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2019年第4期|隆鶯舞:五個玩尺者
一
那個冬天,我和妻子每天都吵架。
那天,她回老家參加閨蜜的婚禮,我連續工作了一天一夜,才交出了令客戶滿意的設計方案。早晨七點 ,我困得不行,關了電腦準備好好睡一覺。之前,我喝了一大口啤酒,冷酒刺激得我打了個寒戰。環顧房間,妻子不在,我竟覺渾身通透舒爽。第一次不用考慮給她做什么早餐,不用拖著熬夜的身體下樓給她排隊買豆汁,不用忍受那些胭脂碰撞的嘈雜和俗粉彌漫的空氣。沒有妻子在床上攤開她那身橫肉,床鋪顯得寬廣松軟。我伸了個懶腰,特意看了一下手機,想記下那個時辰,記下結婚三年來最舒心的時刻。然而,微信彈出,妻子發來消息:“今天過來谷鎮!急事??!”我如被雷劈,剛喝下的啤酒從胃里嗆上來。我真想把手機丟出窗外,但我只把手機放下,躺了一會兒,苦想以什么理由拒絕她又不露破綻。如果有老同學在醫院工作,能給我寫份假病歷就好了。一個也沒有。即使有,除非我殘廢了無法行動,否則妻子還是會要求我回谷鎮的。我不情愿地回了消息,問她怎么了,卻沒有再傳來音訊。
我本想趁她不在,好好休息,整理一些舊東西。昨天一整天,我都在找一卷皮尺,是前女友朱麗送我的,上周被妻子丟進小區的花壇里。我找了一整天,忘記了妻子沒有給我報平安?,F在,她突然給我發來這條消息,我有理由懷疑她出了事。但我想,如果她的電話還是關機,我絕不再撥過去,我也不回谷鎮。置之不理是蠻好的處理方式。那天我實在太累,似乎是幾年來最累的一天,感受了一會兒她不在時的輕松愜意,覺得自己更累了。我拿起手機,發了條微信:“什么事?今天好累,昨晚沒睡?!?/p>
過了一會兒,妻子打來電話:“麻天北,你傍晚六點前趕不到這里我們就離婚!”說完就掛了電話。我一聲未吭,拖著疲倦的身軀站在窗前。天已大亮,窗外人群如螻蟻走動。我真的受夠了,腦子里盤算和妻子離婚我會失去什么。后來覺得光靠腦子想不清,就拿了紙筆,在白紙上羅列了許多。第一條,和妻子離婚,我會失去一個固定交配的對象——這我可以忍受。第二條,將少一個人還房貸,哦,不,我將沒有地方住,這個房子是妻子的父母買的——這也沒什么。第三條,我會失去工作,我在她舅舅手下做事——這都沒什么。和今天睡一覺的愿望相比(也許是些別的什么愿望),這些生活的變化真的不值一提。她要離婚就離婚,我決不改變主意。為了證明自己不是一時沖動,我去洗了個冷水澡。出來后,我裸身蹲著抽了兩支煙,稍微冷靜了一些,我在霧茫茫中向鏡中的自己確認:剛才真的是一時沖動,假如跟妻子離婚,我將一無所有。
我拿起電話,想撥通妻子的電話求她別生氣,求她讓我好好睡個覺。電話傳來忙音,打開微信撥打語音,響了一陣后并無人接聽。
“真受不了!”我惡狠狠罵出口,這是她慣用的伎倆。我打開冰箱,一口氣喝完一瓶啤酒,然后把瓶子摔在地上,碎成一地晶瑩。我又打開冰箱,又喝了一瓶啤酒,又把瓶子摔在地上。我喝到第五瓶,這些年妻子的種種行為仍在我腦子不斷回放。比如她最常說的一句話是:如果有選擇,我怎么會嫁給你!她逼迫我天天上網,背誦那些鼓吹把老婆寵上天的爆款文章。每天她都要問我,麻天北你怎么這么差勁。我說,是你太優秀,有了對比。
這么多年,妻子一直看不起我,她覺得她能配得上更好的人。我不是她理想的靠岸,我深知這一點。當時,朱麗的皮尺就放在桌子上。我轉過頭就看見它,就想起上大學時我窮,朱麗也很窮,窮人一般跟窮人在一起,所以我和朱麗就在一起了。整個大學,為了跟環境“合拍”,一直舍不得分手。畢業那個夏天,朱麗買了一卷皮尺,說給我量量身體,好買套合體的西裝去找工作。西裝和皮尺是她給我買的僅有的東西,而我從未給她買過什么。我認為窮人和窮人談戀愛,只要在一起上床、成雙成對出現給別人看就行。戀愛和性愛是這樣一種東西,別人有,你也得有,不然你真活不下去。我真是這么想的,我不愛朱麗,但沒有她我感覺自己不像人。后來我穿著那套合身的西裝找工作,碰到了現在的妻子,思忖再三就把朱麗甩了,結婚之后卻常常想起朱麗。
我是個混蛋,朱麗是個好女孩。我越認同自己是個混蛋,朱麗就越是個好女孩。如今的她簡直是天使,溫柔、善解人意。最重要的是,我現在也有了點錢。想到這,我很想給朱麗打個電話。我沒有,只發了微信。我說:朱麗,今天有點累。
發完,我拿上皮尺,再次撥打妻子的電話和微信,還是聯系不上。我只好上網買了去谷鎮的票。臨出門前,我把桌上的皮尺揣進包里,就像把朱麗帶在了身上,以使我在人流里感到安心。
二
那個男人和我一樣極度疲憊,生活中一直忍受著最親密的人的逼迫,對那些逼迫者有不可理喻的責任和愛意。我們在嘈雜的車站對視一眼,我便透過他的雙眼看到他的生活。
他沖我微笑,走過來,牽著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靶值?,你去谷鎮?”他問我。我看著他,沒有回答,盡量掩飾自己的看透和同情。他的黑眼圈很熟悉,像我自己在照鏡子。我想他應該很累,經常整夜不眠,趕著那些王八蛋老板布置的工作,為了在城市中維持稍微體面的生活,早晨給滿身脂肪的女人排隊買豆汁,晚上還得給她洗發黃的內褲。他現在和陌生人說著話,他想著把一切事情辦妥然后睡一覺。我應該找個地方讓他坐一會兒,我想。
我瞄到候車廳內的一個空位。
往里走吧。我說。
“大兄弟,剛才我就在你后面取票,你是去谷鎮吧?”他牽著那個小孩子,和那些牽愛狗去散步的人有些不同。他太累,手在顫抖,腰也挺不直,肯定還有腸胃炎,因為常常吃不上飯。是的,我現在不看他的眼睛,也完全清楚他的情況。
我們走到了剛才我瞄見的那個空座位?!澳阕??!蔽艺f。
“不,兄弟,你坐?!彼妻o,手邊的小家伙掙脫他一屁股坐下,瞪著一雙圓眼睛天真地望著我。我在心里嘆了口氣,手扶著腰,感到一陣巨大的困倦襲來。我也很困,手也在顫抖。
“這是我兒子,放寒假了,回他媽那兒?!彼f。小家伙依然一臉天真地看著我。
“他媽在谷鎮?!彼f。
“剛才在停車場看見你了,我們的車牌號有些相似?!彼f。
“大兄弟,你也是去谷鎮吧?”他第三次問。
“對?!蔽也坏貌徽f。
他說:“那太好了,麻煩你在路上看著他點兒?!彼押⒆訌淖簧铣镀饋?,貼著自己大腿站著。父子倆面對著我,像在委以重任。
“行吧?!蔽艺f。這是個心思縝密的人,他早記下了我的車牌號。我猜他會馬上接到電話,公司的或者某個客戶的,會馬上頭也不回地走掉。果然,他的手機鈴聲響起來,他側著身子“嗯嗯啊啊”地回答著往外走,一會兒就走出了候車廳,很快就不見了。我和小家伙看著人群,好一會兒,沒見他再回來。我眨眨眼睛,困倦至極?!拔易粫??!蔽易匝宰哉Z道。小家伙愣愣地看著我,像一頭好奇的第一次沖進森林的小鹿。我閉起眼睛,留一條縫看他,他還是一動不動看我,大大的眼睛透著小孩特有的專注。
“你之前經常自己去找媽媽?”我直起身子,問他。他搖搖頭?!澳沁@是第一次?”他點點頭?!澳阒涝趺醋疖噯??”他點頭:“爸爸告訴過我,跟著人群就行。剛才他說跟著你就行?!?/p>
“跟著我?”
“對呀?!?/p>
“為什么?”
“因為爸爸說你看起來很累?!?/p>
“哦?!蔽矣珠]上了眼睛,意識很快模糊。不一會兒又驚慌醒來,看手機,發現自己才小憩了幾分鐘,卻有種從夢中醒來的不適應感。小男孩在我腳邊,蹲著玩他背在身上的小包,看見我醒來,對我笑了一下。這是一個乖巧到幾乎不像孩子的孩子。
我坐起來,精神了一些。距離檢票還有半個小時,我從包里拿出那卷皮尺,對那小孩說,我們玩游戲好不好?他興奮點了點頭,笑出了兩顆虎牙。我又想起朱麗,她也有兩顆虎牙。我把手里的皮尺小心地扔出一兩米。
“去撿回來?!蔽艺f。
他屁顛顛跑過去,撿起,跑回來,看起來非常高興。我一拿到皮尺又小心地丟了出去,那卷皮尺遠遠地滾了出去?!霸偃旎貋??!蔽艺f。他跑過去揀回皮尺。我們玩了幾個回合,他氣喘吁吁,大笑著,整個車站都是他天真的笑聲。后來我說,我累了,你自己玩吧。他就拿走了我的皮尺,在角落默默丈量起來。大概量了幾分鐘,他抬頭看我并沒有責怪他的意思,小孩的本質開始顯露出來,也許覺得跟我已經相熟,有人為他撐腰,他開始不停地去打擾那些游客。
“誰家的小孩?你的吧?”一個執勤保安把他扯過來。我趕緊搖搖頭說,不是我家小孩。保安說,不是你的是誰的,看好他咯,別影響我們工作。我只好把他拉過來,收起了給他手里的皮尺。他站在我面前,面無表情,也不說話,眼里充滿無畏和狡猾。
“你叫什么名字?”我問他。
“天北?!?/p>
“你爸姓什么?”
“我爸姓麻?!?/p>
“那你呢?”我不知道為什么問出這個問題,但我想對于我和他爸爸來說,這是自然和必然的問題。
“麻呀?!彼匦?,又把皮尺搶了過去。我愣愣地看著他沖進人群中,給那些排隊的旅人丈量身體,我沒有阻止他。我回想他未來幾十年的成長軌跡,但對于他昨晚偷喝他父親的啤酒的味道卻有些模糊,只隱約記得昨晚對于他來說是個不錯的夜晚。隨即我想起了朱麗,想起她溫柔地丈量我的肩部、胸膛、腰圍、臀圍、腿圍,皮尺劃過我每一寸肌膚……她吐氣如蘭,說,身高178,胸圍102.2,腰圍70.5,臀圍109.4……
“你太瘦了?!彼f。
如果我告訴她,小時候我也給許多陌生人量過身體,就在這個車站,在想著她的當下,她鐵定會說,這就是緣分啊親愛的。
她說過人其實不過是一些數據的集成罷了。當時我沒放在心上。
后來跟妻子去見她父母,他們咄咄逼問我父母收入多少,家里幾口人,工資多少,父母多少歲,能買多少平方米的房子,存款多少。我支支吾吾,咬妻子耳跟說,這些如果有個合格分數,我好像都接近于零。妻子巧笑嫣然,說那你給我做牛做馬吧。
我說好,居然有些感激涕零。
現在,小家伙正在一個年輕女孩的腳邊量她的腳。她并沒有像其他人那樣趕他,只是狐疑地問:“小朋友,你在干嗎?”
“量人呀?!彼痤^,大眼睛咕嚕嚕轉,一副機靈的樣子。我笑了,年輕女孩也笑了。過了一會兒,興許是玩夠了,他扭著身子向我跑過來。廣播剛好響起,要進去檢票了。我把皮尺從他手中拿回來,往檢票口走,他緊跟著我,幾乎是貼著。上了車,我把位置調換到他身邊。
三
大多數時候火車行駛在無人的山野間,有時能看見山雉,有時能看見搭建簡單的棚子,能住人。一些開山工人住在里面,外面晾著他們的衣裳?;疖嚱涍^他們,猶如經過一隊排隊蹦下崖來的蟲子,它們很輕,看起來卻有些悲壯,而且很有秩序。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想到那些蟲子。
“小朋友,跟媽媽姓是不是很好?”
“哈?”他拿著我的皮尺,在量桌底的垃圾筐,頭也不抬,沒明白我問什么。我說這也許是未來的趨勢,就像蟲子跳崖,有秩序。他只對蟲子跳崖感興趣,問我蟲子為什么會跳崖。我說我也不知道,可能它們覺得那也是路,空中的路。
“會死嗎?”
“不會?!?/p>
“為什么?”
“因為它們很輕?!?/p>
火車在一個臨時小站臺停了下來,我這才發覺車廂內只有我們兩個人了。車停了十分鐘,沒有重新開動。半個小時,一個小時,差不多兩個小時后,車子還是沒有啟動的跡象,也沒列車廣播給個解釋。整個世界都很安靜。小家伙的不安終于到達了極點,號啕大哭起來。我從未哄過孩子,哄自己都哄不好。他大概哭了十幾分鐘后開始干嘔,聲音也小了許多,有些上不來氣的感覺。
列車員從另一個車廂走過來?!澳憧梢韵氯ネ竿笟??!彼f著遞過兩張紙。我把孩子臉上的鼻涕擦干凈。列車停滯不前,對我來說不是件壞事,我并未感到任何煩躁,但看著哭得不成人樣的孩子,有些心疼,也怕悶出毛病,便抱著他走下火車。
站臺極小,不封閉,走了幾步路,便可以看到鐵軌兩邊延綿出去的一大片田地,遠遠的有些農舍冒著青煙。天氣陰霾,但空氣相比車廂里的確好了不少。我站著拉了幾下筋骨,那個列車員也走了出來站在我身邊。
鐵軌旁有五個孩子在玩,正圍成一圈用樹枝在地上挖坑。
“我可以過去看看嗎?”天北問我。
“火車馬上要開了?!蔽艺f。
“沒那么快?!绷熊噯T說。天北皺起臉,作勢要哭。
“去吧?!蔽艺f。
他撒開腳丫子沖過去,沖到離他們一米的位置停下來,怯生生看著,也不敢靠近。五個孩子齊刷刷瞄了他一眼,又齊刷刷低下頭繼續挖起來。他們說一種方言,咋咋呼呼,聲音很大,我聽不懂,天北也聽不懂。他抱著自己的小包,手中拿一卷皮尺,一動不動。我想起一頭狼盯著一群兔子的模樣??伤皇抢?,沒有發起進攻,而是悻悻返回,臉是皺的。
“他害羞?!绷熊噯T說。
“你很想跟他們玩?”我問。他重重地點頭。
我領著他走過去,這次站得近了一些,幾乎是直接沖入他們內部,把他們隊伍攪散那般。那群孩子齊刷刷又一次抬頭,我看到黝黑、泥塵、干鼻涕和濕鼻涕混合的五張臉。你們在干什么呀?我彎下腰,對著其中一個小男孩問。他別過頭,吸了吸鼻子,不回答我的話。其他的孩子看著他,后來一個膽子大的用生澀的普通話說,我們在搞葬禮。
搞葬禮?我驚奇道。他們說對呀,搞葬禮。我才明白,他們在給一群螞蟻辦葬禮。我不知道螞蟻是怎么死的,也許他們出于好玩掏了個螞蟻窩,然后又覺得無聊,便學著大人的樣子給這群螞蟻辦葬禮。
“尸體在哪里呢?”
那個大一點兒的男生從旁邊拿過一塊白布,上面有一群死螞蟻,數量還不少,密密麻麻,多看兩眼就會令人頭皮發麻。葬螞蟻,隨便挖個小洞就好了,干嗎挖這么大一個坑?我說。他們已經挖了個坑,很淺,不過長度足夠埋一只兔子了,他們還在挖,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很快,坑變長了許多,看起來足夠埋一頭小豬,但還是很淺。
“你們要挖多大的坑?”他們雙手握著樹枝,動作整齊劃一,飛起的泥土不停從腳前甩到身后。天北躍躍欲試,也拿根樹枝在旁邊輕輕劃土。他不敢靠近。我突然想知道這些螞蟻是怎么死的,但沒問。也許世界上真有這樣一些事情,你因為想打發無聊看見了,看進去就會想一些更無聊的問題,得到荒唐的答案,這足以影響你的心情好多天,人就是這么走向偏執的。后來很多年,我一直在想那天想著的問題,螞蟻是不是他們殺的。
“我們也不知道要挖多大,就先挖唄?!庇袀€女孩說。他們回答問題總是在問話人問了很久之后。
“是呀,夠大了我們就停下來?!绷硪粋€說。
等他們停下來的時候,坑看起來可以躺一個人那么長了。我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可能很久,可能就一會兒?;疖囈恢睕]動,列車員還站在那兒。他們都站了起來,拍著身上的土。
“好了,可以放遺體了?!蹦莻€大點兒的男孩說。
“等一下,你們想不想知道這坑多大?”他們搖搖頭。我說:“那你們不想知道螞蟻的家多大嗎?”他們互相對望,似乎有了一點興趣。
“我幫你們量?!蔽艺f。
我拿過天北手中的皮尺,把那個坑量了一下?!伴L180cm,寬50cm?!蔽覍λ麄冋f,他們一臉懵然,顯然對這兩個數字沒有任何概念。
“這是能埋幾乎任何人的坑?!?/p>
“像你這么大的也行嗎?”一個小孩問。
“你躺進去,我們看?!蹦莻€最大的男孩生硬地說。也好,為了證明這的確是一個大坑,我躺了下去。剛剛合適,但不夠深。一個小孩忍不住笑了起來,其他的撲哧撲哧笑起來,天北也在笑。我靜靜躺著,白云在天上搖,有些小灰塵在我臉上搖,隱隱聞到一股芳香,我腦袋沉重,眼皮快要睜不開,如果閉上眼我立馬能睡著。
“嘻嘻,我們把你埋起來啦?!彼麄冮_玩笑說,過來按著我,往我身上撒些小泥粉。
“不行,我還有急事?!蔽颐偷仄鹕?,竟覺精神了些。
“下葬螞蟻!”有人大喊了一聲,把那團包裹螞蟻的白布放了進去。他們齊刷刷膝蓋觸地,對著白云合起了雙掌。天北覺得好玩,也學著他們跪下去,只是他在朝著天空招手。
“谷鎮方向的旅客請回列車?!绷熊噯T大聲說。小孩們站了起來,我們都轉過頭看她。一個孩子笑起來,我們都笑起來。
“趕緊的?!绷熊噯T又說。
我把天北抱起來,小跑著上了火車,剛坐下,火車就開動了。我和天北往窗外看,那五個孩子在往坑里填土。半個小時過后那里將一片平整。
到了谷鎮,我們剛出站,天北就朝等待他的媽媽飛奔過去。我站在原地,呆呆看著。那是一位溫柔的女士,穿一身藏青色的長裙,眼角的笑紋明顯。是我記憶中年輕的母親的樣子。她離我半米遠,似乎這一瞬間在凝看著我,可眼神又好像穿透了我到了后面的人群。他倆要往外走了。我不想讓他倆走。
“媽?!蔽液俺雎?。她還是拉著小家伙的手往前走。小家伙回頭看了看我,拉了下母親的衣角。他倆停下來了。他說著話,指了指我,她看過來,眼神還是落在我后面。女人拉著孩子往前走了,似乎有些嗔怪。我跟著他們,我沒法不跟上去,一切都和日夜夢回的某天一模一樣:郊外車站,小路蘆葦,有人牽著我回家,我跑向那個賣糖葫蘆的大叔。
“你不用送我到家?!碧毂鞭D頭對我說,“我跟我媽媽就行了?!?/p>
“你在對誰說話?”她問。
小家伙朝我和她吐了吐舌頭,朝著賣糖葫蘆的大叔跑去。我正要跟上去,妻子打來電話。
“到了嗎?”
“到了?!?/p>
“地址發你微信了?!?/p>
“我今天看見……”
掛了電話,母子倆不見了,人群淹沒了他們。
我照著地址找到妻子家那所我未來過的老宅。一見到我,她便拉著我靠在墻上,拿著一卷嶄新的皮尺量起了我的身高。末了,她咂咂嘴說:還好你勉勉強強能算一米八,我跟閨蜜說你有一米八她還不信,明兒你再塞個增高墊跟我去見她,我才不想輸給她。
“讓我回來就這事?”我提高了聲量。
“不然呢?她雖然嫁了一個矮子,可是人家很有錢!”她說。
我突然想到,也許白布里的螞蟻從沒活過,也許螞蟻從宇宙某處流浪過來,一生搬運,壽終正寢。
妻子說,那你躺躺唄。我一挨妻子的床就睡著了。
我夢見妻子閨蜜的婚禮場景:新郎新娘站在一個尖土堆上,卻站得很穩當。土堆會動,載著他們去給來賓敬酒。所有人都仰頭看他們,仰頭對他們說恭喜。我和妻子也在人群中,我比所有人都高半個頭,腳卻硌得生疼。新人來給我倆敬酒,我不看他倆的臉,低頭去看那個土堆,發現上面撒有許多小花瓣,花瓣散發出濃郁的芬芳。我細細辨認那花兒的品種,卻看見土堆上還有許多小米粒,有的白凈新鮮,有的發硬發黃,應該是被什么蟲子分多次搬運過來的。
那天我喝了許多酒,酩酊大醉。當晚,我和妻子搭朋友的順風車回家。一路上,我下車撒尿三次,妻子扶著罵罵咧咧的我吃力異常,嘴里也罵罵咧咧的。
這是我婚后第一次大醉。
第二天,我在家中床上醒來,身邊不見妻子。我晃晃悠悠走出臥室,罕見地看見桌上有杯蜂蜜水,冒著熱氣。妻子站在窗前,一如我那天站在窗前,但她沒在望什么。她拿著什么東西在擦拭,薄薄的、黑乎乎的——哦,是我去世多年的父母的合照。她認真的神情竟有些小女兒的嬌態。我想跟她說我來擦吧,但沒說。
窗外,陽光給一大朵烏云鑲上淡淡的金邊。我想起麻北天,他一定會同意,那像是一張掛著厚厚蚊帳的老床。

隆鶯舞,壯族,1993年生。廣西民族大學在讀研究生。作品見于《長江文藝》《民族文學》《延河》《紅巖》《廣西文學》《滇池》《南方文學》等。曾獲首屆廣西年度壯族作家新人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