所以將別墅建立在這座叫作南山的山上。臨時為女孩在衣柜里拿的一條紅毛毯,她居然還嫌棄。巴比倫笑著說,荒山野嶺上有很多女比丘,吃野菜野花,也沒有凍成這樣。從他家別墅望出去,是一小片平湖,湖上波光瀲滟,但整體山卻較陡。巴比倫喜歡住在這海拔高的地方,他老婆可不大喜歡,那個女人住慣了城里校內的家,再說,房子多的是,校外的那套二百平的房子,也空置著呢,近來巴比倫的岳母住著,還有保姆,為的是好好照顧坐月子的女人。巴比倫喜歡山上的野花野草,這時節居然開了高山菊,一片又一片,他笑著對山外人發短信,說自己是五柳先生:“采菊東籬下”。
他有點奇怪,她的身體在這張床上重了很多,以前可不是,太熟悉了,在她結婚以前,有七八年光景,他看著她從本科讀上來,接著碩士,再接著博士,像自己的孩子。博士階段結的婚,眼看著就博士畢業了,寫完了論文,定了日子。那個男孩是從博一時候追的她,他知道。有著兔子一樣濕漉漉眼睛的男孩,總是顯得沒有睡好,紅紅的眼眶,哭過了一樣,最主要學的是工科,畢業本來可以留校的,但幾個五百強的企業搶著要,很明顯是學霸,最后囿于物質的考慮,進了外企。這樣的男孩子,太好對付了,智商高而情商不高。但是,誰又能說沒有嫉妒?她的身體在床上的重量已經說明一切,他們會即將有個孩子,一個小嬰兒會叫她媽媽,想到這點覺得熟悉又陌生,包括她的身體,那橫蠻的陌生感突然就涌過來了??墒撬肋@是他的選擇?!撬矝]有爭取呀,她也沒有要和自己在一起。他有一種被捉弄了的羞怒。
“明天他不回來,還可以見面。您到市里來?”她說著。
他早就不允許她叫“您”了,那樣太見外,但在人前,她從來如此,即使私下從床邊離開的時候,她馬上又會恢復到這種狀態。他未嘗不覺得是自己欺負了她。她被欺負,也是因為太“楚楚動人”了,這一點她和她那個丈夫一樣,睫毛長長的,瘦而高,很溫暖,有種無辜的美,如那種嫩草,也如那種才開的小花兒,那種嬰幼兒般香噴噴粉嘟嘟的脆弱……
“你想見面嗎?市中心不好,還是這里?!彼磫?,說著。
“你總是嫌污染,我們這些住在城區的就不要活了?”
“雖然是夏天,但污染指數仍然很高,對任何人都有害。我們約一點吧?你來這里,我上午有個采訪,現在要趕時間,你去洗。要不明天再電話決定?!?/p>
整個過程只是一個轉身的動作,她伸了下懶腰走向了浴室。巴比倫看著她的背影,想象自己孩子長大也是這樣吧,他忽然有一陣煩惱:生女兒是不好的。
昨天夜里,他翻騰了她幾次,想找回以前的感覺,至少半年前的,可是因為她結了一個婚,像是一切破壞了。好幾個月不同一個人做愛,中間隔山隔海,再次面對,怎樣橫蠻,都無法像什么都沒有發生,時間如同河流一樣推不開。他點起一支煙,等待她出來,至少十分鐘或十五分鐘吧。他感覺到房間少有的寧靜,甚至有點幸福,自從妻子生了孩子之后,雖然事業有成,妻子在生孩子前也評上了教授,但是運籌帷幄,也不能不說浪費了很多時間。人到中年人仰馬翻,雖然雇著月嫂,自己不需要如何奉獻,但為一條新生命也算是忙前忙后過。這半個月,他和妻子說工作上有個國家項目眼看要結項,利用假期閉關創作,他的妻子沒有無理取鬧同意了,也許因為剛生了小孩,房子車子大多過繼在了她名下,她覺得萬無一失,所以許他這一點微茫的自由。他如獲大赦,索性開了車子搬了些書到了這南山別墅,連山也不下了,吃嘛,就由山腳一個婦人做了送來,妻子之前知道那婦人是山婦,又是假期,也就說放心,省得把他餓死。
最后的那一次,他索性是閉著眼睛摸索她的,憑著記憶翻閱她的身體。蓬頭的水在嘩啦嘩啦作響,他不是沒有想法推門進去,再來一回,但他覺得還是要坐一會兒,回想那感覺,而且覺得自己自從老婆生了孩子,似乎這方面激情沒有以前充足。所以,當她整理好一切過來親吻他與他道別的時候,他還是在早晨醒來的迷茫的踟躕里,未曾多么熱絡去擁抱她。他當然知道她的感謝與妥協,所以才有這次的約會,工作,還有其他,拖延到畢業大半年,眼看過年,他才打了那個電話,放行,她翌日簽訂了那份工作。在此之前,人們當然不知道他們的關系,但人們知道他不同意,他不說話就已經是不同意,何曾會主動阻止?,F代社會一切都像是象征與交換,明明她是合適的,但是,同一個城市,他在一切場合,這個領域,都有話語權,人們需要他點頭,需要他通融,這樣很明顯,就相當于他欠別人一個人情。他不想就她的工作說話的,無論好壞,找到哪里,他一句話都不想說,那時候他似乎下定決心斷了一切的心,她的電話和短信已經不接不回了的??蓱z的兔臉女孩子,最后找上了門,求師母……師母自然什么都不知道,所有都是后來發生的,之前無非是眼神翻閱。最后,老婆幫著她求他,他答應了打那個電話。
現在,他坐在客廳等著來采訪自己的女人,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比她略老,但還顯得年輕,是在前日市區的一場講座后約好的,她說她要采訪他,他定了今天的時間。他對采訪的女人一點興趣都沒有,只是出于對盛名的回應做出的策略,媒體的雙面性他懂,這么多年與媒體打交道的經驗,讓他很懂得如何樹立自己的形象,他覺得自己才不會像那些愚蠢的小說家,什么話都說,什么事都罵,詩人嘛,一切都是隱喻。對,他喜歡“隱喻”這個詞,就如他對自己的名字的喜歡一樣,“巴比倫”,像是一個古老的國度,實際僅僅因為他姓巴而已。附身于古老的歷史也是偉大的,人們需要那樣的想象,現實生活畢竟太貧乏了,庸眾需要傳奇。
她叫高思歡。前天晚上,在叫作五臺山的書吧里,她從好幾十個要他簽名的人里躍出,當然,在此之前她扮演的是他的粉絲角色??墒?,當她說需要對他進行一個采訪報道的時候,他覺得角色互換了。簽名的時候,思歡買的書還沒有扯開圖書出版社包的那層塑料薄,看她用力的樣子,巴比倫拿過來用手擠了擠,然后包裝就開了口子,旁邊主辦講座的人說:“自己的書自己知道?!卑捅葌惼鋵嵎浅S憛掃@令人厭惡的透明的塑料膜,他也極度討厭出版社給很多書做的腰封,全部都是要成為垃圾的,地球上有太多的人死于垃圾,那些飛翔的鳥兒,那些深海里的魚,它們不小心吞咽下這些透明的薄膜,就不會再活下去?!澳ぁ笔菒盒牡臇|西,它專門像是一種象征和羞辱,為了寫兩個字“惠存”加一個簽名去扯出一張為讀者設計的塑料膜,就像一場輕微的強奸。他為他想到這些激動,覺得可以很快寫一首詩,詩名都取好了,就叫“膜”,因此他抬頭看了一眼眼前這個女人,靈感是她給的,他要用眼神表達他的感謝。接著,巴比倫的手才握過礦泉水瓶,喝了一口,濕漉漉的,但為了快速簽字他不得不把這層透明紙給這個女人遞過去。她居然四四方方鋪平疊起來,像小姑娘疊糖紙,那是巴比倫小時候的常見場景,他一瞬間覺得這個過程非常性感,所以,在她要求他寫下她的名字的時候,留了心:“思歡”。接著他體貼地問她:“你想我寫什么呢?”姑娘說:“就寫思歡。思念的思歡樂的歡?!保ㄖ鬓k方的小伙子親熱地向他表示恭維,說巴老師就是受女孩子喜歡。)他寫下這名字的時候抬頭看她,發現她緊閉著嘴巴顯得很緊張,似乎要說什么,于是就問:“還有……”
“我想對您進行一個采訪,詳細一點的,從您寫詩時候起,到您成為一個佛學研究家,接著成為一個詩人?!惫媚锝又f大獎眼看就會公布出來,她覺得他可以獲冰晶獎,因此才想早點做好采訪準備,希望獲得獨家新聞。他本來是要拒絕的,但是想到南山雖然不炎熱,夏日以來獨自呆山上,終日荒寂,人煙稀少,如果有這么一個女人來做客,也是不錯的。何況他看見她的眼神充滿崇拜,知道名利和榮譽有很多是媒體記者和當政者給的,應該配合,正是這樣,他很快在頭腦里做出了決定,就留了他山上的座機號碼,說是明日上午來采訪,他在南山的別墅里等她,那里涼快,適合清談,院里又有百年麻柳,千年銀杏,還有玉蘭正結著紅果,煞是好看,都是借助大自然的景觀,將它們這些野外生物圍起來。他說著,笑了,旁邊的讀者說:“巴老師真是幽默?!币恍┤烁胶偷匦χ?。他早就習慣了這樣的奉承和尊重。至于手機號碼,他一般不會隨意給人,只有那么幾個人知道他手機號碼,在外界的傳媒世界,人人知道通過郵箱是找到他的辯解方式。他說手機將現代人切割成各種碎片,時時使人不安,尤其是qq和微信出現之后,人的生活是一種碎片化的蜘蛛網生活;他說作為一個完整的人,應該努力擺脫這種生活。因此,給單位的號碼也是這個座機號碼,收發學生電子作業則是郵箱,實在聯系不上,有緊要之事情,他留的都是他妻子承恩的號碼,他妻子越來越像是他的工作秘書,本來就是由學生而妻子的,做的就是這種紅袖添香工作,因此非常配合。說到他妻子,巴比倫還有個小秘密,他那時候本科留校當了輔導員,有的是機會查檔案,他老婆就是他查檔案的產物,首先是岳父,其次是女兒,伊人就是這樣來的。知情的人聽他吹過幾次。當然,姑娘長相也不賴,畢竟是幾個可能的岳父的女兒里選出來的。
這么多年,夫妻生活像是一物降一物,巴比倫當然占上風,因為無論是評職稱還是住大房子,他妻子都是跟著他沾光,物質生活他讓她舒舒服服,享受的可不是一般女人的風光,但也有那么幾次夜訴衷腸哭哭啼啼,甚至有一次還拿刀砍床,無非也是一些花花草草,在承恩知道自己生活穩穩當當之后,也沒有如何再鬧騰,多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她愛面子,他就給她面子,里子怎么樣只有夫妻自己才知道。二胎政策一放開,有生孩子熱情和夢想的承恩連避孕措施都不再讓他堅持,很快就懷了二胎,現在有兒有女,她大約知道,她相信兩人是一條線上的螞蚱,往后人生,無非是撫養大孩子之后的養老生涯,其他女人嘛,不懷胎生育,三個月新鮮期,她有的是耐心和時間等他老,等他徹底舉不起,何況他研究的是南傳佛教,雖然私下對密宗也偷偷摸摸考察過幾次,但畢竟人言可畏,眼看就五十了。她愛他,因此體貼他,母親都告訴過她,父親也不外乎如此,男人嘛,加上親手撫養把兒子撫養為花花公子,她知道男人的世界就這樣?,F在,可以算是否極泰來,最是一生里的安穩時期。
看他寫字的人忽然都大笑了起來,因為他在上面寫的是“思歡:思念的思歡樂的歡”。他同她初次見面,但是人們都覺得他特別喜歡她,主辦方約請她一起進行晚宴。巴比倫當然還沒有到這個地步,但也不想拒絕,因為這是別人的事情。自從國家發出勤儉廉潔的號召以來,不管公家還是私人,吃飯請客都一律比較精簡了,他參加的飯局,尤其注意在場有哪些人,他不大喜歡那種人煙吵嚷的飯局。主辦方看他沒有再說什么話,這個姑娘說一會再看,也就沒有特別再邀請。
而此刻,思歡就坐在南山這間屋子了。也許她也知道南山冷,特意帶了一間陰陽兩色襯衫,一半黑而一半白,里面則穿的是及膝紅裙,裙如西方現代畫家霍珀畫,配上她精致的白色繡邊小挎包顯得很熱情秀美。他是新近才喜歡上這個畫家的,那種磚紅是這個西方畫家的特色,他運用的很好,接近于西瓜紅的紅,紅的泠然。裙子是v字領口,讓文胸顯得尤為突出。前日在書吧微弱光線下的漆黑眼睛此刻顯得大而亮,尤其是她睜大眼睛顯出一種閃光狀,似乎山間的水汽附著在了她身上,讓這個初來乍到的姑娘,渾身散發著一種邀請。當然,他是對她沒有特別其他想法的,但男人與女人,在私密空間,難免有性的比較與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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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雙腿交叉著,電視節目魯豫和小S的那種類型,雙腿彎成可愛的弧度,讓人想去摸一摸,但她的表情卻是略帶陶醉又有一點沮喪的,他不想問她是否有男朋友,這個問題還太隱私,容易引起尷尬。難道她在為男女關系懊惱,這個年齡的女人總是如此,要不就是為工作,她的體型看不出生過孩子,當然也看不出沒有生過,興許已經結婚離婚分居這些都發生過了。年輕貌美的女孩子,三十歲之前故事就演完了,似乎一輩子過盡,往后歲月都是余生,當年妻子嫁給自己也不外乎此,而今四十多歲生個二胎似乎為青春補救,但在男女關系事業上,實則早就走到了頭,不會起新的驚濤駭浪。也不是所有的女性都人到三十一潭死水,如堵塞的下水管道,但是給男人的感覺大抵不過如此,女權主義如何盛行,米兔運動再怎樣發展,也不過是女性的集體哀號,事實不會有什么改變?,F代社會,女性固然爭取到了工作圈,但大多還在豢養狀態,不得不在孩子和工作之間輾轉,無非就是手頭經濟活絡了一點,但哪個時代不是一樣,一夫一妻是為普羅大眾服務的,資產決定了事實,這在一定程度對那些沒有按照法律分配子宮生養屬性的女性造成的壓力和傷害則從沒有遭到統計。女性自由的出路在不婚和不生,但這種自戕行動沒有幾個女人行動。香港雖然被英統治百年之久,但男尊女卑還是傳統中國古文化,所以才制造了很多未婚的妾室媽媽,不是瘋就是傻,大陸也一樣……這里扯多了。巴比倫教授看著思歡蹺著腿,有一搭沒一搭問著自己一些隨意而起的零星問題,比如:“你以前在北方中國第一首府大學,為什么就南下了?”“你什么時候開始住在南山的,準備當隱士?”“寫詩和做佛學研究有沖突嗎?難道學習王維?”“這里離輞川和樊川不遠,您常去嗎?”……突然之間,閃過一個念頭,采訪也許只是一個借口,這個女人在想方設法接近他。他不是沒有沾沾自喜的想法,但是同時也在做出判斷。從二十多歲經常登報三十多歲經常接受電視采訪四十多歲穩坐大河學者位置以來,巴比倫教授早就學會察言觀色知道采訪記者那些簡短的談話蘊含的目的,知道他們會如何提取想要的內容,然后加工煽情。在這間南山的房子里,他也不是僅僅只接待過現下的這一位采訪者,但是她裸露在膝蓋以下的裙子還是讓他心動,因為她的問題毫不專業,雜亂無章,他這一分鐘比前一分鐘分心。
高思歡看著他房間里的字畫,仿佛在尋找讓她感興趣的東西。巴比倫說著:“說起來整十年了,我厭倦了北方。妻子娘家在這個城市,因此回了這里,有山有水,你也看得出,這里更適合讀書寫作。要出名需要去北上廣,而讀書呢,最好是古都,你看中國也就這么幾個古都好,西安南京杭州,其實作為城市成都也不錯,但未免蜀犬吠日?!薄盎氐竭@里不久,很多朋友說這片大山里隱士多,幾千人,我也時不時去看幾次,尋隱者不遇,當時就生了念頭,在這里買套房子?!彼細g說:“就是現在這套?”巴比倫教授點了點頭,接下去說:“你不要把這些寫進采訪稿吧?國家對南山別墅有限制的。我第一次來這里,山上很冷,是個冬天,就好像深山空無人,那種感覺和佛家的一些術語很契合,念念不滅念念相續,無所住而生其心。我一個人走了很久,就想在這里住下來,離鬧市遠點。你也看到了,這里一切景觀隨意一看,你眼睛就像畫筆,一幅幅出來了,一首首詩歌也出來了。哎,我們生活在一個迷惘的時代,一切似乎都碎的,我喜歡山的這種完整性?!?/p>
思歡從她乳白色的挎包里往外拿東西,一支筆和一個梧桐皮色筆記本,另外一樣是一個七星瓢蟲樣的玩具。當思歡把這個手掌長的玩具放在桌子上,巴比倫才發現那不是玩具,而是一個微型錄音筆。他忍不住說:“以前沒有錄音筆,人們通常用速記,如今時代對你們果然是好的?!庇谑撬細g笑著說:“難道這也碎片化了?”思歡接著正色地表現出一臉崇拜的樣子說下去:“外界說你不用手機,為什么你茶幾上有?”“新近一年多的吧?!卑捅葌愓f。當然比這更久,但他不想多解釋?,F在的很多作家藝術家都這樣,對外說沒有手機,不看微信和微博,也不看當代人的作品,不亞于說自己是一個高蹈的神仙,實際他們知道如何讓自己顯得神秘,深切懂得隱身術,巴比倫當然是其中一位,而且,這也是宣揚夫妻恩愛的一個策略,有事打電話,找不到時候找另一半,總會有消息的,一些作家甚至將郵箱號也設置為于老婆關聯的賬號,看起來是向著老婆開放透明的,實則另有其他渠道。女人是容易被騙的,大多人也容易被騙,專門揀自己愿意信的信,容易給自己立偶像,也就怨不得別人騙。世上沒有騙子老實人是會痛苦的,尤其女人會痛苦,這是巴比倫一以貫之在酒局上開的玩笑,大家也只是笑笑,但是他自己知道,很多笑話是終極真理,就兩性關系而言,這句話絕對是真理,男人傾向于聽實話,哪怕是殘酷的,而女人是水做的,喜歡滲水的甜言蜜語,有時還自己加戲哄自己。女人的悲哀一半是她自己的悲哀,怨不得誰,把過錯推給社會,就如道德是為弱者設立的一樣,也如一夫一妻是為貧民階層設立的一樣,完全是弱者的表現。
巴比倫涉及女性的詩,總顯得溫情而殘酷,但卻有一大堆粉絲,她們喜歡他,喜歡他寫的那些句子:“看你含笑騎在馬上,把頭低下?!薄拔倚枰钌顚懢?,寫你低頭開出的花?!薄霸S你低頭弄青梅,許你壁爐,許你云煙,許你山野村莊一仙家”……女人靠耳朵活著,男人靠眼睛和觸摸活著,巴比倫深諳此道。他也不是沒有過心灰意冷,所以后來深入鉆研密宗和南禪,企圖開出自己的太平,人總不能自掛東南枝。一些女人深愛他的這種絕望,她們覺得自己是他的知音,他也把她們當知音,女人是水做的,而男人是山,最好是南山,南山需要水繞才有靈氣?!艾F代社會不適合我,新型工業和科技總讓我覺得時間飛速,我喜歡農耕時代的浪漫?!彼拖裨谧髟?,一邊去開著水準備燒起一邊說,水的嘩嘩聲讓他的聲音顯得有點悲哀,連他自己仿佛也被這悲哀感動了。
“我很少用電腦,老婆的電腦連著互聯網,我的電腦很少聯網。雖然我在外有一點名氣,看起來出名,但是我覺得這很奇怪,寫詩是為了避免自殺,教書則是養家糊口,佛學研究是我的精神出路,但也有很多限制……這一切都可以停下,我都想退休了?!?/p>
“但是,您的孩子呢?”
“有一個兒子?!罱艘粋€女兒。她媽媽想生的。你也知道,我們這種人,生命……”夫妻不外乎如此,相擁而睡,至少對外界感覺是這樣,一夜又一夜肌膚相親,這對他頗為重要,他習慣于在學生們面前保持這種甜蜜的形象,一個孩子,社會認為的性愛的最佳結晶,大眾擁護的動物性安慰,沒有人去追究其中的污穢與難以忍受的氣味,甚至將這美化為甜蜜。不管你愛不愛,婚姻之約,夫妻應該綁在一張床上,死后還要綁在一個墓穴里,人們把這叫作生生世世天長地久。一個男人死了,他的妻子會有一個很詩意的稱號——未亡人,人們想象里她是哀傷絕望的,至少要裝出這副樣子,不然就會受到指責。對于男人也如此。實際上,早就不是了。子女繞膝,對一些人亦未必是好事,繁殖的熱情未必可以增加生活的熱情,但是可以顯出在世的溫暖,如果加上事業也不錯,就算是美滿人生,功成名就,只等著年齡一到身退告老。但眼前的這個女人還年輕,應該給她制造生活的假象,反正生活最后一定會教會她……
“不能殺生!”思歡補充說。她頭腦里掠過一個嬰兒頭,泡在一堆羊水里,她還沒有生過孩子,對孩子的印象就是如此,圖片上看到的,就像地球上盛著活物的感覺。
“您住這么遠,進城自己開車?”
“不喜歡自己開。老婆有時來接。她是個好女人?!蓖馊嗣媲鞍捅葌惪偸沁@樣的。
“她真是寵愛您!”思歡似乎揶揄地說。
年輕女孩子,雖然三十多歲了,巴比倫這樣想,他覺得她還是不夠看得透男女關系?;橐鼍褪莻€精神病院,基本款婚姻,只是將躁郁癥變為抑郁癥,外人面前無毒無害的,不必包含太多精神服務和情感供養,這樣女性就脫離不了,只要定向上得到滿足,就可以過下去。大多女人懂得山河歲月的靜好是從妥協而來的,不要把男人逼到絕路,她們從祖母的祖母就開始往下遺傳這條古訓。
“這就是我的身份,我的精神決定我如此生活,這樣作品也會被容易理解和吸收。我不希望我的作品有太多喧囂,絕不希望,我要盡可能避免這種情況發生。李白那首詩真是太好:‘出門見南山,引領意無限。秀色難為名,蒼翠日在眼。有時白云起,天際自舒卷……’,我最愛前兩句。這些你不要寫。你也知道,南山別墅多違章建筑,開發商將房子種在森林里,宣傳白云生處有人家,破壞了不少?!?/p>
思歡一邊聽一邊寫著,巴比倫看到她在紙上飛快地落筆,有點震動,他受不了女孩子做事太過專注,那種表情太迷人了。出于紳士風度,他建議思歡休息一下,到他的書房參觀參觀。
他的書房在二樓,依山而建,外面就是小平湖,一覽無余,蟬鳴如鐘。思歡走在前面,他在樓梯處感覺到有點不該這樣,他窺見了她衣裙飄拂。只怪自己,單身男女處一室,他覺得自己真還是需要好好修煉,要按住內心的那頭獸,一方面又覺得自己沒有老,這是年輕的象征,男性生命力的象征。初高中時代他就感覺到身體里的這頭獸了,經常按著它,卻又不得不喂養,他算是遭受了太多,但有時也真是驕傲,把一個女人梳理到服服帖帖,那種成就感不是寫一兩篇文章可以解決的,可惜新鮮總會變味,以至現在的交往,首先想的是如何找好退路。自從妻子生了二胎后,他似乎被注入了新鮮血液,總覺得又像回到了二十多歲,年輕的丈夫,年輕的爸爸,所有人都在恭喜?,F在兒子二十二歲,一所海邊學校的研究生,碩博連讀那種,十年前兒子十二歲,搬遷到這座城市。如果讓一個孩子忘記一切,最好是換城市換學校換老師換可以換的一切環境,他做到了,迄今為止,他還覺得自己是個稱職的爸爸,也許正因為如此,妻子才生了二胎。妻子了解他的脆弱,性的脆弱和愛的脆弱。真是太孤單了,男人有時候就是給了一整個世界也是悲傷的,他們是孤獨的質數,女人是湖泊和溝壑,填滿了就滿了,不滿至少還可以填,男人是填不了的,男人本身就是殘缺,完整的殘缺。
木樓梯。思歡穿的是帶跟的金色涼鞋,一只紅色蜻蜓在腳丫處蹲著,左腳有而右腳沒有。單涼鞋和小腿就是一幅畫了,潔白修長的腿拖出一只紅蝴蝶,翩躚地貼腳飛著。巴比倫覺得女性美就美在細節,男性則不同,這個時代很多男性走中性化路線,留長頭發,做面膜,甚至還有男明星做臀膜,兩個橢圓肉蛋上貼一張面膜似的白貼,看著就令人惡心。這點上他永遠處于傳統的審美,女性可以從年輕到老一直美的,男性則不同,只有幼子時代是美的,過了青少年,到達中年,那種美就屬于壯美了。雖然美則美,可是和那種細節性的美不同,給人一種生命的悲愴感。巴比倫不喜歡英雄的,也就難以欣賞硬漢,他的詩歌也一樣,金剛怒目,在他仿佛一種嘲笑,而佛法需要研究金剛。
最近一段時間,由于冰晶文學獎馬上揭曉,而大河學者的名單已經揭曉,佛學國際大會又經巴比倫教授主持,取得圓滿“成功”,因此,巴比倫算是媒體新近的寵兒,加上建設雙一流大學,他主持的項目獲得國家的認可,學校也有幾撥采訪呢。不知道為什么,巴比倫和其他記者并沒有什么特別強的傾訴欲,也許是因為他們太精通如何提問了,也或者他們太不精通,無法打開他。思歡屬于兩者之間,她是一點點引起他的說話欲望的,像一個家常朋友。這次他的傾訴欲真強,他變得健談,也許是昨夜那個來過夜的女人改變了應對媒體的疲乏感?!脛e勝新婚,未必說的是夫妻。
他和思歡說起省政府給他打電話,希望他就南山別墅寫點文字,畢竟破壞了這里的風景,但是他什么也不想說,他覺得這對他是不公平的。他手里端著小小的工夫茶的杯子,似乎在溢出來,說:“我寫了一封信給他們,陳述客觀事實,畢竟已經建立的無法改變,再拆勞民傷財,不如就此限制,但不要讓這些建筑流于經濟運營,繼續保持荒山野嶺特色最好,無非就是多了幾幢別墅,百年之后還會引來后人訪古?!卑捅葌悋@了口氣,接著說:“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多少人想如此?!?/p>
上午的光線破窗而入,停留在他的眼鏡片上,似乎蒙上了一層霧氣,又像云煙。她站在書房中央,落地窗在不遠處,大片玻璃,光線肆無忌憚淌入。她像一根紅柱子般,轉過身,盯著書柜一面的空白。她的臉上裝了三副表情,一副愉快歡樂,一副蒼白痛苦,一副陰暗悲傷,很迅速地不斷轉換。她算不上美,在巴比倫眼里,甚至已經算老了,他帶的學生從十九二十歲到三十歲,三十以上算是大齡的,學校近些年要求收應屆生,往屆考博士,越來越難。她不會是他特別喜歡的那種款式,長相也不算,但是她身上給他一種奇妙的熟悉感,那種對生活的疲憊還是那種說話時刻的黏稠,他說不清楚。
巴比倫在想著如何問出這次采訪的目的,這樣隨意無目的的交談實在不算什么,網絡上隨意搜一下就幾乎可以搜到這些東西,即使這間書房,也是可以搜到的,照片上可以看出一切布置。
他看高思歡望向空著的一排書架,于是對她說:“我不喜歡充滿的感覺,所以這一排是空著的,一直以來都如此。以前的房子小,即使書在房間堆疊著,也會將一排書架空起來?!边@是多么哲學的一種表達,人生需要留白,如同繪畫和寫作,如同含而不露哀而不傷的感情,如同死亡……但看得出,這個女人毫無興趣去記錄這些,她不是他的崇拜者,因此才不去感悟這種突然的點化,那么,她是不是編造虛假信息以及假裝對他有興趣進入他的住處呢?這個念頭一閃,巴比倫就覺得清晰無比了,她另有他意,他得問。而思歡轉過身,她就像沒有發聲一樣地說出一句話,近乎唇語,而他聽見了:“你還記得思陽嗎?”那種奇妙的熟悉感像鬼魂附身,巴比倫突然覺得驚駭。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十年,對,那時候思歡還是一個高中生,他只知道她有個妹妹,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前面的路早已經鋪好,那時候她還是一個孩子,正在考大學,才剛剛開始自己的人生,可能遇到的愛情……思陽,則已經上了大學,首府大學的驕陽,他的學生,明明艷艷的女孩子,他的課代表。他當時三十八歲,接著三十九歲,再接著四十歲。思陽留在了他的四十歲。
“你還記得思陽嗎?巴比倫老師?!?/p>
這個思歡,應該就是思陽的妹妹,那個她說抱給鄉下親戚家養了幾年的孩子,因為計劃生育政策,最后回到了家里,與她并不親近。他幾乎不需要猜,就得到了確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