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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花》2019年第10期|海飛:驚蟄——大雨滂沱,人世慌張(外一篇)
    來源:《山花》2019年第10期 | 海飛  2019年10月25日07:46
    關鍵詞:驚蟄 海飛 山花

    2018年3月3號凌晨2時06分,我開始坐在杭州城西一幢寫字樓的辦公室里等待驚蟄的來臨。窗外的雨聲有著一種鋪天蓋地的響亮,這樣的響亮讓我心生安靜??諘绐M長的馬路上顯然已經沒有行人,路燈光潮濕中透著蒼涼和清瘦。我把身子探出窗外,長時間感受著初春最深的夜涼,并且十分愿意暗夜之雨將我打濕。

    我是如此地熱愛著杭州的大雨滂沱。我愿意在這樣涼薄的時分,用探出窗口的半個身子,等待驚蟄的來臨。

    在這之前的午夜時光里,我像一只無聲無息的貓一樣在辦公室里來回踱步,和散落各處的同行用網絡語音開會,熱烈地討論一個叫馮寶的人,是怎樣在上海街頭的雨地里屈辱地跪下,并撿起一塊大洋。一塊大洋有時候不是錢,是一條命。那時候的馮寶從鄉下來到大上海,十里洋場中他不過謀到了一份給大光明電影院畫電影海報的工作。但我還是覺得,他應該算是一名畫家。這位后來成為特工的畫家,最終由慌張轉為篤定。槍林彈雨中,他覺得自己命不會久,那么每一天都是他多出來的日子。

    他想把多出來的日子過得精彩。而大部分人都認為自己的日子不夠多。

    這是一個叫《棋手》的電視劇本,那個叫賀羽豐的小伙子,我想象他干挑挺拔,熱烈而平靜,隱秘而光榮,慌張而美好。上海某棵法國梧桐下,他倚在腳踏車邊,穿著白襯衣并卷起袖子,頭發干凈清爽,他明亮地笑了一下,我就覺得這個叫做驚蟄的節氣就快要來了。

    無數個午夜時分,或者是紛繁雜亂荒蕪的夢境中,我都能聽到隱隱的雷聲滾動,這樣的聲音里充滿著無數的未知。你說吧,像不像人生?

    《驚蟄》海報

    事實上,這單調、冗長的兩年,我一直像是河里的水草,從未露頭但能接受陽光,氧氣和養分,并且在水平面以下搖搖擺擺地飄蕩。比起在空中隨風飄蕩的風箏,少了俊逸多了笨拙。但我曉得的,至少沉默的水草有根,根扎在河床,河床寬大而溫暖。這兩年,我沉浸在小說《驚蟄》中不能自拔,我把這個小說改成了劇本。這個小說在《人民文學》首發,被《長篇小說選刊》和《小說月報》分別選載,入選廣電總局“大眾喜愛的50種圖書”書目……

    我相信關于《驚蟄》,還將會有許多熱烈的故事。我希望她能劍拔弩張,風起云涌,真正像一聲驚雷一樣,撕開云層并讓大地顫抖。我還有一本叫做《驚蟄無比美好》的散文集,即將出版。所以,這兩年我大約是同驚蟄較上了勁。哪怕是在此刻,雨聲未停,人聲未至,一切美好都是在夜的安靜里悄然生長。哪怕茁壯成長的只是一朵苔蘚,那也有著她微不足道的青春,美麗,慌張,甜蜜,以及確實存在的愛情。

    我們的歲月也不能回頭。而慌張并不是一個丑陋的字眼,在多年以前,我開始寫一個叫《大西南剿匪記》的劇本,匪首劉大卯很久沒見著他中意的少奶奶鄭幺妹,他終于把她堵在民國年間的墻壁前,那時候還沒有壁咚這個詞,但他確實是十分壁咚地告訴鄭幺妹,見不著你,我心里慌。

    我還突然明白,人生有時候其實都來不及慌張,一生就已經匆匆而過。

    我十分尊敬的一位叫紅柯的作家,突然離開了這個世界。他曾經寫出那么多美好的文字,比如《西去的騎手》,現在他如騎手般的離去令許多作家和讀者痛惜。事實上,在大雨籠罩著的鄉村,比方講我的故鄉丹桂房,也會有一些人的離世。他們走得悄無聲息,比螞蟻走過的聲音還輕,像是從來沒有來過這世間一樣。他們的消息被二十四個節氣封鎖,并不能傳得很遠。而這個世界本身,天空、大地、歲月,向來都是一如既往的從容篤定,從不慌張地輪回。一位更年輕的經營中文內容管理的女子,在離世前寫下:游歷人間四十二載,我任性過也努力過,歡樂比痛苦多,收獲比遺憾多……她最后說,不必懷念我,盡興去生活,再見。

    有時候,說再見就是再也不見。比如生命,比如愛情……

    杭州地鐵二號線上穿行的地下列車,是我經常使用的交通工具。地鐵站臺白亮的廣告牌上,有二十四節氣的呈現。無數次我會在那幅“驚蟄”的圖前,久久地站立,十分像是緬懷。我想,我緬懷的可能是時間,也可能是過往。我會隨著人流候車,上車,下車,我沉默寡言,和地鐵上所有的男人女人一樣,喜歡用手機來消磨這地下的時間。車上的人們,表情木訥,他們和地鐵一樣,像機器般地生活著,慌張而匆忙,機械而單調。

    一般我會選擇在武林門站下車,從地下回到地上,有一段去往單位的短暫的路。那一次我重逢了雨,而且我沒有帶傘,當我沖進雨陣被雨淋濕時,我的眼睛透過這密密麻麻的雨,看到了馬路四周閃動的都是匆忙的人生啊。一切都靜止了,紅綠燈在更替她的顏色,我突然想,世界會不會定格與靜止。如果是,我愿意是在雨與雨的縫隙之間靜止。最好頭頂一道閃電,春雷滾滾……

    雜亂無章的這個夜晚,斷斷續續地改劇本,寫文字,看窗外的雨陣。事實上我并沒有聽到隱隱的雷聲,但是我相信,驚蟄這個節氣正在趕來的路上。在網上,最終還看了馮小剛唱的《那些花兒》,然后《芳華》里的那些鏡頭在電腦屏幕上再次一一呈現,穿著雨衣的劉峰在雨中捋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說,我是劉峰。

    人生中有多少場大雨滂沱,也就會有無數次的人世慌張 。寫下以上文字,紀念和期待驚蟄。那么,大雨請繼續。那么,凌晨4時08分的杭州,晚安。

    鄉愁是被大風吹散的月光

    壹杯酒

    倒上這第一杯酒的時候,我開始相信,鄉愁就是被大風吹散的月光。如此零碎,細微,溫暖,涼薄,卻又無處不在。月光打濕黑夜中的故鄉,看到那些被風吹散的月光,我就想站在丹桂房村的土埂上痛哭。

    村莊沉睡。我久未謀面的小伙伴們都已人到中年,他們用單薄而且日漸老去的身體,護衛著妻兒老少。我突然之間覺得,人生匆忙,所有經過的碼頭都不能回頭。多少的月光下,我們依稀還只是衣衫單薄的少年。多少的月光下,我們又突然發現雙鬢有了零星的白發。在風塵里打滾,我們變得參差不齊的城府和世故,精明,以及些許的狡黠。只有月色是潔白的,像童年時課桌上未曾寫下一筆一劃的紙張。而面對著沉睡的黑黝黝的村莊,以及那些在月色之中休眠著的各式人生,我大抵是能想見明晨村莊或被大霧封鎖,或被陽光披灑,如果天氣寒冷,可能還會見到一層玉樹臨風的白霜。

    有人說溫一壺月光下酒。那么故鄉,白霜也是一種酒 。

    貳杯酒

    其實,我的半個故鄉在浙江諸暨一座叫丹桂房的村莊,我的另半個故鄉在上海市楊浦區龍江路。我是被風吹來蕩去的蒲公英。作為一株普通的植物,曾經有那么一片短暫的光陰里,我的故鄉甚至是江蘇南通縣一個叫環本的地方。我在那兒用我最青澀而美好的年紀服兵役三年,在時隔二十五年之后,我曾踏進陳舊的人去樓空的營房。遼闊與空曠,會增加你的孤獨感,我就是站在營房操場上那個有著強烈孤獨感的人。只有軍號不滅,軍令不滅,腳步聲不滅,口號聲不滅……所有的記憶,都是不滅的。

    我在杭州已經生活了十二個年頭,我覺得我就是杭州的一粒塵土,或者移植成功的蒲公英。在微信和各種通訊技術如此發達的今天,我躲在露臺上搭建的玻璃房里,數一寸又一寸的月光。我總是會在一些熱鬧過后的安靜里,突然惦記沉睡在夜色中的丹桂房。在玻璃房里看見風吹月光,也看見雨打屋瓦,那么激烈與溫情,俗世與雅致。我也在玻璃房里寫下了大量的文字,在這狹小的空間里徘徊、喝茶、打電話,吃瓜子。凡人總是會做一些凡人才做的事,我也不例外。我家露臺上搭建的玻璃房當然屬于違建,在拆違的呼聲中,玻璃房結束了她七年半的使命。

    我覺得玻璃房的消亡,其實就是一種生命的解體,痛徹我的心肺?,F在,當每一個夜晚來臨,我可以直接走向一貧如洗的露臺,月光可以自由拍打在我身上,但我覺得我長久地站在午夜的露臺之上,是對玻璃房的一種懷念與默哀。

    有人寫下床前明月光的詩篇。那么故鄉,請允許我的露臺也成為一首長詩。

    叁杯酒

    露臺之上,握著一杯醇厚綿長的海半仙同山燒,那是故鄉的味道。寒意陣陣的午夜,我想到了親愛的山海。山海兄,這是我的第三杯酒,別來無恙,先干為敬。

    唐山海是在1940年沉悶得要發瘋的夏天走下火車的踏板的,他聽到知了的聲音在上?;疖嚹险敬似鸨朔仨懫饋?,那響亮的聲音在1940年明晃晃的陽光下,恍然是我們的前世所看到的場景和聽到的聲音。此后并不漫長的歲月里,他無數次站在黃浦江邊,孤獨得像一根木頭電線桿一樣,站在那個年代的月光下。風吹起黃浦江上潮濕的月光,連那時候的槍聲也仿佛是受潮了。

    2017年整個漫長的夏天里,我都在寫一個叫《唐山?!返男≌f。唐山海的故鄉在湖南,這個叫做“湘”的地方對我來說神秘而且遙遠。風在城市的上空激蕩與盤旋,我是風中拉著一只拉桿箱的匆忙的旅人。風吹起了我日漸稀疏的頭發,也吹起一片稀薄的月光。在十分匆忙的人生中,有一個聲音說,到故鄉去。

    然后我就出現在丹桂房村的土埂上。于《麻雀》而言,《唐山?!肥欠?。而于我而言,杭州城是我的番外。

    都在唱月亮走我也走,那么故鄉,走來走去就是各種模式的人生。

    肆杯酒

    我曾經在杭州城一個叫葉青苑的小區里虛度過四年的光陰。適當的時候,我會選擇沿著運河河水的方向走走。拱宸橋上是有月色的,賣魚橋上也有,信義坊也有……可見我是如此地熱愛著運河。

    江楓是拱宸橋邊一個穿著長衫的書生,無數個夏天,他喜歡泡在運河的河水里摸青殼螺螄?!秲染€》的故事開始的時候,他站在拱宸橋上的一堆月色中,和一個叫汪五月的姑娘望著一條條船從橋下經過,前往江蘇。然后他帶著一個叫小歡的小女孩,來到上海灘尋找小歡的媽媽安娜。而失蹤的安娜此刻正在汪偽76號特工總部的監獄里,站在小窗口一小縷瘦骨嶙峋的月光中思念小歡。之前的靈隱寺,曾經被一場白雪覆蓋,清秀的鐘聲里,零星的槍聲在某年的冬天響起。江楓作為穿著長衫的行刺者,當過一回比荊軻更失敗的刺客。而更早以前的吳山,日本人的炸彈讓小歡失去了一只手。失去手就等于失去童年,她同江楓一樣猶豫的眼神,在杭州城的民國年間粗糙而簡略地掠過了。

    這是我的小說《內線》中的情節。我一直在想,有些人文可當得了書生,武也可以成為特務。

    李白兄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那么故鄉,江楓站在拱宸橋上的月色里,也是對影成三人的。

    伍杯酒

    我喜歡一部叫做《明月幾時有》的電影,也喜歡著這部電影的海報。海報做成了通緝令的樣子,我們被酒通緝,被欲望通緝,被情感通緝,被家長里短,被凡塵俗世,被所有的灰塵通緝。我們整個的人生,是一場被通緝的人生。

    而月光,是這一場場通緝的見證者。她十分平靜地看著這一切事件的發生。

    我喜歡張國榮的一首歌,叫做《風繼續吹》。悠悠海風輕輕吹冷卻了野火堆,讓我突然覺得,野火堆是如此的在冷中有暖,在暗夜中有光。海風,春風,暖風,寒風,狂風,臺風,以及世界上所有的風。我一直都在等待著他們的降臨。而被大風吹散的月光,是不是我們人生的一個個??空菊九_上能看到的最憂傷和美麗的風景。

    杜甫兄說,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那么故鄉,你到底是照亮了我幾分清瘦的鄉愁。

    陸杯酒

    如果你站在丹桂房村的土埂上,向南而立,左手是溪水以及溪水發出的聲音,當然也有月夜升騰的水氣;右手是一座安靜得像一張黑白照片一樣的故鄉,偶爾有某戶人家一盞黃燈昏暗虛弱的亮起,像故鄉睜開的一只老花眼。我曉得的,我能聽到月色的聲音,這聲音就像是潮水,一記一記拍打,一記一記讓你的頭發在這樣的聲音里被打濕,變白,甚至眼神都在此時老去了。人終歸要老去的。

    在這樣的靜夜,可以想一想的是慘淡或美好的人生。那些過往像一場無聲的膠片電影,在劇終以前,呈現各不相同的片斷。這其中有美好,鮮花,酒,音樂,愛情和月亮,這其中也有陰謀,殘酷,暗夜,叛變和病痛。我曉得有一位朋友,在加官進爵的路上一路狂奔,他最害怕的是被擠軋與退休。我也記得一位早年故去的朋友,安靜地長臥在楓江邊的山腳,墳前長草,墳后是猩狂的野花,并且月光普照。那么神秘、詭異,又透著一種陰森的美麗。這時候我們才曉得,我們只是大地上奔忙的螞蟻,大地提供了一個場地,讓各式人等在這個世界上經過并稍作停留,最后不留痕跡。甚至都沒有閃爍過流星的光芒……

    有人這樣唱:天上海上沒有路,月亮在偷著哭。那么故鄉,讓我在丹桂房這條彎彎曲曲如漫長人生的土埂上,為我和我親愛的兄弟姐妹號啕大哭。就像小說《人生》中被城市拋棄的高加林,在家鄉的土地上跪地痛哭:這人生哪……

    柒杯酒

    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

    我不是詩中的戍邊將士,我只是鎮守著人生的邊關,我只是面對明月舉起我手中的第七杯酒,我只是想說,那么故鄉,你若平安靜好,就是我寄念于你的思緒與牽絆;我若月光加身,就是你加蓋在我身上的不朽商標。

    那么故鄉,我最后還是要同你講的。我始終相信,鄉愁就是被大風吹散的月光。

    海 飛,小說家,編劇。曾在《收獲》《人民文學》《十月》《當代》等刊物發表小說500多萬字,大量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等多種選刊及各類年度精選本選用。獲人民文學獎、國家五個一工程獎等多個獎項。著有小說集《麻雀》《青煙》《像老子一樣生活》《菊花刀》等多部;散文集《丹桂房的日子》《沒有方向的河流》《驚蟄如此美好》等多部;長篇小說《驚蟄》《花雕》《向延安》《回家》《唐山?!返榷嗖?;影視作品《驚蟄》《麻雀》《旗袍》《大西南剿匪記》《隋唐英雄》《花紅花火》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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