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19年第7期|王松:春景
燕鳴茶館出事,是在正月十五的晚上。
出的也不是大事,就是讓底下的觀眾喊了倒好兒。來茶館兒園子聽玩藝兒的都是老觀眾,眼毒,耳朵也毒,一絲一毫都瞞不過。好就捧,還是真捧,出了差子喊倒好兒還是好的,再急了就往下轟,甭管多大的角兒,一點兒面子不留。據說當年馬連良來演出,還是義演,出了點差子,當時連茶壺茶碗都扔上去了。讓觀眾喊了倒好兒的是朱胖子。朱胖子說相聲跟師父羅鼓點兒一場。用行話說,朱胖子逗,師父羅鼓點兒給捧。這個晚上是元宵節,老話說,沒出正月都是年,也為喜慶,師徒二人就說了一段《對春聯》。這是一段老活,行里也叫《對春》,是兩個人用對春聯的方式找包袱兒的一段相聲。說到中間時,朱胖子出了差子。當時羅鼓點兒說了一個上聯:“小老鼠偷吃熱涼粉”。按規矩,朱胖子應該對:“短長蟲盤繞矮高粱”。這個對聯看似簡單,其實暗藏玄機。老鼠甭管多大,剛一落草兒的也叫“老”鼠,不能叫小鼠;涼粉即使剛出鍋,也得叫“涼”粉,沒有叫熱粉的。同樣,七尺長的長蟲叫“長”蟲,半尺長的也叫長蟲,不能叫短蟲;高粱甭管一丈高,還是一寸高,都得叫“高”粱,沒有叫矮粱的。所以這個對子也就堪稱“絕對兒”,是這段相聲的“眼”,內行的老觀眾等著聽的,也就是這個對聯兒??僧敃r朱胖子走神了,師父羅鼓點兒說了上聯,“小老鼠偷吃熱涼粉”,他一張嘴說成“矮長蟲盤繞短高粱”。這一下就驢唇不對馬嘴了。底下的觀眾一耳朵就聽出來了,先是有人嗷兒地喊了一嗓子倒好兒,跟著就開始起哄,再后來干脆這邊跺腳那邊就拍著桌子敲起了茶壺蓋兒。其實羅鼓點兒當時就聽出來了,正想給朱胖子“縫”一下,打個馬虎眼混過去,不料底下的觀眾不饒,已經鬧起來。這時倘再硬著頭皮說下去,底下的茶壺茶碗就得飛上來了,只好趕緊作個揖,拉著朱胖子下來了。一到后臺,羅鼓點兒掄圓了給了朱胖子一個嘴巴。朱胖子年輕,剛二十多歲,可讓師父的這一下也打得一激靈。羅鼓點兒打完沒再說話,抓起桌上的茶碗喝了口茶,想了想,又叭地把茶碗摔在地上,扭頭走了。
后臺管事的叫徐福。徐福也沒遇上過這種事。燕鳴茶館在南市一帶雖算不上大園子,可向來角兒硬,活兒地道,這在街上是都知道的。這大年根兒底下的,讓人喊了倒好兒,不光是喪氣,真要傳出去也好說不好聽。于是就走過來,嘆口氣對朱胖子說,今兒這是怎么了,出這種漏子。朱胖子剛挨了師父一個嘴巴,心里正沒好氣,沒說話,擺擺手就出來了。
朱胖子叫胖子,其實并不胖。胖子也分幾種,有人胖在臉上,也有人胖在身上。胖在身上的用老話說,叫“賊肉”。朱胖子長的就是“賊肉”,身材又勻稱,看著還挺精神。
這個晚上,朱胖子一出來,“三條”也跟了出來。
三條跟朱胖子是師兄弟,倆人說相聲都拜的羅鼓點兒,行話叫“叩門兒”。羅鼓點兒口兒甜,語速快,包袱兒也脆,一張嘴就像京戲里的鑼鼓點兒,藝名也就是這么來的。朱胖子和三條是同一天拜的師。一開始羅鼓點兒看好的不是朱胖子,是三條。說相聲要長相兒。長相兒不一定好,但是得帶人緣兒,行話叫臉上身上都有“買賣兒”。用行里人的話說,不要一帥,就要一怪。朱胖子的長相兒就不帶“買賣兒”,說不上帥,可也不怪,不帥又不怪,就叫貌不驚人。倒是這三條,羅鼓點兒覺著有點兒意思。三條長得寬肩膀兒,兩根胳膊細長,腦袋也長,看上去就像麻將牌里的“三條”,于是羅鼓點兒就給他取了這個藝名。但三條長得怪,腦子不行,教一段《八扇屏》的“貫口兒”,朱胖子幾天就背下來了,三條一個月也下不來。不光下不來,嘴還像個噴壺兒,一張嘴唾沫星子亂飛,氣得羅鼓點兒說,聽你的相聲得打雨傘。后來羅鼓點兒就不想再跟他著這個急了??杉热话萘俗约?,總得給他口飯吃。于是就跟后臺管事的徐福說了說,平時只讓他撿場。趕上后臺誰有事,臨時讓他墊個場。
三條平時跟朱胖子最好,還不光因為倆人是師兄弟,朱胖子在后臺,也總替三條說話。三條雖說偶爾救場也上臺,但平時就是個撿場的,后臺的人也就都拿他不當回事。偶爾誰餓了,就讓他出去給買塊烤山芋,也有的支使他去買煙。再后來越來越過份,干脆還有人讓他給沏茶倒水兒。有一回馬大手讓三條把茶碗給他端過來。馬大手是彈三弦兒的,十根指頭又細又長,兩只手伸出來,一張開像兩個蜘蛛。馬大手剛從臺上下來,把三弦兒立在旁邊,往凳子上一坐,大模大樣地沖三條喊了一嗓子,茶,給我端過來。三條剛要去端,朱胖子把他按住了,回頭沖馬大手說,你自己沒手?馬大手一愣,在后臺還沒人敢跟他這么說話。眨巴眨巴眼才回過神來,說,我這手是彈弦兒用的。朱胖子說,聽你這意思,是不是撒尿也得讓人給扶著?這話就難聽了。馬大手的師父是唱西河大鼓的,西河跟相聲不是一個門兒,可論著跟羅鼓點兒一輩兒,所以馬大手雖已五十來歲,卻跟朱胖子是平輩兒。但畢竟比朱胖子大二十多歲,也就倚老賣老,瞪著朱胖子說,小猴兒崽子,要不是看著你師父的面子,我今天非得管教管教你!朱胖子當然不吃這套,瞄他一眼說,我師父你得叫師大爺,看他面子,你還真不配,倒是你自己,以后小心點兒,別再讓人家管教了。朱胖子這話一說,馬大手的臉登時漲紅了。馬大手前幾天剛讓人打了。他勾引一個唱鐵片兒大鼓的女人,讓人家男人知道了,一天晚上帶幾個人來到后臺,把他沒腦袋沒屁股地暴打了一頓。打完臨走時說,今天不打你的手,是給你留著這碗飯,下回就沒這么便宜了,先把你十個指手都掰折了!朱胖子一見馬大手的臉臊紅了,也就沒再往下說,扭臉沖著后臺所有的人說,出來都是混飯吃的,干這行,誰比誰也高不到哪兒去,伺候長輩應該,可以后誰再拿三條不當人,別怪我不客氣!說著把三條叫過來說,從今兒起,除了師父師叔師大爺,別人誰再叫你干這干那,啐他!
這以后,后臺也就沒人敢再支使三條了。
朱胖子這個晚上從園子出來,沒走幾步三條就跟了上來。三條說,我知道你今天就得走神兒。朱胖子沒說話,繼續往前走。三條又說,你是看見臺下的唐先生了,對嗎。
朱胖子站住了,回頭看一眼三條,又接著往前走。
三條說,我也看見了,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
三條說的唐先生,是南門外杏齋診所的中醫大夫。當初唐先生剛來燕鳴茶館時,并沒有人注意。茶館兒是個人雜的地方,尤其這種唱玩藝兒的茶館兒,其實就是雜耍兒園子,來的人三教九流。最先注意唐先生的,是三條。三條腦子慢,可眼里有事兒。他發現這個四十來歲的男人看著不像做生意的,面皮白凈,舉止斯文,可要說是教書先生,也不像。他每回來了都是坐在左邊靠墻的那張茶桌,且不捧角兒,也不起哄,任臺上說得平地起雷,唱得晴天霹靂,他只是安安靜靜地坐著。其實說相聲的最怕這種茶座兒。來茶館兒聽玩藝兒圖的就是一個樂兒,你在臺上把包袱兒使得滿地滾,他那張大板兒臉還一直像個門簾子似地沖你耷拉著,既然這樣,您把這門簾子掛家里好不好,何必花錢跑到這兒來找罪受。但三條注意到這個男人,一直沒跟朱胖子提。后來朱胖子跟唐先生認識,是因為后臺的小桃紅。
小桃紅是唱京韻大鼓的。當初拜的師父是桃又紅。這桃又紅是個角兒,且是個大角兒,唱了一輩子京韻大鼓,一輩子沒嫁人,也沒開門收徒。直到晚年七十來歲了,才收了小桃紅這唯一一個徒弟,算開門,也算關門。后來小桃紅唱紅了,師父桃又紅的身子骨兒也越來越差,就不常出來了。去年八月十五,桃又紅忽然有了心氣兒,想來后臺看看小桃紅的演出,又說,要是底氣還夠,也頂得上來,也許再上臺唱一段兒,遛遛嗓子。管事的徐福一聽當然高興,還特意讓人把門口兒的水牌子也寫上了,說今晚要有桃又紅來壓臺,唱的名段兒《憶真妃》。常來燕鳴茶館兒的老觀眾都有日子沒聽桃又紅了,水牌子一立在門口兒,晚上的觀眾也就滿坑滿谷,座無虛席了。但桃又紅這個晚上來了,也許是路上累了,再加上一到園子有些興奮,剛到后臺突然就不行了,渾身大汗淋漓,手腳冰涼,接著就不停地干嘔。燕鳴茶館畢竟不是大園子,后臺這邊一忙,前面的人也就聽見了。這時,唐先生就來到后臺的臺口,問三條,里邊是不是有嘛事。三條趕緊就把桃又紅的事說了。
唐先生聽了想想說,你帶我去看看。
三條帶著唐先生來到后臺。這時桃又紅已經讓人扶著躺下了,臉色白得像粉蓮紙。唐先生過來,先給桃又紅摸了一下脈相,又問,最近可吃過藥,吃的是什么藥。旁邊的小桃紅趕緊說,曾讓街上的解先生看過,解先生給開了一副“桂枝湯”,應該是對癥的。一邊說著就想起來,又說,今天剛又去抓了藥,方子還在這里。說著,就從身上掏出個藥方。
唐先生接過看了看,又問,你師父,一直吃的是這個藥嗎?
小桃紅說,是,一直吃這藥。
唐先生搖頭說,這桂枝湯是對的,只是解先生把其中的一味藥弄錯了。
小桃紅一聽睜大眼,忙問,錯在哪兒?
唐先生指著方子說,芍藥,生姜,大棗,炙甘草,這幾味都沒毛病,既然是桂枝湯,關鍵也就是這個桂枝,桂枝雖然也對,可解先生卻用了肉桂樹皮。說著又搖搖頭,這肉桂樹皮的功效是向下的,這就錯了,錯是錯在用反了,桂枝的功效主生發,所以才把它用在外感風寒的表虛癥,一向下,也就沒用了。說著又笑笑,當然,也不至于有別的事。
也就是這一次,朱胖子才知道,這個穿蟹青色長衫的男人姓唐,街上官稱唐先生。后來三條告訴朱胖子,他已打聽清楚,這唐先生的診所在南門外,叫杏齋診所。他不僅醫道精深,用藥也堪稱一絕。奇絕之處就在于從不用復方,無論什么病,都是一味藥出奇制勝,所以街上的人都叫他“一味唐”。據說曾有個住在宮北大街的女人,連續數月腹瀉,求遍全城的名醫,用了無數的方濟一直不見效果。后來這女人來到唐先生這里。唐先生看了,只給她開了一味生山藥,并叮囑碾碎,用粳米熬粥。這個女人先還不太敢信,這幾個月用的各種藥劑已經不計其數,腹瀉一直不見好轉,只用一味生山藥就能治好,這怎么可能。不料回去試著按唐先生說的方法熬了粥,只吃了幾次竟真就好了。這女人不解,去問別的大夫。別的大夫聽了也都搖頭,說只知道生山藥能止咳平喘,可以補肺氣,卻不曾聽說還有止瀉的功效。三條說,還有一件事就更奇了。據說鼓樓西有個三歲的孩子,突然出了疹子,可讓幾個大夫看了都連連擺手,說已無藥可治。最后來到唐先生這里。當時唐先生一看也大吃一驚。原來這孩子已經遍身出滿疹子,且顏色發紫。中醫講,疹子應該是向外發散的,如此稱為順癥??裳矍斑@孩子的疹子卻是向里,中醫稱是毒邪內陷,難怪別的大夫都已不敢收治。但唐先生只開了一味羚羊角。不過旬日,這孩子身上的疹子竟就透凈了。據說這個唐先生如此使用羚羊角,街上的大夫聽了無不嘆服,都說,真可謂仙方。
三條說,這唐先生每天接診,只限十個人。
朱胖子聽了奇怪,問,為什么?
三條說,鬧不清,只是聽說。
這個晚上,朱胖子已經預感到自己得出岔子。剛一上臺,一眼就看見了坐在左邊靠墻那張茶桌的唐先生。羅鼓點兒早說過,在臺上最怕分神,神一走,嘴就不是自己的了。果然,這個《對春聯》的段子本來挺瓷實,可說著說著,一走神就沒人話了。
朱胖子走神,是因為小桃紅。
小桃紅這時雖已唱紅了,卻越來越厭倦這種日子。去年八月十五的那一場事之后,師父桃又紅也就一直病病懨懨,一進臘月,眼看著病得越來越沉。捱到臘月二十三這天,也就走了。桃又紅走的那天,事先沒任何征兆,一大早還顯得挺有精神。小桃紅跟了師父這幾年,也養成師父的習慣,早晨先遛嗓子。這天早晨,師父說,她底氣已經頂不上來,要不,還真想唱兩口。早晨喝了一碗粥,中午又吃了個包子。按習慣,師父中午要小睡一會兒??蛇@個中午,說要化妝。小桃紅以為師父晚上又想去園子,就說,要想去,就再過過,這個時候去了,倘再出點事,也給后臺找麻煩。桃又紅聽了只是笑笑,又讓小桃紅把她那件玫紅的旗袍拿出來。這時小桃紅才覺出不對了。師父平素是輕易不穿這件旗袍的,除非有重大的事。她想問師父,但話在嘴里轉了轉還是沒問出來。到傍晚時,桃又紅已化好妝,也穿戴齊了。這時才對小桃紅說,為師要走了。她招了下手,讓小桃紅過來,然后拉著她的手說,以后作不作藝,另說,但是得好好兒做人。這樣說完,就讓小桃紅再給她唱一段《憶真妃》。小桃紅這時已經說不出話了,嗓子眼兒像堵了一團棉花。勉強撐著只唱了兩句,師父就已經走了。小桃紅看著像睡熟了一樣的師父,就這么強忍著把一段《憶真妃》唱完了。
這以后,小桃紅也就更不愛說話了。
小桃紅在后臺候場時,對朱胖子說,她送走師父,才知道人這輩子的無常。
朱胖子不懂,問小桃紅,無常是怎么回事。
小桃紅說,師父曾給她講過,人這輩子,隨時都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事,這就是無常。說著又嘆息一聲,看著這個臺不大,每回一上去,站在這巴掌大的地方,聽著臺下的人們閑聊說笑,一片沙沙拉拉嗑瓜子兒的聲音,心里先就沒了張嘴的興致。一邊說著,又苦笑笑,可沒興致,也沒辦法,就像師父說的,吃張口飯的總得張口,不張口就沒飯吃。
朱胖子雖和小桃紅不是一個門兒,可行里的事,也無非就是這點事,就算吃的是張口飯,但張口和張口也不一樣。心境不同,唱的段子也就不同。從今年開春,小桃紅在臺上就經常唱《憶真妃》。這《憶真妃》當初是小桃紅的師父桃又紅的看家段子,只要她在,沒人敢唱。小桃紅唱,也是得了師父桃又紅的真傳。用后臺管事徐福的話說,當初是讓師父桃又紅一口兒一口兒“喂”出來的。但外行人聽,只能聽出個好兒,內行聽,就不光是好了,還能聽出一個“神”。正如臺下的老觀眾說,倘閉著眼聽,活脫兒又一個桃又紅。
但是,朱胖子聽,卻還能聽出一另番滋味。
朱胖子對三條說,當初桃又紅唱《憶真妃》,是句句入情,現在小桃紅唱,卻是句句動情。朱胖子說,入情和動情自然不是一回事,入情是入到《憶真妃》這段子的情里。而動情,卻是動的自己的情。朱胖子本來最愛聽小桃紅唱《憶真妃》,可現在不愛聽了。不愛聽不是不喜歡聽,而是覺著,小桃紅把這段子唱得變味兒了。也不是變味兒,是唱得太悲了。每當聽她在臺上唱到:“……雨打窗欞點點敲人心欲碎,風搖落木聲聲撼我夢難成,當啷啷驚魂響自檐前起,冰涼涼徹底寒從被底生……”朱胖子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干這行的人,都說不迷信,其實個個兒迷信。當初就有人勸過桃又紅,別總唱《憶真妃》這種段子,不光傷氣,也壓運。果然,桃又紅這輩子雖說唱成了角兒,可說來說去自己知道,也沒真正的揚眉吐氣過?,F在小桃紅又這么唱,朱胖子就覺著也不是好事。
小桃紅的長相兒不漂亮。唱鼓曲的女演員不要漂亮,但要有味兒,上了妝,往臺上一站就得是那么回事兒,還沒張嘴就得看出好兒來。小桃紅長得就有味兒,雖說總是淡妝,也不戴首飾一類的珠光寶氣,可這種清新淡雅在南市的大小園子也是獨樹一幟。當年桃又紅看中小桃紅的,也就是這一點。這些年,想“叩門兒”的一直都是別人來求桃又紅,有自己來的,也有煩人托殼的,但桃又紅都是客客氣氣地拒之門外。這一回,卻是桃又紅主動提出來,想收小桃紅。曲藝行里無論哪個門兒,拜師都要請客,行話叫“擺知”,也就是吃這樣一頓飯,向行里人知會一下的意思。小桃紅“擺知”是朱胖子幫著操持的。也是師父羅鼓點兒發了話。羅鼓點兒早年死了老婆,這些年一直暗暗喜歡桃又紅??商矣旨t雖沒明說,意思也已讓所有的人知道了,這輩子不想再走這一步。羅鼓點兒雖已沒了這門心思,但只要遇上跟桃又紅有關的事,能幫的還是盡量幫一下。其實就是沒有師父的話,朱胖子也想幫小桃紅。朱胖子知道小桃紅要“擺知”擺不起,可桃又紅說了,收小桃紅是開門兒,也是關門兒,意思也就是這輩子只收這一個徒弟。這一來,這個“擺知”就不是一般的“擺知”了。朱胖子為這事兒去了一趟當鋪,把自己的一個銀鎖當了。這銀鎖還是當年自己過周歲生日時,爹媽給打的。三條一再勸朱胖子,這事兒可得想好了。朱胖子倒沒猶豫,覺著這沒什么可想的,為了小桃紅的這場“擺知”,也值了?!皵[知”之前,羅鼓點兒也塞給朱胖子兩塊大洋,并一再叮囑他,這事兒別往外說。朱胖子不傻,心里當然有數。這頓飯是在“鴻賓樓”吃的。行里該請的人都請了,該到的也都到了。本來挺順利,可快結束時,出事了。
出事是出在馬大手這一桌。當時酒已喝得差不多了,該上飯了。一個小伙計來到桌子跟前。這小伙計是剛來的,不懂規矩,他想看看這桌上坐了幾個人,好給端幾碗飯。倘是有經驗的伙計,在旁邊拿眼一溜也就有數了。但這小伙計不懂局,伸著指頭一個一個地數。這就不太禮貌了。其實桌上的別人也看見了,都只當沒看見。馬大手卻橫了這小伙計一眼,放下手里的筷子問,你數嘛?他這一問,又壞了。小伙計聽擰了,以為馬大手問他數嘛,是問他的屬相。于是隨口答了一句,我屬狗。他這一說更壞了,錯上加錯,也就成了他數桌上的人,是在數狗。這一下馬大手更不干了,抄起跟前的酒杯就沖這小伙計扔過去,跟著就罵起來。他這一罵,別的桌上的人也都聽見了,知道這邊出了事。按說這樣的日子口兒,又正在“擺知”儀式上,就算真有什么事也得壓住,這么鬧,就是不給桃又紅面子。但了解內情的人都知道,馬大手這樣鬧,也是成心。他是故意要想給桃又紅難堪。馬大手有個女徒弟,這女徒弟有個表弟,一直想拜到桃又紅的門下學京韻大鼓??赏羞^幾個人,都在桃又紅那里碰了釘子。后來這女徒弟就跟馬大手說了這事兒。馬大手覺著自己是彈弦兒的,只要是唱鼓曲的都得給點兒面子,也想在這個女徒弟面前露露臉兒,當即就大包大攬??伤ジ矣旨t一說,也碰了個不軟不硬的橡皮釘子。桃又紅只說,自己這輩子人不想嫁,徒弟也不想收,除了在臺上,一回家就自己一個人,不能再有第二個喘氣兒的,別耽誤了人家孩子,還是另叩門兒吧。馬大手碰了釘子,回來生了幾天悶氣,慢慢也就想開了。桃又紅這人的脾氣個,用行里的話說是“個了蹦子”,這誰都知道。人家不想收徒,你總不能強逼著人家收??蛇@回,馬大手一聽說小桃紅要在鴻賓樓“擺知”,且叩的正是桃又紅,心里的火兒一下就上來了。如果這樣說,她上回駁了自己就不是決計這輩子不收徒了,只是不想收自己介紹的這個徒弟。也就是說,她是成心駁自己,不給面子。所以這次來,馬大手先帶著一腦門子的官司。
馬大手把酒盅沖這小伙計扔過去,小伙計一下了嚇壞了,知道自己惹禍了,趕緊過來連連作揖央告,求馬大手大人不計小人過。其實在這“擺知”的宴席上,本來也不宜把事鬧大,馬大手借這個臺階兒訓這小伙計兩句,也就過去了??神R大手本來就憋著找茬兒,這一下可逮著機會了,哪里肯放過,越嚷聲音越大,說著說著還摔筷子砸碗。旁邊有人提醒他,差不多就行了,見好兒就收。馬大手卻像沒聽見。這時坐在另一桌的羅鼓點兒實在看不下去了,回身沖馬大手嚷了一嗓子,讓他別再鬧了。羅鼓點兒雖然只比馬大手大幾歲,但跟馬大手的師父是一輩兒,在馬大手的面前論著也就是個長輩??伤@一嚷,馬大手借著酒勁兒也回了一句,說羅鼓點兒別在這兒鼻子眼兒插蔥,充“象”,要管去管自己的徒弟,他馬大手不尿這個。這一下羅鼓點兒真火兒了,起身過來,掄圓了就扇了馬大手一個嘴巴。馬大手哪里吃過這樣的虧,一下讓羅鼓點兒扇愣了??蛇@一下,酒也給扇醒了,捂著臉瞪著羅鼓點兒,一時不知說什么好了。但這時,馬大手的一個徒弟不干了。這徒弟叫“二冬瓜”,一見師父挨了打,立刻就過來替師父說話??伤屯?,他是馬大手的徒弟,在羅鼓點兒的跟前只是孫子輩兒,這事哪有他說話的份兒。他這樣過來一說話,羅鼓點兒連看也沒看他,朱胖子和三條立刻過來了。不等朱胖子動手,三條把這“二冬瓜”一揪,就扔到外面的街上去了。
也就從這次事后,三條看出來了,師哥朱胖子喜歡小桃紅。
朱胖子真正注意這個唐先生,還不是因為去年八月十五在后臺的事。那次事后,三條去打聽了這個唐先生,回來跟他說,是個中醫大夫,診所在南門外。當時朱胖子聽了也就一過耳朵,并沒往心里去。后來又想起這唐先生,是因為一個叫黃三的人。
這黃三是北門外侯家后的人,在鍋店街開著一個飯館兒,專做螃蟹。據說這黃三有一手絕活兒,把螃蟹放在地上,只要一看爬,就知道是公是母。螃蟹肥瘦也不用手掂,打一眼螃蟹蓋兒的顏色就知道。所以飯館兒的字號就叫“螃蟹黃”。這黃三不光開飯館兒,還有別的買賣,認識的朋友也多,三教九流哪行都有。晚上一塊兒喝了酒,再把澡泡透了,就來園子聽玩藝兒。黃三本來有個老婆,是河北霸縣人,家里是做絨線生意的,長得還算有模有樣。但說話太侉,脾氣也不正,黃三就不想要了??伤幌胍?,有人想要。后來他老婆認識了一個從福建來的茶葉販子,就跟著這茶葉販子跑了。黃三的這個老婆跟人跑了,再想找,卻又找不著合適的了。按說手里有買賣,在街上又是個有名有姓的人物兒,找個女人也不是什么難事??烧胰菀?,真遇上可心的就不容易了。有一回帶幾個朋友來燕鳴茶館兒,一眼就看上了小桃紅。這黃三雖是個買賣人,卻不喜歡街上的俗流。小桃紅扮相清雅,舉止脫俗,黃三覺著就挺對心思。從這以后,就天天來園子。但黃三畢竟是做買賣的,不是街上的混星子,捧角兒也還規矩,只是今天送個花籃,明天送個銀盾,再大不了也就是往臺上扔個戒指耳墜之類的首飾。但小桃紅自從拜了師父桃又紅,師父先教的不是作藝,而是做人。用師父的話說,藝人要學做人,得先從臺上做起。小桃紅每次上臺,底下就一直往上扔東西。但無論扔了多值錢的東西,小桃紅只顧唱,眼角都不掃一下。唱完了鞠躬扭頭下臺,三條再上來撿場。每回撿了,按小桃紅的吩咐,把東西分成類,稍微值點錢的都放在一個笸籮里,等散了場,就放在臺口,誰的東西還請誰拿回去。扔了值錢東西的主兒,也怕別人冒領了,一見人家退回來,就趕緊來拿回去了。黃三往臺上扔了幾回戒指,一見小桃紅不要,也就只好作罷。但他帶來的朋友里有粗人,一見東西退回來,就覺著這小桃紅是給臉不要臉。這以后再上臺,就故意起哄,喊倒好兒。黃三的心里本來也不痛快,身邊的人起哄,也就由著他們哄。
但這樣哄了幾回,后臺管事的徐福吃不住勁了。好好兒的園子,角兒硬,活兒也好,可天天晚上讓一伙人這么喊倒好兒,這算怎么回事,真傳出去壞了園子名聲不說,角兒也都不敢再來了。于是就問小桃紅,究竟怎么回事,是不是在外面得罪了人。這時羅鼓點兒才把這層紙給捅破了。羅鼓點兒對徐福說,這事兒不怨孩子,她一點錯兒沒有,毛病都在這個黃三身上。羅鼓點兒說,這黃三曾托了園子旁邊“德厚酒坊”的于老板來找過他,說是“螃蟹黃”的黃老板看上了小桃紅,想請他給保個媒。羅鼓點兒當時就覺著這事不靠譜兒,就算小桃紅是個唱大鼓的,也不可能看上黃三這種人。羅鼓點兒說,大概是于老板把這話給黃三帶過去了,黃三這才惱了。徐福一聽也發愁,這燕鳴茶館就是個雜耍兒園子,人家要來,總不能不讓來,可來了這么鬧,跟砸場子也差不多,照這樣下去,這園子就沒法兒干了。當時朱胖子在旁邊,沒說話就拉三條出來了。三條看出朱胖子有事,出來問,嘛事兒?
朱胖子說,下午,咱去南門外的杏齋診所。
三條不明白,去診所干嘛?
朱胖子問,地方你認識嗎?
三條說,認識。
朱胖子說,認識就行。
當天下午,朱胖子和三條來到南門外大街,沒費勁就找到了這個杏齋診所。唐先生正在診所里應診,一見朱胖子和三條來了,知道是燕鳴茶館兒的人,就問,看病,還是有事。
朱胖子說,身上不舒服,想請唐先生給看看。
唐先生一聽就笑了,說,你這么壯,也有???
朱胖子說,最近,總拉不出屎。
唐先生讓他坐下,摸了摸脈,搖頭說,你這脈相,不像拉不出屎的。
朱胖子說,就是拉不出來。
唐先生說,你年輕力壯,一時脾胃不和,也有可能,不用吃藥。
朱胖子說,還是吃吧,拉不出來,憋得難受。
又問,吃大黃?
唐先生笑著擺擺手,用不著這種猛藥,買點番瀉葉或蘆薈,一泡水就行了。
朱胖子還不放心,又問,快嗎?
唐先生說,你性子倒急,說快也快。
朱胖子在回來的路上找了個藥鋪,買了一包番瀉葉?;氐讲桊^交給三條。這時三條已明白了。茶館兒在前面沏茶的伙計叫小六子,跟三條是朋友。三條就跟小六子交待了。這個晚上,黃三幾個人又來了。在離臺最近的一個茶桌坐了,要了一碟黑瓜子兒,一碟白瓜子兒,一盤兒青蘿卜,又讓沏了一壺香片。這時小六子已把三條給的番瀉葉事先摻在茶葉里,沏了一壺端過來。黃三幾個人喝了,沒一會兒工夫就開始像走馬燈似地挨著個兒地跑廁所。后來實在不行了,已經坐不住,干脆就起身走了。后臺管事的徐福一見黃三幾個人又來了,本來心里直打鼓,擔心他們又鬧事,后來見這幾個人先是跑茅房,再后來就都走了,心里納悶,不知怎么回事。羅鼓點兒已在江湖這些年,心里早已猜出幾分,就把三條叫來,問怎么回事。三條不敢瞞師父,這才把實話說出來。羅鼓點兒一聽,倒給氣樂了,哼一聲說,你們兩個小猴兒崽子,倒挺有主意。但想了想,又說,這也不是長久之計,總得想個徹底的解決辦法。
羅鼓點兒想了兩天,終于想出一個辦法。北馬路上有一家大商場,叫“北海樓”,賣一些洋廣雜貨,服裝鞋帽,金銀首飾,古玩玉器。在三樓上有一個“北海茶社”,也是個雜耍兒園子。這茶社老板姓林,叫林寶祿,跟羅鼓點兒是朋友。當年羅鼓點兒曾在這北海茶社演過,后來離開那兒,是為別的事,所以跟這林老板散了買賣也就沒散交情。這北海茶社離鍋店街不遠,林老板也就經常和朋友一塊兒去“螃蟹黃”吃飯。林老板是開茶館兒的,好交,日子一長跟“螃蟹黃”的老板黃三也就成了朋友。羅鼓點兒知道黃三的事,也就是從北海茶社的林老板這兒聽說的。一天下午,羅鼓點兒就特意到北海茶社來了一趟,跟林老板把這事說了。林老板是明白人,一聽小桃紅,知道是當初桃又紅的徒弟,立刻說,桃又紅可是個角兒啊,當年我一直想請她過來,只可惜沒這福分,一直沒得機會,這事兒得管,我跟黃老板說得上話,擺在桌面兒上說開了,不叫個事兒。于是當天晚上,林老板做東,把黃三請過來,和羅鼓點兒坐在一塊兒,也就把這事兒說開了。黃三也是場面上的人,用街上的話說,是茅房拉屎臉兒朝外的人,按說看上了哪個女人,也不為過,可你看上了人家,還有個人家愿不愿意,倘硬來,就有欺男霸女之嫌了。林老板一說,大家一笑,這事兒才算過去了。
可小桃紅這事兒過去了,朱胖子和三條的事卻沒過去。從朱胖子和三條去南門外的杏齋診所,到回來之后,當晚黃三幾個人來茶館兒只坐了一會兒,就一直跑茅房,這一連串的事本來不顯山,不露水??墒潞笾炫肿诱f,這就應了街上的那句老話,不怕沒好事,就怕沒好人。旁邊有一個人,一直不動聲色地盯著這件事。這人就是馬大手。馬大手早看出來了,朱胖子喜歡小桃紅。后來發現,“螃蟹黃”的老板黃三也看上了小桃紅,就知道,這回要有好戲看了。從這以后,每晚黃三帶著人來了,他也就坐在后臺,一邊抽著煙,喝著茶,等著看熱鬧。后來的那個晚上,見黃三幾個人來了,只坐了一會兒就不停地跑茅房,又過了一會兒就都走了,起初摸不清是怎么回事。想了想,就把前面的伙計小六子叫來。小六子膽兒小,又知道這馬大手不是個善茬兒,一嚇唬就把實話都說了,朱胖子和三條怎么在外面買了番瀉葉,怎么交給他,讓他等黃三這幾個人來了,把這東西摻在茶葉里給他們沏了。馬大手一聽,沒說話就扭頭走了。馬大手這時已聽說了,羅鼓點兒通過北海茶社的林老板已跟黃三坐在一塊兒,把這事兒說開了,也就知道,這事兒不能再找黃三。但和黃三一塊兒來的這幾個人里,有一個馬大手認識,叫“瓶子塞兒”,是個街上的混星子。于是就去找這個“瓶子塞兒”,把這事說了。馬大手當然不敢惹朱胖子,只說是三條干的事。這“瓶子塞兒”平時在街上都是涮人的主兒,這回卻讓別人涮了,哪吃過這樣的虧,一聽就急了。
幾天以后的一個晚上,茶館兒的園子散了場,后臺管事的徐福前后找了一圈兒,沒看見三條。問朱胖子,朱胖子這才發現,一晚上都沒見著三條的人。這時才帶人出去,在園子附近四處找。直到半夜,才在房后的一個胡同里找到了。這時的三條被人扔在一個黑乎乎的旮旯里,腦袋塞進褲襠,整個人打了一個對頭彎兒,兩手還被反剪著捆在身后。等找到他的人把他松開,才發現,早已沒了氣息。這時朱胖子也聞聲趕來,一見就慌了,連忙把三條弄回茶館,讓他躺平,給他抹前胸拍后背地一通折騰。三條這才慢慢緩過氣來。但翻著兩眼,身子還是一挺一挺地抽搐。茶館里的人一下都沒了主意。這時,朱胖子又想到了唐先生。跟師父羅鼓點兒一說,羅鼓點兒嘆口氣說,已經這時候了,只能是死馬當活馬治了。
朱胖子趕緊雇了輛洋車,去南門外的杏齋診所把唐先生接來。
唐先生來了,一見三條的樣子也吃了一驚。先開了一味三七粉。把三七粉給三條灌下去,沒一會兒,三條就開始吐血沫子。吐了一會兒,才漸漸平緩下來。唐先生說,他這是讓氣血憋住了,淤在胸里,渾身的經絡都堵住了,幸好用三七粉及時化開,這才吐出來。
這個晚上,朱胖子一直在旁邊看著,越想越覺著這事兒不對。三條讓人整成這樣,這應該不是一般仇人干的事??扇龡l平時老實厚道,輕易不會得罪人,誰又會跟他結了這么大的仇呢。朱胖子想來想去,應該只有一件事,就是黃三這幾個人。但朱胖子已經聽說了,師父羅鼓點兒通過北海茶社的林老板已跟這黃三坐到一塊兒,把事情說開了。黃三也是外面混的人,已經說開的事,總不會拉出的屎再坐回去,這樣出爾反爾。
朱胖子這樣想,也就越想越糊涂。第二天下午,朱胖子早早地來到茶館兒。小六子正在前面掃地,朱胖子過來,把他拉到一邊說,昨兒晚上的事,你都看見了?
小六子點點頭。他這一夜都守著三條,心里當然明白是怎么回事。
朱胖子問,當初三條把那包番瀉葉交給你,這事兒你跟誰說了?
小六子吭哧了吭哧,看出不敢說。
朱胖子說,你說吧,別怕,你告訴我,就沒你的事了。
小六子還是不敢說。
朱胖子就有點兒要急,瞪著他說,你沒看見嗎,三條還這么躺著,現在我跟你說,這事兒我不可能就這么算完,非得捯出根兒來,從一開始,這事除了我和三條,就你一個人知道,現在三條成了這樣,肯定跟這事有關,你要不說,我就沖你說話。
小六子這才說,是馬大手,曾問過他這事。
朱胖子一聽,就全明白了。
朱胖子雖不是好脾氣,但做事也有分寸。他心里明白,馬大手畢竟比自己大二十幾歲,不光見多識廣,在江湖上的根兒也深。況且馬大手的師父跟自己的師父雖不是一個門兒,也還有些交情,再怎么說,總不能干扳倒葫蘆撒了油的事。但朱胖子又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在心里尋思了幾天,就想起一個人。這人叫連三寬,是茶館兒門口兒賣“糖墩兒”的?!疤嵌諆骸痹诒本┙小疤呛J”,這連三寬當初就是北京人,所以他的“糖墩兒”就是北京人糖葫蘆的做法兒,不光山楂沒核兒,糖稀也熬得地道。這連三寬當年在北京時,就是在天橋的小園子門口兒賣糖葫蘆。本來生意挺好,可他有個毛病,雖是個五十來歲的大老爺們兒,卻愛傳老婆舌頭。他整天扛著糖葫蘆的垛子在小園子的門口兒轉悠,當然是該看見的,不該看見的,各種事也就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其實看見也就看見了,可他看見之后在心里擱不住,還愛往外說。這一說就壞了,經常是他說得無心,人家卻聽得有意,他這兒說完沒事了,那邊卻打起來。后來人們捯來捯去,才把根兒都捯到他這兒來。有兩回趕上脾氣不好的,就把這連三寬給打了。連三寬一見在天橋這邊待不下去了,正好有個女兒,婆家在天津,就來投奔女兒了。這連三寬也是吃慣了茶館兒園子門口兒的這碗飯,來到天津,干的還是老本行,接著賣糖墩兒,也就還在南市一帶的茶館兒園子門口兒一帶轉悠。但他還是改不了老脾氣,整天串老婆舌頭,經常串著串著這個茶館兒的人就跟那個茶館兒的人打起來了。
這時朱胖子一想到這連三寬,心里就有了主意。連三寬有個習慣,愛泡澡堂子,北京人叫“堂膩子”。他每天上午一進澡堂子,就不出來了,午飯也在澡堂子里吃。直到下午,才回去熬一鍋糖稀,蘸了糖墩兒扛出來賣。這個下午,連三寬扛著糖墩兒垛子剛到燕鳴茶館門口兒,朱胖子就走出來。一張嘴就要三串糖墩兒。連三寬一見剛出來買賣就挺順,心里高興,跟朱胖子又是半熟臉兒,就想跟他聊幾句。朱胖子說,我先把糖墩兒送進去,再出來跟你說話,說著又擠擠眼就進去了。連三寬一見朱胖子說得挺神秘,也是好奇,就站在門口兒等著。一會兒,朱胖子果然又出來了,又給自己買了一串糖墩兒,一邊吃著說,你這糖墩兒確實不錯,要不這兒的人都吃愛吃呢。連三寬還一直等著朱胖子說話,這會兒又看看他,問,你剛才那糖墩兒,是給誰買的?朱胖子這才湊近了說,是給馬大手買的。
連三寬知道馬大手,但又奇怪,給馬大手買幾串糖墩兒,也不至于這么神秘。但連三寬也有個習慣,他這人好事,卻從不刨根問底。他知道,你一刨著問,也許人家反倒不說了。所以這時,就只是拿眼看著朱胖子。朱胖子這才說,其實,說是馬大手買的,可也不是。
連三寬這才問了一句,這話怎么講?
朱胖子說,買糖墩兒的錢是馬大手出的,吃可不是他吃。
連三寬又問,誰吃?
朱胖子噗地樂了,說,他那女徒弟吃。
連三寬一聽,兩眼登時亮起來。師父給個女徒弟買糖墩兒吃,這事兒要細想想,可怎么想怎么是。朱胖子好像發覺自己說走嘴了,趕緊連連擺著手說,哪兒說哪兒了,哪兒說哪兒了,這可是出人命的事,不敢亂說啊。說著又朝南市牌坊那邊瞥一眼,喃喃地說,他這女徒弟的爺們兒就是那邊開涮肉房的,這要知道了,還不得人腦袋打出狗腦袋??!
說完又瞄了連三寬一眼,就轉身進去了。
連三寬一聽朱胖子說,這馬大手的女徒弟,爺們兒是南市牌坊底下涮肉房的老板,就知道是誰了。這個老板姓吳,綽號叫吳大頭,早先是個賣肉的,后來賺了點兒錢,就不賣肉了,開了這個涮肉房。本來他老婆不是行里人,只是常來茶館兒聽玩藝兒。后來越聽越喜歡,就想拜師學藝。當然學也不是正經真學,也就是玩兒票。這吳老板跟燕鳴茶館兒后臺管事的徐福認識。跟徐福一說,徐福就介紹這吳老板的老婆拜了馬大手。連三寬一聽說這事兒,還沒到晚上,南市牌坊一帶的人就都知道了。街上的人知道了,涮肉房的吳老板也就知道了。這吳老板是賣肉的出身,一聽說這事兒,當天晚上,拎著兩把菜刀就來到燕鳴茶館兒。
朱胖子把這事兒告訴了連三寬,也就回到茶館后臺,踏踏實實地等著看好戲。果然,茶館兒園子的演出還沒散場,后臺這邊突然就熱鬧了。當時誰也沒注意吳大頭進來。等他直奔馬大手去了,旁邊的人才發現他的手里還掂著兩把菜刀。吳大頭的這兩把菜刀有個名稱,叫“七六刀”,意思是七寸長,六寸寬,幾乎是方的,刀背兒有半寸多厚,就像兩把板斧,是專門用來剁豬頭的。馬大手剛從臺上下來,正坐在桌前喝茶,一回頭,吳大頭的菜刀已經到了。吳大頭來到馬大手的跟前并不說話,掄起菜刀就砍。這菜刀的刀背兒雖厚,刃兒卻飛薄,馬大手感覺一股金風已經到了眼前,趕緊把身子往旁邊一閃。吳大頭的菜刀砍空了,一下剁在桌子上,咔嚓一聲就把一個桌子角兒砍掉了。馬大手大驚失色,這才知道,看來吳大頭是來跟自己玩兒命的。于是三弦兒也不要了,噌地一下躥出去,像兔子一樣地跑了。
這件事以后,燕鳴茶館的后臺就亂了。馬大手一連幾天不敢再露面。本來說好的角兒,一聽這茶館兒鬧成這樣,也都不來了。這天下午,羅鼓點兒來到后臺。羅鼓點兒一般下午不來。這時進來,見朱胖子正跟三條說話。三條畢竟年輕,這幾天已經恢復了,只是還有些虛,徐福不敢讓他干太重的活兒。羅鼓點兒一邊往里走,把朱胖子叫過來。朱胖子一見師父來了,就知道有事。跟著師父來到后面的一間小屋。這是化妝室,平時也當更衣室用。羅鼓點兒進來,把門關上,先讓朱胖子坐下。朱胖子就坐下了,抬頭看看師父說,您有話?
羅鼓點兒說,咱爺兒倆,今天別再藏著掖著,實打實地說,行不行?
朱胖子說,行。
羅鼓點兒又說,你可得跟我說實話。
朱胖子點頭說,您問吧。
羅鼓點兒沒立刻問,先嘆口氣說,這一陣子,茶館兒鬧成這樣,一檔子接一檔子,南市的茶館兒園子不止咱一家,可誰也沒這么干的,雖說這園子不是咱爺們兒自己的,可也是咱的飯碗,再這么下去,我看離關張不遠兒了。說著突然問,你是不是喜歡上小桃紅了?
朱胖子已經猜到師父要問這個,臉一紅,低下頭。
羅鼓點兒說,這事兒,咱爺兒倆今天必須說清楚。
朱胖子說,是。
羅鼓點兒拿出煙,點上一根抽了幾口,又問,涮肉房的吳大頭來鬧事,是你叫來的?
朱胖子說,不是我叫的。
羅鼓點兒問,你放的風?
朱胖子不說話了。
這時,羅鼓點兒忽然說,我昨天下午碰見解先生了。
朱胖子抬頭看看師父,不明白師父為什么又把話扯開了。
羅鼓點兒頭天下午不是碰見解先生的,是去了解先生的診所。解先生的診所在東馬路的獅子胡同。羅鼓點兒跟解先生也是半熟臉兒,這個下午來,說是到東馬路辦事,從這兒路過,進來看看解先生。解先生的診所在胡同深處,地方有些偏,平時來看病的也就都是熟人。這個下午正沒事,一見羅鼓點兒來了,就知道應該不是路過,是有事。羅鼓點兒喝了一會兒茶,就說起唐先生。解先生是個敞亮人,一說起唐先生,就說,他雖然與唐先生是同行,都說同行是冤家,可他對唐先生的為人很佩服,打心里敬重。解先生說,當初他給桃又紅開了一劑“桂枝湯”,后來讓唐先生看出了毛病,這事兒再后來他也聽說了。解先生笑笑說,按說唐先生那次是犯了忌諱的,別人開的方子,他如果看出毛病,按行里的規矩只要不說話,再另開一個方子也就是了,當著外人說這方子錯了,還指出毛病,這就壞了別人的名聲。不過,解先生又說,他后來聽說了這事,卻絲毫不怪唐先生。唐先生在行里雖然還算年輕,可人品卻是有口碑的,他不是個故意貶低別人抬高自己的人,況且藥這東西不像別的,不光得入口,還得治病,就得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一點兒不能含糊。羅鼓點兒聽了點點頭,說,就沖您解先生的這番話,人品也就顯出來了。解先生說,我這是實話,唐先生那回改的方子確實有道理,我那味肉桂樹皮,的確是用錯了,這事兒也讓我長了學問。解先生一邊說著,已經感覺到了,羅鼓點兒今天來,好像就是想問唐先生的事。于是不等再問,也就把自己知道的都說出來。這唐先生的家里也是書香門第。他父親當年是清朝的舉人。庚子年八國聯軍打進天津,成立了“都統衙門”。第二年,“都統衙門”要扒天津城墻。唐先生的父親和城里士紳都聯合起來抗議??煽挂彩前卓?,最后城墻還是給扒了。唐先生的父親是讀書人,讀書人都要臉面。扒了城墻,也就如同一個人被扒光了衣裳,里外都暴露無遺。唐先生的父親覺得這是受了奇恥大辱,一氣之下不吃不喝,愣把自己餓死了。這以后,唐家也就敗了,唐先生這才以行醫為生。唐先生在兩年前也剛出了事。唐先生雖已四十來歲,卻在幾年前剛剛娶妻。女方是南門里大街一位陸姓教書先生家的小姐。俗話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陸先生也為人耿直,性情剛正,從不肯為五斗米折腰,家境也就不是太好。但這位陸小姐從小受父親影響,知書達理,也是陸先生的一個安慰。后來陸先生就為女兒選擇了唐先生。其實這時,來說媒的人很多。這陸小姐長得相貌脫俗,又知書達理,來提親的有商界的,有政界的,甚至還有軍界的。但古人說,不為良相,便為良醫,陸先生一向蔑視權貴,倘在良相與良醫之間取舍,他還是寧愿選擇后者。這位陸小姐嫁到唐家以后,與唐先生也確實魚水相得,夫唱婦隨,兩人的感情似乎不僅是夫妻,彼此都覺著如同是前世的知己。
出事是在兩年前。先是這位陸小姐總覺得腹內隱隱作痛。漸漸這腹痛日益加劇,一發起病來已經無法忍受。唐先生為她仔細檢查了,最后確診是絞腸痧。但就在這時,唐先生對陸小姐說了一句話。他告訴陸小姐,她這病已經浸潤內里,日后恐怕是不能再生養了。這句話對陸小姐如同晴天霹靂。陸小姐自幼飽讀詩書,自然明白子嗣對夫家的重要。當即提出,讓唐先生休了自己,再另娶他人。唐先生對妻子情深義重,自然不答應。于是這位陸小姐也情知自己病入膏肓,便心一橫,決定早一點為丈夫騰出地方。唐先生的診所有一個藥柜。這藥柜里只是一些特殊的藥材。陸小姐嫁過來之后,沒事的時候也跟著唐先生認藥,所以知道,這藥柜里有一味藥材叫“斷腸草”。唐先生曾給她講過,這斷腸草是外用藥,學名叫“鉤吻”,毒性最烈,萬不可內服。一天晚上,陸小姐就找出這斷腸草,服下自盡了。
在這個下午,朱胖子聽師父說完,又眨巴了兩下眼,還是不明白師父為什么跟自己說起這個唐先生。這時羅鼓點兒看著朱胖子,突然意識到,是自己把徒弟的智商估計得過高了。當然,還不僅是把他估計得過高,自己這樣說話,用行里的話,也是“皮兒太厚”了。
羅鼓點兒決定在這個下午來跟朱胖子說這件事,是因為他剛聽說,就在前一天的上午,小桃紅剛去了唐先生的診所。當時唐先生正在接診,有個患癆病的年輕人,看樣子已來過幾次,這次是復診。小桃紅就坐在旁邊,一邊看著唐先生為這個年輕人診病。唐先生很耐心,診過脈,又仔細問過病情,然后才又開了方子。等這個年輕人起身走了,小桃紅才過來。唐先生一直沒注意小桃紅,這時一見是她,愣了一下說,哦,不舒服?
小桃紅在唐先生的跟前坐下來,說,來看看您。
唐先生一聽小桃紅說這話,越發愣了。
小桃紅笑了,說,我的師父是桃又紅,您給她看過病。
唐先生點頭說,我知道。
小桃紅說,我師父,這一輩子,就一個人。
唐先生看著小桃紅,不知她要說什么。
小桃紅說,本來,我跟師父說過,這輩子也學她。
唐先生的臉有些微微的紅了。
小桃紅說,可現在,我改主意了。
她說完站起來,沒再看唐先生,又說了一句,我來,就是想告訴您這事。
說完就扭身走了。
其實這時,小桃紅已對朱胖子說過,這一陣總覺著胃疼。
小桃紅跟朱胖子有一種說不出的親近。也許是當初朱胖子的師父羅鼓點兒的緣故。師父桃又紅曾對小桃紅說過,她明白羅鼓點兒的心思。但桃又紅跟小桃紅說這事,是想告訴她,一個女人該怎樣婉拒男人,又不傷人家的面子??蓭煾笇π√壹t這樣說了,反倒讓小桃紅跟朱胖子更親近了,似乎成了自己人??蛇@種親近又不是那種女男之間的親近,似乎只像兄妹。
朱胖子喜歡小桃紅,也是喜歡小桃紅的人品。朱胖子從十幾歲拜了羅鼓點兒,入行也十來年了。在這行里待時間長了,見的人和事也就多了。吃開口飯的女人不容易,有豁得出去的,也有豁不出去的?;淼贸鋈サ木筒挥谜f了,有了靠山,讓人養著,甭管養幾天還是養幾年,日子總能舒坦一些,不用整天再為衣食奔忙。就是豁不出去的,畢竟吃的這碗飯,就像俗話說的,既要賣,臉兒朝外,為了取悅觀眾,在臺上也難免得跟臺下的人眉來眼去。但小桃紅從沒干過這種事。小桃紅對朱胖子說,師父曾跟她說過,吃張口飯的雖然要視“年子兒”(觀眾)為衣食父母,正像老話講的,沒有君子不養藝人,但要想正正經經地作藝,與“年子兒”的交往就只能限于臺上臺下這一會兒,一旦超出了這一會兒,就有可能生出別的枝節,此乃藝人大忌。所以,小桃紅只要下了臺,是從不與前面的觀眾有任何瓜葛的。
朱胖子不管小桃紅的心里怎么想。他對她,有自己的想法。自從小桃紅告訴他,空肚子時經常胃疼,他心里就總惦記這事。小桃紅每天的習慣,晚飯是要從園子回來之后才吃的。師父桃又紅給她講過,上臺的時候肚子里不能有食,一有食,也就有了濁氣,且唱的時候氣會短,正因如此老輩人才留下一句話,飽吹餓唱。所以,小桃紅從來都是空著肚子上臺。但后來就不行了。她對朱胖子說,空肚子上臺總發虛,心里慌慌的,有幾次幾乎站不住,險些暈倒在臺上。朱胖子發現,小桃紅這一陣,每晚都唱《憶真妃》。她的《憶真妃》不僅得了師父桃又紅的真傳,且跟桃又紅又有所不同。桃又紅雖也唱得低徊婉轉,但是“云遮月”的嗓子,這一來也就有幾分蒼涼。而小桃紅的嗓子卻如同流淌的泉水,清澈見底,這樣的低徊婉轉也就如泣如訴。尤其唱到“……孤燈照我人單影,雨夜同誰話五更,乍孤眠豈能孤眠眠未慣,慟泉下有個孤眠和我同……”簡直能唱得人落淚。也就是因為小桃紅這個《憶真妃》的段子,后臺管事的徐福給了她當初桃又紅的待遇,讓她“攢底”。所謂“攢底”也就是最后一個節目,一般都是大角兒才能壓得住。羅鼓點兒畢竟吃了大半輩子開口飯,還是有幾分擔心。一天晚上,他把小桃紅拉到旁邊問,孩子,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思?
小桃紅垂著眼說,沒有啊。
羅鼓點兒比桃又紅小十來歲,論著,小桃紅該叫他師叔。羅鼓點兒就說,孩子,眼下你師父不在了,你心里要是有什么事兒,就跟師叔說,別自個兒悶著。
小桃紅點頭說,知道了,師叔放心。
幾天前的晚上,小桃紅在臺上一個段子沒唱完,胃疼病又犯了。別人沒看出來,但朱胖子看出來了。朱胖子趕緊讓三條沏了一碗紅糖水給預備著。等小桃紅一下來,趕緊給她端過來。其實這晚上臨上臺,管事的徐福已經看出小桃紅的臉色不對,過來小聲說,行不行,不行別硬撐著,就換一場,總比上了臺再出毛病強。小桃紅咬著牙說,救場如救火,這時候把臺晾了怎么行。說完就還是勉強上去了。這時下來,三條剛把紅糖水端過來,小桃紅一伸手沒接住碗,人就倒了。羅鼓點兒一看,趕緊讓朱胖子雇輛洋車,把她送回去了。
正月十五元宵節的這個晚上,燕鳴茶園讓人喊了倒好兒,這事第二天就傳出去了。園子里喊倒好兒也是常有的事,再大的角兒,也不敢保證每回一上臺都有“碰頭好兒”??蛇@回讓人喊了倒好兒的是羅鼓點兒,這事兒就新鮮了。羅鼓點兒在南市雖然稱不上是“老板”,只是個角兒,但他這角兒跟一般的角兒還不一樣。曲藝跟梨園兒也有相近的地方,真唱紅了,成了“蔓兒”,也是有說道的。曲藝這行“蔓兒”跟“腕兒”還不是一回事。說這人是“腕兒”,指的是身份,在行里到了一定的程度才能叫“腕兒”。但“蔓兒”指的是在行里的根脈,就像瓜秧,盤根錯節跟哪兒都勾著連著,這樣的人才能叫“蔓兒”?!敖莾骸焙汀袄习濉币踩缡?。說一個人是“角兒”,指的是他的知名度。到哪兒一提都知道,這就叫“角兒”?!袄习濉本筒灰粯恿?,還得養著一幫人,這些人能指著他吃飯,這才叫“老板”。羅鼓點兒就只能稱得上是“角兒”。其實他這些年也收了一些徒弟,徒弟們也都想跟著他??伤火B,拜師學能耐可以,學的差不多了,就得出去自己闖。用說書先生的話說,叫闖江湖,行里的話說也就是“闖腕兒”??蛇@回,堂堂的羅鼓點兒卻讓人喊了倒好兒,不光喊倒好兒,干脆就讓底下的觀眾給轟下來,這就好說不好聽了。羅鼓點兒也知道,這話肯定是馬大手傳出去的。上一次涮肉房的吳大頭拎著兩把菜刀來后臺找馬大手,一刀劈掉了一個八仙桌的桌子角兒,這要砍在馬大手的頭上,他的腦袋非得成了豬頭不可。馬大手嚇得在家躲了小半個月,再出來時,就想明白了,這事兒肯定是朱胖子在背后搗的鬼。后來通過朋友去探吳大頭,知道這事兒是門口兒賣糖墩兒的連三寬傳過去的。于是找到連三寬,買了他幾串糖墩兒,就把話套出來了,果然是朱胖子跟他說的。盡管馬大手事先已想到了,可這時一聽,還是氣得兩眼發黑。吳大頭在南市牌坊一帶是個什么人,街上沒不知道的。有一回,兩個單街子那邊的混星子來吳大頭的涮肉房吃涮肉,一個混星子喝大了,只是多看了吳大頭的老婆兩眼,吳大頭抄起一個海碗就扣在這混星子的頭上。如果就是一個海碗也就罷了,可這海碗里還有大半碗滾開的肉湯。這個混星子又是個禿子,這一下燙了一腦袋燎泡。吳大頭扣了這一海碗還不算完,又把這混星子一腳踹到街上,當眾暴打了一頓。這時馬大手想,連三寬的那張嘴就如同女人的棉褲腰,在街上出了名的松,朱胖子把這事兒告訴他,顯然是想讓他傳到吳大頭的耳朵里去。而吳大頭又是個這樣的腌醋缸,他要知道了自然就得出人命??磥?,這朱胖子這回是真跟自己動真格的了。馬大手當然不敢明著跟朱胖子干。朱胖子年輕,還沒闖出腕兒,年輕,又沒腕兒,自然就豁得出去。但馬大手不行,他豁不出去,他這把三弦兒眼下在行里也有一號,真鬧起來,失身份的是他自己。不過馬大手明白,朱胖子有師父,他豁得出去,他師父羅鼓點兒可豁不出去。正月十五元宵節這個晚上的事,真可謂老天送來的機會。第二天,馬大手在南市的幾個園子轉了一遭,羅鼓點兒在臺上讓觀眾轟下來的事,可著南市就全知道了。
但羅鼓點兒是明白人。江湖上有句話,好鞋不踩(睬)臭狗屎。曲藝這行里多好的人都有,同樣,多下三濫的人也都有。像馬大手這種人,也就不新鮮,唯一的辦法就是淡著他,哪天再趕上個比吳大頭脾氣還大,還渾的主兒,他也就到頭兒了。這就應了那句老話,惡人自有惡人磨。至于正月十五晚上的事,外面的人知道也就知道了。大不了也就是羅鼓點兒在臺上讓觀眾迂(轟)了一回,也沒什么大不了的。行話說,這叫“傷蔓兒”,他羅鼓點兒已經混到今天這個地步,就是傷也傷不到哪兒去了。
真正讓羅鼓點兒傷腦筋的,還不是這事。
其實這件事如果從頭兒捯,鹽打哪兒咸,醋打哪兒酸,說到底,根兒還是在朱胖子這兒。朱胖子喜歡上了小桃紅,這才有了后來這一連串的事。話說回來,倘朱胖子跟小桃紅真成了,這當然是一樁好事。但羅鼓點兒的心里明白,這應該只是剃頭桃子一頭兒熱。朱胖子平時跟小桃紅的交往,羅鼓點兒都看在眼里。表面看著,朱胖子跟小桃紅走得挺近,倆人的關系也挺好??擅餮廴诉€是能看出來,他們的這個好,不是那種男女之間的好。
羅鼓點兒發現,這朱胖子雖是自己的徒弟,看來還是不了解他。前幾天,自己特意下午來園子,把那個唐先生的事跟朱胖子說了??蛇@個朱胖子平時學相聲時腦子挺靈,一說就有,一點就透,這會兒卻像個三槍打不透的榆木疙瘩,怎么說還是不明白。羅鼓點兒想,這事兒不能再這么拖下去了。倘再拖,還不光是對小桃紅不好,就是對朱胖子也不好。這小子看著心眼兒挺活泛,其實也是個一根筋,別再為這事兒,最后受點兒病。羅鼓點兒畢竟是過來人,知道這男女之事的厲害,就想,這個晚上等園子散了,該跟朱胖子挑明了。
羅鼓點兒這個晚上來到園子,一看門口兒的水牌子,愣了一下。只見水牌子上寫著小桃紅,今晚要唱的又是《憶真妃》。小桃紅自從那個晚上在臺上犯病,讓朱胖子雇了輛洋車送回去,一直在家歇著。這時,羅鼓點兒來到后臺,見小桃正跟朱胖子說話,就過來說,身子骨兒行不行,要是沒好利落,別硬撐著。小桃紅的臉色還是有些白,先叫了聲師叔,又說,本來今天只想來園子看看,可進來了,又覺著精神好些了,才跟徐福說,還是遛遛嗓子吧。
這時,羅鼓點兒從臺口往下看去,已經看見了又坐在左面靠墻邊那張茶桌的唐先生,也就明白,小桃紅今晚是為誰唱了。于是想了想,叮囑說,上去以前,先喝點兒水。
這個晚上的場口兒還是老規矩。平時只要有小桃紅,都是小桃紅的“底”,羅鼓點兒和朱胖子的“倒二”。所謂“底”,也就是“攢底”。戲曲行里也叫“大軸兒”?!暗苟眲t是倒數第二個節目,戲曲也叫“壓軸兒”。小桃紅年輕,本來還到不了“攢底”的分量。過去“攢底”一直是師父桃又紅。后來師父不唱了,小桃紅也紅了,徐福才把這個場口兒給了她。小桃紅不來時,就由羅鼓點兒和朱胖子“攢底”。相聲在這個時候還沒有“攢底”的,似乎不是這個分量。但小桃紅如果不來,除了羅鼓點兒也就再沒別的角兒,只能暫且這么安排。
這時,羅鼓點兒想了想,看看離的場口兒還遠,就把朱胖子叫到一邊。朱胖子了解師父,一看臉色就知道,是有話要跟自己說。羅鼓點兒點頭說,對,是有句話。
朱胖子說,您說。
羅鼓點兒說,正月十五那個晚上,你在臺上分神,是不是因為那個唐先生?
朱胖子一見師父沒拐彎兒,也就只好點頭承認,說是。
羅鼓點兒說,你是聰明人,我不用把話說得再明白了。
朱胖子說,是,我看見了,今天唐先生又在底下。
羅鼓點兒說,上回那事兒,不能再有第二回,再有,咱爺兒倆就沒法兒在這兒待了。
朱胖子說,我明白,師父放心吧。
朱胖子到底是羅鼓點兒手把手教出來的。這個晚上,師徒倆使了一段《八扇屏》。朱胖子的幾段慣口兒不灑湯不漏水,一氣呵成。接著又返場使了幾個小段兒。羅鼓點兒直到坐到后臺,端起三條給沏的茶,喝了一口,心里才稍稍松了口氣。但就在這時,羅鼓點兒發現前面臺上的弦兒停了,心里立刻咯噔一下,知道應該是小桃紅又出事了。接著就見三條幾個人已將小桃紅從臺上搭下來。朱胖子過來告訴羅鼓點兒,剛才在臺上,小桃紅正唱著就暈倒了。羅鼓點兒正想讓三條去前面把唐先生請過來,卻見唐先生已經來到后臺。唐先生先摸了一下小桃紅的脈相,掏出個錦盒,取出點東西在小桃紅的兩個鼻孔抹了一下。
一會兒,小桃紅就睜開眼。
小桃紅一見唐先生正站在自己跟前,蒼白的臉上一下紅潤起來。
囁嚅了一下說,唐先生,讓您見笑了。
唐先生說,剛才讓你聞的,是麝香,你沒大事,只是胃氣太弱了。一邊說著把這個錦盒放到小桃紅的手里,又說,這麝香是開竅的,能通胃氣,以后難受的時候,就聞一下。
小桃紅攥著這個錦盒,臉上一下更紅了。
唐先生說,你要吃飯,這樣餓著上臺,不是長事。
小桃紅點點頭,看著唐先生說,知道了。
這個晚上,羅鼓點兒讓朱胖子去叫了輛洋車,師徒二人一起把小桃紅送回去。一路上,小桃紅的手里還一直緊緊地攥著那個錦盒兒。
從小桃紅的家里出來時,羅鼓點兒咳了一聲。
朱胖子立刻說,師父,您不用說了。

王 松,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天津作協副主席,享受國務院特殊專家津貼。曾在國內各大文學期刊發表大量長中短篇小說,部分作品改編成影視劇并譯介到海外,作品多次在國內獲各種文學獎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