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19年第11期|夏笳:愛的二重奏(節選)
魏老師:
您好!
冒昧打擾。我叫李圓,是生態與環境研究中心的學生。去年我選修了您主講的“后人類時代的愛情、婚姻與生育”這門課。我很喜歡您講課的風格,喜歡您推薦的書和電影,喜歡每一次課上的案例分析和專題討論。期末作業我提交的是一篇調查報告,內容是關于近年來熱議的“無愛婚姻”現象。
還記得在一次課上,您跟我們分享了一部紀錄片:《破解愛情密碼》。片中提到,本世紀初一支科研團隊通過一系列神經生物學實驗,揭示出人類在戀愛不同階段中大腦的活動狀況,由此發現愛情與大腦中獎勵系統之間的關系——尤其是腹側被蓋區、前額皮質與伏隔核等這些與多巴胺活動有關的區域。換句話說,愛情的腦科學機制與成癮幾乎一模一樣。之后十幾年間,科研人員通過更多研究找到了打開和關閉這些大腦獎勵機制的方法。相關技術和理念曾在全球范圍引發多次激烈爭論,最終逐漸被大眾所接受,并進入許多國家的醫療保障體系。如今的孩子在出生之后兩到四歲之間,會在醫療中心對神經與激素水平進行一次全面調整,以降低孤獨癥、抑郁、偏執、厭食、肥胖、成癮等各類精神與行為失調的發生概率。在此過程中,與愛情有關的神經回路(也就是通常所說的“情鎖”)會被關閉,等孩子十八歲成年之后,自己選擇是否打開。這個過程是不可逆的,也就是說,鎖一旦被打開就不能再關上。
在通過影片了解這段歷史時,我不禁想到自己的父母,想到他們曾不止一次對我提到,在他們那個年代,成長是一件多么艱難的事。這話我以前不太明白,畢竟在我的印象中,那是一個鼓勵消費和享樂的年代,人們互相攀比,鋪張浪費,資源與環境問題也沒有像今天這樣緊迫。那個年代的孩子被比作“溫室里的花朵”,這個比喻在我看來非常貼切。他們沉迷于溫室里的幸福,看不見更不在意這幸福背后的代價。
因此,我一直很難理解父母所說的“成長的艱難”,以為他們夸大其詞。但在看過紀錄片之后,我開始對此產生強烈好奇。之后我又看了一些當年的文學和影視作品,發現“成長的艱難”的確是其中一個反復出現的主題。故事主人公總是沉迷于各種對自己明顯沒有好處的事情:抽煙、喝酒、打架、欺負同學、談戀愛、打游戲、反叛父母、離家出走,甚至觸犯法律。他們似乎無法管理自己的情緒和欲望,也不懂得如何與人溝通,如何尋求幫助。因為把太多時間和精力浪費在這些不值得的事情上,他們大多沒有目標也缺乏計劃,找不到屬于自己的前進方向。很多人甚至成年之后依舊如此,之后又用這種糟糕的態度影響下一代。我有時候為這些故事中的人物生氣,有時則替他們難過。
除此之外,這些未成年人之間的關系也很糟糕。那時候沒有LINGcloud—— 一種擬想的近未來技術,通過具有智能的云狀終端進行各類信息交互。這一技術為教育領域帶來了巨大變革——也沒有社區學習中心,學生們會花費大量時間在所謂的“學?!崩镞^集體生活,進行低效率的被動學習。學校里氣氛壓抑,特別是男性和女性學生之間總是故意彼此疏遠,甚至帶著惡劣的性別偏見相互攻擊嘲弄。如果一男一女關系親密,大人會擔心他們“早戀”,同伴也會嘲笑和排擠他們。奇怪的是,大多數故事卻又都是關于“早戀”的,內容在我看來荒誕而幼稚。比如A喜歡B,B卻不知道,但是A身邊的C和B身邊的D都知道了,但是C和D又分別喜歡B和A,諸如此類亂七八糟。好像這些青少年除了分分合合哭哭鬧鬧之外,再沒有其他更有意義的事情做一樣。
因此我想到寫郵件向您請教。魏老師,您認為這些文藝作品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當時的真實情況,又存在多少藝術夸張?過去的孩子當真過得那樣糟糕嗎?
期待您的回信。
順祝
新春愉快,幸福美滿!
學生 李圓
李圓同學:
你好。
來信收到。感謝你與我分享這些問題與思考。
我虛長你十歲,但依舊可以算是你的同代人。你所提到的年代,對我來說同樣算是“史前史”。所以我無法用親身經歷來回答你的問題,只能根據有限的認識探討一二。
的確如你所說,“成長的艱難”在過去的漫長歲月里,一直是文學藝術中的重要主題,也由此產生出很多經典作品。然而,這一切已經不知不覺被技術進步所改變。如今的我們,已經很難以過去的方式去理解《紅樓夢》中的世界,也無法欣賞像林黛玉那樣每日沉溺于感傷的少女。我們不會像哈姆雷特那樣優柔寡斷,更不會像奧菲利亞那樣瘋狂而死。我們活得理性、得體、正直、友愛。如果說青春傷痛是一場熱病,那么我們則有幸免疫。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可能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溫室花朵”。
你問我這些作品中有多少真實或者藝術夸張成分,我想不同作品大概千差萬別。你問過去的孩子是否當真過得如此糟糕,我只能說,每一個年代都有每一個年代的不同,大多數情況下難于比較。你、我的父母輩甚至祖父母輩,正因為早早識得愛情滋味,才得以收獲與眾不同的人生經歷與體驗,得以成為他們自己,得以孕育我們。我們可以站在后來者的立場上批評他們,但這樣的批評之所以成立,不過因為我們是后來者而已。
不知道這樣的觀點,你是否能夠接受?
若有不同意見,歡迎繼續來信探討。
順頌
春祺
后人類研究中心 魏敬之
魏老師:
感謝您的回信。我承認您說的有道理,但依然有一些疑問。
在您看來,小小年紀就識得愛情滋味未必有那么糟糕。那么我想問,您對那些選擇推遲解鎖的人又怎么看?
我從一些調查報告和論文中了解到,有一些人在十八歲成年時,會選擇推遲解鎖時間。之后每一年生日那天,他們都有一次機會重新選擇,其中很大比例的人會選擇繼續推遲。甚至最早一批接受上鎖的人中,有一部分至今還沒有解鎖。這樣一群人過去很長時間都一直處于匿名狀態,對身邊的人隱瞞,并被視作異類。但近年來他們卻頻繁在公眾場合發聲,成為無法忽視的社會現象。
推遲解鎖的原因有很多。有一些人是出于時間、精力與經濟方面的考慮,他們希望能在青年階段集中精力學習和自我提升,等經濟條件穩定后再開始戀愛。另一些人則是因為對戀愛過程中不可避免的焦慮、失落、挫敗、自我否定等負面體驗感到懼怕,希望等自己精神成熟,做好充足準備后再來面對。還有一些人對愛情持一種否定態度,認為戀愛中的人是自私的,只關心自己的個人幸福,看不見其他許多人的不幸,甚至認為戀愛的人是因為找不到更有意義的事情做,只能把談情說愛當作人生中的頭等大事去忙活。
此外還有一種觀點認為,其實人一輩子并不是非要戀愛不可的。就好比在過去,在人類無法掌控自己生育過程的時代,人們普遍相信女人一定要生兒子,男人不能和同性結婚,違反了這些就是違反“天道人倫”。但隨著技術進步和社會發展,今天的人們已不再相信這些。同樣,當我們有能力掌控愛情的開關時,也就到了反思愛情神話的時候。
比如過去人們都相信,愛情是幸?;橐龅谋U?,但現在有越來越多的人在不解鎖的情況下找到了合適的伴侶,并結婚和生育后代。我上學期末提交的作業,就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初步比較了這種無愛婚姻與傳統婚姻之間的區別。調查數據與案例分析顯示,前者比后者更加穩定,婚后幸福指數更高,甚至在性生活的滿意度方面也略勝一籌。在其中一個案例中,一對無愛夫妻在結婚五周年紀念日的時候一起去解鎖,希望為婚姻增添更多浪漫激情。但在此之后不久,他們卻相繼愛上了別人,最終離了婚。
我想知道,您對這個問題又怎么看?是贊成還是反對?您覺得愛情對于個人生活來說是必要的嗎?
依舊期待您的回答。
祝好!
李 圓
李圓同學:
你提的這個問題十分有趣?;蛟S你還記得,我們曾在課上討論過愛情在現代社會中的演變。工業革命之前,婚姻絕大多數時候只與政治和經濟有關,愛情被視作婚姻的障礙而非原因,即便夫妻之間也不會相互表達愛意。隨著現代社會到來,愛情所扮演的社會角色發生了一系列變化,從小資產階級的白日夢,到打破這夢境的革命風暴。
到了本世紀初,愛情已成為無處不在的文化政治和生命政治,每一次心動都意味著一輪新的“生產—消費”循環:逛街、購物、吃飯、看電影、贈送禮物、旅行度假、舉辦婚禮、購置房產、裝修布置,以及通過各種社交媒體展示這一系列內容……與此同時,人們在這重重關卡中筋疲力盡,只能不斷降低期待,去風險更低且更可控的游戲中尋找快感,而后者總是會源源不斷地被生產出來。于是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選擇不談戀愛。
由此產生出關于愛情的悖論:一方面它似乎在游戲中扮演最重要的角色,另一方面又被踢出游戲之外。就好像幾十年前曾一度流行過的那些講述宮廷愛情的故事,看似所有女性角色都以爭得皇帝的愛為目標,但其實真正的戲劇張力與皇帝無關,而只存在于那些女性角色之間。
從這個角度來看,所謂“愛情”理論上只是一種意識幻象而已。而無愛群體以及無愛婚姻,則從實踐角度提供了打破這類幻象的另類可能性。
最后,恕我冒昧地問一句:你寫信詢問這些問題,是因為你個人有什么困惑嗎?如果不介意分享的話,我也愿意繼續聆聽。
祝好!
魏敬之
……

夏笳,本名王瑤,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西安交通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副教授,加州大學河濱分校訪問學者,從事當代中國科幻研究。從二〇〇四年開始發表科幻與奇幻小說,作品七次獲得銀河獎,四次入圍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出版有科幻作品集《關妖精的瓶子》《你無法抵達的時間》《傾城一笑》,著有《未來的坐標:全球化時代的中國科幻論集》。作品被翻譯為多種語言。英文小說Let’s Have a Talk發表于英國《自然》雜志科幻短篇專欄,英文作品集A Summer Beyond Your Reach: Stories將于二〇一九年底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