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2019年第3期|航宇:路遙的時間(節選)
路遙的時間(1991年9月—1992年8月)
——獻給路遙七十周年誕辰(節選)
上河里的鴨子下河里鵝,
一對對毛眼眼照哥哥……
《叫一聲哥哥你快回來》是《人生》的主題歌,那優美的旋律通過架設在南坪禮堂樓頂上的高音喇叭,清脆地在縣城上空高亢而嘹亮地激蕩著。
是啊,還記得30多年前,只有8歲的路遙,跟著他的父親,一身單薄地行走在清澗石板街道上,滿懷憂傷地前往延川。33年后的今天,41歲的路遙帶著“像牛一樣勞動,像土地一樣奉獻”的精神,帶著自己沉甸甸的豐碩成果榮歸故里,在家鄉清澗的大禮堂,要重溫自己的經典電影《人生》。
此時,路遙從禮堂里走進去,父老鄉親們自發地站起來,向優秀的兒子、著名作家致以最熱烈最長久的雷鳴般掌聲。
實事求是地講,路遙對他的這部作品愛不釋手,他究竟看了多少遍,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了?,F在,坐在家鄉大禮堂中心位置的路遙,再次陶醉在電影主題歌優美的旋律中。忽然間,《人生》中的高加林、巧珍、德順爺爺、黃亞萍還有李向南……這些跟他同甘共苦的小說里的人物,又一次鮮活地出現在他面前……
像當年一樣,清澗南坪禮堂里再一次掀起觀看《人生》電影的熱潮。而不同的是,這部影響了無數年輕人奮斗不息的經典作品的創作者路遙,端坐在他們中間。
這是不是一種巧合呢?同樣是在秋天,第一次在1984年,《人生》電影剛剛在全國上映,就在這個禮堂里,觀看《人生》電影的人群蜂擁不絕,常常是一場剛結束,下一場又緊張地開始,一場接一場,場場爆滿。
現在是1991年,同樣是在當年的大禮堂,雖然相隔7年之久,然而火爆的場面絲毫不減當年。
在清澗縣城的大街小巷,這幾天人們聽到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曉得嗎?寫小說《人生》的路遙回來了。
在這之前,清澗很多人不知道路遙是干什么的,也不清楚他到底是哪里人?是清澗還是延川,清澗也沒多少人提起過跟路遙熟悉或者某個人跟他一塊上過學??墒?,一提起電影《人生》,對主人公——高加林和劉巧珍,那絕對是刻骨銘心。
在鄉親們的眼里,高加林毫無疑問地被貼上了“賣良心”的標簽,遭到人們的謾罵和詛咒;而對于劉巧珍,人們的評價就跟對高加林有很大的不同了,對她抱有極大的同情心,覺得她是一個純樸善良、模樣俊俏、心靈手巧、一片癡情的好姑娘。然而這樣的好姑娘,卻好心沒有好報,讓人看了十分心痛。
其實,路遙根本不知道,鄉親們看了他的《人生》電影,對那個賣良心的高加林不知罵了多少回,甚至罵得他狗血淋頭的同時,也沒少罵寫這個愛情故事的作家路遙,罵他的心絕對是讓狗吃了,怎么就沒有一點人情味,把巧珍這么好的姑娘寫得那么可憐。作家怎么就這樣壞呢?到底會不會編故事?怎不叫那個賣良心的高加林吃一包老鼠藥死了算?了呢?為甚不讓兩個人相親相愛好好在一起呢?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怎么安排了這樣一個讓人心里那么難受的結局,聽一聽陜北民歌里是怎么深情表達的:
一對對鴛鴦水上漂,
人家都說咱們兩個好,
你要是有那心事咱就慢慢交,
你沒有那心事就拉倒。
你說拉倒就拉倒,
世上好人有那多少,
你要是有那良心咱就一輩輩好,
你賣了那良心叫鴉雀雀掏。
你對我好來我知道,
就像那老羊疼羊羔,
墻頭上跑馬還嫌低,
我忘了那娘老子也忘不了你。
想你想成淚人人,
抽簽算卦問神神,
山在水在人常在,
咱兩人啥時候把天地拜。
在陜北這塊古老的土地上,老百姓對那些賣良心的人絕對是深惡痛絕,只要是誰敢賣了良心,那一定是要遭人罵的。不管是誰,不管是干什么的,不僅這個人會遭到眾人的鄙視,就是家里所有的人都會讓人看不起。
當然,路遙并不知道他的《人生》在普通老百姓中所產生的影響,要知道陜北老百姓在看了他的《人生》電影,不斷詛咒高加林不是一種東西的同時,也毫不例外地要把他也美美罵上一頓。
這是一個千真萬確的事實。
我曾在陜西作協那間房子里,看見路遙十分高興的時候,我就開玩笑地給他說,你的名氣很大,可以說是家喻戶曉,然而恐怕你以后再不敢回陜北了,你知道是因為什么嗎?
路遙驚訝地看著我問,是什么原因?
我笑著給他說,估計你不知道,你只知道埋頭寫你的小說,當然不知道這些!其實,有好多耿直的陜北人已經對你非常不滿了。我可以這樣告訴你,不是因為你這個人怎么了,主要是看了你的《人生》電影,他們心里就對你產生了很大的看法。有好多陜北老百姓為巧珍鳴不平,也不知替她哭了多少鼻子。當然,別的地方有沒有這樣的情況,我不敢給你瞎說,可在陜北有好多人看了《人生》,不斷地議論你的長長短短,這些我確實知道一些,他們把《人生》中的巧珍的愛情悲劇,全歸到了你一個人身上,說是你硬把劉巧珍和高加林的婚姻給日弄成這樣。
路遙笑著問我,真有這樣的事情?
我說,當然是真的,我又不敢哄你,你根本聽不到這些,你是著名作家,名氣越來越大,就是有人聽到也不敢在你面前說,害怕你不高興。而我一直在基層工作,接觸的都是普通老百姓,那時我也不認識你,跟你扯不上一點關系,能聽到一些真實情況。其實,他們也不是真心實意要罵你,是罵那個賣良心的高加林。當然,也有老百姓說寫這個故事的人就不是什么好鳥,比高加林還喜新厭舊,不然怎么能知道高加林這么壞,肯定自己有這樣的親身感受。
那時候,路遙還不知道我說的是不是事實,可他聽我這么一說,把牙齜了幾齜,微微笑了一下,并沒有發表自己的看法。
事實上,自己的作品能夠讓普通老百姓關注,那也是一件非常自豪的事情。
我繼續給他說,你根本聽不到這些。那時我在清澗縣店則溝鄉政府工作,距縣城有50公里的路程,雖然文化落后,交通閉塞,可是縣城里的人在鄉政府工作的不少,經??梢缘玫娇h城里一些信息。
有天下午,鄉政府的干部們正在院子里吃晚飯的時候,武裝干部惠小平坐著順車從縣城回到鄉政府,他從城里帶回一個消息,說清澗大禮堂里正放一部名為《人生》的電影,那場面異?;鸨?,一票難求。據說電影里好多鏡頭取自陜北的榆林、綏德、米脂、清澗一帶,在下二十里鋪老溝里的小橋上,就有高加林和劉巧珍談戀愛的幾個鏡頭,場面親切而震撼,在禮堂的售票窗口根本買不到一張電影票,想要看《人生》,必須一個鄉一個鄉地預定,這個《人生》電影絕對值得一看,不看會后悔一輩子。
惠小平這么一說,一下就把鄉政府院子里正吃飯的人情緒給調動起來了,特別是那些年輕人,一個個熱血沸騰,晚飯也不想吃,眼巴巴地看著站在院子里的惠小平,覺得人家是見過世面的城里人,知道的事情就比我們多,說不定他已經在城里把《人生》電影看過了。
說實在的,我和其他年輕人,早已經坐不住了。
當然,那時城里也沒什么娛樂活動,鄉政府的娛樂活動就更少了,我工作的那個鄉政府,一個月能看一場電影也是比較奢侈的事情,看的也是不知放過多少遍的老電影,好一點的電影根本輪不到。因此鄉政府里的年輕人一聽縣城禮堂放《人生》電影,還打問到別的鄉政府已經組織干部們觀看了,纏著鄉政府領導也組織大家去看一場。據說,鄉政府為預定《人生》電影,還是費了一番周折,通過一些關系,才預定到晚上十一點的電影。盡管時間有些晚,但人人都很興奮,一吃完晚飯,就坐著鄉政府唯一的一輛大卡車,跑了上百里的路,就為看一場《人生》電影。
這是我告訴路遙當時《人生》電影在清澗縣城放映時的真實情景。
客觀地說,那時人們對路遙還沒什么印象,也不知他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位作家,甚至他是哪里人也不是很清楚,關鍵是對《人生》電影感興趣。
那天下午,太陽還沒有落山,一幫子人坐著大卡車趕到了縣城,因為前一場電影還沒結束,后一場的觀眾進不去,全部在禮堂外邊排隊等候,等到看完電影,已經是半夜了,大家再坐車返回鄉政府。
盡管夜很深,但大家仍然處于激動和興奮狀態。然而,就在我們坐著大卡車回鄉政府的路上,我聽見有人在車上罵你,說是《人生》這個電影是有一個叫路遙的清澗人寫的,寫的是絕對好著哩,就是沒把劉巧珍姑娘寫好,這個人一定有問題,你看把人家巧珍可憐的,搞得我哭了一鼻子又一鼻子,你說作家怎就壞成這樣,不能把事情弄好一點,讓人看了心里順暢一些,我不光想罵那個賣良心高加林,還想罵那個作家路遙……
路遙聽我說的這些,他什么話也沒說,只是笑。
我說,現在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就是清澗縣文化局的局長白生川,他曾是我的頂頭上司,有次我回到清澗見到了他,他專門請我和文管所的賀阿龍在他家吃了一頓飯。在飯桌上,我不知他是跟我開玩笑還是發自內心地對我說,你跟路遙在一起,見面的機會多,你給他捎一句話,就說是我說的,讓他再別那樣糟蹋我了,我把他的小說《平凡的世界》認真地看了幾遍,小說確實是一部好小說,就是有一點實在不好,讓我好幾個晚上睡不著覺。
路遙笑了笑問我,我的小說跟他有什么關系?
我說,你問的這個問題,我也問過白生川,他說你在《平凡的世界》小說里寫石圪節公社書記白明川,其實寫的就是他。
路遙突然來了興致,急切地問我,他怎么能說我寫的白明川就是他,而不是別人呢?他有什么根據?
我說,這個問題,我也這樣問他了。
路遙問,那他怎給你說的?
我說,白生川說他說的這些都是事實,絕對不是胡言亂語,有事實根據。為什么要這么說呢?因為你在《平凡的世界》里描寫的那些事情,時間和時代背景,完全跟他在石嘴驛公社當書記時一模一樣,因此《平凡的世界》小說里那個白明川,就是我白生川的生活原型。
白生川還給我說,石嘴驛公社是你的家鄉,他認為你對石嘴驛公社的事比較了解,所以你就把那些事有些夸張地寫到《平凡的世界》里了。
路遙一聽,便是一陣哈哈大笑。
那么,白生川到底是不是路遙小說《平凡的世界》里石圪節公社書記白明川的生活原型,我搞不清楚,恐怕只有他倆心里明白。
說到這里,我不想再說下去了,想轉換一個話題。然而路遙對這個話題非常感興趣。他笑了一陣又問我,白生川還給你說什么了?
我說,白生川有些埋怨地告訴我,你看路遙,實在有些不像話,都是一個縣的人,怎能這樣?基本上連名字都沒有變一下,讓誰看都認為他描寫的白明川就是我白生川,只一字之差。其實,我在石嘴驛公社當書記的時候,雖然當得不是很好,也不像他寫得那么糟糕。
路遙笑著說,看來白生川對號入座了?
我說,絕對是這樣。他還給我說,別人看《平凡的世界》是歡欣鼓舞,而我看《平凡的世界》,連頭也抬不起來,好多人說我就是小說《平凡的世界》里的那個白明川。唉,我是一滿沒法活人了。
路遙說,哎呀,白生川是誤會我了,我對他確實不了解。今天你不給我說這些,我還不知道有這樣的事。
我給路遙說,其實,白生川說是這樣說,可我感覺到他心里還是美滋滋的,能讓你把他寫進小說,那是多么光榮的一件事,哪怕是你小說里的一個反面人物,他絕對不會因為這個找你麻煩。他只是在我面前說一說,意思是想讓你注意一下他這個人。
那么,到底是不是這一回事呢?
現在,路遙回到了清澗,不僅要跟家鄉的父老鄉親一起觀看由他改編的電影《人生》,還要為家鄉的文學愛好者做一場報告,曾擔任縣文化局局長的白生川,當然也在其中。
事實上,說是路遙給清澗文學愛好者做報告,實際上清澗縣的文學愛好者寥寥無幾,或者說在這樣的小縣城里,愛好文學的人并不是很多。因此在大禮堂里,聽路遙報告的人里面倒是機關干部占了相當大的比重,盡管好多人不知道文學是啥玩意,但他們都想湊這樣的熱鬧,目的是想目睹著名作家路遙的風采。
其實,說是清澗大禮堂,實際容納不了多少人,最多也就容納二三百人的樣子??墒沁@個報告與往常完全不同,不是領導坐在主席臺上口若懸河地念別人替他寫的稿子,好多人不愛聽,有時聽著聽著就睡著了。而路遙的這個報告,是以作家的角度講他的創作體會,或者是他的人生故事,因此場面就大不一樣了。
路遙優美動聽的語言,真情實感的心境,苦難的人生經歷,創作的無比艱辛,一下就把家鄉人民的心緊緊地抓在一起。鄉親們知道,一個成功的作家,不僅有他光鮮亮麗的一面,同時也有不堪回首的往事。因此無論是機關干部,還是普通百姓,都想去聽他的報告。
其實,清澗縣城人并不多,然而這樣的小縣城,誰還不認識誰?考慮到秩序和安全,在路遙做報告前,就已經給有關單位發了票。那么有票的人,可以理直氣壯地走進大禮堂,沒票的人怎么辦?他們也要進去,一下就把清澗大禮堂圍得嚴嚴實實,維持秩序的公安人員使出渾身解數,也無濟于事。
面對這樣有些混亂的場面,縣委和政府辦公室的領導溝通商量了一下,覺得大家聽作家的一次報告也不容易,干脆把大禮堂的門全部打開,讓禮堂所有的走道都站滿人,盡量滿足群眾的愿望。雖然這樣做存在一定的安全風險,但是現在也只能這樣了。
這次路遙回清澗,一共作了兩場精彩的報告。一場在清澗大禮堂,另一場在清澗中學,絕對是場場爆滿,人山人海,盛況空前,前所未有。
路遙在清澗縣大禮堂做的這場報告,我陪著尤書記坐在禮堂第一排的位置。在一排前,也擠滿了聽路遙報告的群眾。
現在,這些群眾也不管是不是把縣委書記的視線給擋住了,統統擁擠在主席臺下邊的走道,眼睛眨也不眨地瞅著主席臺上的路遙。顯然,他們顧不得考慮這樣做文明不文明,文明在這時候一點意義也沒有了。
作者簡介:
航宇,1964年出生于陜西清澗,中國作家協會會員?,F供職于國家林業和草原局宣傳中心。著有散文報告文學集《你說黃河幾道道彎》、中篇小說集《他媽的,男人!》、長篇紀實文學《路遙在最后的日子》、散文報告文學集《永遠的路遙》、長篇小說《生命河》《市長不在家》《新縣長》《麻六的城》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