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19年第8期|張心怡:妙哇
1
珊珊沒想到那個人會是小昭姐姐。
幾年前,還在學校里的時候。陶淵明問她,我們劇組很缺人,尤其是編劇,你有沒有興趣和時間,說完略帶抱歉地笑了笑。她說,我沒寫過劇本,我寫的都是小說。沒事啊,他說,來玩玩嘛。他盯著她,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個邀請。她盯著地板,用腳畫了一個圈。她說,好啊,你也是編???不,陶淵明說,我嘛,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演祝英臺。
珊珊說,反串啊。
是導演堅持讓他演的祝英臺。導演說,沒有經驗不要緊的,沒有經驗,才好玩嘛。導演就是小昭姐姐。
小昭姐姐是珊珊的學姐,她屬于那種在集體合照中能夠被一眼認出來的女孩子。畢業前,她申請到了美國某知名院校全額獎學金的藝術史博士,這成為了全系的新聞。這是高珊珊一屆的畢業大戲劇組,劇組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導演喜歡陶淵明。小昭姐姐想演梁山伯,然而編劇珊珊說,我們是話劇改編,必須要有個馬文才。要又貴氣又霸氣的女生,人選遠比梁山伯難找。她說完,其他人都沒有再說話。那意思是,你看著辦吧。有人私底下對珊珊說,導演為什么要演梁山伯,你不知道嗎?珊珊說,知道啊。第二次開會,珊珊直接說,導演,你要不要試試馬文才的戲。小昭姐姐站起身來,把毛衣的袖管捋直了,她說,那我來試試吧。沒有懸念的,小昭演了馬文才。珊珊問陶淵明,你看我選的角好不好。陶淵明說,挺像個角,不錯的。是開玩笑的語氣。
在劇組里的日子過得很快,她還是失眠了。斷斷續續地,她夢見她和小昭姐姐,她們倆,站在相鄰的兩扇鏡子前,穿著同一件大衣。她微微地側著眼睛,在另一扇鏡子里看見她在笑。小昭姐姐說,你看,我果然是胖了,我一到冬天就發胖。珊珊沒吭聲,她的眼珠轉了一轉,你還是很漂亮啊。這是句真心實意的贊美,說出來卻很平淡。小昭顯得挺高興,她說,漂亮什么啊,你眼瞎吧。珊珊說,你買嗎?不買我們干脆脫了吧。
她們倆擠到同一個試衣間里。她脫了衣服,小昭姐姐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她突然說,珊珊,你好可愛。
珊珊的身體,抖了一下。
第二天早上,珊珊對著鏡子說,“我胖死了?!睆那?,珊珊也常常說這樣的話,但這一次,沒有人注意到她語氣的變化。
她想減去一些體重,不吃晚飯。半夜里,有時會被餓醒。更多的時候,伴隨著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夢。有一次,她看到陶淵明穿著梁山伯的戲服,走到院子里,向著天空,得意地微笑,嘴上癡癡傻傻說的卻是,“可惜你英臺不是女紅妝”?!笆讼嗨汀闭麍鰬?,這一句,祝英臺的心跳得最厲害。第二天,她對陶淵明說,我夢見你了。讓她沒想到的是,陶淵明也對她說,我也夢見你了。他們倆坐得很近,挨著對方,她能聞到他身上好聞的氣味。陶淵明說,我夢見你變成了一只鳥,從我的袖子里飛出來。她聽完之后,咯咯咯地笑起來。小昭姐姐在前面給梁山伯講戲,但她覺得她的眼睛時常往這里遛過來。因為她在偷看他們,她也在偷看她。珊珊很雀躍地問他,是什么鳥?
斑尾塍鷸。
第二天陶淵明也和小昭姐姐談起了鳥,某個畫展。畫展評論,這是小昭姐姐的強項,似乎,他們倆聊得很投機。劇組里零星的幾個人,一起散戲回去,陶淵明和導演落在了最后面。她不知道他們說了什么,身旁的姑娘在說笑話,她滿臉期待地盯著珊珊,珊珊看著她,笑了笑,但遲了幾秒。鳥、畫派、畫展、南京東路,她的心開始撲通撲通地跳。有人附在她的耳邊說,你看看他們兩個?她意味深長地回過頭去,看著他們倆,一片夜晚的大霧。
在夢里她常??吹届F,她和陶淵明,在霧里走。盡管劇組的排練很忙,她還是約陶淵明去看了好幾場戲,話劇、越劇、昆曲,陶淵明都說,好啊,我有空的。有一次回來,下大雨,他們倆共撐一把傘,緊緊地靠在一起,過了一會兒,她發現他的半邊袖子已經濕掉了。她說,你把傘偏過去一點吧。他說,我沒關系的。當天晚上珊珊沒有睡著,在黑暗中,她睜著眼睛,然后掏出了手機。在百度的搜索欄里,珊珊輸入,如果一個男孩子幫你打傘自己卻濕了,這個表達,實在是有點亂七八糟的。知乎上的回答都是,遇到這樣的男人要抓牢啊?;蛘?,那么他一定是對你有意思。珊珊覺得自己的臉紅了。
“我只道天下男子一般樣,難得他……”
可是他們認識了好幾年了,成為親密的朋友,也已經過了很久。他也曾說過她像其他的鳥,隨他心情的。他寫的詩歌里,出現了太多鳥。周末,他和導演,單獨兩個人,去看了有鳥的畫展,她也是后來才知道,他當然沒有必要告訴她。只是第二天陶淵明問她,有沒有感冒藥。她才知道,就是在昨天,他們倆一出地鐵口,就開始下雨。珊珊知道,他的慢性鼻炎又發作了。她說,有啊,然后騎著車去了藥店。他的話一向很少,他說,謝謝你了,珊珊。
“梁兄啊,英臺若是紅妝女……”
隔天,在劇組里,吃飯的時候,珊珊挨著小昭姐姐坐。她說,昨天的畫展,聽說很美,下周我也找機會去看看。小昭姐姐轉過頭,邊說話,邊在嚼著一根雞腿骨。嚼完軟骨,連硬骨也在她的牙齒間被嚼碎了。她說,陶淵明他說好嗎。不過,我覺得很一般呢。
夢總是最好的東西。在夢里她或許曾經有機會看到過真相。她夢見一大片深冬的蘆葦叢,長在干燥的高地上。蕭瑟的金黃,遠處是綠色的沼澤,像綠豆湯。每年冬天,陶淵明都會去崇明島觀鳥。那一年,她本來想說,不如我們一起去吧??赡苁怯悬c忐忑,她事先就夢到了崇明島。她和陶淵明緊挨著,站在冷風中,他們倆,背著旅行包,在清晨里等待鳥起飛的時刻。蘆葦開始搖動,陶淵明掏出了望遠鏡。過了一會兒,他遞給了她,她看了一眼,遺憾地說,已經飛走了。飛走了嗎?他說,有點手足無措?;厝サ穆飞?,他一直在介紹那種鳥,白頭鵯。很活潑,不怕人的,頭上的白色,就像戴了一個耳套。她邊聽邊點頭,覺得自己雖然對鳥一無所知,如果愿意花點時間研究一下,也會感興趣的。
如果她不是那么迷戀他,她本可以發現,他可以早一點遞給她。整個過程不過兩三分鐘,也許一分鐘。差別不過十幾秒,也許幾秒。
五秒。小昭姐姐數完,從清湯鍋里撈出一片胸口撈,裹了一層沙茶醬放入口中。每次散戲后,他們都會聚眾去吃夜宵。有時是一群人,有時是幾個主角,更多的時候,是他和小昭。陶淵明是廣東人,小昭姐姐說愛吃粵菜,珊珊想,她真的愛吃粵菜嗎?他帶著她吃遍了附近的粵菜館子。珊珊說,你們昨晚去的哪一家?是之前你帶我去過的那家潮汕牛肉火鍋嗎?
過了幾天,珊珊說,今天我也沒吃晚飯,我和你們一起去吧。他們三人,去了一家通宵營業的廣式茶樓。最后一道菜是乳鴿,珊珊很驚訝地說,誰點的乳鴿?
讓珊珊吃驚的是,陶淵明說,是我。
珊珊說,你什么時候開始吃鳥了?
小昭插了嘴,雞不是鳥嗎?
陶淵明說,我給你們點的。乳鴿,這是招牌。
可是他還是拿起了第一塊半只的乳鴿。咬了一口,他皺著眉頭。小昭笑起來,笑到岔氣,珊珊拍著她的背。
小昭轉頭問珊珊,你有沒有看到他剛才的表情,他剛才……小昭還在笑,陶淵明吃不下去了,他舉著那半只鴿子,臉又紅了。
珊珊說,我說你不吃鳥的吧。
不知道為什么,珊珊把手伸了出去。幾乎是情不自禁地,她把那半只乳鴿拿了過來,說,我來替你吃了吧。
她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咬下去了。挺好吃的啊,她說。
小昭已經不笑了,她埋下頭盯著菜單,她說,我們再點一些其他的吧,我還沒吃飽。
表演那天,談不上成功,也不算失敗。陶淵明像是不在狀態,說臺詞像背書?!傲盒职?,英臺若是紅妝女……”慶功宴,大家都喝了點酒,除了導演。小昭姐姐吃完了飯,說,我還有事,得先走了,改天大家再聚一次。她走了出去,很冷的天氣,卻忘了拿大衣。
散場的時候,陶淵明站起身來,擁抱了劇組里的每一個女孩子,然后獨自一個人,坐在座位上一直笑。珊珊說,我送你回去吧。陶淵明抬起頭來,盯著她看了好久,他說,好啊。
在出租車上,陶淵明靠在她的肩膀上,冷得微微發抖。他們的臉貼在一起,剛開始是冰碰冰,過了一會兒,就都被捂熱了。陶淵明說,珊珊,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把我自己交給你了。珊珊盯著窗外,出租車的窗玻璃上,默默地結著窗花。珊珊想說點什么,張了張口,然而她只是伸出手來,捏了捏他的手。
你的手很冰。他說。
“梁兄啊,英臺若是紅妝女。梁兄你愿不愿配鴛鴦?!?/p>
珊珊用急躁而詭異的眼神望著他,他往后退了一步。我沒有想過,他說,他停下腳步,用腳尖在地上畫了半個圈。我從沒有想過,我們不是好朋友嗎?
“賢弟越說越荒唐……”
珊珊站在那里,她本可以說,開玩笑啦,我都是騙你的??墒清e過了某個節點,一切都變得無法挽回。那天晚上,陶淵明一直送珊珊到了宿舍樓下。臨走的時候,他用寬厚的手掌拍了拍珊珊的背,一個友誼的表示,她原地抖了抖。他走了幾步,又回過了頭,珊珊,我們明天還是好朋友吧,對不對?
當然啊,珊珊說?!百t弟越說越荒唐……”她走回了宿舍樓里,也回過頭,朝他揮了揮手。
他們都知道彼此在撒謊。珊珊在漆黑的樓道里停留了好一會兒,才走進室內。
2
天氣預報里說,這是上海有史以來最冷的一個嚴冬。珊珊往婦產科醫院里走,每走兩步,小腹那里就抽搐似地疼一下。她問醫生,吃那么多激素會不會發胖。醫生看了她一眼,然后說,同樣的問題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問了,每個病人要是都像你這樣子……她走到檢查室里面,實習生說,再去做個B超再來。
幾年前,在校醫院里做B超,醫生問她,小姑娘讀中文系的干嘛整天熬夜啊,你的子宮內膜太薄啦,跟剛發育的女孩子一樣薄。珊珊說,我沒有熬夜啊,沒有的。醫生說,那有沒有亂減肥節食啊。珊珊說,沒有啊,沒有。醫生安慰她,那暫時不要緊的啦,以后想懷孩子的時候,再好好調理一下身體吧。
B超室里沒有燈,唯一的燈懸在頭頂。白茫茫一片,打在珊珊的眼睛上,冷的,探囊器伸進去,冷的。醫生說,什么毛病。珊珊說,不孕。醫生對實習生說,你看這里,看那里,珊珊麻木地躺著。等她套上棉褲,是下一個患者進來,脫好了的光溜溜的屁股,腰細屁股大。她在門口停留了一會兒,低頭看她的報告,等一抬頭,她就后悔了。剛才的“下一個”,她看著她笑,她則有點尷尬。那個時候,如果她們之中,有一個人反應稍微慢一些,都可以蒙混過去??墒撬齻儙缀跏峭瑫r認出了對方。
小昭姐姐。
是她先開的口,她說,好久不見啊,珊珊。
珊珊說,我結婚了。小昭咬住了干炸小黃魚的頭,把頭咬下來,吐在了旁邊的盤子里。她說,挺好的啊,做媽媽了嗎?
什么?
你這么早就結婚了。小昭說,肯定做媽媽了吧。
珊珊驚異地看著她。她揀起一塊小黃魚,咬了一口,又把它的頭浸入了面湯中。再撈起來,肉已經爛掉了。她說,還沒呢。
她們喝完熱熱的面湯,走到外面,小昭把大衣的襯衫領子立了起來。她說,你老公的詩集,我每一本都有買呢,只是沒有時間讀。什么時候,你幫我找他要個簽名啊。對了,珊珊,你當年不是要當小說家的嗎?
她在說什么呢。
珊珊,你當年不是要當小說家的嗎?
幾年前,有一回,珊珊去天蟾看越劇,剛從地鐵口出來,就遇到了大雨。珊珊問了一輛街邊的三輪,價錢談不攏,身旁的男人說,你也去那個地方嗎?我也住那里,不如我們一起打個車。天色很黑了,珊珊租的房子,在很深的弄堂里。她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她無所謂地說,好啊。后來這個男人,要一直送她到家門口,她也說,好啊。隔了一陣子,他們又在弄堂里遇到了,他說,那天晚上,你去看越劇的嗎?我姆媽也特別喜歡越劇。珊珊說,是嗎?其實我比較喜歡昆曲。他說,哦,但這些東西我比較少看,不過有機會的話,也很想看看的。會有機會的。珊珊悶悶地,她不想說話,也沒有發出什么邀請。但他卻突然很受鼓舞似的,他很突兀地說,其實,我挺喜歡有點文藝氣質的女孩子的。
珊珊說,是嗎。
珊珊結婚的時候,天氣預報明明沒有說會下雨,卻突然地下了一場大雨。她穿著婚紗從租住的屋子里走出來,一個伴娘一松手,下擺沾上了一圈泥污,像燒餅的焦圈。伴娘慌了,珊珊說,沒關系的啊,遮一遮就好了。敬酒的時候,她的公公婆婆說,我媳婦是名牌大學中文系畢業的,是寫書的。你寫過什么書呢?男方的親戚朋友問她??诩t干干地都沾在嘴唇上,她笑得很尷尬。她說,我不是寫書的,我是寫戲的。他們似乎對她更感興趣了,什么戲呢?她說,就電視劇。不,電視劇也算不上,網劇吧。結婚那晚,忙完所有的事情,她覺得很疲憊。忽然之間,她問她丈夫,你覺得我是個什么樣的人呢。她丈夫想了想,他說,就正常的人啊。
她好像也曾經問過陶淵明吧,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陶淵明的回答是斑尾塍鷸——即使隨時都有可能葬身魚腹,還是要在幾萬里的飛行當中把體重耗盡。
他在說什么呢?可是她也記得,她當時聽了還挺開心的。
表白的那天晚上,在漆黑的樓道里,珊珊收到了陶淵明的信息。珊珊,你會討厭我的吧。
珊珊說,不會的。
后來,他們真的沒有再見過面。五年,她知道陶淵明還在寫詩,出了詩集,開始在圈子里小有名氣。她卻沒有再讀過他的詩,這真是匪夷所思。她后來對小昭說,以前在學校里,我還會背他的詩呢。第二次見面,珊珊就開門見山,你以為我和陶淵明結婚了?你想到哪里去了。她們一起在冷風里走了一會兒,快要拐進劇院,珊珊說,我先生是上海人,什么時候,你到我們家里來玩玩。小昭沒吭聲,她甚至沒有想要敷衍幾句,毫無反應。忽然之間,珊珊覺得有些羞恥,所幸她沒有轉過頭來,她看不到她的表情。
那天的戲又是《梁?!?。珊珊想,這是碰巧,還是小昭有意。梁山伯的角選得有些老了,再年輕俊俏一些,或許會更加憨厚可愛?!皩ε椙倥2欢?,可嘆你梁兄笨如牛?!毙c都是一樣的,這么多年,越劇的劇本基本沒變。梁山伯一邊讀書,一邊癡傻地問,賢弟你怎么有耳洞?觀眾照例是要笑一次?!笆讼嗨汀?,梁山伯淡淡地嘀咕了一句,“可惜你英臺不是女紅妝”,祝英臺掩著面,珊珊想,她該有多么心動。她最后說出那句“梁兄花轎早來抬”,還不知道以后的命運,但語氣里,已經有了一種神秘的凄苦意味。珊珊想,可能是自己太入戲了。祝英臺化蝶的時候,身旁的阿姨拿出了一袋瓜子,嘻特了,她說。珊珊突然間醒了,其實,這戲演得挺爛的。
走出劇院,小昭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剛到這家劇團工作,常有贈票,我也是第一次來,沒想到是這種水平。珊珊說,好久沒看這出戲了,雖然演得不好,倒也挺有意思。珊珊抬起頭,像是回憶起了什么,她說,過一陣子兩個紅角要來,你想看嗎?下次我們再來看一次。唉?當年的那個版本嗎?珊珊說,是啊。
她們一起走了一段,小昭說,珊珊,你覺得祝英臺喜歡梁山伯什么呢?珊珊說,這種東西,說不好的啊。小昭說,愛上了就是愛上了吧。珊珊說,在長亭避雨那里,還沒去杭城讀書就先遇到了他,大概都是命吧。
小昭說的是,這很妙啊。
下一次算珊珊回請,她買的是公益票,她們一進場就往二樓爬。戲開場了,小昭從包里掏出了一個望遠鏡,珊珊吃了一驚,因為她的包里也裝了一個。老戲迷了啊,看來都懂行的,小昭說。珊珊覺得她們無意之中好像又親熱了些?!笆讼嗨汀?,這一次演得好,又甜蜜又風趣,她們都情不自禁地往前傾了傾身子。肩膀碰在了一起,又往回縮了縮。無意之中,也是又甜蜜又尷尬的。劇場里光線昏暗,珊珊瞥了一眼,發現她的耳朵紅通通的?!傲盒职?,英臺若是紅妝女,梁兄你愿不愿配鴛鴦?!背鰜淼臅r候,小昭把這句話重復了一遍。她覺得她有些興奮。她情不自禁地捏了捏珊珊的手,珊珊的手也很燙。小昭說,她真勇敢啊,她這么漂亮又勇敢,真是“我家有個小九妹,聰明伶俐人欽佩”??斓降罔F口的時候,珊珊突然說,當年,演出結束以后,那一天,你不是也很勇敢嗎。
她有點期待她的反應。小昭。她把大衣脫下來,搭在手臂上。里面是一件束腰的長毛衣,珊珊想起在B超室里見到的腰,她的腰。夢中,小昭從更衣室出來,她換上了一件祝英臺的戲服,大家都驚呼起來,導演,你的腰也太細了吧。陶淵明的眼睛里亮晶晶的。珊珊看見了,她在笑,但她覺得心里有了個洞。
當年,陶淵明也對小昭說,我覺得你像鳥,珊珊聽到了。她想,那個洞,或許在那里很久了吧。
她們要分別了。小昭可以假裝沒聽見,她也可以問她在說些什么。但她沒有停頓,或者思考、猶豫。她笑了笑,珊珊,其實我知道的,你也很勇敢啊。只是,都是命吧,是不是。
珊珊笑了,梁山伯嗎?誰稀罕啊。
珊珊問她,如果你是祝英臺,你嫁馬文才嗎?
小昭說,嫁的。
小昭主動打電話給珊珊,我這幾天有空呢,什么時候可以去你家里玩玩。珊珊說,就今天吧,就現在吧。那天,她丈夫是突然之間回來的,在門廊那里,他沒有解鞋帶,把鞋子直接蹬掉了。走進客廳里來,愣了一下,才看到小昭。珊珊走過去,把他的運動鞋擺進鞋柜里,才想起來忘了介紹。小昭已經站在那里和他談笑風生了。珊珊站在昏暗的門廊里,沒有點燈,瞇縫起眼睛,越過他們的肩頭,看到三個人的影子。
她丈夫有點尷尬地說,來了朋友也不說一聲,我們晚上一起出去吃飯吧。小昭說,不用這么客氣,我就想吃吃你們倆的手藝。她邊說著邊去揭桌罩子,揭開了,一股氣味,一盤剩菜。珊珊說,哎喲。小昭笑了,你天天待在家里寫劇本,都叫外賣的嗎?珊珊說,不啊。她丈夫傻頭傻腦地說,外賣不干凈,我們都在家里燒的。小昭沒有接著把玩笑開下去,否則珊珊就要說,是因為我們眼瞎啊。
她丈夫私底下問珊珊,我們去哪里吃比較好,要請她吃什么檔次的比較好。珊珊說,吃粵菜館子吧,具體的你來選好了。他還要說什么,她卻用手勢制止了他。她說,一會她要過來了,你別說了。其實,小昭一直坐在客廳里。
餐廳里,小昭說,我和珊珊,我們,是我畢業那一年,在畢業大戲劇組里認識的。他說,你們是唱昆曲還是越劇,她平常是挺喜歡看這些東西的。小昭說,我們當然只能演話劇啦。平時,你也看戲嗎?他說,看的,也看過一點。我很喜歡那個戲,那個愛情故事。
珊珊馬上接了口,梁祝,她說。
對。他點點頭。
小昭說,???
他抬起頭看著天花板,像是在回憶什么。珊珊,我們第一次約會,我約你看的,是不是就是《梁?!??
那是幾年前浙江小百花演的《梁?!?。珊珊對小昭說,那一版也挺好的。那天在劇院里,暖氣開得很高,珊珊一直坐到滿臉通紅。到戲結尾,化蝶了,“花間蝴蝶成雙對,千年萬代不分開?!鄙荷焊杏X到脊背開始發涼,她說,這真是個悲劇啊。
這本來就是個悲劇啊,她丈夫說。
珊珊轉過了頭,盯著他看。戲院里太暗了,他甚至不知道她在看他?!皩ε椙倥2欢?,可嘆你梁兄笨如牛?!?/p>
站在弄堂門口,他給他自己提的親:其實,我挺喜歡有點文藝氣質的女孩子的。
私底下小昭曾經問過她,你丈夫有抱怨過什么嗎?沒頭沒腦的,但珊珊知道她在說些什么。她說,那倒沒有。小昭沒有接著問下去,其實,她也知道珊珊的意思吧。珊珊有時候問自己,沒有孩子,他也會遺憾的吧。他的灰心,恐怕不亞于她自己吧。查出不孕的那天中午,他在吃飯之前碼齊了筷子,然后忽然說,奇怪,婚檢的時候竟然沒有檢查出來。那一刻,珊珊覺得幾年前的感覺又回來了,仿佛心臟那里,有了個空洞的風口。
小昭主動說,我也是不孕。不過,我可能比你還要麻煩。這里,她指著她的腰,其實,那或許不是腰,而是卵巢。有個很大的囊腫,她說。
是挺奇怪的,珊珊想起了五年前的那個夢。她和小昭,擠到同一個更衣室里。小昭看著她的身體說,珊珊,你不胖啊,我才胖呢。
她陪小昭去了醫院。珊珊跟小昭說,不要怕,我在手術室門口等你。小昭在咬一顆冰糖橙,把所有的橙皮一塊塊咬下來吐掉。珊珊說,沒有洗的啊。小昭說,沒關系的。她又說,珊珊,放輕松嘛。
切除囊腫的手術進行得很快。珊珊還沒反應過來,小昭就已經再次被推出來了。她穿著病號服,頭發都被束到了一個類似于浴帽的病號帽子里。她突然興致很高地說,來幫我拍張照吧,珊珊。
按下快門的那一刻,她再次做了個鬼臉。她把眼珠子翻上去,眼鏡稍稍地滑落了下來,深紅色的舌頭,有一小截從牙齒縫間伸了出來。她可能是想做個鬼臉,但是珊珊的快門按得太快,那一張,她的表情有點尷尬。
珊珊說,???不難看,這張很妙的。不過,隨你嘍,再來再來。
到冬天快要過完的時候,她們一起去了崇明島。暖流回潮,陸陸續續有鳥從南方飛回來。路上都是帶了設備來觀鳥的人,小昭也帶了一個望遠鏡,她時而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時而遞給珊珊。她們看到了一種鳥,很常見的,額頭到頭頂是黑色的,兩眼上方靠后的那一圈雪白雪白。她卻顯得很興奮。珊珊你快來,她說,你來,她快速地把線套在珊珊的脖子上。
你看那些白頭鵯。搶先一步,她說出了它的名字。珊珊顯得有點驚訝。
回去的路上,小昭和珊珊說起了這種鳥。很活潑,不怕人的,頭上的白色,就像戴了一個冬天的耳套。
她們去的時節,剛好也是冬天??蔹S的蘆葦叢長在很高的地方,從根部開始微微返青,沼澤里的綠水混沌著,像綠豆湯。
珊珊說,你對鳥感興趣嗎?懂得這么多。
小昭遲疑了一下,她說,不怎么感興趣。
當天晚上,熄燈之后,她們倆躺在一起。大床房,暖烘烘的被子,開到了頂點的空調,小昭突然笑了一聲。她說,珊珊,和你在一起,總是讓我想到以前。之前有一次,我們劇組,到教學樓頂樓的教室里,偷偷開了鎖,給演梁山伯的姑娘過生日你記得嗎?
記得的。珊珊說,我們剛到那里,突然就停電了。
摸黑吃的蛋糕。小昭邊笑邊朝里翻了個身,我的鼻子上摜得都是奶油,她說。
還有,她繼續說,我們玩了一個游戲,在黑暗中告訴大家一些事情。
真心話大冒險嗎?珊珊說。
不是啊,你不記得了嗎?比那個要刺激,刺激得多了。
小昭的身體,挪得更近了一些。珊珊,不如我們現在來玩吧。她說話的熱氣,撲在她的耳根上,湊近了,聲音反而變小了。在黑暗中告訴對方一些事情,她說。
珊珊沒有轉頭,她記得的,她沒忘。她覺得,小昭正用急躁而詭異的眼神盯著她。一雙幽幽發亮的眼睛,但太黑了,珊珊即使轉頭,也看不到什么。她們的身體靠得太近了,不是因為冷,但珊珊感覺自己的身體在變得僵硬。
你的腳很冰,小昭說。
3
春天的時候,珊珊停止了服用激素。醫生說,情況有所好轉,但息肉切除的手術是迫在眉睫了。珊珊不會再問,那這樣可以懷孕了嗎?或者,吃太多激素會不會發胖?她不想讓自己顯得傻乎乎的。醫生說,先預約一個下個月的手術。珊珊說,好啊。她對丈夫說,我下個月要做個小手術,切除息肉。他點點頭,那你做完手術,好好補補,好好休息。珊珊說,好。
她把碗筷收進廚房,站了很久,才打開電燈。她又走出去,端起那盤剩菜,倒進了垃圾桶里。他說,你這樣就倒了嗎?她說,倒了。他不說話了。
有時候,她想,多少,她還是會有一點期待的吧。
小昭打電話給她,你下個月什么時候做手術,我去陪你。珊珊說,沒關系的啦,是個很小的手術而已。小昭很大聲地嚷嚷,我去陪你啊,告訴我嘛。
有點甜甜的撒嬌的感覺。珊珊笑了,她說,二十五號啦。她也撒了個嬌。很多年沒有這么說話了,她想。邊想,還對著鏡子吐了吐舌頭。
她是無意之中路過書店的,在巨鹿路675號作家協會旁邊的作家書店,她看到了陶淵明的新詩集。還看到了簽售會的時間,二十四號。她走進去看了看書,拿起來又放下了。店員過來招呼她,您二十四號有空的話可以過來,我們出售簽名本的。
晚上,在廚房里洗碗的時候,她想,不知道他現在寫成什么樣了,他的詩歌里,還充滿了各種各樣奇怪的鳥類嗎?她試著背上幾句之前背過的句子,“飛在鳥之上,我在飛之上”,稍微更復雜一些的,她都忘記了。她想多回憶起一些,想著想著,竟然笑了起來。
二十四號,出門的時候,她不禁想到,小昭會不會知道這件事情。在鞋柜里找傘,她甚至有點慌張,如果在簽售會碰見了小昭,該怎么辦?她沒有碰見小昭,她特地晚到了些,還是到早了。站在門口,水沿著傘柄滴下來,來的人那么少,陶淵明一眼就看到她了。隔著幾排座椅,陶淵明看了看她。她想笑一笑,發現自己的臉凍得有些僵了。等講座開始,她才多看了幾眼陶淵明。他老了些,但不太明顯,他的眼睛,還和從前一樣,顯得霧蒙蒙的,偶爾談到某些令他興奮的觀點,才會有亮晶晶的東西一閃而過。有時候她覺得他在看她,有時候她想,他或許什么也沒看到。
他還是認出了她。講座結束后,他特地繞過來,當場簽了一本書,包含珊珊的名字,送給珊珊的話,雙手遞給她。珊珊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她的第一反應是去掏自己的名片,然后他說的是,不用錢,不用錢,這是我送給你的,真不好意思,如果我知道你的地址,一定會早些送給你。
他拍了拍珊珊的肩膀,你一會有事嗎?好幾年沒見了,不如我們一起吃個飯。
珊珊說,好啊。
天氣很冷,陶淵明說,不如我們找家火鍋店?珊珊說,好。然后陶淵明帶著她進了一家潮汕牛肉火鍋,還是輕車熟路的。點菜風格和幾年前一樣,菜單還沒有看,他就說,來盤胸口撈。
他還是話很少,氣氛有點尷尬。為了活躍一下氣氛,她說,哎?你現在敢吃乳鴿了嗎?
連雞也不吃了,他說,雞也是鳥啊。
他看起來很認真的樣子,但聽起來,這句話還是像句玩笑。
珊珊說,今年的冬天,據說是十幾年以來最冷的。你現在還每年都去崇明島觀鳥嗎?今年冬天去了嗎?
本來,珊珊想說,如果你沒去的話,那就不用去了,因為我已經去過了。嚴寒,幾乎看不到什么鳥。她還想,陶淵明會不會問,珊珊是一個人去的嗎?珊珊并不打算告訴他,她是和小昭一起去的。不過,珊珊又冷不丁地很想知道,他是否還記得小昭。
陶淵明望著火鍋上氤氳的蒸汽,忽然之間,眼睛亮了一下。他說,當年我們一起去的時候,你記不記得,也是一個很冷的冬天。和今年好像啊,真奇怪,一晃,我們都老了。
沒有這么夸張吧。珊珊說,但實際上,是她的語氣比較夸張。
陶淵明說,你差點把我的望遠鏡摔壞了。那個時候,我嘴上說,沒關系的,其實心里很怨恨你。那個望遠鏡,是小時候攢錢買的,我對它感情很深。
很深。珊珊說,是嗎?
陶淵明喝了幾口熱酒,就開始上臉了。她知道他沒醉,但紅色噗噗噗地往上竄。還有,他說,那天晚上,其實我一晚上沒睡。你知道為什么嗎?
因為你打了一晚上的呼嚕,陶淵明愉快地笑了起來。
珊珊說,很大聲嗎?
陶淵明說,還好吧,但我比較敏感。而且當時我很吃驚啊。
吃驚什么?
因為你是個女生啊。
珊珊說,我要是不是女生,我打呼嚕,你就睡著了嗎?是順著他的話說,其實她的語調已經有點過高了,語氣有點夸張了,她自己也知道。
可是陶淵明又有些醉了,他說,珊珊,好幾年沒見,我們還是和從前一樣。好久,我都沒有和別人說過這么多話了。
下次再約啊,珊珊。
珊珊說,好啊。
快走到家門口了,珊珊才想起來,把傘落在書店了。旁邊的作家協會,就是陶淵明上班的地方,可是珊珊想,她這一輩子也不想再去了。他就那么確定,她想要他的詩集。他以為他是誰,站在冷風中,對珊珊說,下次再約啊,珊珊。
珊珊回到家,她丈夫在翻鞋柜,整個門廊里堆滿了鞋子。他說,我要出門,可是找不到傘,他問她,傘在哪里?
陶淵明,他們一起排戲的那個冬天,那么冷,可是他還是在劇組里說,他每年都要去崇明島觀鳥,從不落下。隔了幾天,珊珊問他,我也沒有去過崇明島,不如我們一起去?
她沒有看他,他稍稍停了一會兒。我已經和別人約好了,他說,是你不認識的朋友。珊珊,以你的個性,你會尷尬的吧?
珊珊說,噢,那我會的。
噢。
小昭說,珊珊你不要害怕,我幫你削顆橙子好不好。珊珊說,怎么,你要用咬的嗎?小昭愣了一下,然后她們倆都笑了。
珊珊說,手術很快的,一眨眼就結束了。放輕松嘛,小昭。
小昭說,珊珊,我在手術室外面等你。
二十五號。手術室里,沒有燈,唯一的燈懸在頭頂。一打開來,白茫茫一片,真像下雪啊,她想。宮腔鏡探了探,猝不及防的冷。她有點想笑,忍住了。一共六個人,團團地圍著她,四個年輕女醫生,兩個男醫生,旁邊還有幾個實習醫生,拿著本子像是在記錄什么。她不能自由地轉動頭部,還是瞥了他們一眼,覺得自己躺在這里,就像是他們正在上的一堂人體課。全身麻醉,但時不時地,她還是會感覺到疼。找息肉,她聽到他們碎碎念,息肉到底在哪里呢?對不起,她又想笑了。
很冷的冬天,他們在公園里只走了一會兒,就開始下雪。幾乎沒有看到一只鳥,但陶淵明并不顯得沮喪,還朝路過的狗吹了口哨。他們早早地找到一家當地的農家樂。一男一女,旅館老板看了他們一眼,給了一串鑰匙,開門進去,發現是一間大床房。房間都是新裝修過的,空調開得很足。他們臨時決定取消下午的行程,待在房間里取暖。陶淵明說,我們來看電影吧。調來調去,點播的電影都是惡俗的愛情片。最后他們看了什么呢?五年前,流行過什么愛情片子?她努力地想象,覺得自己的腦袋,在麻藥之下更加清醒了。
她說,不如我先去洗個澡吧。陶淵明說,好。她在浴室里,水流嘩嘩響著的時候,他在外面看電影嗎?那天,她穿了件什么樣的睡衣?一般,這會成為很重要的道具。屋子里的空調開到了最高點,她可以穿得少一些,但那又是上海罕見的嚴冬,她也可以穿得多一點。隨她高興。
她閉上眼睛,最重要的情節……崇明島,苦寒的冬天,在劇組里相識的青年男女,大床房,惡俗的愛情片。她是編劇,她可以充分發揮她的想象力。一般,她會在草稿紙上畫一個箭頭,那意思是,事情就要變成真的了。
可是,在編劇組開會的時候,她提的劇情,也很容易會被全盤推翻。
從一些細節開始,他們質疑它,試圖撬動整個故事。后來呢?后來他們為什么沒有在一起?如果在一起過,為什么又分開了呢?
那么多人圍著她問。說不定也有人會說,你怎么自始至終都不知道呢?
仿佛隔著屏幕,在看一個重播的電視連續劇。他們一群人,氣喘吁吁地爬到教學樓頂樓的教室,剛唱完生日歌,忽然之間,就停電了。她的心撲通撲通地跳,他們問陶淵明,你有沒有正在愛,或者愛過在座的人?陶淵明很干脆地說,沒有。
他們問小昭,你有和在座的人之中,發展過超過一般朋友的曖昧關系嗎?
小昭說,沒有的啦。
輪到小昭問珊珊,她問的是,珊珊,你現在在減肥嗎?
珊珊看了她一眼。兩個人的心事都是透明的,再多看一眼,就要心虛了。珊珊很快地說,沒有。幾乎有點太快了。
電視的影像縮得小小的,在她瞳仁里晃動。
三年前,珊珊第一次在婦產科醫院,診斷出不孕。婦產科醫生,對她說了那句,讓她此生都忘不了的話:“你以前是不是減過肥?節食?”
珊珊,你為什么會不孕???
遺傳基因吧,我不知道。
小昭,我有個很無聊的問題啊,那天,第一次看見我,我是說,在醫院門口那天,你為什么會以為,我嫁給陶淵明了???
我開玩笑的嘛。這個問題,是很無聊啊。
珊珊想,其實,這個問題是很妙的啊。
她們又說了很多,小昭短暫的留學生活,她的幾任男朋友,她先是做自由畫展評論人,但實在養不活自己,后來開始進入劇團,從助理做到經理。珊珊的幾任男朋友,珊珊的丈夫和婆婆,珊珊也寫了幾年小說,后來開始做編劇,做編劇不需要太多天賦,會吃苦更重要,珊珊做得挺好。如果年齡再更小一些,或許,她們會比較一下對方的身體。珊珊想,如果不是陶淵明,她們的友誼,或許能來得更早一些。
奇怪,可是珊珊并沒有遺憾的感覺。
說著說著,小昭就睡著了。珊珊失眠了。小昭竟然打起了呼嚕,但就算她不打,珊珊也會失眠的。她染上這個毛病,已經很久了。
做游戲之前,她們都要賭咒發誓的。但這只是個游戲而已,她們,或者他,都是成年人了。
手術快要結束了,醫生們安慰她,就快好了。她的眼角,慢慢地變得濕潤起來。事情就要變成真的了。他們找到了息肉,并且取了出來。她的一部分,正在永遠地脫落。那天,站在堆滿鞋子的門廊那里,她丈夫說,我要出門,可是找不到傘,他問她,傘在哪里?
傘在哪里?珊珊說,見了鬼了,你去問傘啊。
或許,她沒這么說,只是想想?;蛟S說出來了。她不記得了。
斑尾塍鷸,因為陶淵明曾經對她們倆說過一樣的話,所以她是鳥,她也是鳥。
“梁兄,你我長亭分手,別來可好
可記得你看出我有耳環痕,我面紅耳赤口難開
可記得十八里相送長亭路,我一片真心吐出來……”
所有確鑿的場景,表白的那天晚上,崇明島的那天晚上,還有互訴衷腸的夜晚。她想,該主動問她的,她現在后悔了。
頭頂的燈滅了。她聽到有人對她說,好了,結束了。
她說,???
就是現在,事情已經變成真的了。
張心怡,1993年生,福建泉州人。畢業于復旦大學中文系創意寫作專業。在《上海文學》《西湖》《萌芽》等雜志發表過作品。獲林語堂文學獎第三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