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19年第4期|鄭執:蒙地卡羅食人記(節選)
本期青年小說專輯,匯集八五后、九零后的五位青年作者,他們立足當下,關心未來。書寫當代人的精神世界,也深入人類的幻想空間。從現實主義到荒誕世界,他們的創作潛力無限,為讀者提供了五篇風格各異的文學作品。
一場多年不遇的大雪覆蓋整座城市,下崗的父親不知所終,復讀少年阿超卻無暇關心,直奔蒙地卡羅西餐廳。他與女友崔楊約定在此碰面,一起私奔。崔楊遲遲未到,阿超卻迎來了失蹤多年的老姨父魏軍,他帶來的一個神秘木盒。魏軍向阿超侃侃而談自己離婚后的經歷,忽然又轉向對整個家族的控訴。肆虐的風雪、瘋女人的死亡、始終沒有出現的女友、無法釋懷的往事、兩個各懷心事的人之間的緊張對峙,一點點壓迫阿超的心理。隨著老姨父終于吐露木盒中的驚人秘密,緊繃到極致的氣氛驟然釋放,一切罪惡、私欲、惶惑都暴露于純白的大雪之下。其實從故事伊始,魔幻的氛圍就已經籠罩了蒙地卡羅內的每一個人,最終導向離奇的結局……
星期四早晨,我為一場臨時起意的私奔做好了一切準備,只待我爸出門后便啟程。雪是從后半夜開始大的。我聽見他天沒亮就醒了,起先在客廳里鼓秋著什么,隨后進了陽臺,強行拉開被霜密封住的鋁合金窗,取了根凍蔥剝皮,又打了仨雞蛋。大把蔥花熗鍋,是他做飯的習慣,蛋香頃刻被激出,流竄至我枕邊。正常來講,我六點半就該出門去上學,都七點半了還賴在床上,甚至一反常態地大敞屋門,就是想誘他盤問,便可謊稱感冒,再托他給畢老師打個電話請假,萬無一失。料不到他做完了飯,竟直接出門,一字沒過問。雖說父子矛盾已久,但還不至于到視而不見的程度。我虛構著其他的可能,比如自從下崗,他便喪失了對時間的概念,如同一塊驟停的機械表,沒人再給上弦,七點半就不是七點半了,誤以為我還不該起床,或者他有什么急事要辦,但這種可能性很小,總之并非真的不關心我。我這么安慰著自己,終于翻身下床,左腿壓太久,有點麻。
房是小兩居,機床三廠的家屬回遷樓,五十二平。我六歲那年,我姥被我大舅攆出家門(我姥拒絕上繳她的退休金補貼大舅),我媽身為家里老大(一弟一妹),不顧我爸反對,硬接我姥搬來同住,小房子一度再小。小學到高中我都是跟我姥同擠一張床,直到兩年前她去世。又過半年,我媽突然在立秋當天消失,除了存折,別的一樣沒帶走。人口驟減一半,小房轉眼又敞亮起來,我跟我爸各守一間屋。從此我自己在屋都會將門緊閉,我爸對此很有意見,也是我倆斗爭開始的前言。我來到客廳,一大盤蛋炒飯擺在餐桌上,足夠兩個人吃,看樣子我爸自己沒動。而我毫無胃口,主要是胃緊張到抽筋。五斗櫥最下層的抽屜探出一半,那是我爸存放各種工具的專用層,我蹲下,全拉開,一眼便發現他最心愛的那把羊角錘不見了,第一反應是他可能又去北市場找零活兒了。我同桌田斯文說,她在北市場見過一次我爸,但又說不準,因為他戴了頂土匪帽,扯下來遮住大半張臉,只露雙眼睛。我爸眼睛很大,眉心有顆奪目的黑痣,其實不難認。不管怎樣,有誰家會在這種天氣出來找零工呢?他應該不是去北市場,否則不會只帶一把錘子,該是整個工具箱。收好抽屜起身,墻上的世界地圖猛地湊近我面前,我用目光捋著經緯線搜尋一陣,還是沒找到蒙地卡羅在哪。身為一個復讀第二年的文科生,地理可算我最拿手的科目,卻連蒙地卡羅到底是國家還是城市都搞不清楚,多少受打擊。說起來,我一個將滿二十歲的人,還從未真正出過一趟遠門。地圖上那些被比例尺濃縮為一個個黑點的大小城鎮,于我而言都意味著無邊的險境,更不用說那些數不盡的壯闊的河流,巍峨的山巒,以及叢林、湖泊、沙漠、海洋,統統如史前巨獸躍出紙面,爭相撕咬向我——在崔楊昨晚來電話前,我從未意識到此事的嚴重性。但現在有了崔楊,我想我可以不用再怕。我帶你走吧。崔楊在電話里如是說。她來電話那會兒,雪還沒開始下。去哪里呢?我問。崔楊說,明天路上再議,今晚收拾好行李,盡量輕便,明早八點半,就在你家對面的蒙地卡羅碰頭,我打車去接你。隨后我爸掏鑰匙的動靜響起,我說了句不見不散便匆匆掛斷。雪也開始下了。
蒙地卡羅是一家西餐廳,開張三年多,我一次都沒進去過。如今它與我隔開一條茫白的雪河。零星有車輛緩緩從雪中駛過,輪子被淹沒,像船在漂。我沒穿棉鞋,腳踏最珍愛的那雙李寧跑鞋,單純想以最體面的形象見崔楊。身上披得也單薄,估計不出意外,再議的終點應該在南方,臃腫的羽絨服自然是多余的——美中不足,還是慌張到忘剪指甲,而崔楊對人的指甲尤其在意——盡管跟崔楊曾多次討論過私奔一事,但我必須承認,當她在電話里說出口的一瞬間,我還是有些震驚,而我沒有絲毫猶豫便答應,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在以往的經驗中,無論何事,到最后我總會聽她的。崔楊大我六歲,不知道這是否注定了我永遠趕不上她成熟,反正我也不愿承認自己本身就是個懦弱、缺乏主見的人,不然早該在我爸逼我第二次復讀時直接反抗,而不是將積怨化作出走的動力。為防濕鞋,我循著前人蹚出的深轍落腳,沉重的背包在身后顛顛晃晃,就在我準備橫穿過街時,一陣風卷雪撲面,猛然間令我察覺,這條街上似乎發生了什么不得了的變化——身后的九中門前,初中生們身著整齊劃一的橙黃色校服,坎坷而有序地自八方擁入校門,似群蜂歸巢,整幅街景呈現往日罕見的平靜,我這才意識到,是花大姐不見了?;ù蠼闶莻€瘋女人,袒胸露乳不分寒暑,以七彩斑斕的紗巾繞頸遮面,早晚雷打不動地在九中門口攔截男同學,嘴里喚著自己早夭愛子的乳名。但凡被她逮到,就要挨親,腥臭的涎水在男孩們的臉蛋上拉絲。受害者之間瘋傳,遭花大姐一吻,三天之內爛臉。但事實相反,唾液淀粉酶反而緩解過幾個少年的青春痘,頗為諷刺。關于花大姐,這條街上還有另一個傳言:若是哪天不見其蹤影,必有災禍降臨。據我姥姥憶述,多年間花大姐僅失蹤過三回:一回地震(本市罕有地震);一回暴雨淹了整條街;再一回,雪下得比這會兒還大,一棟平房被壓塌,砸死一家四口。奇就奇在,三回事發的第二天,花大姐都再次如?,F身,仿佛成心躲災避禍。聯想至此,我不免心生忌諱,卻也顧不得更多了。
推開玻璃門,掛有圣誕老人的搖鈴不停在身后晃響。我用力跺凈鞋面跟褲腳上的新雪,抬眼環顧,真有幾個客人。門口的立牌上寫著:自助早餐,每位十五元。只見有人從一排不銹鋼保溫爐中取了食又坐回,盤中是包子、花卷、饅頭片、茶葉蛋、小涼菜,碗里盛粥或者餛飩。我不懂,為何一家西餐廳賣中式早餐。肚子終于開始叫了,但我仍不想吃,說實話,十五元也不便宜,我身上一共只帶了四百多,從我爸存現金的糖盒里偷的。我找到一個靠窗邊的空桌坐下,正對十字路口,近前有一根電線桿,灰沉的天空被它一劈兩半。胸前的方桌蓋著藍白格布,桌心壓著小白瓷樽,一朵玫瑰插在其中,耷拉著頭。店內,一個母親將剝好的茶葉蛋一掰兩半,半顆塞進小學生兒子嘴里,自己叼半顆,而后拉起兒子出門。大風把母子倆頂回半步,母親疑似被蛋噎住,緩了幾秒,完成吞咽,再度推門才成功。兩名身穿九中校服的男生,偷偷往不銹鋼飯盒里倒了半盤炸饅頭片,塞進書包,也迅速起身走了。我看了一眼手腕上的卡西歐電子表,八點整。最后剩三個男人,分守三桌,其中一個留八字胡,一邊吹著熱粥,一邊翻《華商晨報》。這人我認得,是個鎖匠,他的鐵亭離這不遠,但一個鎖匠為何能消費得起十五元一位的早餐,且如此從容?我狹隘地想,他或許是方圓五里內唯一的鎖匠,千家萬戶的門被他壟斷。一個穿西裝馬甲的年輕女孩來到我跟前,湊近了看,馬甲滿是油漬,她打著哈欠朝我伸手。我想過跟她直說,我只是坐在這里等人,最多再有半小時,我就要跟心愛的女孩一起私奔,這里再不會有人見到我們,不如就當我從沒來過?可恨我這人從小怕事,只能乖乖掏出十五塊錢,交到她手上。油馬甲一個長哈欠打完,說,盤子自己拿。同時,門口的圣誕老人再度作響,一個頭戴前進帽的高大男人推門而入,黑色皮衣,單手拎一個尺余長的棕木盒子。此人進門后,先是站定,撥了一下腰身,更高了,緊接朝我這邊看了一眼,但明顯不是看我,像在找人——正是這一眼,被我給認出來——魏軍,我老姨父。準確說是前老姨父。我試圖閃避他的目光,而他已將頭轉向另一邊,直接走到鎖匠面前,坐下,背對我的方向。木盒被端上桌,看樣子兩人不像偶遇,鎖匠應該也在等他。
……

作家簡介
鄭執,1987年生人,沈陽人。19歲出版長篇小說處女作《浮》,2007年至今出版多部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2012年憑借短篇小說《冷肝》獲香港徐訏文學獎。代表作:長篇小說《生吞》《我只在乎你》短篇集《我在時間盡頭等你》等。2018年12月在首屆“匿名作家計劃”大賽中,憑借短篇小說《仙癥》奪得首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