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山》2019年第4期|李學輝:掛在山頂的風(節選)
一
我坐在石頭上,看著那只鳥在青苔上展了一下翅膀。這是一個三岔路口。一面是河谷。河谷里布滿石頭,一絲水努力地從石縫里鉆來鉆去,它在找什么,不管我的事。那種鳥在巴子營不會有,巴子營的鳥大多為麻雀。偶爾有身上帶花紋的鳥駐足,也沒見它們坐窩。這只鳥展開的翅膀,有若干個色彩,有沒有人欣賞,影響不了它的情緒。我坐了半個小時,它扇了半個小時的翅膀。一條小路通往去榆樹溝的路,這是一放羊的老漢告訴我的。我問路時,他將羊鞭夾在腋下,他眼里的內容很單純,我從他眼里看到了藍天、白云,還有,他整日相依為伴的羊群。
“那地方,好像沒有人家了?!狈叛虻睦蠞h瞧著我的背包。我取出一包方便面、一桶餅干,遞給他。他望著我,將手在衣襟上擦擦,接了過去:“沒狼,放心去?!彼麚]揮羊鞭,轉身走了。
他披著的氈衣上布滿了蒼苔。
我擠進了那條小路。小路兩旁是石山??p隙中有歪斜的樹,還有形態不一的花。那些花開得艷艷自在,有一朵黃出得絢麗,讓我停下了腳步。我放下背包,攀過一塊尖石,用手撥了撥花叢。那朵花是從一叢草中竄出的,那些草,烘托出了這朵黃花。
我看到小螺號的時候,榆樹溝就到了。
小螺號是個男孩,他坐在小路盡頭的一土坡上,看到我,他立起了身。他的身后,是一大片樹林。樹林里有什么,我看不到。我只看到一層又一層的綠,疊在一起。
綠太稠了。
我跟著小螺號,來到了一柵欄前。他推開柵欄的門,等我進去。我放下包,小螺號接了過去。他把我引進了一屋中。光線有點暗,他推開了窗子,屋里亮堂了許多。我順窗子望去,一大群的綠涌進窗中。
這些綠很放縱。綠托起的浪一點一點往天上浮。有的云成為了船,似乎還有桅桿。
“老師,喝水?!毙÷萏柖酥恢煌?。碗里的水清得讓碗窘出了古樸。我喝了一口水。跟城里的不一樣。碗底的幾個字在水中漂了起來。
那幾個字是“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它們很沉靜。也很滄桑。
二
一絲風一起,天就暗了。山里的天暗得很有節奏。風中傳來的鳥鳴,聲音很單純,沒有雜質。小螺號搬出一只凳子,讓我坐,他說他去煮飯。
他抱了一捆柴,走向廚房。我從灶膛的火光中,看到他臉上的慌亂。聽到菜刀響,我走進了廚房。他用菜刀削著洋芋皮。他叫它山藥。洋芋不動,刀在動。削完皮,他將洋芋削成塊,丟進鍋里。鍋里閃起了水花。他示意我出去。我跨出門去,望天。天上還有一點點亮,亮得讓人有些期盼。端來飯,他點起了油燈。他說搬遷的人走了后,電便斷了?,F在買不到煤油,就只能點豆油了。豆油中浸了棉花條,棉花條的頭擱在碗邊,豆焰忽閃忽閃。
用小米和洋芋煮的稀飯,還有幾塊干鍋盔。鍋盔硬,我聽到了牙齒的響聲,小螺號讓我把鍋盔泡進稀飯中。過一陣,鍋盔便軟了,稀飯失去了原有的味道。
他說該睡覺了?!澳阆人?,我得等爺爺?!?/p>
我問爺爺去了哪兒?
小螺號說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爺爺說到山外去打工。上了年歲的人沒人要,爺爺便東跑西蕩。偶爾收到一張匯款單,單子上的字好像是爺爺寫的。
他說爺爺寫的字也像爺爺。一看就很老很舊很是無力。
我陪他坐著。小螺號說山里的風涼,讓我去睡。他把豆油燈挪到了屋里。
這是一面炕。我累了,睡了。
一陣急雨掃過,唰唰唰,唰唰唰,很緊。我吃了一驚,翻身下炕,小螺號問我是不是做夢了。山里很靜,靜得很容易使人做夢。我說我聽到了雨,很大,很密。他笑了。說那是風。是風吹動了樹葉,樹葉的響聲在夜里很像雨。
我說是濤聲,他說不是濤聲。樹葉們看不到人,也急,一急,便在風中喊叫。那么多的樹葉,喊叫起來,就像雨。
他把小木凳提到門邊,說睡吧睡吧。今夜爺爺是肯定不來了。
我睡左邊,他睡右邊。
我睡不著,仰面躺著,屋頂高,什么也看不到。我問這么大的山里,晚上怎么聽不到任何的動物叫。
他說鳥兒們都睡了。什么狼啊、虎啊、豹子啊,從他爺爺那輩起就沒有了。他進山打柴時,偶爾看到一只野兔,或者野雞,都稀罕得不行。就去追。好不容易捉到一只小野雞,拿來養了,它不吃不喝,活活餓死了,后來就不抓它們了。
我問為什么?小螺號說:這里不是它們的家。
清晨,像剛下樹的核桃,水汪汪的清亮。我下了炕,小螺號端來水,讓我洗臉。他端來的,還有一碗飯。他說是拌湯。晚上的稀飯是小米和山藥煮的。拌湯是面疙瘩和山藥煮的。
吃完飯,我掏出課本,讓小螺號坐下。我拍拍幾本書,說這幾本書教完,我就該離開了。
小螺號“呼”地站了起來,提了一把斧頭,走出了院門。
那幾本書驚慌地翻了幾頁。有一只鳥立在房檐的椽頭,雕塑一般。
沿著一條小路,我進了山。掛在樹上、草上的露珠很有耐心地滴落,一只趕著一只。大的露珠像葡萄,小的像牡丹的核。牡丹核的顏色是黑的,露珠是白的。圓潤則是一樣的。我喊小螺號,追趕我聲音的還是我的聲音。我的聲音是那樣具有穿透力。聲音中的孤獨,是聲音無法把握的。密密的草和一浪趕一浪的綠把我擠在狹小的空間里。我轉身逃出了山林。
看到了小螺號家的院子,我停下了腳步。
一大群的綠,還追著我,燦爛地笑。
三
我坐在門檻上,有兩道白白的霧直掛天際。我以為是飛機扯出的煙霧。走出院子,沒發現任何飛機的蹤跡。我問小螺號山那邊是否還有人家,他笑了,說山那邊還是山,沒有任何人家。我讓他看那道平行掛到天際的白霧,他說是云,榆樹溝的人把它們叫直云。
我見到過若干形狀的云,從沒見過平行直掛天際的云。我掏出手機,想拍張照片。打不開。手機沒電。取出充電器找電源插頭。小螺號指指掛在樹桿上的半截電線,說這里已三年沒電了。
看著那兩道平行的云,我揣度著它的粗細。旁邊的云在游移,只有那兩道云紋絲不動,好似天路的軌道。小螺號從地里拔來菜。小白菜低眉垂眼,我掐去小根扔了,小螺號拾起來用袖子擦擦,塞進了嘴里。
見我打開包取書,小螺號又轉身走了。
我取出的是自己所看的書。明張岱的《瑯嬛文集》。眼前的景致是純北方的。山粗糲,綠也粗糲,與張岱描摹的南方之景格格不入。我便沒了興趣。
抬頭看天,那兩道云已消失了蹤跡。
我的這次支教不是自愿的。我所在的學校屬市級重點中學。每天的作業量大得令學生的書包像進城賣菜的菜農的菜袋,似乎老師的興趣全在這些作業量上。老師們每周五下午出出進進,臉上都走著一層神秘,這是數、理、化及英語老師慣常的表情。我知道,他們會到一個叫半畝地的地方去聚會。
半畝地老板的小姨子開著一書店,專售學生練習冊和復習資料。我們學校學生的書包里裝的作業都是這個書店提供的。這家書店叫博知書店。
作為語文老師,我頑固地守著幾本經典文學書籍,往往讓主人公在課堂上出出進進。一下課,那些書中的人物都回歸到各自的位置了。我挾了語文課本,走進辦公室。桌上有周考的成績,我瀏覽了一遍,語文成績的位次并不低。校長背著手,問我桌上怎么沒有學生的練習冊,我說我沒讓學生買。校長的肚子凸起,在辦公桌中間游弋。這是年級教研組,各科老師齊備。他望著理科及英語老師桌上層層疊疊的練習冊,眼里的余光又跌落到我的桌上。
他說我太清閑了。清閑的人適于去支教。
支教動員會在市教育局會議室召開。我到的時候,空位子多。我找了一處僻靜的地方。有人叫我,我走過去。一位胖女人給我胸前戴了一朵大紅花。她說我去的地方最遠,在支教的老師中,我很高大。一聽高大,我就笑了。這個女人人胖,奶頭也很胖,頂得上衣齜牙咧嘴。我無端想起了一首傻女婿調侃丈母娘的打油詩:丈母娘高大,兩個奶頭直扎,丈人見了神煞,女婿見了害怕。胖女人問我笑什么,我說不告訴你,急死你。胖女人扯扯我胸前的紅花,又說我光榮。她說那個地方,遠,遠得真正成為了距離,那里只有一個學生,我必須是全科老師??吹街飨_上坐滿了人,她離開了我。
她說的那一個學生就是小螺號。
那場大雨沖下天際,院中注滿了水。小螺號不在,我端了盆子,往院門外舀水。披著一身雨的小螺號蹚進水中,往廚房去了。他回到院門時,手里握著一把鐵鍬。他用鐵鍬捅開墻下的幾塊石頭。院中的積水都爭著從一個墻洞中跑了出去。院中不平處的積水寧寂了,讓一大滴一大滴的雨砸在上面,水花四濺。
四
四小螺號說山里全是他的爺爺。
看小螺號出門,我跟在他后面。
在一棵松樹下,他停了下來,抬頭仰望。
“這是我爺爺?!?/p>
松樹兀自立著,不言不語。我拍打了一下松樹,小螺號拉開了我:“別拍打,爺爺老了,禁不住疼?!彼ё錀U,把頭頂在樹桿上,像頂著爺爺的肚皮。
太陽從樹叢里下來,我挪了一下身子。推算著這棵松樹的年齡。這棵松樹的原始性尚存,貼近樹桿,就能嗅到一種氣息,有點甜,有點香。太陽把殘留的露珠趕下來,好久好久落在地上。一滴滴到我脖子上,沒有清涼,有一絲溫熱。我閉了眼睛,等著這些溫熱消褪。
“這是我爺爺?!?/p>
小螺號指著一塊大石頭。石頭側臥,極像一個老人在酣睡。我累了,抬起屁股坐到石頭上。小螺號咬著牙,推了我一把,我仰面栽倒在石頭后面。小螺號沒有扶我,拭擦著石頭,問:“爺爺,你能喘過氣來嗎?我不知道他會坐到你身上?!蔽遗榔饋?,盯著這塊石頭。我抬起手,輕輕撫摸,石頭上的溫度柔和,我摸到了皮膚的感覺。
這次,小螺號沒有推我。
在一個地洞前,小螺號拉住了我。
“這是我爺爺?!彼牧艘幌率?。
這是一個專為捕獵設置的陷阱,里面已長滿了青苔和花草。小螺號坐在洞旁,說爺爺我想你。洞里發出沉悶的一聲響,是一只青蛙在往上跳。沒有支撐點,它跳起來后仍落在了洞底。洞底的草彎曲了一下身子。又直起腰。
“這青蛙不是你爺爺吧?”
小螺號拔了一把草,向我扔過來。草根上的泥打在我臉上?!澳銧敔敳攀乔嗤苣?!”他攥著拳頭,對我吼叫。
洞壁上零散掛著的各種毛呈顯著不同的顏色,有的發灰,有的發白,有的發紅。小螺號對我說那是老虎的,那是豹子的,那是狼的。我望望洞底,洞底的草下好像跑著各種動物,它們擁擠在一起,抱團取暖的是它們的骨頭。
松樹、石頭、地洞。三個不同的爺爺擁在一起,我不知怎么擺布,才能組成一個完整的小螺號的爺爺。松樹從地洞里鉆出來,樹根旁偎著一塊石頭。它們是三種不相干的東西,惟一能聯系的是松樹根會從地洞中的動物骨頭那里吸收點養分。
爺爺的氣息撲天蓋地。我仰面睡覺時,看到了爬在梁上的爺爺的眼睛。他眼里的清澈中有一棵松樹,有一塊石頭朝我眨眨眼,爺爺的眼睛成了地洞,黑漆漆的,深不可測。
五
我打開背包,取出那本《約翰生傳》,翻了兩頁,便扔下了書。我拉開背包,里面還有一本發黃的書,是古龍的《多情劍客無情劍》。取出書坐到門檻上,我盯著那個叫阿飛的少年看。
幾片落葉像李尋歡的飛刀,在門口寂立。風跑,落葉在樹上搖晃。那個叫阿飛的少年,抑或是青年,在雪地里,孤獨得像匹狼。李尋歡酒中的落寞,雨點一樣紛飛在口中。沒有紅泥火爐。小螺號燒的是柴灶。到做飯時分,只要有火柴,就能燃就柴草。軟的是草,硬的是柴。灶膛里的柴燃盡之后,落寞出的灰燼,縮成一團。
我拉開被子,被子有點沉重。有種潮濕的頹廢。小螺號家墻邊粗壯的樹,把陽光擋在了院外。抖抖被子,還是重。我抖出了一份孤獨。它似被窩一樣壓在我身上。我坐起來,看著蹲在門檻上的小螺號。他像吊在獨秧上的豆角,晃動著身體。扁平的豆角,沒有飽滿。我聽到了令人捉摸不透的風在對白。所有的風有棱有角,遇樹吹樹,遇水吹水。樹葉的合唱把各種孤寂挾裹到一起,形成一股力量。這種力量掀不動屋頂,便憤怒成濤聲。濤聲嗚咽,像一條餓急了的狗在哀鳴。
我問小螺號這些年他一個人是怎樣過來的。小螺號沒有回答。他學了一聲狗叫。我問他為何不養條狗做伴。他笑了,說曾養過三條狗,一條死了,兩條跑了。死了的是吃了不該吃的東西,被毒死的。跑了的兩條,都是公狗。沒有母狗做伴,公狗沒地方騷情。他指著院墻邊的一堆土,說是公狗刨出的。那個坑,也是公狗刨的。他說公狗刨坑的時候,他就坐在門檻上。公狗用前爪奮力刨,好像從土里能刨出母狗,或者是肉。他親眼看見公狗從樹林里叼來一只飛禽,好像是野雞,毛非常好看。它把那只野雞埋在坑中。過幾天挖出來吃一陣,又埋了。等吃完那只野雞,公狗也不見了。
“人呆不住的地方,狗也不呆?!毙÷萏栒酒饋?,他的眼里復雜出很多東西,有狗,有野雞,還有他的爺爺。惟獨不見他父母。
夜幕下來,榆樹溝像一只沒有砸掉皮的核桃,堅硬而且頑固的風過后,便一片沉寂。我的家鄉巴子營的夜晚也靜,但靜得像青棗。脆是脆,用牙一咬便能咬出滋味。夜里漫長的滋味,內容很繁復,有狗吠,有雞鳴,還有各種鳥兒的呢喃。繁復的聲音棗核一般,牙咬不動,就成了風景,在黑夜里亂奔。
我重新回到炕上。閉上眼。沒有睡意。我強迫自己睡覺,沒有用。失眠像只老鼠,肆意地流竄。我拍拍自己的臉,揪揪頭發,心里煩躁得也像沒有母狗的公狗。我坐起來,把被窩扔到一邊,我有了殺死被窩的欲望。我摸到火柴,點著了豆油燈。燈光照亮的只有尺方的一塊。我燃了一支煙,煙霧撲到油燈邊,油燈蠶一樣彌裹在煙霧間。我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盒癟了,我撕開煙盒,扔在地上,跳下炕去踩了幾腳。煙盒居然爆出一聲響。我跳上炕,爬在炕上吹油燈,一口氣接著一口氣,油燈就是不滅。我摸到了一塊東西,砸向了油燈。油燈落地的聲音很脆,那抹豆光,撲閃了幾下,歸于黑暗之中。我扯著自己的頭發,想哭。真想哭。我突然恨起了自己,哪怕學生的作業如山,那是學生的事。我又何必。做了雞群里的駱駝,看起來高大,離了沙漠戈壁,就沒了用處。我跑出屋子,繞著院墻一圈一圈地跑,跑得像狼追逐的野豬。星星也跟著我跑,一天的星星跑得剩下了幾顆,我不知道。我頭疼欲裂,倒在了院中。
六
一雨洗石。院正中露出一塊石頭,隱隱的光澤閃現。石頭蔽在土中,我用手摳。土質硬,指甲摳出了血。我用盆舀了水,在石頭上澆洗。石頭露出真容。這是塊青石板。我掏出眼鏡布,擦拭。石頭尺方,用手拂去,滑膩,潤順。我知道若在南方的宅院,青石的位置是天井的位置。在北方,四合院的正中一般不修附屬物,院門對應的是堂屋門。家中長輩去世,起靈時棺木要從堂屋抬出,至院中擱置一會后再出院門。叫歇靈。小螺號家院中的這塊青石板有何作用,我不好問。小螺號不高興是不會回答我任何問題的。這種學生現在越來越多。他們的學習態度是隨自己性子來左右的。高興或厭惡,決定了他們對書本和老師的親和程度。任性。誰適應誰。做老師,難。做學生,也難。我拾起與泥揉在一起的眼鏡布,到院門外的小溪中洗了,搭在一塊石頭上。榆樹溝的石頭多為青色,小溪與石頭,相偎相伴,小溪沖不走石頭,石頭也不想招惹小溪。它們自由過活,毫不任性。小溪的水是由山泉匯聚而成的。那水,清得讓人捧在手里不忍下咽。我洗眼鏡布時弄臟的水,已無蹤影。
小螺號說,那塊青石板叫罰跪石,也叫思過石。是他太爺從北京背回來的。
這是我太爺。小螺號面對那塊青石板,跪在院中。
我取回搭在石頭上的眼鏡布,重新擦拭著青石板。一個戴著瓜皮帽、身著破舊長衫的人從石頭里來回踱步。破舊的長衫像敗軍的旗幟獵獵在風中。一個身著制服的年輕人跪在青石板的中央,望著戴瓜皮帽的人手中的那本線裝書,滿臉的不屑。線裝書中熱浪涌動,蘭州、西安、北京幾個城市在一口鍋里翻來覆去。戴瓜皮帽的人伸手摸去,蘭州燙得他呲了一下牙,西安燙得他跳了一下腳,北京燙得他甩手而逃。當那個叫宣統的小皇帝在金鑾殿上睡意朦朧時,戴瓜皮帽的人奔回了故鄉,在青石板上長跪不起。那個穿制服的年輕人站起身來,揉揉膝蓋。從偏房里找出了弓箭和一條上銹的鐵槍,用布仔細擦拭。山里熱鬧,村里也熱鬧。山里有的是動物,村里有的是人。穿制服的換了農家衣服,把科舉搭在箭上,面對大山,射了出去??婆e陀螺般滾向何處,穿制服的再也不管。榆樹溝的好就在這里。沒有子彈的喧囂,沒有土匪的騷亂。換了農家衣服的年輕人自在、舒心。那塊叫做罰跪石的青石板,在掃帚底下不再得意,人的腳上的泥塵在它身上拂來蕩去。沒了書聲的院落被鳥雀的聒噪所代替。
鳥聲無邪。
“這些老師好??!”青石板唱出了這句話。我跌坐在一邊,一遍一遍擦拭青石板,青石板上的字浪潮一樣洶涌。小螺號的爺爺把最好的肉、最好的菜送往學校灶上,分文不取。
當幾個城里的老師找到爺爺時,爺爺正坐在院中搓麻繩。滿地的大麻桿赤裸著堆在院中。麻皮在爺爺手中柔軟地滑動。一個被稱作校長的人看到爺爺手中滑動的麻繩,怎么也無法把他跟一上過洋學堂的人畫上等號。校長咳嗽了一聲,爺爺抬起頭,放下手中的麻繩,提過了幾把凳子,讓他們坐。校長說小螺號的父親在全區中考中名列第一,他們是專程來請小螺號的父親去城里讀書的,學費、住宿費、雜費全免。生活費也優惠。校長一氣描繪出了前景。爺爺立起身說:殺雞,宰羊。校長抬手制止。爺爺把麻繩在地上抽了幾下,說:不吃就走人。同行的榆樹溝中學校長拉過校長,耳語幾句,校長說:那就客隨主便。
榆樹溝的家主們都匯聚在爺爺家。榆樹溝的謝師宴是村中最隆重的盛宴。一家招待老師,全村的家主都會聚攏。村里做飯手藝最好的婦女競相亮著自己的絕活,一村里的喜氣隨著老師們的吆五喝六,布滿村中。香氣呼引著吃肉的飛禽,它們騷動在林中。村中的狗在這天團結一致,狂吠不已。飛禽們在山口悻悻著鼻腔,它們在山口齊鳴。爺爺分辨著飛禽們的叫聲,一臉的滿足。
“有你們這份心就夠了。上得越高,走得越遠?!睜敔敹似鹁频蛐iL敬酒時說的幾句話,讓校長琢磨了好長一段時間?!爸x謝你們把他教成了全區第一。我不要第一,我要兒子。出了榆樹溝,他就不是我的兒子了?!?/p>
爺爺的一滴淚滴進酒杯。
開學時,校長沒能等來小螺號的父親。他只身走出了榆樹溝,到了南方。到了什么地方,小螺號說,肯定有海。
海是什么?小螺號說:他一吹螺號,海就響了。
……

李學輝,男,生于1966年,筆名補丁,甘肅武威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一屆、第二十八屆高研(深造)班學員?,F供職于武威市文聯。出版短篇小說集《1973年的三升谷子》《絕看》《李學輝的小說》等,作品發表于《中國作家》《鐘山》《解放軍文藝》《北京文學》等刊物,并被《小說月報》選載。曾在本刊發表小說《女婿》《拉太陽》《背面是姑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