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山》2019年第3期|陳應松:森林沉默

陳應松,男,1956年生于湖北公安縣,畢業于武漢大學中文系。曾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2004年人民文學獎等。國家一級作家,前湖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隨筆集、詩集數十種。名作《松鴉為什么鳴叫》《還魂記》《雪樹瓊枝》《豹子最后的舞蹈》《野貓湖》等均首發于《鐘山》。
草木榛榛,鹿豕狉狉。
——柳宗元
第一章 白辛樹
一
一個人在森林里走動,他看見了一只豹子。
咕嚕山區的雪,像天空的鹽場。霜失敗了,雪和星光稱王。松冠像凜冽中靜默的馬陣,帶著遠古爭戰的氣息。云旗永遠在峰尖飄忽,是風打散的云,向風飄去的方向獵獵展開它的旌旒。懸崖上的樹有如玉雕,英姿卓絕。這些針葉樹,從不懼現身,永遠在高處,有著自己的擔當。在顯眼的地方,它們冷艷,高傲,有資格高傲,孤高,有足夠的形象為山峰代言,并成為山岡的旗幟,成為景色,成為永遠遭人忌恨的目標。
一個人看見了一只豹子,這個人過去因為饑餓,他看到的是肌肉、內臟和泡酒的骨頭?,F在,他欣賞它的皮毛和走路時的柔軟骨節、尾上的環紋和背部燦爛的銅錢花紋。
若干天后,征服的欲望占了上風。他跟蹤多時,喝了淫羊藿酒,決定與豹子一較高下。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他與豹子對峙。大雪紛飛,這個場景非常悲壯,在山林里持續了一萬年。獵豹人揣著熱血,如果赤腳裸身,他將有英雄主義氣質。
會有辦法殺死它。下套子。下鐵貓子(獸夾)。挖陷阱。圍獵。也可以下絕后窖和閻王塌子千斤榨。
下套子,用最細的鋼絲綰結成套,挑在一根彎過來的小樹上,豹子絆著了,就會彈吊在空中。
下鐵貓子就是在獸道上攔個木柵,留個縫,豹不知所以,路被攔住了,只能從縫里鉆過,踩上鐵貓子,夾住腿無法掙脫。
挖陷阱,放竹尖,掉下去會刺得千瘡百孔。
圍獵,找幾個人帶幾條狗圍捕,咕嚕山區叫趕仗。
絕后窖和閻王塌子千斤榨太過殘忍,不好細說。只是聽說一個山外人叫陳應松的,在一部《獵人峰》的小說中有寫過這種殘忍的獵具。
那個人決定用叉。
三齒,這就夠了。雖然志書上說:“落豹河谷,黑松暝暝,絕壁巉巉,虎嘯豹吼,亦多沐猴?!钡⒈獛捉^跡,這只不知從何逃竄而來的豹,驚魂未定,它圍著鷹嘴巖盤桓多日,想爬上更高的山頂避難,不過那是休想。
這是一個好時機。獵豹人磨叉,趁著大雪行動。豹子喚醒了他心中邪惡的血性,為了重演祖先的驕傲。但是豹皮溫暖的花紋對一個在漫長寒冬中煎熬的人來說,有誘惑力。
他把手上的獵叉對準豹,看到前面有三豹齊來,挾著豹威,且涎流了一地。他只刺三豹中走在中間的那只,另外兩只一為豹魂,一為豹魄。
這只豹子因為在冬天饑餓難耐,已不是人類的對手。
血灑在森林的雪地上,無論是他的,還是豹子的,都將是一件美事。血像箭一樣新鮮地迸濺,劃著弧,冒著熱氣,然后落到地上。生命總是要以悲壯結束的,對那些森林里的生命尤其如此。
他記著了豹子死時頭觸地之處。
這是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躺在床上的祖父蕺老泉突然想吃涼拌花椒葉。他知道,只要想吃涼拌花椒葉,決不是好兆頭。
祖父是個老木匠,以打棺材出名,當然也做一些農具和家具,還幫人家起屋上梁。他現在老了,斧頭成為了沉重的往事。他撩著二郎腿,做活累了,就敞著懷坐在門口看遠處的山和云。他喜歡指著山岡說話。他有一只食指是被自己的斧頭砍掉的。他胡子稀疏,臉上浸油,是因為每天早上都要吃一碗豬油炒飯,這是幾十年的習慣,在別人家干活,也是這樣。祖母在殺過年豬后,將煉好的豬油用壇子封裝好,放到山洞里,讓祖父吃,可以吃上一年。
一輪渾圓的月亮凍在鷹嘴巖上,咕嚕山區的森林樹葉落盡。往遠處看,山峰斷裂,河谷崩陷,石頭變老,褶皺斷穹,天地仿佛遭受過重創,萬物被冰雪緊縛,陷入深深的巨痛之中。千里積雪,號鳥的號叫在北風中回旋,峽谷在這時候卻有一種令人驚異的明亮。
祖父清楚地記得,山下有人喊分豹肉時,開得門來,見一個男人披著一張剛剝下的豹皮朝山上飛跑。他先是吃了一驚,豹未死?他喚我:“玃!玃!”那在月光下呼呼走動的豹皮,讓他的嘴巴張得很大。雪霰硬戳戳地打在他的臉上,他挺身到我前面保護我,他的身板有足夠的陰影。他看到是孔子溝的孔不留,矮矬,腿短,叭嗒叭嗒地爬坡, 睖著圓眼,呼吸兇狠,喉嚨里的聲音好似一把斧頭。那一身豹皮裹著森林神秘的熱氣,粗大的豹尾高豎,像一根燒紅的鐵條燙著寒夜涼森森的空氣。
“他會飛,他會飛!他會變成一只豹子飛起來!”
因為害怕而殺死猛獸的事不少,而且邊殺邊瘋,到處亂跑,最后掉下懸崖。這是恐懼造成的災難。即使不瘋,殺獸人總有一天是會得病的,就像打鳥人總有一天會瞎眼一樣,森林里關于獵人的故事結局都是這樣,生活的因果如此,說不清楚。
那天我的確看見了一千只豹尾飛起來,不是孔不留這樣說,不是錯覺。我看見豹子尾巴乘著月光,向沉香坡嗖嗖飛來,像一群彗星。我看見黑暗里的光,有如傳說中月亮山精的無數舌頭,從森林深處伸來,舔舐著樹木和落豹河水,舔舐著鷹嘴巖上的堅冰。
“算了!”祖父喊,“算了,麻古!”他喊他的小兒子蕺麻古。
本來,這張豹皮已經讓叔叔麻古先得了,至于殺豹人為什么要給他,不清楚。的確是麻古先拿到的,他想著這張皮子,能做一件好皮襖,但孔不留奪走了它,叔叔哪有禮讓之理,在后頭奮起直追。
這樣的事在冬天絕少發生,在寒冷的冬天,散落在巖垴深處的零星各家人,都喝了點酒偎在被子里躲寒,或是在火塘邊昏昏沉沉地打盹,對外界的風雪野獸不會關心,不會聚集成群,冬天讓人懶惰。
那一天夜里,金燦燦的月光像銅汁一樣澆潑在森林里,峰巒明亮如鐘,野羊踩落崖壁碎石的聲音砰砰直響,不肯冬眠的白熊叭叭地舔著掌子。
在祖父喊過之后,他看見兩個人打起來了。咕嚕山區的掐架有點像獸斗,只要打,就是真的,不使花拳繡腿,都是往死里整。即使剛才推杯換盞,稱兄道弟,真打起來,一定是取人頭滅心臟。這緣于冬天太沉悶,沒有刺激,如果有刺激,一定要抓住機會,盡情展示,哪怕沒有看客,只打給鬼魅山精看。
麻古使的鞋,孔不留使的石頭。石頭破腦,鞋讓嘴腫。第二天,叔叔麻古包著頭見到了孔不留,說,老孔,嘴好肥??撞涣粽f,麻古的頭可好?于是兩人互敬煙,再打,還是往死里整,直到哪天誰被誰先搞翻。
那天晚上,孔不留趁機割下那只豹尾跑了。他的想法是,你讓老子用不成,老子也讓你用不了,讓豹皮報廢。
我親眼見一千只豹尾飛起來,奪路而飛。它們飛出了豹身,飛上沉香坡,像無數長鞭追趕我,將我呼嚕呼嚕攆到樹上。
從這一天起,我將睡在樹上。
據祖父說,那是因為我這天晚上吃了一種“見手青”的干菌子,出現了幻覺。
我是一個猴娃———他們都這樣說我。我渾身長紅毛,不愛穿衣,有人也叫我“火娃”。我不會說話,但心知肚明,懂人語,也懂獸語、鳥語和花語。
依然要說那天夜晚,獵豹人吃了豹子肉,再次前往豹子喋血地,拿一把鋤往下挖。這時候又來了兩只豹子,對他大吼大叱,繞走在他前后。獵豹人毫不畏懼,只管掘土。他知道那不過是豹子的魂魄,那魂魄已快散了。他掘地三尺,看到了一顆閃閃發光的珠子,比雞蛋略小,如琥珀,夜放精光。它是豹子死前目光鉆入地下所聚,叫豹目珠,這珠子是鎮山之寶。
他取出豹目珠后,大地開始搖晃,人們以為是自己喝醉了。母雞突然打鳴,鹿跳八丈,香獐觸山,懸崖垮塌。一陣過后,就像一個夢,醒來一切正常。人們搖晃了幾下,頭疼難忍,吃一把辣椒壓驚??粗接衷谘矍捌胶饬?,雞開始睡覺,發囈語,狗打鼾。山就是這個樣子,山體很大,不會翻覆,頂多是半夜翻個身子。山伸了個懶腰。手拿豹目珠的人,剛開始很重,像搬千斤重,以為是嵌進了石縫。他摳出來,擦凈,涼颼颼的,又忽而滾燙燙的。圓潤、光潔、粘人,像呵著一團水,像女人的胸。像一塊烤紅薯。瞎想。他得意。他開心。他有寶貝啦。這森林里,這些年來有幾個人得到過豹目珠?得到這顆珠子的殺豹人高興得像個瘋子,大笑三聲,大吼,拿著珠子到處照。照天照地,照山照水,什么都照得見,這真是七神八怪的。他照見一個人趴在樹上睡覺。開始他以為是個鳥巢,后來以為是一只猴子,但他細看,見是沉香坡的猴娃,我,玃。他遠遠地打量樹上的我,沒想到這事兒與他有關。
“哦么?!彼f,“就是只猴子?!?/p>
寒夜深沉。風像一把刀子,冰瀑掛在崖上,就是千萬架刀劍。這里有原始的秩序。世界離不開爭斗搏擊,沒有誰的刀子是睡著的??匆姳?,能明白世理。
蕺老泉看到他的孫子嚇得三把兩下就爬上了高高的樹端。他的孫子身手矯健,一雙長長的大手掛在樹枝上,腳像兩把大鉗,伸長身子晃蕩。是玃!
老木匠望著那棵他母親墳邊的大白辛樹,他哭起來:“我的先人呀!”
他一生辛勞,以鋸斧為伴,墨斗為友。他伐木,解板,劃線,計算,砍刨,鑿孔,對榫。他心地善良,不干缺德事,一輩子沒在活計上給人使壞。他有個徒弟,莊子溝的劉爛蛇,怪人家招待不好,不僅偷了人家臘肉,還在新婚床上做了手腳。到了新婚之夜,新郎新娘從這頭爬到那頭,那頭爬到這頭,他們的中間隔著一條大河,睡不到一起,女的兩年后還是處女。后來給劉爛蛇好煙好酒還請去了祖父才解了咒。這徒弟給人做房子,主人不敢住,凈做惡夢,女兒也瘋了。請一個道士來看,拆開門框,門框里畫著一個人手拿兩把刀。刨去此畫,家遂太平,女兒的瘋病也不治而愈。
可我蕺老泉前世做了什么缺德事,有這么一個孫子??!
先是,我看到一千只豹尾,突然從祖父的背后開始狂奔。祖父的肩膀一個閃失,差點栽下坡坎。他的脖子當時伸得很長。我跳下亂石堆。他用手捫著胸口,那兒疼痛。他有些磨磨蹭蹭,因為老了,反應遲鈍。也許抱著幸災樂禍的心理,希望他這個孫娃就此越跑越遠,永久消失在冬天的老林扒子里。
他循著一片柞刺林子,下坡,滿坡的杜鵑灌木、鹽膚木、醉魚草、衛茅、懸鉤子被牽扯得嘩啦直響。下面是茶園。他跟著跑。他的孫子在樹叢間跳躍,在樹枝上蕩秋千,在空中如履平地。他眼花繚亂。他倒是想看看這個孽孫干出什么花樣來。
一道結冰的石溝,一只紅尾水鴝的雙腳凍在冰上,尖聲唳叫。那些過去墊腳的石頭,現在尖削濕滑,抹了油一般擠在硬邦邦的溝底。他年老體衰,索性站住。透過暗幽幽的夜幕,隱約可見他的孫子在林子里,在刺葉櫟、高山海棠和巴山冷杉間,像一只發瘋的毛猴上躥下跳。樹枝折斷的聲音格外清晰,雪粉摔落,就像山脈垮塌。他叫著孫子的名字:“玃,玃!”
森林空寂,他的哀鳴沒有人理。這與世隔絕的地方,仿佛他是第一個到來,他的母親和兄弟都沒有來這兒過。如此陌生,連鬼都不存在。他只是在捕捉一只猴子。當那只猴子在樹上和地上亂跑,他卻因為崴腳卡在石頭縫里,像一株古老的野草,在黑魆魆的山林茍延殘喘。
“啊,咕嚕大帝,讓他走吧,讓我這把老骨頭少受折磨……”
他的脖子又硬又冷,像大塊的冰凌托著腦袋。紅樺的卷皮在夜半簌簌往下兌,三葉木樋光禿禿的藤子纏著他的胳膊。他的帽子被一只手揭去了,那是樹枝和月亮山精在搗蛋。
他氣喘吁吁地追,發誓要逮到這個在深夜的森林里狂奔的孫子,他沒有選擇。他想把他的孫子逼到山崖,讓他跳下去。他越過子貢溝、莊子溝,上朱子坪,過鋸齒巖,穿荀子埡,翻狉猢嶺,到達天音梁子……
我被一千只豹尾追趕到天音梁子的大坪上。我在叔叔種款冬花的窩棚邊,看到所有的土地,所有的樹木,閃出螢火般的藍光。天音梁子浮出一個巨大的圓蛋,無數的舷窗往外噴吐出金色的火舌。巨蛋仿佛在上升,像漂浮的氣球,被地底下的熱霧蒸煮著,像怒放的煙花,那里人聲鼎沸。天上飛著巨大的鐵鳥,來往穿梭,光芒四射……
我被這奇異的景象驚呆了,我仿佛來到另一個世界,連寒冷也沒有,四處靈光閃閃??墒亲娓冈谧肺?。我又一次從祖父的腋下掙出,往回跑,往沉香坡跑。
我爬上那棵高大如巨傘的白辛樹,哧溜哧溜登上高處。我在繼續找尋我剛才看到的景象,那個巨大的有無數舷窗的金色圓盤,可那里只有黑暗,深重的黑暗。
祖父在大樹下跺腳。他癱軟在地,捶胸頓足,太陽穴像有人用石頭砸。
樹上百多只“餓雀子”拼命啄我,它們口中銜著小魚睡覺,現在它們紛紛用嘴中的盲眼魚襲擊我。我抓住了一只,它在我手上撲騰,拉屎。我放了它。我手上腥味難聞,臉上、頭上被啄得千瘡百孔,衣裳被撕扯。后來我忍著,它們鬧得沒趣了,就靠近我,大家抱團取暖。
“玃娃,快下來!”
我不想聽祖父聲嘶力竭的喊聲,閉目養神。我抱著樹干,樹下是一千只涌動的豹尾圍著我……高山林子的寒氣像一把剔骨刀,扎進我的體內。我慢慢適應了。我滿身的紅毛在這寒氣中滋滋生長,越來越濃密。祖父抓胸哭訴,說起他小時候的艱難。冰是從鼻子里灌進去的,泡著那顆心,心蒼涼,說的什么一世沒啥開心的事兒,雞一樣,扒一口吃一口,山也荒了,人也老了……
老木匠的聲音就像樹葉最后在枝頭掙扎。他甚至下跪,他趴在他母親的墓碑上,那些碑上凹進去的字冷冰冰的,像是祖先的肋骨??晌壹覟槭裁磿霈F一個猴娃?不,他是紅毛野人的后代。這樣想就讓他去了。
要是在五六月間,咕嚕群山盛大花期的日子,洶涌的花總是在午夜從白辛樹上落下,像陣陣花雨,裝飾著老木匠母親的墳冢。許多清香的植物依附在墓碑上,苔蘚古老,蕨草豐盛,母魂長在,像清晨的霧氣和露水一樣可親。修長的松蘿垂下,隨風飄蕩。響泉在潺潺流淌,奔下山去,餓雀子丟下的盲眼魚在草叢中蹦跶。山水蕩漾,天地相偎??墒菑慕裉炱?,這棵大樹對蕺家意味著悲傷。
“……玃,你未必就這樣在樹上待一生一世嗎?你就不怕凍死么?”
這娃究竟是何方神圣???祖父的手抓著白辛樹皮,指甲縫滲出了血。多肉的火鐮草在墓石上盤踞,野薔薇和火棘的枝條在這兒匯聚。天快亮的時候,一頭老熊依然不知日夜地在林子里“扳膘”,秋天它們吃了太多的食物,無法冬眠,否則肚腹將爆炸。它們爬上樹,故意從高處跌落,摔掉身上的脂肪。整個冬天都是如此。
祖父看見山岡在搖晃,星斗直往下墜。豹目珠的光從鷹嘴巖崖頂的黑松上一直掃到沉香坡。月亮西斜,比往常薄小了許多。到了破曉前,風嘯如魔,雞叫如吼,月亮滾下落豹河,群山通紅如晝,雪霰亂箭似雨。石塊和冰塊從空中往下砸,變成峽谷中的冰石雨。
響泉嗚咽。他的孫子山麻桿葉一樣發紅的臉好平靜,兩只長在額角上的眼睛深閉。扁鼻。大耳。長臉。寬唇。闊嘴。高眼眶。響泉淙淙,拽著冰凌。冬天什么都凍住了,只有一線細細的響泉卻不會凍著。他知道,是他的老母親在地下用身子焐著,給她的兒孫們焐著,給他們水喝。
響泉是沉香坡這家人活下去的所有理由。
二
被冰石雨砸醒的早晨,峽谷里的人家以為是春水解凍。但是咕嚕山區的冬天將延續到四月底。蕺家的狗一直不停地叫,是一只西狗,就是藏犬。這條藏犬是雜交種,臉是中華田園犬,身坯是藏犬。比較隨和,不認死理,可以隨時改變對人的好惡態度。架勢很大,栗毛蓬松。年輕時因為一味對人兇狠,激情耗盡,至眼皮耷拉,牙齒外突。如今老了,常趴在門口曬太陽,回憶往事,要吃的就扒拉主人的褲腿。
祖父拉狗去勸我,狗不叫。拉羊來,羊關在崖壁的凹處,羊不叫。這娃咋啦?這娃沒爹沒娘,滿臉善良,眼睛撲閃,苦巴活著,就跟牲口一樣。本來就是猴娃,如今更是只猴子了。但你還是人哪,雖不會說話,放羊打柴,趕菌挖筍,采藥摘果,刨地負重,樣樣能行。自己的臟衣自己洗,自己的眼淚自己吞。那些剁豹尾殺豹子嚇唬我孫兒的壞種們,你們嚇一個憨娃兒,不得好死,死無葬身之地!
“玃兒,娃呀!”干爹貴將軍也被叫來喊我。
“玃弟!下來,下來,給你奶吃?!蹦切┍晃易婺肝资洗吣坛晒Φ男∠眿D們也喊。
我緊緊抱著樹干。樹底下一圈人,吵吵嚷嚷,恨不得拿石頭砸我。祖母把大腿都拍腫了,哭得死去活來。有人拿著開山斧和彎刀。祖母是要在白辛樹上一頭撞死的,她渾身哆嗦,站立不穩,尖聲叫罵,佝成蝦米。盡管如此,她還是望著樹上的我,向我作揖乞求。
貴將軍認為冤有頭,債有主,一切都是孔不留剁砍豹尾引起的。
“是的?!弊娓缸屑毜鼗貞浺雇淼倪^程,那只豹尾把他也嚇了一跳,人的膽很薄,容易嚇破?!傲硗?,”祖父對貴將軍說,“有人挖走了此山的鎮山石,昨晚山搖地動的,你沒察覺么?”
“我睡得死,”干爹貴將軍說,“孔不留要不得,殺豹本來就犯了國法,剁豹尾更是錯上加錯,不可饒他!”貴將軍平常就喜歡仗義執言,加上這次是干兒子嚇出病來了,哪還有孔不留的好,不搞死這雜種天理難容。一呼百應,帶著一干人去孔子溝問罪。
孔子溝沒找到孔不留,孔不留早跑掉了。貴將軍上梁揭瓦,將孔不留的一缸腌菜倒進茅坑里,將蜂箱推翻,在他的門檻上剁了三刀,算是最惡毒的詛咒。這樣,如果他生兒子,不是豁嘴就是六指。一個小媳婦將乳汁擠在孔不留的床頭,這樣會讓他天天做臟夢,精盡人亡。
沒有找到豹尾,貴將軍遷怒于我叔叔麻古,到他家里翻箱倒柜,收繳豹皮,準備將麻古捆成粽子押送政府。但一無所獲,麻古也聞風溜了。大家只好咒他的蜂子被“七溜溜”(山黃蜂)咬死,收不到一勺蜜。咒他口腔潰瘍,吃松子嗑掉滿口牙齒,連女人的奶頭也啃不動。咒他在山里迷路,被老熊扒掉臉皮。
一場浩劫過后,我叔叔從山里回來,祖父呵斥他,要他將我拽下來。叔叔一上樹餓雀子就在他頭上擲屎蛋,黑壓壓的“餓餓餓”聲,把他啄得滿頭是包。這些黑寡婦鳥,餓雀子,傳說是舊社會的小媳婦變的,在婆家吃不飽飯,死了就變成這種鳥,天天喊著“餓啊,餓啊”。它們不知從哪個溶洞暗河里叼來一種透明的盲眼魚,腸肚看得一清二楚,吃一半,丟一半,這種情況持續了多年。非常好吃的魚,新鮮的下燉鍋,加點腌菜煮,湯鮮如天堂美味,腌制曬干后也好吃,拃把長,二三兩重,到了驚蟄雷鳴后特別多。這魚的魚鰓里有一顆魚虱,卻是治噎死病的特效藥,就是食道癌。山里人吃多了煙熏肉,得噎死病的多,最后吞咽困難,水米不進。將這些曬干的魚虱磨成粉吃了,食道通暢。祖父說這是蕺家祖上積德,他母親生前樂善好施,恭敬神靈。祖母則說這是咕嚕大帝顯靈,白辛樹還沒這么大的時候,樹根下她就供奉了一尊咕嚕大帝像。咕嚕大帝一臉龍顏,長須飄飄,身披龍甲。后來被樹根包裹,慢慢長攏,咕嚕大帝就埋進了樹干,現在樹根下的那個大烏瘤里,就是咕嚕大帝的神像。
一只斷腿猴掙脫鏈子跑了出來,它躥上白辛樹,與鳥搶魚。它太餓。它是祖父從獸夾子下救出的一只獼猴。先是想殺了泡酒的,被祖母制止了,說,不正好給咱們的猴娃作個伴嗎?這只猴子從不與人親熱,落落寡合,即使渴死也不喝水。它會將神龕上的蕺家祖宗牌位咬壞,在上面拉尿。還有自殺傾向,半夜撞墻,你起夜開門時,它呼地沖到你前面,發出鬼叫。它喝磨刀水,這是祖父給它喝的,只喝磨刀水,讓它心腸變硬,忘記山林,吃豬狗食。但這猴有嚴重的抑郁癥,滿口的牙齒因為啃噬鐵鏈掉光了。它跳上樹,拉我的褲腿,刨我的鞋。我被猴子打動了,溜下樹。我懂了它的心思和善意,我放了它,讓它回山。我第一次給它響泉的水喝,清甜清亮的水,它喝一口看祖父一眼。祖父算計著這只猴能活多久,他患有嚴重的風濕,骨頭疼痛,關節變形。他早就準備了一個大玻璃瓶,裝滿了苞谷酒,隨時準備給這猴處理后事——將它的骨頭泡入酒中,再加些烏頭、羊角七,那可是治風濕的大藥。
第二天天剛亮,門外就有抓撓門板的聲音。祖父打開門一看,那只斷腿猴又回來了。它哀哀地乞求祖父,門口堆著一小捆柴,這是它的獻禮。它身上的雪都凍住了,眼睛上是冰。它跑進屋里,拾起那根鐵鏈,遞給祖父,央求祖父重新將它鎖上?!昂冒?,我不生你的氣?!焙镏厣狭随溩訝康交鹛吝?,它急不可耐地伸出爪子去刨火中的栗子,燙得哇哇大叫,祖父高興地敲著它的頭說:“你這聲音好聽?!?/p>
這一天,祖父吃過豬油炒飯后到孔子溝下鐵貓子,過了一天去收夾時,發現鐵貓子上只夾到幾根白毛。
他知道,他惹上了月亮山精。
有一天烤火,他發現背上疼痛難忍,脫了衣裳讓祖母看,長了個疔疽,有膿水流出,已經潰爛。
這個冬天他在疔疽和瘧疾里掙扎,背上的肉一塊塊往下掉。他睡在火塘邊蓋三床被子還喊冷。
他將斷腿猴野外拾來的柴全丟下了懸崖,向柴吐痰,撒尿。他把猴子拴在老伴每天要拜的觀音菩薩像前,用他的四把斧頭將猴子圍住,斧頭斜砍在地上,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冒著鐵的惡狠狠的光。
他現在給了小兒子麻古兩條路:你必須將那害人的豹皮剁掉,像剁肉醬一樣剁了當柴燒;二是,你跟你侄子玃睡到樹上去。這兩條路興許能救我老夫一命哩。
睡到樹上去是不可能的,他這身殼子一個晚上就會嗚呼哀哉,天氣多冷啊,雪將許多大樹壓斷,將石頭凍裂,落豹河已經有三尺厚的凌了,有人家的蜂子一箱箱凍死,鹿凍得撞樹。但豹皮等風頭一過,他可以賣個好價錢。
還有許多款冬花的芽蕾沒有掰。有一半的款冬花在地里,沒時間刨,也刨不出,地里凍得像鐵??疃ㄊ且晃吨箍然档乃?,如今都種這玩意兒。
背上疼痛難忍的祖父走出屋子,老伴在門口掰款冬花芽。他的臉色像死人一樣難看,好像涂了一層硫磺。他坐在老伴和自己的棺材中間,離老伴遠遠的,指著雪山說話?!疤栠€沒出”,“一只羊”,“霧”,“雨要下啦”。如果他心情好,他會說“那一年的泥石流”之類。他說一下,頓一下,說一半,留一半,像個半語子,唔唔噥噥,然后找出工具,干些刨、鋸、釘、砍的木工活。
麻古來了,背著背簍。祖父惡狠狠地問他:“剁了沒?”
麻古手上拿一根枸骨木打杵和一把镢,是去天音梁子挖款冬花的,他的地在那里。
“不是豹皮嚇的?!?/p>
“剁了!”
“我說了不是就不是!豹皮不見了……”麻古說。他看著自己病入膏肓的老父親。
“到哪兒去了?”
“俺真的不知道哩?!彼f。
“鬼扯!”
“把樹下綁鐵絲網,他不就爬不上去了么?我去買?!彼麑λ赣H說。
“買你媽個鬼,你這狗雜種,看你把事情整成咋樣!”
早上我將從樹上下來,我只是晚上在樹上。我對天空中的黑夜有親切感,我愛那樣高聳的夜晚,我不怕冷,身上火一樣燒灼,半夜我就將頭埋進我的胸前,面對樹干。一些餓雀子也會與我擠在一起,度過寒冷漫長的冬夜。
我下樹來,叔叔和祖父停止了爭吵,看著我,像看一頭野獸。我拿起镢頭,準備跟叔叔一起去挖冬花。我們把款冬花叫冬花。
他們想看出我的異樣,比如凍掉了趾頭,或是重感冒引起嚴重肺炎明天死去。但都不會。我在夜晚的行為我自己承擔,我爬上樹,那些豹尾才不會圍剿我,它們是世界上最邪惡的毒蛇。
祖母見我下來,趕緊端來了一碗蛋花湯給我喝,“玃娃呀,玃娃!”
我跟著叔叔麻古走。麻古問我:“凍不死你!你那么害怕剁豹子尾嗎?你愛你的祖父母嗎?”
他又說:“我沒有人愛?!?/p>
他是一個單身漢。
他從我家門口離開時,把煙頭丟在了狗食盆里。祖母給了他一雙有破洞的手套,這樣干活會舒服一點,也暖和一點。
我喜歡陽光和白晝。
太陽出來了。貓在棺材上,雞也飛上去。兩口棺材摞在一起,上面的那口是祖母的,下面是祖父的。祖父斷定他的老伴比他先死,老伴大他五歲,可是情況不妙。老伴在豬圈的石頭圍墻上跳上跳下,腿腳越來越強健,有時兩只竹鼠眼睛轉得像彈珠,比年輕時還靈活。祖母的父親是個私塾先生,所以她能識字,能寫毛筆字。祖父的母親背著他父親的尸體落腳于此時,遇泥石流將沉香坡幾戶人家悉數埋入溝中,就僥幸留下巫氏這個活口,撿了個女娃養著,就養成了兒媳婦。巫氏的毛筆還能給少婦奶頭上畫符催奶,非常靈驗。放點蕺老泉藏著的老麝香,更加有效。加上魚虱治病是她發現的,給她提火酒和雞蛋的人,比祖父更多。祖父的徒弟雖然散布各地,因為做棺材的活計少,山里人都歡騰地活著不肯死去,賺不到錢,幾年都不來看他一次。
天很冷,太陽晃蕩了一下就溜到后山去了。祖母給老木匠提來了火缽,當地叫“火伴”。里面拈了些未燃盡的火屎,用火伴暖手,雙腳也可以踏在上面。
老木匠一邊烤火一邊釘一把椅子,坡上的白茅飄拂,好像掃著空氣中的雪。樹枝因為結冰,發出啪啪的呻吟。一棵巖上的青桐突然開花了,花挑滿枝。細看不是花,是青桐的果實,在嚴寒下全炸裂開了,蠟燭樣的一根根豎起。
他想清理棺材。蓋板上有點臟,鋪上草還是臟。棺材的木質不同,老伴的是冷杉,他的是楠木。冷杉是秦嶺冷杉,不夠,摻了根巴山冷杉。巴山冷杉木質白,秦嶺冷杉木質暗,做成棺材或家具看不出。巴山冷杉在海拔高的山口,迎風挺立,叫站崗樹,又叫英雄樹,死了也不會倒下。秦嶺冷杉生活在稍低處的山坡。巴山冷杉針葉鋒銳,冬芽厚圓,秦嶺冷杉針葉薄長帶毛刺,這個很好區分。巴山冷杉成了片兒就黑郁郁的,林場的人叫暗針葉林。冷杉質地不及楠木細膩瓷實,但溫暖親切,摸上去有溫潤感,楠木冷硬但不易腐爛?;实鬯木褪墙鸾z楠木,那得有些年頭,咕嚕山區基本沒有了這種大樹。祖父打了一輩子棺材,也常帶著干糧去深山里鉆,想尋到一種既不易腐爛又很溫暖的木頭,沒有。他用過松、杉、柏(包括香柏)、樺、連香木、楸、黃皮樹、青檀、水青岡、高山櫟、刺葉櫟、銳齒櫟、山毛櫸、馬褂木、天師栗、野板栗木和野柿木,都讓他失望。
看著橫亙在冬日屋檐下的棺材,背上的瘡折磨得他夜不能寐,他想到可能要死了。他撿了一筲箕款冬花掰些芽苞來減輕疼痛,就見他的老伴趿著大棉鞋往東頭坡邊的廁所而去,可是她還未進廁所就遭到了老木匠的厲聲斷喝:
“到女廁所去!”
巫氏的心臟一陣騰跳,她被這嘶啞濁重的聲音鎮住了,以為是有什么獸呢。她的確是去開男廁所門的,男廁所女廁所,就家里幾個人,平時就三個。很久以前我的哥哥大雀在縣城讀書回來,卻要建一個男女分開的廁所,中間用土坯墻隔開。大雀在縣城工作不回來了。祖母快九十了,上哪個不一樣么?
老木匠的火氣大,因為他快死了。祖母只好去上女廁所。女廁所靠近豬圈,臭不可聞。還有北邊吹來的冷風。一不留神滑下去,摔斷腿沒得商量?!澳袔?、“女廁所”、“人不留客天留客”,大雀這娃子寫這些字是為啥哩?巫氏沒有親人,后來有了這些稀奇古怪的親人。這很好,這很熱鬧。老木匠要死了,他差不多要與埋在泥石流下的親人見面了。一個在閻王殿門前等死的人,還分什么男廁所女廁所?人活久了,就跟石頭一樣,不分男女。
我的祖母內心一輩子悲傷,她常說她可是大戶人家的女兒,過去沉香坡三進三天井的大宅院就是她家的,父親是咕嚕山區德高望重的鄉紳,再大的土匪頭子也要到她家來拜門子。她一生干干凈凈,頭發一絲不亂。為了干凈,她把睫毛全拔了?,F在她站著的地方,就是泥石流埋她全家的地方。是老木匠的母親救了她,當她從泥石流的石塊中爬出來的時候,看見晨霧里一個女的牽著兩個叫花子一樣的小孩。那小孩中的稍小一個就是今天的老木匠。
她無法忘記那天早晨藍幽幽的霧,山在她的睡夢里垮掉了。她做夢被子被水淹了,有怪獸啃吃她的膀子,許多人拿木棒捅她的背。她睜不開眼睛,耳朵里嗡嗡直響。她嘴里全是泥沙,灌入喉嚨。她從床縫里鉆出來,扒開山上滾下的楊花子、茅草、枸骨過冬青。一根南瓜藤絆著她。她在石頭中抽不出手臂,疼。一顆葫蘆像是她父親的頭。她把口中的泥巴吐出后才喊“娘,娘”。她抱起葫蘆。她在藍霧里哭。她不知身在何處。這不是沉香坡。她說。她嘀咕了一輩子。她到處找尋,那在石縫中巴掌大的白墻壁、壓在土垡中的條石。
那個未來的婆婆,背著男人的尸體尋地方埋葬的婦人,聽到了清脆凄惶的孤單哭聲。那聲音好不鮮亮,好不瘆人,像一根偉大的釘子釘進清晨的寂靜中。鳥鳴山幽,天地重創終于平息。一個裏成泥人的影子從廢墟上出現了,搖搖晃晃。背尸女人帶著孩子在山洞里睡覺,尸體擱在洞口,等天翻地覆后,她的男人也不見了,隨泥石流裏挾而去,無影無蹤。
“做我的兒媳吧……”過了幾年她說。
巫氏清楚地記得這個女人在廢墟中挖出了她父親的錢罐,全是白花花的光洋。女人買了地,她缺一個白花花的兒媳婦。先是說給那個大兒子,可大兒子吃毒蘑菇死了,再給小兒子。不!巫氏誓死不從,她跳崖,摔斷了腿。她割腕,流了一盆血。在萬般無奈之際,她還是從了,小她五六歲的小后生也從了。一天晚上,小后生的母親給兩個小孩灌了酒,小后生的母親壓住她的腿,不讓她動彈,讓小后生欺負她。小后生就是如今快死的老木匠蕺老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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