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學》2019年第5期|文珍:霧月初霜之北方有佳人(節選)

文珍,女。青年作家。出版有小說集《柒》《我們夜里在美術館談戀愛》《十一味愛》,散文集《三四越界》,臺版自選集《氣味之城》。部分小說、詩歌被譯成英、法、意、日、阿拉伯語。
顴骨太高,兩頰有點雀斑。但勝在雙眼皮足夠大,刷了新買的睫毛膏據說會顯得有神一點,但宋佳琦一直懷疑也不過就是心理安慰。對鏡子里眨了一下眼,擠出一個八顆牙的微笑:面對可能合作的投資人,導演或者制片人的熟極而流的事務性微笑。右邊眼袋略明顯,即便在光線不夠好的門廳鏡子跟前依然可以看得到——但也可以賴門廳光線不夠好,這才如實把一切陰影勾勒出來。
臨關門又回頭看了一眼房間。綠色的單人沙發漸漸蒙上了一層灰,倒有點像最近流行的那種高級霾灰色,但其實就是用舊用臟了。她懷著一點凄楚的心情想起當時在楊梅竹斜街的古董家具店看到這個沙發時欣喜若狂的心情,當時是懷著怎樣的豪情壯志,立志要在北京扎根,立足,闖蕩出一片天地來。上面那個寫著“原創之王”的圓靠墊還是某個知名影視創投APP剛上市時送的,正面大紅,背面灰色,設計感足,填充料也好,鼓鼓囊囊的。那時候影視業從來不差錢。邊桌是從閑魚上淘的,上面擺滿了各種朋友從國內外帶回來的小玩意,香水瓶,日本鑄鐵壺和胡桃夾子木偶,也都“塵滿面,鬢如霜”。左下角是個帶輪子的移動小書架。最上面滿滿一層《紐約客》同樣薄薄落了一層灰,當時是怎么想起來買那么多過期英文雜志的,真心練習英文還是為了讓來客覺得自己國際范兒?也許兩樣皆有,可惜自打放上去后從沒翻開過,訪客也越來越少最后約等于零。旁邊的CD架荒廢已久,滿滿當當,每一層每一盒都積攢了相當分量的土。沙發前那一小塊白色土耳其地毯現在整體變成了一種難以形容的米黃,邊緣還有兩三處污跡,記不清到底是紅酒還是咖啡有一次不小心整個灑在了上面?;蛘卟皇撬獮⒌?,是楚東——她和楚東曾經在上面親熱過一次,模擬那些外國電影里的激情戲。但很快就周圍瓶瓶罐罐太多,影響發揮,不無狼狽地重又回到床上。也和自稱閨蜜的女友在地毯上盤腿看過影碟,喝過茶,聊過明星的八卦是非——那時候真覺得離娛樂圈無限之近,姚晨周迅趙薇在她們嘴邊都像是隔壁鄰居一樣毫無神秘感。她惆悵地看了一眼,想起當年也曾立意要把這區區六十五平方米的出租屋變成她在北京的安樂窩。有錢的時候,也試過一切家居用品照最貴的買,就好像能一直享受下去,天長地久,用一輩子。
然而再過半個月,眼下這一切就會化作烏有。她很快要退租了。
這是宋佳琦在北京的最后倒數三天。
宋佳琦此刻急于要離開這里,甚至來不及在門口的穿衣凳上坐下,趿拉著一雙馬丁靴就離開了這間房。按了電梯才在樓道里對著電梯搖搖晃晃穿好,褲子穿厚了一點,好容易把褲腳塞進靴子,電梯突然來了,拉拉鏈的一刻差點用力過猛把拉鏈頭拉斷。
拉斷就慘了。其他鞋都舊了,也就這一雙馬丁靴最百搭。再騰出多余的錢買靴子,她沒這個膽量。近十個月沒收入,銀行賬戶里的錢大概只夠她勉強花到月底,把三個月押金拿回來才能安心體面地坐飛機回家——或者去別的地方。
畢竟也是在影視行業干過的人。宋佳琦對自己茫然地笑了一下:怎么就混到了這個地步?
說不清楚是怎么慢慢落到這步田地的。也許和上面開始控制宮廷戲有關,也許和控制使用流量鮮肉有關?;顑鹤蠲艿臅r候,她一個月要寫十幾集電視劇,前幾年差點就夠在東四環兩房一廳的首付——但是,架不住家里人總零零碎碎和她要錢。獨生女兒,不靠她又能靠誰。宋佳琦媽前兩年不知道跳廣場舞認識了什么人,也是魔怔了,非要集資買所謂的“國庫券”——其實就是地下非法集資,無論宋佳琦怎么說是騙局都不信,最后還是背著她爸爸拿房產證抵押借了高利貸貸款。最后騙子卷錢跑路,高利貸打上門來,房子眼看不保,偏又是她父母這么多年唯一一套自住房,又趕上宋佳琦一直內疚遠在北京不在父母身邊盡孝,雖然氣急敗壞最終也還是掏出全部積蓄填上了這么個大窟窿。就這么一次足夠元氣大傷,但她當時敢出手這么大方,也是沒想到影視業的春天何其短暫,竟然直接跳過夏秋進了漫長無盡的寒冬。
現在宋佳琦媽媽倒是消停了。但那上百萬也再要不回來了。宋佳琦只能是有苦說不出。想想畢業頭一年,還在薊門橋一帶最好的小區租了房子,一天到晚地去小西天的中國電影資料館看電影,又不時去僑福芳草地參加首映禮,也曾穿得身光頸靚,和幾個一同畢業的同學一起去東三環參加創投會……有一次參加完創投會坐公交車經過大褲衩,張慶峰往窗外擁擠的車流豪邁地一揮手:等著,再過兩年我們在國貿租個辦公室,俯瞰CBD景恒街!
張慶峰是他們電影學院那一屆編劇系風頭最健的才子,和宋佳琦同班同學。宋佳琦當年差一點就和他好上,他畢業前夕正好是戀愛空檔,和她同小組討論畢業創作討論多了,稍微露出那么一丁點表白之意,她這邊還在猶豫呢,他那邊廂一扭頭去找了表演系的師妹,居然成了——人家肯答應,多半也是看好張慶峰是支潛力股,說不好將來萬一就成了呢?當名導演的太太可比什么潛規則彎道超車都快,現成的例子就是姜文之于周韻,顧長衛之于蔣雯麗,賈樟柯之于趙濤。那是個新疆姑娘,錫伯族的,佟麗婭紅了以后,老有人和張慶峰說“你女朋友可比丫丫美”。張慶峰聽了不免洋洋自得:那我可得比陳思誠爭氣點兒!
編劇系反正人人都覺得自己能當導演。也是一出門真被天上的餡餅砸中了,他們組的畢業短片被送去歐洲參加了一圈影展,居然在一個還不錯的國際電影節捧了個新人獎回來,全校為之嘩然。那其實是他們小組一起做的,但因為張慶峰署名第一編劇又是導演,所以功勞基本上全算在了他頭上,他一人成了最大贏家。宣布得獎時他和那個山寨佟麗婭剛在一起不久,宋佳琦還正冷眼旁觀他們朋友圈秀恩愛呢,不料沒到一年,還沒等到張慶峰混成山寨陳思誠,聽同學說倒已經分手了,姑娘跟了個真正的第五代導演,那人剛離婚,雖然不算那幾個腕兒,但總歸出道早,認識人多,路子廣,推薦自家老婆上哥們的戲也不遺余力。張慶峰失戀后大受刺激,遂又回來找她,說她是編劇系里最有才的女生,有她在,不愁攢不出好劇本。
那時候宋佳琦剛和楚東在一起沒多久。她畢業后就進了一家影視公司,參加創投會認識的,在一家投資公司,也才畢業沒兩年,比她大三歲,也算年貌相當。那投資公司的老板對她主筆的第一個校園題材的電影劇本很感興趣,還同時簽下了舞臺劇和影視劇的合同,買時卻一直往下壓價,真按那價賣了分到她手里的錢更是少得可憐,但這是公司決策,她控制不了,老板還說:等拍出來真有了知名度她作為編劇自然也就一炮而紅。但多半是價格壓到了人家不以為意的地步,后來竟一直遲遲沒拍。一炮而啞,也就更談不上紅。
楚東是這個公司的,卻不負責這個項目。這樣倒也好,清爽。兩個人都工作沒幾年,滿懷玫瑰色的幻夢,很快就住在了一起。每天楚東去上班,她就在家里憋稿子。剛寫出的第一個本子就成功賣掉,價格又被壓得太低,其實弊大于利,這讓她對公司心懷不滿,很快就炒了老板魷魚,之后也沒了找工作的心思,一門心思就走自由編劇的道路。但真走起來才發現天上即便掉餡餅,按概率學來說,一段時間內也就最多掉兩次真正的餡餅。譬如她幫張慶峰寫的那個劇本算一次,那么自己一出手就賣掉的那個也得算一次。她那時年輕氣盛,不知道好運氣事不過三,餡餅一去不返,這當兒張慶峰來找她,她想都沒想就一口回絕。再和他合作,不怕他再利用自己一次?明明是她主寫的本子,他真好意思署名第一編劇。
求人不如求己。她不信完全靠自己就走不出一條康莊大道。
也就是從那時開始養成偶爾出去溜達,聽人說話的毛病。她學那些真正的藝術家“深入生活”,一天到晚地坐公交車四處晃蕩。有一次在開往海淀的某趟公交車上,還吃驚地聽到了久違的鄉音。當時是盛夏,兩個看著就像進城務工人員的男孩子用她的家鄉話熱烈地討論她的香水到底是什么味道,是荷花,還是蘭花。
她在車廂里擠擠挨挨的人群里抓住扶手,看了他們一眼又迅速看往窗外。他們一定是覺得這么時髦的姑娘不可能聽得懂他們縣城里的土話,肆無忌憚講了好久。后來到站了——那天她正打算去動物園批發市場找點靈感——她從他倆身邊費力地擠過去,輕聲用家鄉話說:不是荷花也不是蘭花,是小蒼蘭,加柑橘后調。
非常字正腔圓的縣城話。她故意沒回頭看那兩個男孩子的目瞪口呆,下車了以后還在微笑。
她想,這個細節將來也許可以用在某個本子里。寫一個從小鎮混出來的女孩子怎么在公交車上偶遇老鄉,倆人就此發展了一段情緣。但是不知道怎么,一直也沒寫出來。
還有一次是在地鐵車廂看到一對夫婦或者情侶??赡苁莿偮眯谢貋?,女的累得癱坐在座位上,雖然一頭卷發倒像是新弄的,很講究。男的也是西裝革履,提著一個20寸正方形登機箱站在一邊,箱體是鐵灰金屬拉絲,看上去價格不菲,也許還挺沉,否則宋佳琦在地鐵上的二十分鐘內,不會親眼目睹他至少八次試圖把這個登機箱放在女人肚子上,鑒于女人一直是一種標準葛優躺的動作,因此箱子放上去又滑下來,滑下來又放上去,如是數次,女的一直不肯伸手去扶。更可笑的是男的鍥而不舍,屢敗屢戰。宋佳琦在一旁當了半日吃瓜群眾,終于“噗嗤”一聲笑出來。女的沉下臉來直起身子坐好,伸出左手一把拉住正在第九次往下出溜的箱子。男的也立刻嚴肅起來,轉而把箱子提在手上,徹底放棄了放在女人肚皮上的念頭。到了下一站,宋佳琦趕緊下了車——其實沒到站,就是生生被那對男女凌厲的目光逼走了。
離開車廂以后她重新等車,站在那里還在笑。這就是普通中產夫婦的婚姻生活。這就是她宋佳琦一直膽戰心驚不敢跳進去卻又遲早可能跳下的日常深淵。往來的人都詫異地看她。她控制不住地滿面笑容。所以不能回縣城。不能回到那個熟人社會。不能那么快結婚。
最近一次記得起來的好玩一點的事,發生在望京SOHO。她這時已經搬到了東四環附近——那邊影視公司更多——就是她現在住的房子。但即便是東邊也只是望京,遠談不上俯瞰CBD。張慶峰也早就和她沒了往來,麾下招募了另一個會寫的編劇師妹——剛畢業沒多久,就因為豆瓣直播減肥日記被影視公司看中,拍成一部當時國內還很少見的都市輕喜劇,歐美俗稱“小妞電影”的那種,一氣捧紅了幾個小明星,也連帶初出茅廬的編劇師妹也真的就此“一炮而紅”,她第二部原創劇本真的就賣出了讓人咋舌的高價。后來就常在朋友圈看張慶峰曬他們公司的新項目,有一次大概是在國貿附近的旋轉餐廳吃飯吧,還真拍了一張俯瞰東三環車水馬龍的照片,看不清是不是CBD,但是畫面里沒有大褲衩。不管怎樣,也算是求仁得仁了,宋佳琦對他早已放棄了冷笑連連——這是笑貧不笑娼的時代,她也不是從沒有懊悔過自己回絕得太過干脆。但張慶峰從來也沒有給過她考慮的時間,無論是戀愛,還是工作。也許這世上大部分機會也都是如此,但是她總是懷疑,這樣稍縱即逝的,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機會。
那段時間她覺得輕微有點自閉,擔心自己一個人在家宅久了會得抑郁癥,常常去望京SOHO寫字樓的地下一層員工食堂吃飯。離住處大約要走一千米,辦了員工飯卡,和寫字樓的白領們一起趕飯點排隊打飯,然后坐在熙熙攘攘的食堂就餐,讓她有一種并未與社會脫節的入世感。她幾乎是貪婪地,聽周圍的白領們說著各自公司里發生的事。大部分時候也都是些辦公室政治和桃色新聞,因為男女主角都不認識,也并無甚趣味。只有一次,她聽見兩個男人在一起討論新來的主管。一個人說,這個人真是很厲害,剛來就力行改革,把領導搞定了,怪不得要作為人才引進。另一個人說,那當然,怎么也是廣告行業里響當當的人物!又會走上層路線。否則怎么會給他二十?
二十就是年薪二十萬的意思。在一旁聽壁角的宋佳琦卻聽得震驚非常:都說現在經濟下行,怎么市面上金領待遇竟已經這么慘淡了嗎?怎么樣也是在望京最好的寫字樓的地下食堂,這兩個男人又穿得西裝革履器宇軒昂,無論如何,年薪二十萬不應該是這樣的人用如此羨慕的語氣說出來的話??磥砀餍懈鳂I都不容易,這讓她脫離社會的自卑感稍微輕了一點。也許是宋佳琦在這個行業動輒聽到投資幾百萬都是小錢的話聽多了,她一直以為只有自己混得太慘,沒混出來。
就這樣在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走馬觀花。她好像一直在社會的邊緣,遠遠地瞥一眼人世的真相,希望沾染多一點人氣,偷聽到一點真心。但多數都是驚鴻一瞥,她看別人,別人看她,都是一樣的不得要領。但她要寫好故事,又不能只看影碟。作家電影和商業電影之間有一道鴻溝,她以前覺得模仿大師很難,后來才發現,商業邏輯和大眾心理才是最難把握的。不是在塵世里打過幾個筋斗的人,根本不知道世所感傷,世所戀慕,世所懼怕,世所盼望。
也許早點結婚也是知人論世的一條良策。但她竟也錯過了唯一的可能性。
早幾年在地鐵上遇到那對可笑的夫婦,宋佳琦還想著要告誡楚東有一天結婚了千萬不要變成那樣的死樣活氣,結果還沒等到她想起來告訴他——他越來越忙聚少離多,見面總是忘記——他們就分了手。其實說起來還是她先提的。當時剛從北太平莊換到望京的房,房租一下子翻了倍,她一下子交了一年覺得吃力,有一次就開玩笑問他能不能早點結婚,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搬去他爺爺留給他的房子住了。他先說好,過后又支支吾吾,她笑起來:你那邊金屋藏了嬌?楚東竟然也沒否認。
兩人遂大鬧一場,就此分手。其實宋佳琦事后冷靜下來,并不相信楚東在和她戀愛期間真有別人——他工作那么忙,沒時間也沒精力。但感情慢慢地越來越淡是真的。也就是周末過來她這里兩趟,一開始還陪著她一起去拉片,開車送她去別家公司的創投會,久而久之,漸漸不耐煩起來,甚至勸她索性轉行——如果真要寫劇本改劇本,那么,找個公司固定開工資也比自己在家閉門造車強。
這時她從那家公司已經辭職好幾年了。因為一年到頭死活完不成公司的任務額,拒絕寫那些追逐熱門的類型片,也根本改不動那些網文大IP。她總是想寫自己的故事。如有可能,她何嘗沒有和張慶峰一樣的夢想。編劇系出來的,哪個又沒有導演夢?只要能找到錢,或者找對人……行業內關于好萊塢編劇在電梯里用三分鐘說服投資人從此功成名就的傳奇太多了,但像鬼故事里的鬼,人人都聽過,沒見過。中國又和美國的編劇中心制不同,是導演中心或者名演員中心制,這兩年審查又越來越嚴,好多題材都成了雷區,碰都不能碰,編劇受的限制也越來越多。雖然平時聊天大家總把那幾個名字掛在嘴邊,但宋佳琦也并不當真認識什么明星,也從來不擅長對那些名導演毛遂自薦。
宋佳琦是過了很多年,才意識到自己原來在這個行業的最底層,食物鏈的末端。
但她那時還不信邪,一身的理想主義酸氣:你不信我能寫出來?人家李安還當過八年的家庭婦男……
雖有華人之光的例子珠玉在前,楚東卻并沒有當真做好供養一個女版李安的準備。楚東是北京人,其實也就是出身工薪人家,可越是普通人家越挑對象門戶。他爸媽一直催他趕緊買房置業,說現在他名下那套房還是爺爺的遺產,在花園橋,離他上班的東邊太遠了?,F在北京房價這么貴,楚東一個人在投資公司收入再高也有限,怎么也得夫妻一起供房才現實。因此一聽說他女朋友沒有正式工作又出身南方縣城,打一開始就強烈反對。而楚東一直忍著沒和她提家里的阻力,聽她說結婚的事才真正緊張起來。她不明就里和他大鬧,他也就趁此機會就坡下驢,從此以后再也不必每天回來忍受一個又憋了一整天沒寫出稿子的神經病——宋佳琦后來這么猜想。
最后一次大吵那么激烈,隨后的分手卻極為平靜,平靜得像任何一次世間的自然死亡。楚東把留在她那里的東西很快地打包帶走,她本來也很少去他爺爺的房子——此不需要做同樣的報復之舉。兩個人甚至還平心靜氣地在老莫吃了一頓飯。楚東點了宋佳琦一直想吃的罐燜牛肉,最早大概還是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里看過,她老說想試試,他一直說忙也沒找著機會。雖然最早在北太平莊的房子離北京展覽館那么近,騎單車也不過十幾分鐘。
楚東說:你別怪我爸媽。上了年紀的人都現實。
宋佳琦微笑地看著他,少見地化了妝,不斷眨動的長睫毛代替嘴巴說完了所有說不出口的話:那么你楚東呢,你還年輕,怎么也這么現實?
說到底,還是貧賤夫妻百事哀,情不堅。
最早兩個人剛好上的時候,說盡了夠搭建一百座海市蜃樓的山盟海誓。楚東說,度蜜月要去大溪地,看他一直喜歡的高更筆下的畫到底是不是真的……那時候宋佳琦剛畢業,剛順利賣出第一次劇本,張慶峰也剛得獎,哭著喊著求她和他合作,她在影視公司的辦公室也每天電話長響,賓客盈門……楚東老早就半開玩笑地說過:每次去朝陽大悅城喝星巴克,三桌里倒有兩桌人在談上億的項目,預測賀歲片的新走向,不是要再拍一部《北京愛上西雅圖》就是《瘋狂的賽車2》,要么就是神魔鬼怪的大IP劇。這個宋佳琦其實知道,見過那伙人動輒就高門大嗓地打雞血:兄弟你說說今明兩年潮流的風向標是啥?哥們預測一個最火的方向?口里提的女演員一水兒都是范冰冰,白百何,Angelababy,男演員都說要找張嘉譯,黃渤,張涵予——這兩年就成了吳京,沈騰,雷佳音——總之,是與時俱進,誰紅說誰,一茬接一茬。
你是藝術家脾氣,根本不知道你們這行水有多深。他最后一次懇切地勸道:不管和不和我一起過,我勸你還是別吃這碗飯了。這碗飯真吃不踏實。你不知道我作為投資方考察過那么多影視項目,大多數都是大忽悠。你這么實心眼的姑娘,又是最吃力不討好的編劇,哪能掙著這份錢?
也是至理名言。她看著他,眼睛也紅了,只是不知道該說什么好。說什么都晚了,來不及了。
不料分手幾年后,反而迎來影視業的春天。宋佳琦其實還是多少掙過一點錢,直到她母親突然闖下窮禍。
眼下影視業說緊縮就緊縮了。再在北京找別的事干,一時之間也想不到有什么門路。還是一開始就上錯了賊船,這么多年除了編劇身無長技,無處可去。
后來碩果僅存的幾個朋友都勸她先出去轉轉。也給自己一個間隔年。北京房租貴,不妨先退了。宋佳琦茫然問:那我那么多東西擱哪?出主意的人聽了都默然。一個人在北京久了,連根拔起有多難,轉身離去就有多難。
給過去的老同學打了一圈電話,女生大多已嫁人生子,家里到處都是尿布玩具,根本騰放不開,男生比如張慶峰,一聽她要暫存家具行李嚇得跟她這會兒突然要以身相許似的,隔著話筒都能看到他在那邊瘋狂擺手:我和我老婆最近剛要了二胎,自己家房都不夠用……
說起來張慶峰這些年也過得不算特別順。影視業熱錢最多的那幾年,他也跟打了雞血似的,有特別看好的項目,覺得找投資人還不夠,非要自己也賣房入股分票房,結果剛好上映前夕趕上劇組一明星吸毒出了事差點沒撤檔,宣傳和排期嚴重受影響,票房直接撲街,后來又好幾次接連判斷失誤,加上畢業前那些才華原本就摻了水,一到社會上就自動被榨干,一點點露出真面目來?;斓米顟K的時候,還開口找過宋佳琦借錢買婚房。她借了幾萬他也一直沒還。只是不知道他最后和什么人結婚了,難道就是最早那個編劇師妹?宋佳琦不好意思催賬,他自己倒主動說了:我現在在公關公司上班呢。我自己那影視公司早注銷了。
還沒恭喜,嫂夫人是?
咳。他說了個宋佳琦沒聽過的名字:就是我現在那公關公司的宣發。有次幫我宣傳一部片子認識的。后來我就去了她那。
這個張慶峰,一輩子都在吃窩邊草。她放下電話有點悵惘地笑了:她認識楚東倒也是工作之便?,F在楚東大概也已經兒女繞膝了吧,都分手三四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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