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19年第3期|唐穎:隔離帶(節選)
我為公司組織年終派對,在辦公室給客戶打了一天電話,最后一個電話是打給禮平的,她也在受邀名單上。如果說我還有個把朋友,禮平算一個,這時,我已經在回家路上。
我常在下班路上給禮平電話,希望和禮平保持聯系,卻又害怕她的絮叨。當她開始唯一的話題,連訴帶控前夫和前婆家的變態,我已經在公交車上,響亮的語音報站聲也同時灌入她耳朵,于是她意識到我正在為生存奔波,便帶著歉意與我道別。喔,禮平仍是這個社會難得的淑女,只是,一場婚姻使她淪為怨婦,我是她的垃圾桶。
禮平二十二歲那年與香港人結婚,兩年后移居加拿大生子,十年后離婚,帶著兩個孩子搬回上海。禮平說,回到單身得到自由但也空虛。因此有什么社交性質活動,我會叫上禮平。
此時已近八點,淮海路華燈耀眼,沉浸在大都會繁華中心的幻覺讓我愉悅。接著,我便要搭乘公交車,經過擁堵的隧道,走在浦東寬闊的常青路,等距離的路燈讓浦東天空尤顯黯淡。
走進我居住的浦東舊工房樓內,才感受真正的黑暗,樓道燈壞了,每個轉角都堆著雜物。樓梯扶手全是積年灰塵,我不由自主縮起身體,為一身體面的上班服,小心避開所有邋遢的阻礙物。這時候便會想起某個老外朋友來過我家后,第二年再來中國帶了十幾支大小不一的手電筒作為禮物送給我。當然,我是知足的,這是丈夫單位分的婚房,我們結婚兩年才得。
所以,假如我上班的地方不是坐落在淮海路邊上這條法國風的街區,我早就考慮換公司漲一漲自己的工資。
和禮平聊上幾句就急著掛電話,我看見淮海路轉角的食品二店還未打烊,店內難得冷清。不如買一盒奶油蛋糕帶去浦東,我需要這類能帶給我幻覺的食物,我知道我一輩子也住不進這片繁華地段,但我至少可以帶一些氣息回家。
道別時我聽見禮平在問,這兩天華盛正在上海,叫他一起來?我立刻來了精神,止步在交通燈下,用我與客戶打交道的浮夸語調回應禮平。
來吧來吧,華盛來就好玩了,這種年終派對不就是聯歡會?比上班還沒勁,華盛一來各種嘲笑妙語如珠,我喜歡話鋒機智的男人!
最后一句話我是在心里說。
我只見過華盛一次,對他有相見恨晚的傾慕。華盛年輕時便遠走他鄉見多識廣兼具儀表不俗,我倆一見如故聊得很爽。我認為禮平的精神層面配不上華盛,雖然他們并肩站很有型,禮平標致文靜喜愛中裝,在我眼里是老式美女。
禮平回國后在親戚游說下,與他們合資買了幾處正在建造的樓花,是商品房剛剛出現的頭兩年,樓花很快成現房,她立即轉手再買樓花,就這樣炒起了房地產。按照社會標簽,禮平已進入富婆行列。而華盛是畫家,和禮平應該不是同類人。但華盛去美國后做起舊房改造生意,當時朋友把禮平介紹給他認識,是因為華盛要了解上海房地產。他們倆一見鐘情,華盛有家室,但并不妨礙他們成為情侶。
隔了一天,禮平電話告知,華盛答應來湊熱鬧,并且還要帶個女生,這個女生叫俞自謙,說她和我認識。禮平向我打聽俞自謙。
我想了想,又去翻通訊錄,我的工作性質讓我有廣而泛的人脈,泛到我必須通過通訊錄來確認自己是否認識某人。我的通訊錄里并沒有這個人的名字。我告訴禮平,我好像不認識她。
最近華盛和她走得很熟,他很稱贊這個姓俞的女人,說她是才女。禮平沒能掩飾對俞氏的醋意,這讓我吃驚。禮平一向矜持愛面子,在和華盛的關系中,她總是強調他們有各自的生活。事實也是如此,他們的人生軌跡只在她的寓所交集。她從未要求華盛離婚。應該說,是華盛表示不想離婚。太太與他共過患難!禮平這么說,表示她理解華盛懂感恩。她說經過離婚不想再婚。我不曉得這是否禮平的真心話,對于愛面子的女人,你真的很難潛到她內心深處。而我生性淺嘗輒止,我怕走入人性深處,我希望生活是明亮的。
我笑說,華盛稱贊女人有才,潛臺詞是此女有才無貌,女人卻寧肯自己有貌無才。
禮平沒有接受到我譏誚后面的安慰,或者說,她沒有幽默感。雖然,她的優點很多,與人交往懂得忍讓從不在背后非議他人;做房產生意卻不看重錢為人慷慨;比如,她幾次勸我買房愿意借錢給我……要是沒有與華盛這段私情,禮平簡直完美到令人厭煩。
她說她去過你的辦公室,禮平執著地強調。我說,來我辦公室的人多了去,我們公司做廣告業務,阿狗阿貓都會來,誰是誰我都懶得搞清楚。
禮平“呵”了一聲,我能聽到她的腹誹:人來人往的,把自己的辦公室弄成茶館……她看不慣我在人際關系上的隨意和漫不經心,常用沒心沒肺這個詞作指責。
我可能真的沒心沒肺,那些指責對我不起作用,所以不會生氣更不會與她爭執。在和禮平的關系上,我比較包容,常常讓她幾分,從小形成的關系使然。禮平人漂亮功課好品行端正,有良好的家庭背景,父母是醫生。而我因父母離婚和母親住回外婆家,三年級時轉來禮平的學校。我那時瘦小黝黑,暑假在郊區農村祖母家度過。被疏忽管教的童年,令我舉止粗鄙講話帶粗口還會打架,很快在校園臭名昭著。老師派禮平與我同桌,我是她幫助對象。當我行為出格時,禮平悶聲不響用她漂亮的大眼睛盯視我,讓我不爽卻也不敢太放肆。她會幫我補功課,測驗時給我看答案。我倆黑白配美丑襯,亦敵亦友。
成年后我們失去聯系,直到禮平帶著孩子搬回上海,在校友會上遇到,我們才開始像朋友般往來。離婚的事她只告訴我,也只向我傾訴她那看起來光滑實則坎坷的人生。也許就是從那時開始,我們之間的平衡發生變化,就像坐翹翹板,以前她在上方,俯視的目光對著我;現在她沉到地面,我因此對她有莫名的歉意。
我們的交談模式便是她傾訴我傾聽,好像,禮平從來不問我的生活狀況。事實上,她對任何人的生活都沒有好奇,所以她從不八卦。我抓緊時間聽她傾訴,尋找各種可能性將她的話打斷,然后掛電話。這時候,我便會覺得朋友是負擔。
派對夜晚,叫俞自謙的女生過來打招呼,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想起來了,她是我丈夫報社同事的女友。那位同事是美術編輯,與我丈夫同一間辦公室不算,寫字臺還面對面。上海甲肝大爆發期間,那位同事和俞自謙都染上肝炎。事實上,我丈夫也是甲肝受害者,我們那時還在婚前約會,我去醫院肝炎隔離區探訪他,我倆之間有條三米左右的隔離帶,彼此抓著鐵柵門看著對方讓我深受刺激。我忍住眼淚發誓一般提高聲調對他說,等你出院,我們就結婚。
俞自謙康復了,她男友卻遲遲未能擺脫甲肝病毒。他住院期間,她常去報社,代領工資報銷醫藥費諸如此類。我那時也愛去丈夫辦公室串門,幾次和她相遇。她很陽光,至少看起來很陽光,梳著馬尾辮,說話帶笑,笑靨動人,受到報社同仁們的歡迎。
“甲肝”的遭遇讓我與她有種默契,我們幾乎不聊這個話題。每次見她都穿運動裝,不同款式的耐克運動鞋,雙肩包也是耐克。我便問她是否愛旅行,她說非常向往,卻還未去過任何地方。她和男友已經做了兩年功課包括存錢,打算結婚后便辭職旅行,然后在中意的某地開個民宿。
她男友肝壞死,一年后去世,葬禮我也參加了。
回想起來,這些年里,我和丈夫幾乎不再提“甲肝”這個詞,也不再提那個同事的名字。他的去世,給我倆的生活敷上了陰影,我們結婚時說好不生孩子,婚后這些年,我們互相瞞著對方做肝功能檢查,從來不把對肝炎的恐懼說出來。不能說我從未置疑,是否過于沖動沖進這段婚姻?
因此,當俞自謙兀然出現在我面前時,那段歲月即刻歷歷在目,肝炎隔離區、愛的誓言、如同判決書的驗血單以及葬禮,這便是我見到俞自謙格外熱絡的緣故。當然,沒人看出我在掩飾內心涌起的傷感。
……

唐穎,上海出生,畢業于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中國作協會員,上海作協理事。以書寫都市題材小說聞名,被認為是寫上?!皩懙米顪蚀_的作家之一”。在《收獲》等重要文學刊物發表小說三十幾部。中篇小說《冬天我們跳舞》《紅顏》《那片陽光還在》《麗人公寓》《瞬間之旅》《純色的沙拉》《不屬于我的日子》《無性伴侶》《雙面夏娃》等多次轉載、并進入不同小說選本,屢次獲獎。出版長篇小說:《美國來的妻子》《阿飛街女生》《初夜》《另一座城》《上東城晚宴》《家肴》;出版中篇小說集子:《麗人公寓》《無性伴侶》《多情一代男》《純色的沙拉》《瞬間之旅――我的東南亞》《紅顏――我的上?!贰抖煳覀兲琛?。部分作品被改編搬上銀幕和舞臺。編劇并導演話劇《小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