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19年第6期|劉秀林:海的女兒
我爸爸是在軍艦上的,每次我去看他,他都站在碼頭上某個鐵樁子旁等我,一只腳蹬在上面。這些鐵樁子比我高不了多少,上面纏著粗壯的麻繩,繩子另一頭系在軍艦上。我一直相信我爸爸是踩著繩子上軍艦的,像雜技演員那樣,而他帶著我走舷梯,只是因為我還沒長大。在舷梯上他從來不牽我的手,不像我媽媽,死死地抓著我的胳膊,倒像要把我拽下去。我透過梯子上巨大的縫隙,能看見腳下黑色的海水像蛇一樣蠕動,這讓我既興奮又害怕,強忍著渾身的戰栗不讓爸爸發現。
從甲板到爸爸宿舍,要向下爬三道梯子、鉆五個門洞、拐十一個彎。我媽媽又胖又膽小,還迷路,我從來都不等她。爸爸的宿舍還住著另一個叔叔,是個禿頭,一笑起來就拿手去摸頭頂。我也摸過一次,然后被我媽狠狠在屁股上掐了一把,我哭了,他竟然還笑嘻嘻的。所以我一進門就爬到爸爸的床上去,禿頭跟我說話,我假裝沒聽見。爸爸的床是一塊吊在墻壁上的板子,又硬又窄,我能爬上去但爬不下來。反正宿舍里也沒什么別的好玩了,唯一一個圓形小窗能看到外面,永遠是渾濁的深綠色海水,從沒有魚群或海龜經過。我爸爸經常把我一個人丟下,工作好久都不回來,我就躺在床上盯著燈泡玩“不眨眼”,心里數著看多久會流出眼淚,或者把手伸到頭頂的小風扇里,弄得它像受驚一樣停下來。
我媽媽生病之前,我只有過一次機會到甲板上玩,可我沒好好珍惜它。我把腦袋伸進了某個炮孔里,想看看里面有什么,接著聽見我媽媽像被擊中一樣尖叫起來,嚇得我怎么也拔不出腦袋了。最后還是禿頭救了我,因此我更恨他了。我媽媽走了之后,我姥姥還在從老家趕來的路上,那幾天我整日在軍艦上游蕩。有一次路過電視房,里面傳出砰砰開槍的聲音,我從半掩的鐵門里探進頭去,一群叔叔哄然大笑,我立刻逃走了。跑出去幾步,我意識到禿頭也在那群人里,也許他們不是笑電視,而是笑我。于是我又返回去,悄悄把電視房的門鎖了,鑰匙就在那把大鎖上插著。我想他們待會兒出不來,就會呼喊,其他人就能把他們放出來了??傻任彝媪艘粫涸倥芑貋砜磿r,門竟然還是原樣鎖著,這下我真的生氣了——為他們的愚蠢,為他們根本對我造成的威脅視而不見。我拔下那串鑰匙,帶著它稀里嘩啦地飛奔起來,在軍艦肚子里爬上爬下,最后把它丟進了大海。
那是我爸爸唯一一次要打我,但他最后只是對我晃了晃手。連我都知道他怕我姥姥,我姥姥說:“孩子孩子嘛?!彼傉f這個,像念咒語一樣,無論是我摔碎了碗,還是弄臟了衣服,她都說。其實我不太喜歡她,她太老了,老到變形,脖子上的皮可以扯到下巴。而且她會用唾沫給我梳頭發,還從來不沖廁所。但我需要她,尤其是晚上。她老是給我講恐怖故事,其中一個是這樣的:一只狼吃了三個小孩的媽媽,還冒充她攬著他們睡覺,結果半夜從被子里耷拉下一條狼尾巴來,被小孩識破了。這時我趕緊掀開姥姥的被子,看她有沒有一條狼尾巴,她就笑得直打嗝。她還經常講著講著故事就睡著了,我只好一次次把她晃醒,裝作很想知道后面發生什么,其實我只是太害怕了。
我從沒問過媽媽去了哪里。我爸爸曾試圖給我解釋一下,但他剛張開嘴,我就跑了。他那種奇異的莊重神情實在讓我難為情。幾次之后他就放棄了,我都能感到他如釋重負。我姥姥反而動不動就問我:“你怎么不問你媽去哪兒了?”——這是個陷阱,就算我問,她也不會告訴我,我才不上她的當。后來她一提這事兒,我就故意打翻什么東西,讓她扶著膝蓋一個個去撿。我姥姥總是嘆著氣跟我說,你媽媽是我最小的女兒,可她嫁到這么遠。接著又說,就因為你媽媽從小拿筷子抓得遠,管也管不過來。之后我拿筷子都故意抓著最遠處,為了氣我姥姥,但我又怕自己真會嫁到遠處,于是我就在心里默念“孩子孩子嘛”,表示這件事不算數。
偶爾我也會想到我媽媽,她也許死了吧?那天她帶我去趕集,我們買了一網兜的螃蟹和蝦爬子,她還說回家要給我搟面條吃。路上經過炸馃子的小攤,我說想吃一根,并且保證會吃完,吃不完也不會扔到床底下。結果她的臉突然很痛苦,她讓我站著別動,自己走到路邊的草叢里,用力咳嗽之后吐出一口血。接著她立刻用腳把那叢草給驅散開,什么也看不見了。我還是問她:“那是什么?”她說:“什么呀?”連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問什么了。其實我認得血,只是我媽媽經常流血,她還說我長大后也會這樣,所以我沒再問下去,不然顯得我迫不及待一樣。后來她買下了馃子攤上所有的炸馃子,我被突如其來的幸福沖昏了頭腦,更忘了有這一回事。
等她走了,我才明白自己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我忘了大人都是騙子,而我媽媽是其中最大的一個。我都數不清她說過多少謊,比如她說你再說一遍我保證不打你,其實并不;比如她說吃了耳屎會變成啞巴,但她吃了我動過手腳的米飯還能繼續扯著嗓子罵我;比如她竟然說我爸爸是個大騙子,我看她自己才是,所以她的鼻子會那么長,她伸長舌頭能舔到鼻尖,還嘲笑我隨我爸爸的蒜頭鼻。她一定是早就得了絕癥,然后編出流血那套鬼話來嚇唬我。我姥姥就從不流血,她什么涼東西都敢吃,掉在地上的米粒她都吃,也從來沒肚子疼。但我姥姥也是個騙子,有時候她會說:“等你媽回來,你可別這樣了?!?/p>
我媽媽不會回來的。我早就感到了她在密謀什么,而且跟我有關。她常常會用一種焦急的、憂心忡忡的眼神看著我,即使我背過身去,也能感到她的目光釘在我后背上。她會突然問我:“要是媽媽不在,你可怎么辦?”有時候我不耐煩了,就說我還有爸爸,她便不說話了。也許我傷了她的心,但我不想撒謊,我的確更喜歡我爸爸一些,他半天都不說一句話,從不會一發現什么就大聲嚷嚷出來,更不會一遍遍地講給別人聽。更何況,在面對我媽媽這件事上,他跟我是一伙的。他每月有幾天休假在家,這期間只要我媽媽一發脾氣,他就帶著我躲出門。我們沿著馬路一直走,從家屬樓走到海邊,路上他會給我買一根五毛錢的冰棍。我們站在防波堤巨大而凌亂的巖石上,海浪拍過來灑下漫天的水星,而他一言不發。成群的海蟑螂趁著海浪的間隙從巖石縫里爬出來,我一跺腳,它們就嚇得四散逃竄。那時我總像個大人一樣快活。
不過有時是我媽媽帶我出門,她既不給我買冰棍,也不去海邊,她帶我躲到家屬樓后面一個小山上,大家稱作后山的地方。她每次都說,咱們永遠都不回家了好不好?等我說了好,她又說,不回家去哪兒呢?我就答不上來了。她總是這樣讓我無能為力,我不知道做什么才能讓她快樂起來。也許她只是不喜歡我吧。她常常對別人笑,對單位里的其他阿姨、軍艦上那些叔叔伯伯、我幼兒園的老師和小朋友,甚至對我爸爸,但從來不會對我。只有那么一兩次,在我剛學會游泳后仰著臉浮在海面上,或者啃完一扇西瓜忍不住打飽嗝時,她臉上浮現出了轉瞬即逝的笑意。其他時候,她總會皺著眉頭對我說,你可讓媽省省心吧。
我的確不是個乖小孩,但她也不是一個好大人。她有太多讓我捉摸不透的地方,不像其他大人那樣,要么貪吃,要么愚蠢。我爸爸也不屬于以上兩種,但這是因為他對我太好了,不然我很愿意把他歸到愚蠢那一類去。他的愚蠢就在于娶了我媽媽。她總是說他的壞話,比如他膽小怕事啦,死要面子啦,比驢還倔啦,還在他好不容易放假回家時跟他高聲爭吵,說她“恨透他了”??傻人龊:叫腥チ?,她又好像變了一個人,經常沉默寡言而又心不在焉,飛快地織著手頭的毛線又飛快地拆開來。有時我喊她好幾遍,她才會回一句:“嗯?”或者干脆什么也聽不見。這時候我真情愿她像平常那樣跳著腳罵我。那時她還會開一整天電視機看新聞,一直看到深夜沒了信號,屏幕上只有個蜘蛛網一樣花花綠綠的圓形,而她已經張著嘴睡著了。我去叫醒她,她一睜眼就會說,你爸爸今天還沒消息,隔了一會兒又自言自語道,沒消息就是好消息。
有一次我故意說:“爸爸死了?!闭l知她立刻擰了一下我的嘴,快到我都沒覺得疼。但我還是沒出息地哭了,因為我一直以為相較于我爸爸,她更喜歡我。我聲嘶力竭地描述了爸爸的軍艦如何在我夢里被一個大浪吞沒,這是我這輩子說過的唯一一個謊言,我越說越委屈,越哭越厲害,以至于我后來常常懷疑自己并沒有說謊。但無論如何我說的都是夢,只有我媽媽這樣的人才會相信夢勝過相信現實,相信壞事永遠多于好事。她有時候一睡醒就心神不寧,撫著胸口念叨著“夢都是反的”,但當我夢到自己長得像幼兒園旗桿那樣高時,她又說我要長個兒了。在我看來,她就像個夢一樣,一會兒反著,一會兒正著,一會兒這樣,一會兒又那樣。有時候她什么都不怕,她敢用鞋底拍壁虎,敢踩著兩層板凳換燈泡,敢跟賣海鮮的小販討價還價,還用手指去戳魚的腦袋看它們是否還活著;但她卻會怕一些根本不值一提的事,比如她怕突然下雨,怕上班遲到,還怕死。她怕死怕到不能聽這個字眼,所以我從來沒機會問她到底怕死的什么。有一段時間我以為死是很疼的,直到后來我摸了高壓線——我媽媽說過這就是找死。當時我的手一下子彈開了,我還以為沒摸到,又摸了一次,手臂就開始發麻了,但一點兒也不疼。
我姥姥就不怕死,我問她什么時候死,她說快了,我說死是什么樣,她說死就是享福了,我說那你怎么還不去享福,她說天爺爺讓享福才能享,要不就得活著受罪。我有點糊涂了,就問,那你干嗎還把我媽媽也生下來受罪?我姥姥立刻就不理我了,她瞇起眼睛來假裝睡著,我都能看見她的眼珠在眼皮底下一轉一轉的,像只老狐貍一樣。她的話可不能相信,我就不覺得活著受罪,我想要活到一百歲。雖然我媽媽生我的時候沒經過我同意,但我大體上贊成她這個做法。只是我媽媽說她生我時可受罪了,甚至一看到我是個女孩她就哭了,因為聯想到我以后也要受罪。
我有時也覺得她挺受罪的,想為她做點什么,但她從來也不知道感恩。她在軍隊食品供應站里的蔬菜車間工作,每天要把許許多多的蔬菜切成小塊,一年四季沒個完。??看a頭的軍艦一多,她就要加班,我有時在車間里等著,有時去院子里玩一整天。晚上回家,她都要喊我幫她脫衣服,因為她的胳膊舉不起來了。雖然她說這一切都要怪我爸爸,但我還是討厭他們的車間主任李華。李華什么菜也不切,就知道咧著嘴掏耳朵,還扣我媽媽工資。一到切辣椒的時候,我媽媽就會劇烈地咳嗽,我在車間里根本睜不開眼睛,她就讓我去李華的辦公室里坐著。李華咬著他的舌頭尖,噼里啪啦地打計算器,把食指伸到一個海綿盒子里使勁一戳,再去翻一張張半透明的發票紙。他看我盯著他,就拉開抽屜拿出一盒圖釘,讓我摁在墻上玩。趁他出去的時候,我把一枚圖釘埋進了他蘸手指的海綿盒子里,針頭朝上。之后我立刻跑去告訴我媽媽,全車間的阿姨都笑了,只有她被辣椒嗆得說不出話來,一雙大眼睛紅紅的,充滿了淚水和憤怒。
我的確不該在她肚子里吃太胖,還把這事給忘了,但我只能對這一件事負責,其他的實在跟我一點兒關系也沒有。我媽媽還說過做女人真受罪,隨軍離開老家真受罪,白天黑夜地咳嗽真受罪……可這都不是我造成的,她沒理由不喜歡我。幼兒園里的小崔老師也不喜歡我,那是因為我也不喜歡她,她經常把我和笤帚關進同一間小黑屋里,還扯我的耳朵。冬天我的耳朵長著亮晶晶的凍瘡,她一扯,就嘩啦嘩啦流出血來。我媽媽像瘋了一樣去找她,嚇得她帶著曉宇躲到園長辦公室里。曉宇是我們班上最矮的女生,她是小崔老師的孩子,她爸爸是在陸地上工作的,但他管著一艘軍艦。園長這時候攔在辦公室門口,她也是個家屬,她兒子是個愛哭鬼,平常園長都管我媽媽叫“那誰的媽”,但那次她不停地說“劉嫂子你消消氣”。
我媽媽很久都不能消氣。我們回到家,她還一邊哭一邊說:“這種人怎么配當老師?”接著她又要絮絮叨叨講她那個故事了,故事里她就是一個老師。每次她教我識字,我都不能喊她媽媽,要喊“劉老師”。但她怎么可能是一個老師呢?老師才不會提著兩把菜刀在車間切菜,不會穿那種散發著腐爛氣味的橡皮靴,更不會佝僂著腰咳嗽然后把痰吐出去老遠。她只是我的媽媽而已。她穿著我爸爸的舊衣服蹲在地上殺魚,用喇叭一樣的聲音喊我回家吃飯,她趕集時把零錢塞在襪子筒里,她在小小的洗衣盆里搓巨大的床單,她趴到地上去掃床底的垃圾并盼著能掃出錢……她是我的媽媽所以她不可能再是別的什么了,一點兒也不可能。只是她太會講故事了,我好幾次差點相信她。她說她曾同時給兩個年級上課,既教語文,也教數學,還教唱歌。她會穿著長到腳踝的裙子和塑料襻帶涼鞋,走起路來呱唧呱唧響,所有的學生都怕她。她還拿出一張黃色的相片,說背景里的土房子就是她的教室,還問我第一排梳麻花辮的那個人好不好看,我說可真是個丑八怪。
我討厭她從前的一切。后來我甚至沒忍住,悄悄把那張照片上她的臉挖掉了一塊,為此挨了一頓狠揍。我看得出那時她是快樂的,但這快樂跟我無關,而且好像我一出現,她的快樂就結束了。按照她的說法,是嫁給我爸爸導致了現在的局面,但我又不瞎,我分明看到照片上他們倆手牽著手站在沙灘上,笑得那樣開心,我媽媽說那時候還沒有我。果然沒有我。
趁我姥姥沒注意,我從衣柜里翻出了我媽媽的相冊,帶著它去了海邊。但不是我爸爸的海邊,是我媽媽的海邊。她的海邊沒有防波堤、碼頭和軍艦,那只是一片長長的海灘,淺綠的海水有碎玻璃一樣的花紋,海藻纏繞著黑色的貝殼漂浮在上面。一到傍晚退潮,大大小小的漁船擱淺在岸上,我媽媽就帶我去挖蛤蜊,用一種三個指頭的小耙子,照著沙子上的小孔挖下去,里面一定藏著一只。有時候她把蛤蜊放在手心里掂一掂,就扔一邊去了,我撿來摳開一看,果然只有一殼子沙。我還能挖到各種各樣的海螺,小的只有指頭肚那么大,里面常常住著一只害羞的寄居蟹,趁我不注意就偷偷拖著它的家溜走,而大的海螺只剩下殼,我能把整只耳朵都伸進去,聽里面嗚嗚嗚像海風一樣的聲音——我媽媽說,海螺里也有一片海洋。有時候我什么都不挖,就追著海浪來回跑,或者猛地跳到漁船里去,把海鷗驚得撲棱棱飛起來。當海水變成橘子一樣的顏色,太陽馬上要落下去了,我媽媽就會對著大海喊:“大海你好嗎——”我也喊:“大海你好嗎——”她又喊:“我很好——”我也喊:“我很好——”
可是我媽媽一點兒都不好,她騙了大海也騙了我。我翻開她的相冊,把那些黑白照片一張張抽出來,撕成碎片,往大海最深處撒去。我希望它們像海鷗一樣,遠遠地飛到我看不見的地方。然而這些碎片只是落在我的腳下,又被海浪卷上了沙灘,我怎么也高興不起來。
也許我需要一個新媽媽。我問爸爸我會不會有一個新媽媽,他說了句“胡說八道”,就趕緊把臉扭一邊去了。我知道他是不好意思,但我開始有點煩他了。他什么游戲都不會做,只會背著手在家里一圈圈轉悠,敲敲這里補補那里,實在沒什么可修的了,才會問我一句“餓不餓”。我才不要吃他做的飯,他炒的青菜里永遠都有蟲子,還攔著我姥姥不讓她幫忙。我聽夠了姥姥的故事,讓他給我講,他竟然一個也不會,我找出媽媽的語文課本讓他照著講,他看著看著就睡著了。我只好自己看圖說話,把課本上的圖片剪下來貼到墻上去,或者用鉛筆把一個個字涂成黑色的方塊。這樣的語文課本我媽媽有一摞,一年級到六年級,一共十二本,從老家帶來的,每次我洗了手才能碰它們。我媽媽老是說她曾以為能繼續教書,哪怕進幼兒園也行,而我爸爸一聽到這個就會沉下臉來,連我也不帶就出門了。我裝作關心他跟著跑出來,可他不往海邊走,也不給我買冰棍,他又要去楊伯伯家打麻將了。楊伯伯跟我爸爸是同年兵,我媽媽說他比我爸爸“會來事兒”,所以他們家比較有錢。我也發現了這一點,楊伯伯說話特別愛眨巴眼,有時候還連著眨兩下,因此他們家就有那種綠桌面、小抽屜的方桌子。我就坐在我爸爸的腿上看他們打麻將,他這時候罕見地多話,偶爾還會逗我笑,楊阿姨也會給我抓一大把糖,我就含著滿嘴的糖睡著,甜蜜的口水一直流到胸脯上。睡夢中我聽到嘩啦一聲響,馬上就睜開眼睛看爸爸贏錢沒有,贏了錢我就抽走一張,他也不管。不過多數時候是他輸錢,輸到我們面前的小抽屜里空空蕩蕩,他就會給我一張更大的錢,讓我不要告訴我媽媽。我都不知道該盼著他贏還是盼著他輸。
可是我媽媽什么都能知道。有時我爸爸一回到家,她在空氣里嗅一嗅,就知道他打牌去了。我說爸爸贏了錢,她反而更生氣,說著說著又開始講她那個故事了。這時我爸爸一聲都不吭。除了打麻將,我媽媽還不喜歡楊阿姨,她們倆都在食品加工間工作,但我媽媽是在車間切菜的,楊阿姨是坐在辦公室抽煙、打撲克的。到了休息時間,婷婷的媽媽、海寧的媽媽、王輝的媽媽、嬌嬌的媽媽全都跑到辦公室去打牌,只有我媽媽不去,因為她一聞到煙味就咳嗽。晴天時她就帶著我去院子里爬樹、摘無花果、采金銀花給她泡水喝,下雨時她就找個桌子和我一起畫畫,她有一個大大的硬殼筆記本,上面畫滿她的鋼筆畫,都是茅屋啊竹子啊小橋啊什么的,她說這是她老了之后想住的地方。我問那我呢?她說以后你會有自己的家,于是我就畫了一個尖尖的城堡,挨著她的茅草屋。有一次我們正畫著,楊阿姨抱著胳膊路過,她抽出一只手來翻我媽媽的筆記本,另一只手仍然抱著,嘖嘖地夸我們“真高雅”。我媽媽聽了卻不太高興,她的臉立刻就紅起來,之后再也沒帶我在單位畫過畫了。她說楊阿姨根本瞧不起我們家。
我不知道為什么楊阿姨瞧不起我們家,還老和我爸爸一起玩。反正我不會選她當我媽媽,她只讀到小學五年級,六年級的事情她就不知道了。楊阿姨也會喊婷婷的爸爸打牌,但我媽媽說婷婷的媽媽“厲害”,所以婷婷的爸爸就不敢去。婷婷比我大一歲,已經上一年級了,每次我去她家,她都在寫作業,有時候還邊哭邊寫,婷婷的媽媽在旁邊像打鼓一樣捶她后背??涉面玫膵寢審膩聿淮蛭?,她管我叫“寶兒來”,還會燉好吃的豬蹄,她長得也像豬那樣又粉又胖,要不是婷婷太煩人了,我真愿意她當我媽媽。婷婷寫不出題來就哭,寫錯了題也哭,橡皮擦不干凈又哭,橡皮擦破了紙還哭,等她媽媽一轉身,她立刻不哭了,只是斜著眼睛瞪我。我媽媽說婷婷長大以后會和她媽媽一樣“厲害”,她媽媽也在車間切菜,但有些菜她不切,她用黑塑料袋裹起來帶回家去。我媽媽怕李華扣工資,婷婷的媽媽就不怕,她還敢一邊切菜一邊罵李華,菜板上的綠葉子被她剁得飛起來。但是一到了休息時間,她就立刻忘了這回事,笑呵呵地和李華打牌去。
海寧的媽媽也喜歡一邊切菜一邊罵人,但她不罵李華,她罵李華的媽媽,嗓門兒可比婷婷的媽媽高多了,可我媽媽卻不說她“厲害”,只說她“傻”。海寧的媽媽長得比婷婷的媽媽還高半頭,能一只手拎起一整個魚鱗袋裝的白菜,李華見了她就繞道走。她還愛講笑話,每次她一講,其他阿姨都捂著嘴哧哧地笑,我也跟著笑,她就追著我問她講的是什么意思。我答不上來,她就讓我去問李華,李華的臉從耳朵尖一直紅到脖子根。我媽媽不讓我跟海寧的媽媽說話,她讓我帶著海寧去別處玩。海寧是新來的,從前她在老家跟奶奶一起住,她居然從沒見過大海,也沒見過她爸爸的軍艦。海寧她爸爸在炊事班工作,會用巨大的鐵锨炒菜,還生吃大蒜,我每次溜進廚房里玩,他都要從圍裙口袋里摸一顆大蒜給我,又扔一顆到空中再用嘴接住,嘎吱嘎吱嚼起來。我一度以為他吃的大蒜不是我吃過的大蒜,但我咬了一口就被辣出了眼淚。海寧還跟我說,她媽媽不會做飯,只會煮面條,她爸爸出海前就從炊事班盛一桶掛面放到家里,她和她媽媽能吃一個月,吃到她拉出羊屎蛋那樣的球球。她說她很想她奶奶,想回老家,但她媽媽說她必須在她爸爸身邊,不然她爸爸就不要她們了。
我問過我媽媽,我媽媽說海寧的爸爸不會不要她們??捎幸惶旌帋е鴥蓧K錢來幼兒園,還帶著臉上三個紫色的指頭印,她說她不要她爸爸了,她要買一張車票回老家去。我想如果我是她,我也這么干,我可不想吃大蒜和面條,更不想拉羊屎蛋??伤詈笾毁I了一個“大大卷”泡泡糖,我們蹲在幼兒園的滑梯下面,她告訴我她奶奶不喜歡她媽媽,老是叫她爸爸離婚。我努力想了半天,只好告訴她王輝吃過羊屎蛋,她果然笑了,還把“大大卷”分了我一塊。
我背叛了王輝這么一次,但我們的感情一直很好。我第一次見羊屎蛋就是和他一起,在后山上,還有他媽媽和我媽媽。王輝的媽媽是車間里除了我媽媽,另一個提不動蔬菜袋子的人,所以她們倆老是分到一個小組切菜,冬天的早上一起到后山上鍛煉身體。她們倆跑起來比走起來還慢一點,我和王輝就在前面賽跑,偷偷把花生地里的塑料膜扯破,還一人掐一根草莖銜在嘴里,哈出白氣假裝抽煙。王輝的媽媽說我長大之后要給她做兒媳婦,所以王輝什么都聽我的。我們在小路中間發現了一大堆黑色的豆子,我說我們嘗嘗吧,他就吃了一個,立刻又吐了出來,于是我就只是舔了舔,什么味道也沒有。我們倆誰都沒把這事說出去,我和他還有很多秘密。每次我和爸爸媽媽去王輝家做客,他就帶我躲到房間里,偷偷用他媽媽的化妝品。圓鐵盒里的抹臉,塑料瓶子里的抹脖子,還有一種黏糊糊半透明的油塊,王輝說他媽媽管這個叫“嘎啦油”,我們一致同意把它涂到頭發上?;陫y我們就走出房間,裝作什么也沒發生,他們大人只顧著說話,根本不看我們,我們憋笑憋到肚子疼。
我媽媽說王輝的爸爸和我爸爸來自相鄰的村莊,還上過同一所小學。他們曾用玉米棒子堵住學校的煙囪,冬天教室里點上爐子,煙就從爐子嘴咕咕地往外冒,熏得老師沒法上課,他們就跑去看趕馬車。我從來沒見過趕馬車,連真的馬我都沒見過,一回到老家我就叫姥姥帶我去騎馬,結果我姥姥說只有驢。驢很大很臭,還會掀起嘴唇來打噴嚏,我姥姥每天都喂它喝好幾桶臟水。有一次它還生了只驢寶寶,我讓姥姥把驢寶寶抱到炕上和我玩,我爸爸就嘿嘿地笑起來,我就學我媽媽罵他“你這個倔驢”。我姥姥聽了,努力憋著不笑出聲,卻在胸膛里發出一種咯咯吱吱要散架的聲音,像她家所有的桌子板凳一樣。每年我們回去,她都要問“烏眼青”好不好,“烏眼青”就是王輝的爸爸,他的左眼上有一大圈青色的胎記,我看了他總是有點害怕。他是一個卡車司機,老是不穿上衣,還把腳擱在方向盤上睡覺,我媽媽說“糾察”都拿他沒辦法。有時候他會帶著我和王輝去醫療所打預防針,我和王輝都非常羨慕那些打吊瓶的人,那晶瑩的玻璃瓶和細長的管子看起來復雜而高貴,可我們只能扎屁股針。我一哭,王輝的爸爸就嘬一下牙齒,還說“小女孩就是不行”,結果王輝也哭了,他就踢王輝的屁股,王輝就哭得更響。
臺風來臨的那些天,一艘艘軍艦載著我們的爸爸離開碼頭,汽笛聲能嗚嗚地響很久。我媽媽站在陽臺上一直看,胳膊撐在生滿鐵銹的欄桿上,一只腳從拖鞋里拿出來踩在另一只腳上。王輝的媽媽也在他們家陽臺上,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有時候對門的馬司令阿姨也會參與進來,她們每年都會說“今年的浪頭格外大”。幾天后就會下起大雨,我悶在家里哪兒也不能去,腳趾縫里都要長出蘑菇來了,唯一的盼望就是去馬司令阿姨家吃飯。我媽媽也盼著,她早早地計劃好做什么菜帶過去,但她卻不讓我問馬司令阿姨,終于等到馬司令阿姨開口,她還要來一句“這次算了吧,怪麻煩的”,這時我已經跑到馬司令阿姨家了,我媽媽就說“你看看這個孩子”。王輝的媽媽也會帶一盤菜來,但我和王輝只搶著吃馬司令阿姨做的。其實馬司令阿姨不是個司令,我媽媽說她叫“四領”,她的三個姐姐叫大領、二領、三領,可領來領去也沒領一個弟弟到她們家??晌疫€是叫她馬司令阿姨,因為她和司令一樣厲害。她是食品加工間的糕點師傅,她的頭發像獅子一樣干燥蓬松,散發著面包烤焦的香味。她會做紅色的面條和透明的水餃,用青翠的蘆葦葉包雪白的糯米粽子,中間還藏著一顆蜜棗。等我們吃飽了,馬司令阿姨就會講她從前不是住在海邊的,而是住在水上的,那里人人都會劃船,連小賣部都是一艘船,她從窗口把拴著線的籃子放下去買菜。
我媽媽的老家就沒有船,人們喝的水比海水還咸,我很早就希望馬司令阿姨是我媽媽,恰好她也沒小孩。我媽媽說她從前是有的,那個十七歲的哥哥去海邊的礁石上玩,漲潮切斷了他回去的路,他跳進海里想游回來卻失敗了。那一次我聽得很清楚,我媽媽、王輝的媽媽、婷婷的媽媽、嬌嬌的媽媽都勸馬司令阿姨再領養一個,她卻說她“承受不了”。我想她肯定也受不了我吧。而且她說等她“老頭”退伍,他們就回南方生活,去永遠也看不到海的地方。嬌嬌的媽媽也這么說,她和嬌嬌都長著一個紅鼻子,有時候連眼睛也會發紅,她說這都是海風給吹的。
怪不得過年會餐的時候,她們就一起唱:“大海啊大海,就像媽媽一樣?!彼齻兿M耠x開媽媽那樣離開大海。唱完之后軍艦上的叔叔伯伯們就使勁鼓掌,接著他們也唱:“咱當兵的人,有啥不一樣?”唱得我把耳朵都捂起來了,海寧的媽媽咬著一根牙簽嘲笑他們:“一值班就撈不著回家過年,你說有啥不一樣?”最后我們小朋友還要合唱:“小螺號嘀嘀嘀吹,海鷗聽了展翅飛?!蔽覌寢尳o我穿上了一件厚厚的紗裙子,只有新娘子才穿的那種,還用口紅在我眉毛中間點個紅點兒。我從這個圓桌吃到那個圓桌,肚子像蜜蜂一樣鼓起來,所有的叔叔都夸我漂亮。晚上我就留在爸爸的宿舍,我在一張吊床上睡,我媽媽在另一張吊床上睡,我爸爸在椅子上睡。我真高興禿頭不在,我媽媽說他還沒見過他家剛出生的小寶寶,所以我爸爸今年替他值班。我讓紗裙子和我一起躺在床上,我們幾乎要睡著了,我媽媽又叫我去給我姥姥拜年,我就使勁閉著眼睛,直到她撓我癢癢。我們在值班室等了很久,我媽媽說我姥姥要走到小賣部才能接電話,還說她今年一個人過年。我只跟姥姥說了句“新年好”就跑了,因為我聽見碼頭上放起了煙花。不知哪個叔叔把我舉得高高的,那些五彩的火星沖著我的臉落下來,我伸出手卻什么也沒接到。它們就像飄進大海里的雪花一樣消失不見了。
那天下午我正開了門在臺階上玩,一聽到我媽媽的聲音,我不知怎么就躲起來了。他們誰都沒有發現我,就這樣走進家里然后關上了門。我把耳朵貼在門上,聽見我姥姥問了句什么,接著我就像觸電一樣轉身飛奔起來。我從未跑得這樣快過,一只腳還未落地另一只腳就抬了起來,風呼啦啦地拽著我的耳朵,還未看清腳下的路就已經把它甩到了身后。我跑過了家屬樓和后山,跑過了幼兒園和碼頭,跑過燙腳的沙灘和叢林般的漁船。我要像跳舞的魚那樣高高躍起,再扭頭潛入海中,向著大海最深、最深、最深的地方游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