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19年第5期|李修文:長夜花事(節選)
每天晚上,我都要去一趟縣城郊外的蘋果林里,采回來一大束蘋果花,再將它們獻給劇組里的女主角——作為在劇組里跟組的編劇,每一天,我都被關在旅館的房間里幽居不出,可是,幾天前,我們的女主角在這蘋果林里拍夜戲,突然就喜歡上了蘋果花,自此便要求劇組每晚都要給她的房間送上一束蘋果花。不用說,既然新晉的年度影后發了話,劇組自然不敢怠慢,趕緊找到蘋果林的主人,花了高價,每天來采花。只是,沒想到的是,這采花的差使,莫名地落到了我頭上。
我并沒有那么喜歡蘋果花。我來此地做跟組的編劇,不過是為了找一條小說寫不出之后的活路,然而,手上的活遲遲沒干完,每晚卻多出來了這么一樁荒唐的差使。所以,每一回,當我穿過一座簡陋的醫院,從醫院的后門出去,再爬上粗石遍地的山坡,進了蘋果林,那滿目皆是的蘋果花卻根本不能令我生出半點喜悅,相反,它們是仇敵:一朵朵的,無非是喇叭狀,無非是五片花瓣,無非是尖長的萼葉和一點點若有似無的香氣。
和我一樣不喜歡蘋果花的,還有一個人。因為夜夜都在蘋果林里相逢,終不免攀談起來,由此而知道:這個形如鬼魂一般的中年人,來自距此地三十公里之外的深山煤礦,得了塵肺病,怎么治都治不好,但總還得繼續治下去,所以,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他都被圈禁在山坡下的醫院里看病,唯一的女兒卻在江蘇昆山打工,為他掙來一年到頭的醫藥費。
有時候,如果我們的女主角有夜戲,收工晚,為了保證她收到的花是新鮮的,我便會在蘋果林里流連一陣子再去采摘。到了此時,跟我做伴的,便是那形如鬼魂般的中年人——兩個人,各自在林子外的田埂上站著,也不說話,只有兩只煙頭在夜幕里明明滅滅,又遠遠相隔。說實話,蘋果花看久了,倒是也看得過去,我便沒話找話,勸他也去好好看看蘋果花;他卻對我說,是女兒聽說蘋果花開了,每天都來電話催逼著他前來散心,如果不是為了讓女兒對他放心一些,打死他,他也不會跑到這個鬼地方來。
也好,那就繼續各自百無聊賴吧。有時候,風吹過來,蘋果花的香氣變得異常濃烈,我當然也想過去跟它們親近一些,終于還是沒有。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我便二話不說走進林子里去,找到開得最好的花,采下一大束,抱在懷里就走。至于他,他不過是為了對付女兒的電話檢查才來到這里,夜幕里,要么站著,要么坐著,絕大部分時候他都紋絲不動,只有燃燒的煙頭還能證明他仍然活著。唯一的生機,是在女兒來電話之時,手機一響,他便在驟然間抖擻起來,一邊高聲說話,一邊在蘋果林里急促地走來走去。走得快的時候,簡直就像是在奔跑,似乎唯有如此,他才重新做回了一個人。
這一年的春天,因為此地連日風狂雨驟,蘋果花的花期,其實格外短。漸漸地,我采來的花已經不能令女主角滿意,終有一日,女主角吩咐下來,此后我不用再去采花了。接到制片人電話通知的時候,我卻已經置身在蘋果林里,大風之中,我才剛剛拼了命一般,采摘了能采到的最好的花。如釋重負之余,我再去眺望滿園的蘋果樹,心底里倒是生出了幾分不舍:這半生不免荒唐,但是,這些荒唐駐扎過的地方,就好似心猿意馬之時的推杯換盞,總算交待和對付過自己的一身皮囊。再看那中年人,聽說我再也不來了,似乎想對我說幾句道別的話,結果卻什么都沒說,只是不斷去張望醫院里自己的病房。
然而,就在第二天晚上,風雨大作之時,旅館里,我的房門突然被咚咚敲響。我去開了門,卻一眼看見了他,那個形如鬼魂的中年人。在燈光的映照下,他的皮膚白皙得簡直可怕,就像是剛剛才從墳地里爬出來的一般。我還在納悶他為什么前來找我,他卻一把攥緊了我的手,連聲哀求著,要我無論如何都要幫幫他。
卻原來,就在今天早晨,他在外打工的女兒回來了,可能是一路太辛苦,受了風寒,連日里都發著高燒,但她還是硬撐著回來,站在了他的床邊。早晨,蒙蒙亮里,他一睜眼,剛看見女兒,女兒便一頭栽倒在了他的床前?!拔铱靽標懒恕彼娜矶荚谥共蛔〉囟秳?,也不知是緊張還是來找我的路上跑得太快了,“我真的都快被她嚇死了!”不過,最后的結果倒是還好,女兒畢竟是暈倒在醫院里,很快就打上了吊瓶,醫生也說她并沒有大礙。只是,在她昏迷著的時候,嘴巴里一直都在喊著:蘋果花,蘋果花,蘋果花。
他知道,他的女兒,最喜歡花,無論如何,他都要給女兒采一束蘋果花回來??墒?,老話說得好,“天有不測風云——”他結結巴巴地說,“真是天有不測風云!”昨晚里的風雨太大,今早,等他安頓好女兒,再跑到蘋果林里去,就這么短短的一夜工夫,平日里滿樹滿樹的花,現在竟然一朵也沒剩下了。
所以,他打聽了半個縣城,好不容易打聽到我的下落,為的是,他想問問我,昨晚上采回的那一大束蘋果花,能不能賣給他,好讓他拿回去送給女兒。我得承認,聽完他的話,我并未被他說服,反倒覺得矯情,盯著他看,心底里卻在嘆息:有這個奔跑的工夫,何不將昏迷的女兒照顧好,你是電視上的煽情節目看多了嗎?要么,你是把手機朋友圈里的文章看多了?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但是,心底里既然這么想了,就干脆這么對他說出來了。聽我這么說,他沉默了下來,沉默了一會兒:“我這么個廢人,能怎么照顧她呢?都是她在照顧我……”他小聲地,卻是在認真地詢問我,“要不,你幫幫我,你說說,我還能怎么去討她的好?”
一時之間,我竟然覺得無話可說。又想了一會兒,還是無法答上他的話,便只好告訴他:每晚里的采花,只不過是我為了保住生計臨時接受的差使,至于我自己,我根本就不喜歡蘋果花。那束昨晚采回的花,早已身在了影后的房間,除了偷出來,我也沒有別的辦法。他卻不愿意相信,我的房門也沒有關,他便有意無意地朝房間里張望。我干脆讓開,讓他看得更清楚一些。最后,他看清了,我的房間里確實沒有花,頓時,他的眼神一下子便黯淡了下來。
“怎么辦呢?”他呆滯著,像是在問我,也像是在問他自己,“怎么辦呢?”然而,不管是我還是他,顯然都沒有別的辦法——滿城里都在風雨大作,縣城之外的山坡上,田野上,哪怕還殘存著最后的蘋果花,到了此時,風雨之聲一陣更比一陣狂暴,它們也只好全都跟這塵世作別了吧?突然,一聲驚雷在天空里炸響,他從呆滯里醒過來,不情愿地看著我的房間,不情愿地看著走廊和走廊頂上的燈,最終,也只好對我笑了一下,意思是打擾了我,再轉過身去,慢慢朝電梯門前走。
他沒想到的是,幾乎就在一閃念的時間里,我定下了一個主意——在電梯口,我追上前,拉扯住了他,告訴他:今晚,我們的女主角又在拍夜戲,現在,她的房間里是沒有人的,莫不如,我和他,馬上就去女主角房間所在的樓層,再將她的房門踹開,把昨晚的那一大束蘋果花偷出來,讓他抱回去給女兒。聽完我的主意,他卻嚇了一跳,如喪考妣地盯著我,既想去,又怕去。稍稍過了片刻,他低下頭去:“女主角,女主角……”他一遍遍地念叨著,一臉的嚴肅,頭腦里就像是正在思慮著一件經國大事,“女主角,女主角……”最后,他抬起頭,嚴肅地對我說:“算了,不去了?!?/p>
而我,主意既然已經定下了,我便也沒有再管他,電梯的門一開,不由分說地,我將他拉扯進了電梯。進了電梯,燈光變得強烈了,我這才看見,他的全身上下都是濕漉漉的:衣袖上,褲腿上,都在往下滴水。還有,經過雨水的洗涮,他的臉色比我之前以為的還要更白,也更像一個鬼魂。此時情境,我就像是來到了一部恐怖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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