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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湖》2019年第4期|禹風:意外江湖
    來源:《西湖》2019年第4期 | 禹風  2019年04月30日08:57

    學車記

    春天是這么一種鬼季節,能叫人心里老是慌慌的。

    清晨之夢里王麓在飛翔,一邊飛一邊端詳自己靈活的翅膀,翅膀上的長羽毛是灰色的……他不是無緣無故飛起來,本來他搭乘電梯上樓,電梯關了門之后就開始抖顫。他靠在電梯壁上,只覺得電梯像個美婦開始對著自己脫衣服。他聽見自己的心跳:嘭、嘭、嘭……他懷疑每架電梯都懷有變身運載火箭的理想,他乘坐的這一架喀喇喇一陣響,擺脫了電梯井最后的拉扯,刺向白云……王麓從電梯里掉出來,先是下墜,然后就拉出了弧線,在城市樓群上方平飛了。很快他學會了海豚的泳姿,在一棟棟摩天樓樓頂劃出波浪線。身體下方的城市立體感強得發亮……

    東北黑市上淘來的蘇軍鬧鐘像帕瓦羅蒂開始高歌,吵醒了王麓,他一骨碌坐起來,兩只手抹眼皮:今天可是練車的日子!上一次他把“帕瓦羅蒂”按到厚被子里悶死,多睡了四十分鐘,結果教車師傅和兩個學員泊車在漕寶路公交車站彎道里罵他八代祖宗。今天,王麓決心準時。

    打開南陽臺落地門,王麓探頭看見外面是陰天,有厚厚積云,樓下雪松和香樟爆出了滿樹冠嫩芽,空氣里一股飛蟲味兒。香樟嫩芽像粉紅蝴蝶,雪松看上去綴滿了新發的銀胡髭。天氣蠻有點燥熱,南陽臺的相思鳥在籠子里跳上又跳下。

    王麓懶洋洋喂了南陽臺的相思鳥八條活面包蟲,又去喂北陽臺的相思鳥。南籠北籠兩只相思鳥長相一模一樣,都閃耀深綠背羽金色胸。北面那只吞了八條面包蟲,也一樣上躥下跳。

    兩只相思鳥從來不唱歌,像兩個沒討到錢的債主,在王麓家賴著吃,絕不給他笑臉。即便分開了南北單籠,竟也彼此不打招呼不惦記。

    春天的熱量帶有煽動性,慫恿王麓做些有意義的事情。

    王麓猶豫了一小會兒,摘下北籠子走來南陽臺,動手又摘南籠子。兩只鳥隔開竹籠桿互相歪頭打量,喉嚨里唧唧咕噥了一兩聲,便不搭訕,像老戀人相見互相很犯琢磨。王麓嘆口氣,把兩只鳥籠都提到陽臺鐵欄桿旁。

    他把南邊鳥的籠子擱在欄桿上,對著草坪和雪松打開籠門。鳥跳到籠口,轉動一下它墨綠色腦袋,鳳眼抬起來,戒備地看看人,一個俯沖朝雪松飛過去;他緊接著打開北邊鳥的籠門,它不管不顧像梭子一般射出,潛身下去落在香樟樹的過冬紅葉子里。

    突然,王麓聽見了圓舞曲般宛轉的鳥鳴,兩只相思鳥彼此問答,一起躥到松樹枝上跳躍,你唱我和,高調地確認著猝不及防的自由。那動聽的歌聲原來一直叫它倆憋著!憋了那么久!

    兩只相思鳥傷了王麓的心。

    王麓是一個很好的城市記者,年輕、熱情、不惜力,甚至還沒習慣墮落,他抽了一周煙就戒煙便是一種象征。他每天白天都出門,輪流去采訪,吃過晚飯總在報社消磨夜晚,奮筆疾書,不到子夜時分不回家睡覺。單身漢沒有羈絆,單身漢還有得普利策新聞獎的渴望,單身漢知道單身日子不會長,他想盡情地親吻這個還神秘的世界,從親吻中索取世界對他的情意。

    王麓想趕緊學會開車,他有壓力。部主任傳達總編的新思維說:“新世紀就要來了,記者編輯們需要具備三種新能力:說外語、會用電腦和懂駕駛。王麓只缺開車這項技能,從前都坐報社采訪車搶新聞,或雇了出租車,打開雙跳燈,司機亂闖,他把記者證反貼在額頭上,負責對付交通警。以后,世界變化更快,恐怕不能再如此湊合。

    要趕到七莘路/漕寶路路口公交車站與教車師傅會合,王麓得打車。

    王麓一面站在路邊揚招,一面忍不住琢磨自己的教車師傅。師傅是培訓公司隨機指派的,沒得挑選。學車看運氣,會教車的師傅讓你上手很快,不會教或者不想好好教的師傅會創造五花八門的問題叫學員為難。

    王麓覺得自己的師傅既不好也不壞。師傅雖然對送酒送煙的學員笑容可掬,但也沒冷待不送禮的王麓。王麓不愛送禮,只管塞給師傅自己名片。送什么禮呢?又沒少付學費。師傅應該懂得如何和媒體記者打交道。

    師傅臉盤黑黑,又像馬兒臉長長,有兩股刀削般面頰肉。王麓認為師傅的性格和他的面相吻合,雖不曾慢待自己,但找到機會也很要耍耍威風。最過分的一次,他當著另一個禿頭師傅面諷刺王麓:“年紀也不算大么?難道是坐辦公室坐久了?”王麓那天首次練爬坡,頻頻熄火。

    坐在藍色出租車里,王麓留心出租司機的手勢動作,問:“司機,我在學車,怎么啟動上路好?”司機看看他,挺高興:“正規做法是踩下離合器,排檔在空檔,發動,開方向燈,排檔推一檔,松手剎,放離合器,踩油門?!闭f著,司機兩手從方向盤上拿開,隨意輕巧地剝了一下指甲:“負責任地告訴你,再短時間的脫手也是犯規動作,小路考這么做,會被考官‘槍斃’掉!”

    遠遠望見那教練車泊在彎道里,白色車身刷著一圈紅菱標記,表明這車上了路有奇出怪樣的可能。師傅黑瘦的長臉擱在搖起一半的駕駛座車窗玻璃上,老遠就觀察王麓。王麓招呼道:“師傅早,今天我夠準時吧?”師傅鼻子里嗤一聲:“你準時,我不準時?”

    王麓坐到前排副駕駛座上,一看后排已有兩位陌生學友。師傅慢條斯理介紹大家認識:“這位是普金醫院方副院長,這一位院長辦公室金主任。他么,是報社記者小王?!?/p>

    方院長五十來歲,小小頭顱有張南方人的臉,五官緊湊,在黑框眼鏡后面向王麓眨眨眼;金主任方面大耳,三十多歲,似乎院長矜持些,說話的責任便轉托了他。他說報社里有我們很多朋友,首先當然是那位跑衛生條線的老大姐。王麓馬上知趣地表示老大姐對自己多有關照。這一攀談,方院長端著的架子松了,告訴王麓他曾被老大姐從被窩里喊出來替大人物做盲腸手術。

    在這個相思鳥會感到陌生的城市,人類以提及共同的熟人為社交的開始。

    聽三個學徒互談軼事,教車師傅交代方院長:“我先開過橋,后面的路段車輛少了,你來開。小王坐到后座去,我在副駕駛座上替你看著?!?/p>

    大家自然明白沒通過考試的學員直接上路駕駛不符規章,這里頭有些模模糊糊、可掌控但依然說不清的風險。王麓想反對,但知道自己不可能反對。城市生活里另有一種更實用的秩序,遵守實用秩序才明智,尤其大家都是男人。

    過了無名小石橋,方院長接過了方向盤。王麓想,再怎么樣,這是輛教練車,師傅腳下另有一個備用剎車,隨時可終止院長的冒險或魯莽。

    春天畢竟讓人愉快,有點心如鹿撞。車已駛入郊野,油菜花送來野花香,又勾勒著田野的色系。一片片金黃,各種樹木新綠,像各色人物不同的愛情,都剔透漂亮,容易受傷,太陽一烈,就耷拉下來。

    方院長開得很好很穩,教車師傅和金主任一搭一檔,合力捧他。師傅說:“領導的大腦的確和普通人不同,習慣于接受新技能?!苯鹬魅握f:“手術刀拿得穩,方向盤自然不在話下?!蓖趼葱哂诟胶?,竭力奉獻斷續笑聲,作為自己合群的標識。

    車剛剛左拐上了佘天昆公路,院長忽然報告說:“前面好像出車禍了!”

    方院長全神貫注,謹小慎微向前慢駛。大家透過車窗看見一輛藍色半新的解放牌大卡車陷在路邊泥溝里,它傾斜著,碩大身軀壓在路邊一排小香樟纖細的樹干上。

    接著看見一輛渾身是泥的舊自行車,像一個簡明的兇兆橫翻路面,龍頭一百八十度地擰了過去。

    自行車旁一米左右水泥路面上坐著個穿灰色舊人民裝的農婦,短發像老鴰的黑羽毛緊緊攏在頭上。說不清她年紀,大約四十五六歲。一個籃子滾倒在她身邊,西紅柿翻了一路,有紅的有青的。

    農婦手捧著膝蓋,正在哭叫:“快點呀,快點呀,救救我呀!”黑紅一攤血水里,是農婦被卡車后輪壓扁的左小腿,王麓眼光一直,渾身打了一個寒噤,后頸窩的汗毛全豎立起來。

    院長駕車緩緩駛過,但見卡車司機呆站路邊望著農婦,他一只手抓著后腦勺,另一只手在心口亂摸……

    教練車并沒有停,繼續勻速慢駛,離開了現場。車里的沉默瀝青般黏稠,也許所有人都被突如其來的害怕攫住了?王麓固執而愚蠢地想象著要是禍事發生在自己身上會怎樣,他“啊”一聲驚叫出來。一瞬間,他珍愛自己的肉體,覺得整日里奮斗的目的都失去光華,只愿手腳永遠長在自己身上。

    教車師傅替下了方院長,方院長坐回后座,王麓坐到副駕駛座來。院長打破沉默說:“那女人現在還叫得出聲,再過十分鐘就會休克!”

    沒人接茬,王麓突然想到了什么,扭頭盯著院長和主任來回看,卻開不了口。如此去要求別人,是不是有點過分?可是,他耳邊又響起了農婦“快點呀快點呀”的呼救聲……

    院長仿佛老僧入定,兩眼直視前方,耳朵隱沒在夾雜銀絲的頭發里;辦公室金主任咧開了嘴唇,活像一個人被人駁倒無話可說,臉扭向右邊,看著窗外。

    王麓轉回身看著前路,猛醒過來:那幾個呆立在車禍現場的旁觀者也許和大卡車司機一樣,根本沒有手機?郊區公路上,又到哪里找公用電話呢?

    他嗖地抽出后褲兜里手機說:“我來報個警吧?”

    師傅看他一看:“肇事人會打電話的?!?/p>

    王麓愣了愣,堅持說:“還是報個警吧?”

    再沒有人回答他。

    王麓撥通110,一個女警記錄他的報警內容。王麓對話筒為難:“我不太清楚確切的車禍地點,教車師傅說是剛過佘山的一條小路,我看見路牌上寫著佘天昆公路??晌腋悴磺骞者M來前我們行駛的是哪條大路?!睅煾翟谝贿叢遄欤骸拔襾磉^好多次,但知道怎么走就行了,沒記路名呀!”

    王麓向警察解釋了三分鐘,得出的結論是:車禍在佘天昆公路上,靠近佘山的一個路口,離天馬山大約五公里。

    110答應會派警車去現場,但拜托王麓再打個電話給120,叫救護車。

    王麓立馬又撥通120,特地先通報自己的記者身份,請求立刻派救護車。120說事發地段屬于松江區,會通知松江方面派車。

    把手機放回口袋,車里的沉默叫王麓尷尬,于是他望向窗外,指指天馬山頂傾斜的護珠塔:“據說這個塔比意大利比薩斜塔更斜,是明朝古塔?!?/p>

    師傅卻不談古塔,嘆氣說:“有一次我也報過警,可警察卻把我當成嫌疑犯,盤問完還逼我簽字。我說我不會寫字,警察說不會寫那就按手印……赤那!”

    院長和主任一起喏喏連聲表示理解。王麓又一次漲紅臉,解釋說:“我是記者,所以沒師傅這種麻煩?!?/p>

    師傅卻說:“你們都知道有司機做好事把傷員送到醫院,卻被傷員家屬扭住不放的哦?”

    “是啊,”所有人同聲附和,“做人真難!”

    王麓的手機響了,是120打來的,說松江方面已派救護車前往出事地點。王麓謝了。

    “120記錄了你的手機號,要是車到現場找不到人,豈不要你負責?”師傅斜王麓一眼,詰問他。

    王麓正不知如何答,師傅又說:“當然,你是記者你不怕?!?/p>

    手機果然又響了。120說車到天馬山了,還沒找到人。于是王麓又竭力說明了一下事故方位。

    終于車到訓練場門口,師傅和王麓都還沒吃早飯,下車去路邊面攤吃面。方院長熱情而毫無架子地拿起抹布替師傅擦車玻璃;師傅轉頭看見了,奔回去拉住院長,說哪好意思讓領導干臟活!王麓嫌面攤上的隔夜澆頭不衛生,逼著女攤主新煎了四個荷包蛋,還不厭其煩教她如何煎單面的“日出”蛋。

    吃完面,大家跟師傅練車。王麓是第六次上車,卻還老放不好右腳。師傅的意思是要他腳跟拿定,腳掌自由在剎車和油門間轉換,他卻老是“油門腳”,一踩就上“一百五”;師傅要王麓腳擱剎車,他一開車就忘,腳總縮在油門和剎車后面。

    “這個毛病要改,”師傅說,“你腳太小,頂多四十碼的鞋?”

    “哪里!我是四十二碼鞋?!蓖趼绰犞鴰煾到逃?,又試了試,發現腳要從油門轉到剎車,腳面必須向里九十度,根本做不到。他斗膽報告了這情況,于是師傅恍然明白了癥結:“你位子沒坐好?!?/p>

    師傅把適合自己的座椅距離調整到適合王麓,又調整了座椅靠背,于是王麓的“油門腳”治好了。另一個問題是轉彎時的大把,盡管彎中減檔王麓領會得好,但大把到什么程度恰當,他絕無感覺。師傅示范了一回,教訓說:“總要每天學點回去,否則你不是白來?”

    院長的車開得比王麓好多了,他獲準開進小路,并練習爬坡。金主任比王麓更不行,他一心顧院長的飲料香煙,活兒全還給了師傅,不過他倒一點不在乎。

    十一點半,師傅說餓了,就由院長開著車,去師傅熟悉的鄉野小店吃飯。

    有名的本地蠶豆一叢叢在鄉間小路旁招搖鼓鼓的綠莢,哈,正是吃本地豆的好時令!鄉下飯店說簡陋簡陋點,但蔬菜是“活殺”的!大家圍桌坐好,討論菜單。

    師傅說:“鄉下人弄的醬鴨好吃,來一個?!?/p>

    院長說:“有黃鱔呀?野的?那就弄個鱔筒煲!”

    金主任跟進,問老板娘:“真是野黃鱔,沒喂過避孕藥?”

    王麓點了鹽水河蝦,這時節河蝦滿肚皮的蝦籽。

    眾人又點了一輪蔬菜,有本地蠶豆、枸杞藤和紅米莧,另加一大鍋塘鯉魚豆腐湯,算是地道郊區風味了。

    上了醬鴨和鹽水蝦,大家紛亂開啤酒。舉杯時候,明明有了點開心忘懷意思,方院長忽然嘆口氣:“上午那個鄉下女人現在不知怎樣了?”

    一句話說得滿桌靜,他還說:“要是沒在開車,我其實應該下去幫她把腿扎一扎,那幫人在邊上看,大概并不懂這些?”

    金主任接嘴:“不怕腿傷,就怕失血過多?!?/p>

    王麓覺得蝦也不紅了蔥也不綠了,心里很多蝌蚪齊游,互相纏繞妨礙,沒一條能獨自游開。這一亂,腦子終究管不住嘴,竟說:“那可是一條人命呀!”

    院長放下了舉起的酒杯,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金主任拿過院長的碗,往這碗里挾鹽水蝦。王麓說了那一句,又覺得自己并不是要說這么一句。這話是不是聽著霸道?難道自己打了個報警電話就有資格這么說?

    師傅斜一眼啞下來的王麓,轉臉慰問院長:“你開車不能分心,我們一車人的安全那時候都在你身上!”頓了頓,接著大聲說:“老子我是肯定不管閑事的,老板不允許我們多事!”

    為表示具體對象不明的歉意,王麓明顯對師傅的表態點了點頭。

    更難啟齒的是,今天王麓曾隱隱約約對自己說過:“農婦的一條命,除了觸動人道主義者脆弱的神經外,實在并無多大價值。她死了,在這人滿為患的大都市好比一道輕煙。我的難受屬于兔死狐悲?!蹦菢酉脒^,他才慢慢輕松下來學車的。

    院長和主任都沒再說什么話。師傅舉起筷子,溫柔地為王麓挾了一塊肥肥的黃鱔。王麓及時掏出中華煙,給大家敬了一圈。于是各人掏出各自卷煙,有大紅鷹,有芙蓉王,也有熊貓,互相傳遞。煙霧繚繞中,眾人干渴的嗓子迎來冰涼的啤酒。在泛起白沫子的金色液體澆灌下,院長那聲嘆息引發的不安漸行漸遠。

    食客們沐著晴朗起來的春光,看見春陽從變淡的云層里探出臉,新綠的樹冠發出亮色來了,褐雨燕從樹枝間掠過……

    真的是餓了。

    吃完飯,有車來接,院長要趕回市區開會。師傅看見院長從來車后備箱里掏出兩條硬殼子中華朝他走來,連連擺手推辭:“領導你這是干什么?”院長虛虛右手畫個圈:“沒事,下午時間長,你代我請請學車朋友們?!?/p>

    大家都哄哄地送院長上車,王麓也跟在人家屁股后面送。院長看了送行人一眼,王麓覺得就是沒朝他看。

    車在春風里去遠了,師傅捏根牙簽齜出紅牙肉:“金主任辛苦。下午你多練練,我看看能不能給小王另外找輛車,單獨練爬坡?!?/p>

    牙簽從他黑臉龐上脫落下來,師傅話剛說完,眼神發直,呆呆看著前頭。

    王麓和金主任順他眼光去看,看見了春色:一個豐滿的年輕姑娘,剪個時髦的發型,抹了發膠的黑發老鴰翅膀般貼在橄欖形的頭顱上。她竟然已經穿上了裙子,白裙子配蘋果綠挎包,走起路來抖抖顫顫。

    師傅悄悄吐出一句嘆詞,詞句不登大雅之堂。姑娘朝他們幾個瞟了一眼,笑瞇瞇跟著女師傅上了車。她拉開車門上車時,好一段風流,難繪難描。

    金主任笑道:“師傅恨不得拿我們兩個換她一個?!?/p>

    大家一起上了車,先讓王麓開進小路復習彎中減檔練大把。師傅坐在副駕駛席上,金主任在后座繼續拿那姑娘調侃師傅。他倆點起了中華煙,吞云吐霧,酒足飯飽談女人,正是最安全的男人社交模式。師傅拉了王麓兩次方向盤,訓道:“報紙上文章寫得那么瀟灑,開車怎么笨手笨腳?”王麓忍了幾忍,反擊道:“當師傅有你這么輕松就美了,你一次也沒教過我,我都是旁邊看看,像武俠小說里偷拳一樣?!睅煾点读算?,笑罵:“你是個美女我倒要手把手教你了。你知道我怎么教美女們開車?”王麓還沒回嘴,一陣惡心,原來師傅竟然伸手到他大腿上一摸。

    還真是求仁得仁,王麓開了幾圈,停下車正要換金主任上,女師傅開著教練車追上來。

    “赤佬,幫個忙!我要去領津貼,你幫我帶姑娘開幾圈?!迸畮煾党袔煾禂D了擠眼。

    師傅忙不迭交代金主任慢慢繞著小路練習,晃著肩膀過去鉆進了女學員的車。王麓轉身看看,那車跟在后面,師傅喋喋不休,豐滿的姑娘一直在笑……

    轉身。金主任手忙腳亂把車開得差點沖上綠化帶,他自我解嘲說:“出洋相,出洋相。我這人不行,一公里里頭有美女,我就心亂如麻?!?/p>

    王麓覺得沒話可說,搜索枯腸,說:“怪春天吧?”

    師傅得意洋洋回來,女師傅領著女學員把車開走了。王麓目送了一下,看不清其他,只看見豐滿姑娘烏油油的黑發,那奇怪的似曾相識的發型浮在眼前。太陽慢慢跑到西邊了。

    一路往市區回程時候,師傅看看四野,扭頭對王麓說:“你來試試吧。過橋前都是你開,我給你看著?!?/p>

    換了座,王麓把犯規的不適感硬吞下肚子,手按住了方向盤,狠狠握了一握。他正經八百駕起車來,車輪滾動,路邊小樹往后飛跑。

    漸漸把一切清規戒律忘記到九霄云外,王麓沐浴春風,心坎里流出一道歌聲:“走在鄉間的小路上,暮歸的老牛是我同伴……”駕駛是多么快樂的事,好比神行太保!

    經過上午車禍的路段,肇事車早拖走了,此刻那里變成了一個喧鬧的鄉間自由市場,鄉民們拿出各自土產雜貨,正趕在日落前交易。路面整潔,沒什么血污痕跡。

    師傅看見人多,命令王麓:“放慢車速,腳擱剎車!”

    車變得更熟悉更親切了,王麓像一只被囚禁了很久的鳥突然飛出籠子,笨拙地想體會一下飛翔的感覺。

    那個黑黝黝的老頭,起先是像一只頑劣的老猴子突然飛彈到他前車蓋上。王麓看見上了年紀的額頭上那些仿佛嵌著泥土的皺紋,閃光的小眼睛,明明白白那種舉起拳頭要揍人的表情……一只骯臟干癟的手抹在王麓眼前車窗上,像要撫摸王麓前額……師傅大喊:“娘希匹,不要命啦?”

    耳朵里滿是師傅全力以赴踩剎車的刺耳聲音,王麓絕望地意識到自己又腳擱油門了……

    變得越來越濃重的春天氣味里,王麓覺得自己罪有應得。

    吉祥童子

    當記者就要維朋友。王麓剛進報社是只羽全冠滿的菜鳥,混好了的前輩就引導他:“報社沒啥金科玉律,就一條樸素的:人家對你好,你也要對人家好?!?/p>

    是個人誰不愛交朋友?王麓擺開架勢準備和天下人交朋友。任你三教九流,小生這廂有禮。

    猛可地王麓莫名其妙拉肚子,出去采訪一回,回家就有些鐘鼓齊鳴的難受。其實他肯定沒機會攤上食物中毒,這城市對餐飲業的管制可謂嚴苛。再說了,剛剛當上記者,邀請他采訪的人還不多,這最初幾回采訪全是到真嘉鎮文化館。恰恰發現文化館長吳老師和他王麓竟是一個新村的鄰居,從前碰見并不認識。吳老師認了鄰居,天天傍晚敲王麓窗戶邀他出來散步。吳老師和王麓吃的是同樣的酒席,他老人家好好的精神健旺,絕無拉稀模樣。

    王麓吃了文化館三回午宴,并非下館子,都是吳老師請的好廚子從食堂窗口流水介送出來的。每次六道冷盤、八個熱炒,外加燉湯和甜點。王麓這些天夢里都坐在文化館圓臺面上不肯下來,四年大學食堂把人淡出了真鳥,把人弄下賤了,王麓饞得像一只吃餅干長大的貓一下子面對咸魚。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病癥:為何不停拉肚子卻并不惡心嘔吐?還一天天又好起來樣子。原來自己肚子不習慣油水,文化館的好飯菜滑了腸胃!

    聽說歐洲少女成年日要參加舞會,非洲少年成年要獵取一頭獅子。吳老師三宴好比是王麓出道當記者的秘密序曲,避免了他今后在千宴萬席上出丑露乖。王麓記吳老師的情,吃宴席的那年雖沒寫過真嘉鎮文化館什么好,后來只要有機會就介紹文化部同事去吳老師那里訪問。吳老師日后上報紙上得過足了癮,好比喜歡大閘蟹的人頓頓吃,吃到見蟹想吐。

    對待采訪工作叫他認識的其他人士,王麓也毫無勢利眼,一顆熱心相熨。哪怕有些人名聲有異味,王麓也當他們昨天才生下來今天正好遇上。新聞掮客們在新聞界老江湖那里弄砸了鍋到處碰壁,彼此都傳說有個弄墨新秀王公子愿意給人飯吃。有的托人引薦,有的索性毛遂自薦,都來王麓的條線上碰碰運氣。

    王麓辦公桌上電話日益熱鬧起來??倷C大姐是個明白人,轉電話進來都對小伙子說幾句怪話,琢磨聰明人能聽出話外之音。王麓不是聽不懂,不過他生性天真,又叫“別人對你好,你要對人好”這句話先入為主魔怔住了,結果城里混不下去的新聞掮客都曉得有他這條生路,洗心革面要到他面前再入江湖。

    王麓在食堂里碰到總機大姐,端飯在一張方桌上說笑。大姐說起那些個咸魚鲞般有氣味的家伙,告訴些往日尷尬他聽,又指路說報社里某某老法師對其中某個某個下過封殺令,小年輕先弄清路況好,免得得罪自己人。王麓聽了不但不乖,反而笑得調皮:“大姐你又不是要招我當女婿,這般愛惜我,真是折殺小生也?!?/p>

    總機大姐賭了氣不理王麓,于是有個電話打來他桌頭:“你是小王記者吧?你好,我是包老師,大家叫我包老太。有件事我自作主張了,我把你放到洋裝進出口公司青浦黑熊加工廠采訪名單上了?!?/p>

    王麓問有啥新聞?電話里的包老師笑了:“有什么新聞是你的工作不是我的。我向來為大家鋪路搭橋、穿針引線。到現場你們各展神通好了,車會按請柬上時間到報社接你?!?/p>

    王麓聯系“包老師”提及的兄弟報同行老西,老西笑呵呵接電話心情很正,說大家一起去玩,包老太的車上見。

    話休絮煩,正日子里王麓流水上了面包車,各報記者笑盈盈都在,只見包老太個子不高臉容富態,齊耳短發衣著家常,和街上行人無異,對王麓愛理不理點點頭,好像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

    黑熊廠廠子確實不同凡響,記者團看見全套美國進口服裝加工機和訓練有素的成千女工。郊縣口音的廠長介紹說所有面料美國進口,式樣是紐約新款,成衣全體返銷美國,加工商不得駁樣,否則得吃官司。

    記者團參觀了樣品間,這里不但服裝式樣是歐美款,面料更是少見的高級洋貨!包老太向王麓招招手,拉他到一邊咬耳朵:“小王,把你身高和你女朋友身高、最好是三圍都告訴我?!?/p>

    一種新奇感攫住了王麓:美國新款的風衣,還有可以讓女孩子開顏的新款式!這些東西置辦起來起碼花他兩個月工資,還買不到!

    回到家,王麓把衣服放在門口柜子抽屜里,想來想去拿不準要不要打電話告訴新交的女友。過了一周,包老太打電話給他:“小王,黑熊廠的新聞發了嗎?”

    王麓目瞪口呆:“有什么新聞?”

    老西隨后也打了電話來:“包老太年紀大了,不容易,小兄弟看著給她面子吧?!?/p>

    王麓過幾天發了一稿,探討了鄉鎮企業如何抓住“三來一補”機遇。包老太來電連聲道謝,說王麓找的角度既討巧又不失身份。

    王麓松了口氣,下班帶回一張花紙,細密把衣服包裹好,約會時提在手里。小女友打開紙包,臉上綻放的光芒照得王麓頭暈。

    王麓終究不是傻瓜,向老西請教包老太圖啥?難道也為幾件時髦衣服?

    老西說她為香港中文報紙拉廣告,可以提成。老西說,大家心平氣和,雖然包老太利用我們,但畢竟是她幾十年關系找來的資源。沒包老太,大家辦公室坐坐,下午清茶一杯。

    王麓說:“老西我明白,她在下棋,我們是棋子。奈何棋子自己也不想閑著?!?/p>

    老西笑道:“老弟,你慢慢開竅了?!?/p>

    寫新聞寫得有點名氣,有人輾轉找上門來。這天有人用這樣的口氣打王麓電話:“王老弟,你畢業進了報社,英雄有用武之地啦。連大領導都知道你大名了!這不,跟我打聽你小子呢!這幾天放機靈點,可能部長會直接電話你!”

    考慮到來電人的身份,接到這種電話,小王記者只能受寵若驚了。

    電話如期而至。話筒那頭的人聽上去有點年紀,很講禮貌,喚王麓以名而免去姓,后綴一“兄”,顯得愿和初生牛犢套近乎。電話的確牽扯到宣傳部長,但并非來自部長本人。彬彬有禮的人自稱是部長連襟。

    部長連襟先生列數各大報的幾位紅人,冠以兄臺之稱,顯得個個同他有魚水之情。那何以還要羅致王麓這種小角色呢?部長連襟說,自古英雄出少年,和年輕人保持一致才有未來。一席話,說得小王自覺新星冉冉,毫不猶豫答應和部長連襟先生共進晚餐。

    晚餐地點離當時的市政府大廈不遠,面對著浦江一泓泥流。餐廳雖老舊,但朽壞的派頭勝過簇新的沒有派頭。王麓準時到達,服務生泡上一壺洞庭春,他抿了一口,這洞庭春恐怕是第二春了。翻開茶壺蓋,茶葉色如蒙古草原發菜,載沉載浮。

    門外地板篤篤響。王麓正詫異,門檻上已站了個打拐的瘸子,戴副黑框眼鏡,走得短發熱氣蒸騰。

    瘸子朝王麓發一個怪笑,親熱地叫著麓兄,伸手緊緊握住了王麓欲伸不伸的手。瘸子手心一汪滾沸的汗液,王麓抽回手來,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

    瘸子并不注意王麓的表情,自稱是宣傳部長的連襟本人,暗示可以當自己的公證人。

    王麓想他打著拐,飯店又訂在市政府一箭之地,感覺上就是從市府大樓信步走來??墒遣块L在政府大樓辦公,不代表他的連襟也必須從政府大樓出發?這個謎暫時無解。

    相對微笑坐下不久,又來兩個陌生人,互遞名片,原來是兄弟報的大牌同行。他倆與瘸子的親昵,仿佛正式背書了部長連襟先生的信用。部長連襟由此便放松舌頭,不再麻煩腦子當門崗。他命令上菜。兩個大牌兄弟吃了飯,還要回漢口路和圓明園路的辦公室去寫稿。

    酒過三巡,冷菜挨挨擠擠,熱菜七七八八。部長連襟嘆了口氣:“小王是新朋友,兩位則老兄弟。我這個人呢大家知道,就一個毛病——愛交朋友,太講義氣。照理有些事不該攬,怕萬一失了手,連累我那連襟???,他那個位置太難了!真正吃的一碗提心飯,讓人一擠兌,話都不好說。我們親親眷眷的得自己約束,方便他避嫌,是這理不是?”

    兩位正往嘴里塞牛肉里脊的大牌,嗯嗯啊啊,額頭冒汗。只有王麓禮貌當先,仔細領教,筷子橫放碟子上。

    “小王,你看你是有教養的好孩子,來來,邊吃邊說,不要拘泥!”部長連襟伸手用公筷挾了一筷子牛肉放王麓碗里。邊上兩位并不在乎自己教養如何,又吱吱地喝起汽鍋雞湯來。以他們進食的速度看,趕新聞稿應該也是快手。

    急公好義的部長連襟有個不情之請,要王麓幫忙,在報上替他不成器的結拜兄弟寫篇軟文,他說:“那赤佬開了家月亮婚紗攝影店,實在運氣不好,生意不佳?!?/p>

    王麓坦言相告,廣告新聞沒寫過,也不會寫。

    喝了雞湯的兩位打圓場,說部長連襟把話說直了,其實不是這意思。如果我倆服務的報社發行量大,幫得上忙,我們早把事情辦了。誰讓大城里人只愛看老弟你家報紙呢?一天一百八十多萬份,什么文字其實都成了廣告,廣而告之么!老弟你是極有眼光的青年,沒必要干涉你的報道角度和內容,客觀上能讓讀者知道這家月亮婚紗就行了。你給我們老哥倆面子呀!

    部長連襟好比拾起打碎的碗連連用膠水捏,懊悔得要流淚,連聲稱是。王麓不置可否,告辭出來,答應第二天去看看那月亮婚紗。王麓已發明出傻辦法對付人情稿,就是花時間把整個行業采訪一遍,寫個宏觀報道。宏觀報道放正了位置,嵌進幾行人情文字,怎么也不能算太下流。

    月亮婚紗攝影店地段不錯,坐落淮海路較為清凈的一段,差不多占了一棟小洋樓的三分之二,樓下是店面,樓上工作室,門口趴一輛奶油色加長凱迪拉克,當婚車出租。店里真是門可羅雀毫無生意。接待王麓的是部長連襟說的那個結拜兄弟,也是五十來歲人了,油頭粉面,說話沒腳,不落實地。王麓無心多看,轉身去采訪上海幾家生意興隆的影樓。

    連續下功夫跑了一個月,他把行業情況摸清了,準備寫上海影樓商戰報道。偶然同生意最旺的影樓老板大徐談起月亮婚紗,大徐竟然對這店了如指掌。王麓試探大徐是否認識那位部長連襟,大徐咧嘴笑了:“不會是老妖精又出來作怪吧?”

    王麓忙問端詳,大徐說:“‘部長連襟’四個字倒真沒扯謊,但若換了英語說就要出事,因為要用 was,不是用 is。五年前,他還是部長的連襟,后來離了婚,就不是了,哈哈哈。他已誆了一圈記者給月亮影樓寫報道,其實影樓就是他自己的,所謂結拜兄弟那是他伙計!”

    王麓心善,不信其有,也不信其無,發了篇關于影樓競爭的報道,其中一個細節分析了地段。商業地段好不代表生意也好,建議月亮影樓之流要學習行業標桿,提升服務價值,才不辜負大好地段。

    “部長連襟”打電話來道謝,說王麓“小罵大幫忙,春秋筆法微言大義,交關感謝了!王記者結婚拍婚紗的話,我那結拜兄弟一定要全程效勞的”。王麓在電話這頭擦把汗,說我記得了,祝你一切順利!

    太平日子過不得幾天,采訪結識的玩玉器朋友找王麓,要推薦一個湯公子給他認識。

    “湯公子路道粗,路路通。老婆是個模特兒。最近他幫管文化的大人物辦事,久仰麓哥你文筆,借著宣傳海上運動會大家認識一下吧?”

    王麓心想湯公子瘸的不曉得是哪邊腿?認真推托不去。

    小朋友急了,滿世界就認識王麓一個記者,王麓不答應,實在沒面子。三番兩次電話,是忍不住咳嗽的頻率。

    王麓剛托過這小朋友覓到一只包漿上好的玉知了送人,慢慢不好意思,只好答應出場去吃一席夜宵。

    湯公子出手不凡,請客的地方生僻得路邊沒有梧桐樹,也沒有香樟樹,夜色里不但不見家貓,野貓也不出沒。王麓打著的士來回找了一圈,打爆玩玉朋友Call機,朋友站到路邊揮手才沒錯過??催@餐館連招牌都撤掉不露,通體松舊只缺市政掛一個“拆”字,王麓猜這湯公子也許真是什么世家子弟,偷偷娶模特兒當老婆,暗暗在風塵里請客人。

    進得無牌酒家,燈火冷清,陰風徐來,王麓通身發一個抖,舉目四看:地上似乎落滿老鼠屎,墻上排掛夜蝙蝠。為公子請客,餐館老板似乎下了決心清場,其他客人一個沒有。廚房裊裊騰幾縷不清不白煙氣,散出一股溫水煮青蛙的妙味。

    上得灰撲撲樓梯,樓上高掛幾盞吊燈,燦然一桌。湯公子晃晃悠悠從圓臺面邊站起來,年紀才三十出頭,一個凸起的肚子,論大小,頂多三個月就要分娩的。紙花般一個涼笑,伸手要握王麓的手。

    湯公子黑眼圈不是像熊貓,他就是熊貓,架著金絲邊眼鏡。他的模特兒老婆坐在邊上,骨瘦得叫人起疑得了什么不便講的病。湯公子做派和包老太的機關遺韻、部長連襟的親善暖調不同,就像好不容易召集幾個記者、雇了一群力氣大的,馬上要一起去盜墓:“別客氣,多吃點!”

    “多吃點!”湯公子不住地這樣招呼記者,圓臺面上有電臺記者也有電視臺記者,王麓都面熟不生。而一臺子菜,以王麓天天在海上餐館趕場子跑發布會的眼色看,差不多把餐飲業菜單里能湊單的家常菜都挑出來擺一起了??垂舆@氣概,要盜的墓不可能是大墓名墓,頂多破落戶家祖墳。

    王麓不怎么動筷子,還在琢磨前不久那個部長連襟的妖氛。湯公子一面和記者們插科打諢,一面偷覷王麓。玩玉的朋友不懂應酬,也不架橋搭路讓主客寒暄熟絡。湯公子終于干咳幾下,對著王麓開口:“王兄少年英才,一支生花妙筆。我簡慢了簡慢了,多多包涵?!彼肮笆?,等王麓接口。

    王麓沒聽見這話,他握著茶葉杯正在走神。王麓當記者以來頗有加入唐僧四人組的奇怪感覺,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往西天取經,只曉得每天每夜都有西洋景看??炊嗔擞悬c頭暈,好好兒的人,他眼里看出了怪:不是掛著腰牌趕路的小妖,就像抹了腮紅的白骨……王麓在想,到底是自己病了,還是這人世奇了?

    一桌子記者見王麓不理睬湯公子,瞬間都自有觀感。搖頭擺腦,咂嘴咂舌,品味其中的隱情。模特兒湊到公子耳邊一陣輕言細語。湯公子通身一抖,高喊一聲:“服務員,菜單拿來!”這一聲吼,把王麓弄醒了,抬臉四周看看,發現人人都在看自己。

    湯公子不接菜單,指指王麓。王麓擺手:“我不點,我不點?!?/p>

    菜單比餐館顯得更有風塵之色,頗具考古價值。王麓推不過,胡亂點了一個揚州炒飯,再也不肯多點。湯公子看王麓的臉色越來越松弛:“王兄才子,你的文章我太太她最喜歡讀?!蹦L貎嚎粗趼?,眼珠骨碌碌轉,見王麓朝她靦腆一笑,她立刻臉綻牡丹,熱乎乎地贊道:“每天拿到報紙,先看有沒有王記者文章。王記者幽默,我們笑一笑也是好的?!?/p>

    王麓這種雛子,當不得女人家正面開火,臉色便立馬合群了。湯公子笑得開懷起來。

    吃過揚州炒飯,王麓要告辭,湯公子攔著不讓,說大家待會兒要齊為大人物主辦的海上運動會做貢獻,一起去采訪。采訪啥?大城最好的婦產科醫院凌晨誕生的第一個嬰兒將以海運會的吉祥物命名,就叫海海!

    王麓面皮還是薄,想走走不成,忍著等到十點半,湯公子搖搖肩膀說:“出發!”他對模特兒關照:“老婆你要保住胎氣,先回家吧!”王麓順勢看去,這才發覺精瘦模特兒腹部有個小小的弧形,比她老公胎氣弱得緊。

    模特兒開小車自己回家,湯公子請記者們上他的子彈車,醉醺醺一路闖紅燈往婦產科醫院去。他喃喃自語:“碰到警察,兄弟們把記者證亮一亮啊。我們是海運會特約采訪車!”

    紅房藍瓦的婦產科醫院門禁森嚴,湯公子又是Call機又是手機撥打了一陣,門衛才接到指示放子彈車進去,差不多就快到半夜十二點。

    下了車,舉攝像機的舉攝像機,打酒嗝的打酒嗝,湯公子上身肥下身細,醉步走得好看。眾人正在花樹搖曳的石頭甬道上摸黑,一個醫生從底樓門洞閃出來:“怎么現在才到?孕婦中午就要生,打了針拖到現在!再等下去,要出事的!”

    “那好,快點,快點,不能讓海海生下來就有問題,這要犯錯誤的!”湯公子高高興興回答。他在石子路上連打幾滑。

    眾人趕到產房門口,但見一個黑臉漢子急如熱鍋上螞蟻:“醫生,是不是難產呀?”

    “不是,馬上可以出來了?!贬t生糊弄他,那人即刻露出了喜色。醫生又對記者們擠眼著急:“快快快,你們換上衣服戴好帽子?!?/p>

    湯公子跟著朝大家擠擠眼:“我們都是實習醫生,進產房去現場采訪?!?/p>

    大咧咧魚貫進產房,視野里四五個產婦正在陣痛中扭動,醫生指指中午憋到半夜那一個:女人浮腫的臉黃蠟蠟,叉開兩條白晃晃大腿,還在呻吟。護士說好了好了,出來了,出來了!一動手,把一個小小嬰兒抱起來。嬰兒不哭,如夏無蟬聲。

    電臺記者和湯公子咕嚕了幾下,湯公子拉住醫生說:“我們要錄音,讓小孩哭一下,哭一下!”

    這孩子生下來真是一聲也不哭。醫生氣呼呼捏住嗓子對湯公子說:“中午拖到現在,都快憋死了,真是作孽!”

    護士倒拎起嬰兒,在屁股上用力拍打了幾下,嬰兒終于弱弱地哭叫出來。電臺記者把錄音機湊了上去。

    看著那只錄音機,王麓惡心得當場要吐出來,一轉身出了產房。

    他仿佛跟人游野水忽然感覺漩渦,有大禍臨頭之感。這下肯定卷入了一個非常不名譽的事件,不但侵犯產婦隱私,而且得知醫生幾乎害人性命!這種事豈不駭人聽聞?

    湯公子帶著記者出來,圍上了孩子的父親,請求他支持海運會,答應給孩子取名海海。

    蒙在鼓里的被害人聽說孩子出來了,是個男的,樂壞了,滿口答應可以叫孩子這個小名。于是他對著電臺話筒,結結巴巴配合了一段對白。

    王麓乘亂下了樓梯,想趕快離開是非之地。走到室外花木婆娑之境,有人喘得像風箱,趕上來留他,正是湯公子:“拜托,拜托,王兄報社影響大,千萬發個稿!”

    “發什么?發孩子中午憋到凌晨,活得了活不了是嗎?”王麓氣出淚水。

    “哎,老弟你不要開玩笑!那是醫生缺德,我們只請他們安排凌晨第一個出生的吉祥童子全家接受采訪,誰他媽知道弄成這樣子!唉,我心情和你一樣,我老婆也快生孩子了,絕不能生到這家鳥醫院來!”

    “那好,再見!”王麓轉身走,湯公子扯住他袖子,把一個信封塞他手里:“我放了雙份?!?/p>

    王麓呆若木雞摸摸信封里的人民幣,心慢慢冷下來:自己是個什么?自己對著這般信封到底做過些什么,以致湯公子之流敢說什么一份兩份?

    湯公子有點吃不準地伸手拍拍王麓肩膀:“兄弟,一回生兩回熟,好歹大家都是自己人,有啥照顧不周,還請包涵?!?/p>

    王麓卻一通百通想明白了取經路上的種種幻象,什么包老太,什么部長連襟,連帶其他平時沒去琢磨的往他眼前亂冒泡的人,全是湯公子。

    他挺客氣地握了握湯公子的手,問他:“你不覺得我也是一個吉祥童子嗎?”

    湯公子愣了愣,刺耳地笑了:“王兄,你也真是。讓咱們吉祥就吉祥唄。你想多了。時間不早,早點打車回家休息。明天還要仰仗你!”

    禹風,復旦大學學士,巴黎高等商學院碩士。自2015年十月起陸續發表長中短篇小說。其中長篇小說《靜安那一年》、《圓舞浜黑蜀葵》發表于《當代》;《魔都裝修故事》發表于《十月》。數十篇中短篇小說發表于《人民文學》、《山花》、《花城》、《天涯》等雜志。 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多家文學選刊選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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