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19長篇專號(夏卷)|薛海翔:長河逐日(節選)
《長河逐日》(薛海翔)簡介:
這是作家薛海翔寫給自己的生命前傳,也是一個中國紅色家庭的顯微縮影。
作者父親是馬來西亞華僑,青少年時期即加入馬共,20歲后回到中國參加抗日,戎馬半生;母親則從蘇北的鄉村少女,成為新四軍……半個多世紀后,薛海翔從衡山路上的寓所往街道上“凝望”1949年5月隨軍進入上海的父親的身影,開始了遍及海內外的家族尋根之行,在每一個歷史節點上停留、長思,他記錄了從當下回溯歲月的足跡,打撈出上一代人的家國情懷與跌宕生涯。
夸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山海經·海外北經》)
——題記
序章
“你要問起爺爺那一輩,我真的是沒有辦法了,我就看過一張出生證,那還是1939年1月我被關押在馬來亞的太平監獄,法庭過堂時法官給我看的:我本名吳清云,出生地馬來亞霹靂州怡保,英國籍,父親吳保,廣東人,母親鄭柳,福建人。就這么多了……”
1995年那個清涼的夏天,哈爾濱,三十八年未曾相見的父親郭永綿不無歉意地說著,我則拿著筆記本邊聽邊記,如同無數次對陌生人的采訪。
“說不定,太平監獄或者怡保警察局有這些資料,英國人檔案保存做得很認真?!笨粗彝O铝耸种械墓P不再記錄,父親沒有把握地補充著。
“你可以去那里,找找看?!备赣H最后對我建議道。
哈爾濱獨有的夏季涼風,穿過屋外綠色的濃蔭,涌進寬大的窗口,分別三十八年的父與子,回溯那飄散在歲月深處的家族線索,聽長風掠過,對坐無言。
此刻,2017年2月24日上午,那次談話二十二年后,我站在父親被關押過的馬來西亞太平監獄的門口。半島二月的驕陽,跟上海八月沒有兩樣,火一樣地炙烤著我的皮膚,我抬頭望著監獄哥特風格高聳的大門:奶黃色門扇鑲著綠色紋邊,大門緊閉;門口停著一輛中型黑色囚車,像個機甲堡壘。大門兩邊,無限延伸望不到頭的圍墻上,架著銹跡斑斑的鐵絲網,隔一段,就有一個崗樓,很像電影里看過的舊時監獄,它的確就是一個舊時監獄,大門的尖頂上,炫耀地鐫刻著“1879”幾個大字。
我想象著父親走進這座大門的場景:一個十八歲的年輕人,羸弱,纖瘦,脊柱微微側彎,肩膀一高一低,戴著手銬,被英國警局密探押解著,走到高聳的門樓下,大門隆隆開啟,門里,就是一個任人宰割的世界,他慌亂嗎?害怕嗎?絕望嗎?
我跟父親不熟,直到2007年他去世,在他八十七歲的生命光陰里,我們見面只有數得出來的寥寥幾次。這一刻,我忽然感到一種異樣:他離我很近,近在咫尺,近在身邊,與我身影重疊;我腳下的路面,父親也曾踩踏走過,我頭上的門樓,父親也曾仰頭看過,父與子,隔著七十九年的時間,站立在同一空間。
這里緯度很低,北緯三度,幾近赤道,西邊是印度洋馬六甲海峽,波濤碧綠,東邊是金馬倫高原,綿延不絕;我從上海飛來,對異國的陌生滿是好奇和疑慮,陽光耀眼,迷霧重重。
我拿著手機,對著監獄大門圍墻崗樓和墻里的囚室各種拍,終于,拍出來一個警官,一個膚色黝黑一身黑色警服的中年馬來人,面容嚴肅,走到我面前,操著英語說:這里不許拍照。
我說,我父親八十年前在這里關過,我想來查找他囚禁這里的資料。
他驚奇地看著我。
我又重復了一遍,說,我父親后來回了中國直到終老那里,再也沒有來過馬來西亞,他希望我能夠看看他生活過的地方。
他還在思索著,好像在消化我的解釋。
我說,可以嗎?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提出正式的申請。
他明白過來,說,不是不可以,是不會有你父親的資料。
我說,他在這里關押過五個月,在這里被提審,判的刑,你們應該有他的資料。
這個資料,對我,至關重要,只有它會告訴我,我的親爺爺親奶奶是誰,來自哪里又去了何方,換言之,它是我薛海翔從哪里來的一個源頭,找不到它,我從哪里來就是一個謎了。
每個人的生命都有兩個源頭,父系和母系。
我的母系存有一本十六代的家譜,讓薛氏家族來路清晰,家譜上,最初的落戶地是蘇州閶門。元朝末年,中原大亂,群雄并起,角逐天下,江南氏族多支持本地興兵的吳王張士誠,襄助他固守蘇州十二年,最終,張士誠不敵朱元璋,蘇州城破,明朝建立,朱元璋怨恨江南氏族對他的拒止,掌權后,把蘇杭氏族幾十萬人一并遷往貧瘠的蘇北,史稱“洪武趕散”。
薛氏一族被強制遷去貧瘠的蘇北漣水。那里一個薛莊,莊前有旗桿,有下馬石,還有一個從花團錦簇的蘇州遷移到蘇北白花花的鹽堿地后,東山再起的勵志故事:
族中有一個武藝高強的先人,在北京的皇帝身邊擔任帶刀侍衛,朝夕相處的皇帝問起他的兒子多大了,他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每次回答都是“小呢”,終于有一天皇帝忍不住了說,你帶來看看吧。一看之下,皇帝脫口說:是個大人了嘛。帶刀父子雙雙跪下:君無戲言謝主隆恩。既被封了“大人”,薛莊也興旺了起來。
小時聽外婆不無得意地說起母系先人這段騙官往事,總覺得這算不上光彩和榮耀,及長,更覺得這故事也不像是真的,落難的家族需要一個故事,支撐他們在苦難的異鄉生存下去——即便如此,母系來源脈絡清晰,一目了然。
父系就不同了。
雖然,直到十八歲,在父親的眼里,他的家族來歷也是清清楚楚的:
父親叫郭永綿,他知道自己的父親叫郭善金,廣東增城人,到現在增城還有個郭家祠堂。清朝末年,家里窮得過不下去了,爺爺的大哥送了人,剩下的,爺爺和一個兄弟一個妹妹,“賣豬仔”漂洋過海,到馬來亞霹靂州怡保落腳,爺爺郭善金在制革業當學徒,頭三年白干,連剃頭錢也沒有,三年后學滿自立,外出單干,三十歲時娶了何清為妻,當地人稱爺爺“阿葵”,奶奶何清就被稱為“葵嬸”。1920年,他們生了我父親,取名郭永綿,名字含義也直白,子嗣永遠綿延。
父親三歲,爺爺去世,奶奶靠著艱辛世道里積攢的生存能力,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夾縫中,找尋活路:她替人洗衣縫衣,替人包伙做飯,替人幫傭帶孩子,做各種雜活,掙錢活下去,真個是孤兒寡母,艱辛備嘗。
雖然是苦難卑賤到泥土里的人生,但來歷還是清楚的。
父親七歲時,奶奶把他送進了怡保的一所學校,叫“怡保公立義學”,這是一所社會募捐的學校,專為華人子弟開辦的。
“學生如果生活困難就免費,家境稍好一些的就半費,家境好的就全費。我免費。教師全是從唐山(中國)去的,北伐戰爭失敗后,知識分子逃過來,有進步思想,跟我們這些窮孩子關系比較密切,灌輸進步思想,教我們唱‘打倒列強、打倒列強’。我七歲進這個學校,念到四年級,語文,自然,體操,算術,美術,音樂,沒有英語?!?995年,七十五歲的父親記憶清晰地對我說。
兩年后,萬里外的北方,北緯三十五度的中國江蘇省漣水縣,一個叫普安集的小鎮,母親薛聯走進小學,那年她四歲,還叫薛秀珍。
普安集很小,東邊是太平洋的黃海,西邊是廣袤的江淮平原,全鎮只有一條橫貫東西的小街,每月逢五逢十為集,周遭十里八鄉的農家都來此趕集,帶著自家的農產品沿街設攤販售,一個典型的農耕社會商貿交易中心。
外公薛蘭榮開了一家染坊,按照客戶需求,把農民自紡的土布染成各種顏色。全鎮一家染坊,沒有競爭對手,生意就做好了。家里蓋起了兩間瓦房,在貧瘠的蘇北,算得上殷實人家了。
那應該是1929年前后。中國歷史天幕的大背景上,辛亥革命延續下來的紛亂,由軍閥混戰承接著,共產主義運動則在偏遠的羅霄山脈,用星星之火的方式,做著燎原中國的夢想和努力。
遠離中心城市的中國農村,歲月呈現池塘般的單調和平庸。此時,外公做出了一個當地人不解的舉動,送女兒上學讀書。
按照千年以降的傳統,四歲女孩,正是纏足的年紀,否則,這女孩會被人看做沒家教,長大后會嫁不出去。雖然中國最后一個封建王朝清朝滅亡快二十年了,上海這樣的大城市,纏足早已退出社會生活。但是,在蘇北,傳統還在延續,母親也不例外開始纏足了,外婆用幾尺長的白布條,把母親的腳一層層包起來,用力壓倒腳趾,以圖塑造三寸金蓮。母親大哭大喊,就是不從,幾天下來,外公看不下去,說,算了吧。母親纏足就此放棄。外婆請當地一個頗有權威的算命先生替母親算命。算命先生看過面相手相,排過生辰八字,嘆了一口氣說:可惜了,是個女孩,要是個男孩,將來當大官。
外公沒把這個結論放在心上,他疼愛這個小女兒,要讓她受教育。母親就此走進學校,成為一名小學生。語文課上,教人手刀尺,算術課上,學加減乘除。
母親第一次被叫到黑板前做10-8的算術題,她無師自通地在黑板上用粉筆畫了10個點,再用手擦去8個,看著留下的兩個點,她寫出了2的答案。
老師對這個四歲小孩自辟蹊徑的解法頗感意外,中午到母親家吃包伙飯時,大加贊賞,跟外公說,這小孩聰明,讓她一直讀下去。
2017年4月25日,離開馬來半島兩個月后,我站在中國蘇北普安集狹窄的街道上,親見了父親和母親之間那遙不可及的距離,那個時代難以逾越的空間:他們隔著海洋和島嶼,平原和高山,隔著種族和國家。
父親和母親相差五歲,1920年代末期,相隔萬里的兩個小學生,開始了自己的啟蒙之路。他們的人生軌跡,從空間上看,永遠不會相交。如果沒有二十年代的世界經濟大蕭條,沒有因此引發的國際動亂,沒有傳說中的“田中奏折”,沒有在帝國主義戰爭夾縫中頑強生長的共產主義運動,沒有此后的遍地狼煙漫天烽火,他們應該各自在自己的居住地,平凡地成長,謀生,繁衍,終老,一如眾人;隔著望不到頭的山川原野和波濤無邊的汪洋大海,永不相交,而我,則在另一個平行宇宙的虛空中,以一種初始的原子形態,漂浮。
第一章 馬來亞怡保
“馬來西亞霹靂州怡保埠新街場德樂街7號,
No7 TAILOCK STREETIPOH PERAKW, MALAYSIA”
這個中英雙語的地址,是父親郭永綿親手寫給我的。1995年夏天,他告訴我,從四歲開始,他就住在這里,他這樣描述他記得的人生第一個住處:
“住在我媽打工的老板家,在河的北邊,離河不遠,德樂街7號,都是新建的房子,一排排住宅區,灰色磚瓦房,一般是兩層樓,底下有走廊,就是所謂的騎樓。馬路兩邊的房子對稱,一排接一排,像廣東的房子,我和我媽住在一個小房間,是堆雜物的,南方生活簡單,有床就睡床,沒床就睡地板。地板上有縫?!?/p>
那年父親四歲,是1924年,這個地址,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可以找到的父親最早的遺跡了,算得上父系最遠的溯源之地。
八十三年后的今天——2017年2月23日,我站在怡保潮濕而悶熱的街頭,手里拿著這張中英雙語的地址條,開始了尋訪。滿以為,有這么詳細的地址,隨便找人一問便知。很快,事情變得蹊蹺起來,不要說普通的路人、街邊的店鋪老板,就連路上巡邏的警察,凡是看到這張紙條的,無不搖頭,沒有一個說知道的。
怡保早年出產錫礦石,大批華人在此挖礦謀生,逐漸衍化成一個以華人為主體的不大的城市,先民們聚居而住,沿著橫貫城鎮的近打河,發展成舊街場和新街場兩大城區。舊街場由中國廣東式的騎樓排出一條條狹窄的街道,新街場則由歐陸風格的建筑群構成現代意味的城區。
我按照邏輯推斷,父親家一貧如洗,應該住在陳舊混亂的舊街場??墒?,他的地址上卻寫著新街場,會不會是搞錯了城區呢?但是,我很快否定了這個自以為是的推斷,因為,在我的訪談記錄上,父親是這樣描敘他一生中第一個記得起來的住處的:
“我母親給人幫傭,東家是一個橡膠園的老板,姓梁,叫梁根,廣東肇慶人,娶了七個老婆。我母親幫傭的這家是梁根的四姨太,住著一幢房,男主人也不大回來,四姨太不曾生育,領養了一男一女,女的叫梁寶娟,比我大;男的叫梁禎祥,比我小,后來繼承了財產。
“四姨太人比較好,她不許我叫老板娘,我就叫她四姑,她則叫我母親為葵嬸,叫我阿綿。我母親給她家帶孩子,做飯,收拾房子。她家對我也沒有歧視,我跟他們一起念私塾,四書五經?!?/p>
這樣的大戶人家,只能住在新街場。
新街場路邊,有許多中文招牌,標示著以中國國內地名命名的“會館”:“廣西會館”“潮州會館”等等,油漆斑駁,歷史久遠。經驗說,這些會館,一定會保留著從那些地方來的移民的久遠歷史和記憶,他們成了我最后的線索。
我敲開門,走進一家家會館,出示手中的地址條,問路。
會館幽靜,通常有一兩個老年人坐著,喝茶,看報。他們端詳著我的地址條,兩眼迷茫,依然無人知曉這條“德樂街”。間或有老者凝思著說,以前好像聽說過這個名字,但是現在肯定是沒有了。
為什么?
因為,馬來亞獨立成馬來西亞后,全國興起過一個去英國化去中國化的激烈運動,但凡英文街名中文街名,一律更換成馬來文街名,且與從前的讀音全無相同之處,為的就是讓人徹底遺忘從前的用外國文字命名的街名。這個運動距今將近一個甲子,所以,即便花甲老人,也沒有舊時街名的絲毫記憶了。
看來,“德樂街”在那一段轟轟烈烈的“民族解放運動”中,已經化為粉末,飄散在歷史的廢墟之中。
毫無頭緒地走在被時下時歇的陣雨澆得濕漉漉的街道上,我已經做好了空手而歸的心理準備。我只能干巴巴地想象,父親也許走過我腳下的街道,也被陣雨弄得滿腳泥濘。用空洞的對比,對自己進行聊勝于無的心理安慰。
誰也不知道的是,這時,我離開“德樂街”只剩下幾十米的距離了:
隨行的馬來西亞司機,停下腳步,看著路邊一家小店的店堂,一個駝背老者,背朝著街道,坐在小板凳上,躬身編織著一個燈籠骨架。司機死馬當作活馬醫地用廣東話問了一句:“你知道德樂街嗎?”
老者沒有回身,也沒有停下手中的勞作,只用左手,斜著指指身后的一條橫街。
找到了?就這么突然找到了!
我轉身,撒腿就往那條橫街跑。街口的綠底白字路牌上,一行不知道怎么發音的馬來文街名赫然入目:HALA PASAR BARU
這還是一條騎樓夾道的街道,只是,街面比較寬闊,兩邊的騎樓質量很是上乘,整齊而結實,九十年前,這算得上是上流社區了。我急急忙忙地從街邊掠過,眼睛盯著每一扇門上的門牌,尋找7號。
7號!也是騎樓,漆成艷俗的粉紅色,倒是門面簇新,這是一家鞋店,攔腰橫貫的明黃色招牌上,中英雙語:千里達鞋店THOUSAND MILES。
我快步走進店堂,店堂里,一排排貨架,擺滿了式樣時髦的休閑鞋類,款式和顏色,與上海、紐約等大都市相去不遠,頗具沖擊力,讓人目不暇接。
一個二十多歲的華人店員迎上來,我急切地說:這店從前是不是居民住家?
店員沒有把握地說:也許是的吧。
房東是不是姓梁?
店員說:多久前的事呀?
九十年前。
店員愣住了:這么久???
他想了想,隨后說:這店堂是老板幾年前才租下來的,要不,你去隔壁9號問問吧,她們是老住戶,在這條街上住了很多很多年了。
9號是一家理發店,招牌上,也是中英雙語:雪梨美發院。
我推門進去,店堂里沒有顧客,兩個華人中年婦女坐著,閑聊天。
你好,我想打聽一下隔壁7號的情況?
一個年長的婦女說:什么情況?
房東是不是姓梁?
是,是姓梁。
我的心,一下子狂跳起來,聲音也有些顫抖,我鎮定了一下,說,有沒有一個叫梁寶娟的女士?
有啊,梁寶娟,我小時候一直在她家,跟她女兒一起玩。
梁寶娟比我父親大一歲,算起來快有一百歲了。
女人說:她后來去了英國。
哦……
線索到此為止了,我有些滿足又有些失落。
不過,梁寶娟的女兒就在怡保,房子租出去,她住在別的地方。對了,你是什么人???
我父親跟梁寶娟是熟人,他小時候在這里住過。
是嗎?那應該很老了吧。要不,你把情況寫下來,下次梁寶娟的女兒過來,我告訴她。
她隨手拿過來一本類似賬冊的本子,遞給我。
我翻開一頁,寫:
我奶奶何清,父親郭永綿,九十年前曾在梁寶娟家住過。海翔。
女人接過賬冊,看了看,隨手放在一邊。似乎不怎么在意。
店堂一角,一臺電視機正在播放一部華語電視劇。
我說:你們看中國電視???
對,天天看。
我問:有一部電視劇,叫《潛伏在黎明之前》,你們看過嗎?
這是我幾年前脫稿的一部戲,幾經周折拍了出來,被拍得很爛,卻播得很好,收視率很高。去年我去歐洲美洲,當地華人多有看過,紐約街頭還有盜版碟出售。
年紀較輕的那位說:看過。
我寫的。
真的嗎?她們一下子興奮起來,眼睛發亮。真的嗎?你是我們見過的第一個寫電視劇的人??!
年長的那位熱情起來,說:我一定會告訴梁寶娟的女兒,你來過這里,找過她家。說著,她們拉著我合影。
剛才的托付,眼見得靠譜了。
合影后,我走出店堂。
走到街上,上下打量著“德樂街7號”,那艷俗的兩層騎樓。想象著那個四歲的小男孩,一個女傭的兒子,快樂地在樓里爬上爬下,對身處的卑微地位毫無知曉。事實上,很多年后,當他投身于追求社會公平、人類平等的革命運動后,他似乎也從來沒有對母親給富人當用人、自己寄人籬下的生涯,有過自卑或者憤懣——底層人仇視上流社會的想法,通常是革命的火藥桶。相反,他對這東家始終充滿好感,不無感激地說:“我母親后來養老送終都在這家?!?/p>
他說得不假:
第二天清晨,驅車離開怡保之前,我又專程去了一趟德樂街,要看一眼7號再走,因為,這一走,恐怕永遠不會重回這里了。
9號的女老板隔著玻璃門,一看到我,就高興地叫住我,興奮地說:昨晚,我跟梁寶娟的女兒聯系上了,她說有這回事,你奶奶是她家的用人,也是她的干媽,你奶奶去世時,就是她披麻戴孝為你奶奶送終的,你奶奶埋在郊區的三寶洞。
窮人雖然置身社會底層,但在世道平和的時段,他們大多數是溫順的,對富人有著認命般的順從,他們為富人服務,換取溫飽,同時認可這個社會的等級階梯,服從貧富高下的天然安置;其中有雄心壯志的,也不過就是尋找階梯向上攀爬的入口處,希圖能踏上臺階,一步一步攀上去,越爬越高而已。
…………

薛海翔文學創作簡介:
薛海翔,作家。1951年出生于上海。15歲因“文革”輟學后,在廣西壯鄉插隊務農,黑龍江炮兵部隊服役,上??茖W院從事激光科研。1977年參加“文革”后首屆高考,進大學中文系。畢業后任機關干部,赴深圳特區創辦民營公司。1987年赴美留學,1990年創辦《美中時報》,現居丹佛。
1979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1980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上海分會。1981年發表成名作《一個女大學生的日記》,獲首屆《鐘山》文學獎。至1995年出版長篇小說《早安美利堅》,累計發表百萬字文學作品,多部作品被國家外文出版局翻譯成英文法文和日文,發行國外。
1996年,開始創作電視劇的文學劇本,寫就并拍攝了電視連續劇處女作《情感簽證》,其后,拍竣播出的電視連續劇累計有九部222集以及電影文學劇本2部。電視劇的題材,反映海外新移民生活,如《情感簽證》(美國),《戀戀不舍》(日本),《在悉尼等我》(澳大利亞),《情陷巴塞羅那》(西班牙)等,直擊金融風暴和反腐的《紅玫瑰黑玫瑰》,描寫股市股民的《就賭這一次》,關注艾滋病的《生死同行》,歷史題材的《梔子花白蘭花》,諜戰劇《潛伏在黎明之前》,以及古裝劇科幻劇等等,貼近時代特點觀劇熱點。其中,23集的《情陷巴塞羅那》為首部中國與外國合拍并在兩國電視臺播出的電視劇,44集的《潛伏在黎明之前》居全國收視前列。電影文學劇本《親吻江河》獲“2008年夏衍杯創意電影劇本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