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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文學》2019年第11期|曉航:遺世(節選)
    來源:《青年文學》 | 曉航  2019年11月05日09:04

    省城的齊大帥日子過得不能再好了。

    齊大帥個子不高,頭圓而壯實,他一臉橫肉,表情威嚴。齊大帥從來都是招搖過市,騎著高頭大馬睥睨一切地走在省城的主要街道上,后面跟著一大群衛士、參謀,彰顯出他的不可一世。齊大帥本是北洋時代的一個軍閥,后來成了國民政府的某省主席,軍政大權一把抓。

    齊大帥有個寶貝兒子叫齊志元,是個無所事事的浪蕩公子哥兒。齊志元也像他爹一樣濃眉大眼,五短身材,肥胖的脖子后面都是肉棱兒。他不學無術,滿腦子糨糊,仗著父親的權勢在省城之中橫行霸道。齊大帥雖然寵自己的兒子,但是也知道讓兒子這樣下去不行,不歷練一下,早晚得讓人賣了。于是,齊志元先是在父親的授意下,在省城娶了親,又去清遠縣,當上了縣長。

    上任伊始,齊志元就毫無保留地把一副無賴嘴臉顯露出來。他把縣城里所有能吃的地方都吃了一遍,所有能玩的地方也都玩了一遍,然后,把目標鎖定在翡翠坊。那里的姑娘個個活色生香,他最終看上了一個叫作梨花的姑娘,納她為妾。

    齊志元假模假式跟梨花過了一段時間,就開始找借口往外跑。他聲稱是外出考察,其實是帶著人騎著馬去周圍四里八鄉打獵,當然,他在曠野山川中追逐各種動物的同時,也沒忘了尋歡作樂。

    梨花一看齊志元這么快就不見了蹤影,覺得既然齊志元如此,自己不如也抽空出去逛逛。起初,她并沒什么目標,就是大把大把地花齊志元的錢,買衣服喝茶吃飯打麻將。后來她又琢磨,干脆偷偷去找過去的熟客廝混,這樣既能賺點外快,又能打發無聊的日子,要不然她會閑死的。

    雖說齊志元沒心沒肺,但他身邊的人并不都是傻子,沒過多久大家就發現,少帥新娶的姨太太常常神龍見首不見尾。那幫壞小子商量了一下,決定把這個發現告訴齊志元,齊志元是在一次酒足飯飽之后聽到這個消息的,他一邊剔著牙,一邊歪著頭懷疑地問:“真的?”

    “少帥,是真的?!睘槭椎膮⒅\說。

    左右的人都心虛地看著他。

    “那她能去找誰呢?”齊志元問。

    “這個……就不大好說了?!眳⒅\說。

    “不大好說是啥意思???”齊志元繼續問。

    “就是……人不固定的意思?!眳⒅\小心翼翼地說。

    “啊,那我明白了,她又出去鬼混了,對吧?”齊志元恍然大悟。

    眾人不敢吱聲,齊志元摸著腰間的那把德國制小手槍琢磨著,隔了半天,他才說:“哎,對了,我還沒玩過捉奸呢,要不,咱們玩一次?”

    齊志元就這樣決定去捉奸,他的妙計是放長線釣大魚。梨花什么也沒發覺,她還是照例由著性子外出。齊志元派了人一直在后面跟著,但梨花總是逛街,跟蹤的人也沒看出什么來。終于有一天她出了城,跟蹤的人回來報信,齊志元立馬率領參謀、副官和馬弁急追而去。

    他們很快就看見了梨花,她坐在一輛黃包車上,車飛馳到了城外某處,梨花下車付了錢一路步行而去。齊志元遠遠地看到她一扭一扭地走著,那身粉色的旗袍在初夏的景致中分外扎眼。齊志元一邊跟蹤一邊納悶,她這是往哪兒走,到底要干什么去呢?梨花下車后走了很久,她從大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上了一片高坡,不久就消失在草木剛剛繁盛起來的夏天里。

    齊志元帶著人策馬而行,他們也向高坡爬去。等到上得高坡,齊志元等人立馬被眼前的美景震驚了,在廣闊的平原上是一望無際的薰衣草,那漫山遍野的紫色讓人感覺天堂似乎近在眼前,他們互看了幾眼,臉上都露出驚詫的神色。大家縱馬向前,不久就看到遠處的地平線上,有一座古塔高高聳立,它大概有七八層高,通體黃褐色,遠遠看去有一種滄桑感。

    “那是什么所在?”齊志元揚起馬鞭問。

    “少帥,那個叫作清風致遠塔,據說是唐代一位鄉紳當年所建……”一個副官回答道。

    梨花確實去找了一個男人,那個男人就住在那座清風致遠塔里。梨花仰起頭在塔外叫了幾聲,男人走出來。他身材極高且瘦削,長發,大胡子,頭上戴著綠色荊冠,身穿白色粗布長袍,腳上蹬著一雙草鞋;這身打扮太仙風道骨了,遠遠望去,梨花就像和神仙站在一起。

    兩個人開始并肩漫步,他們一路熱聊,慢慢消失在宏大的紫色背景之中。很奇怪,齊志元看著此情此景心中并沒有恨意,反而有股說不出的好奇。這時旁邊的副官和參謀問道:“少帥,我們現在怎么辦?”

    齊志元想了想,一拍腦袋說:“走,趁他們不在,咱們去塔里看看?!?/p>

    眾人聞言,策馬直奔古塔而來。到了跟前,眾人下馬,一起抬頭看塔。它古樸、巍峨、蒼勁、堅韌,但也顯露出一絲頹敗,很多磚石都風化了,有的地方被燕子筑了窩,有的地方空空如也像一張沒牙的嘴。眾人拾級而上走入塔中,在第三層他們發現了那個男人的住處。整個居所整潔異常,屋子里的桌椅板凳床全是用木頭做的,房間中滿是各種綠色植物,正中間的墻壁上鋪掛著整整一墻的薰衣草,燦爛奪目美不勝收。眾人看得出神,如此新奇的景象真是前所未見。他們又來到塔頂,塔頂有一個露天的平臺,空間寬闊,可以暢然四顧。清風徐來,齊志元看看背后的千年古城清遠縣,又望望面前一望無際的薰衣草,不禁大聲感嘆道:“這真是神仙待的地方??!”

    齊志元并沒追蹤下去,而是帶著人閃了,路上大家對塔四周的環境贊不絕口,反而沒人提起梨花。兩天之后一個副官打聽出來,高個子男人叫費得天,據說是從國外留學回來的。齊志元又派人盯了幾次,結果讓他相當驚訝,梨花似乎與高個子男人真沒什么,他們僅僅是塔下相見,然后一起在薰衣草的天地中漫步、聊天而已,有的時候,費得天會站在高坡之上引吭高歌,而梨花就坐在一旁癡癡地聽著。

    梨花是做得出這種事兒的,齊志元想,這是洋范兒,她之前在省城待過,看過電影,也聽過收音機,翡翠坊的姑娘都喜歡西洋玩意兒。齊志元雖說不學無術,但對于奇技異能之士還是相當敬仰的,他由此莫名地對費得天有了好印象,甚至產生了興趣,直到某一天,他決定親自去拜訪一趟。

    那天,齊志元換上便裝,身穿長袍馬褂,頭戴黑色禮帽。他騎馬到城外,然后下馬獨自走上平原。在無窮無盡的紫色中,他走了一會兒就已經氣喘吁吁了,來到清風致遠塔時,已經口渴難耐,他走入塔中高喊一聲:“有人嗎?”

    費得天正在三層打坐,他閉著眼睛,心無旁騖,聽得叫聲,他睜開眼站起身,來到樓梯口向下望去,只見一個胖子正摘下禮帽,露出一張汗津津的臉向上望著。

    “這位大哥,有何貴干???”費得天溫和儒雅地笑著問道。

    “水,先生有水嗎?我是一個過路人?!饼R志元說。

    “有水,您上來吧?!辟M得天非常友善地說。

    齊志元聞言拾級而上,上來之后,他一屁股坐在門口的一張長條木凳上,費得天端過來一碗清水,齊志元一飲而盡。

    喝完水,齊志元環顧了一下四周,不禁贊嘆一聲:“先生,你這地方倒真是別具一格?!?/p>

    費得天笑笑,說道:“過獎了,大哥是哪里人?”

    “我是省城人,來鄉下走親戚,走得渴了,就來討一碗水喝?!饼R志元說。

    “原來如此?!辟M得天說。

    此時,齊志元看到費得天的長桌上放著一些紙張,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數字和符號,齊志元畢竟上過高中,雖然所學早已扔到了爪哇國,但是那些數學公式他還是看得出來的。

    “先生難道是數學家嗎?”齊志元饒有興趣地問。

    費得天看看那些算式,半開玩笑地說:“也許吧,但我覺得自己更像一個修行者?!?/p>

    齊志元點點頭,然后又想起了另一個問題:“請問先生,這地方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你怎么會住在這里?”

    “這位大哥應該是不知道將軍墓的傳說吧?”費得天反問。

    “不知道,愿聞其詳?!饼R志元瞪起銅鈴大眼。

    費得天于是似笑非笑地娓娓道來。他講起明末有一位李將軍,本是當地守將,清軍入關后,橫掃華夏,李將軍奮力抗清,不幸被俘殉國。李將軍手下的一位幕僚,在李將軍被處斬之后,將李將軍的尸身偷偷埋葬。為了防止李將軍身后被人騷擾,幕僚決定一輩子為將軍守墓,后來幕僚在彌留之際,留下遺訓,讓子子孫孫祖祖輩輩給李將軍守墓,那位幕僚正是費得天的先祖,費得天就是在國外學成之后回歸,繼承祖訓,為李將軍繼續守墓的。

    故事說完,齊志元驚呆了,這位幕僚太忠義了。

    “那,那個墓在哪兒呢?”齊志元問。

    “就在這一片一望無際的薰衣草平原下面?!辟M得天指指窗外,聲音有些沉重,“這個塔本來建于唐代,后來被天火所燒,是我祖上一磚一瓦重新蓋起來的,后來,我們家族的很多人都曾在這里住過,現在輪到我了?!?/p>

    “厲害,這種忠義之舉真令人嘆為觀止啊,兄弟佩服!”齊志元聽到這兒不禁高高拱起了雙手。

    齊志元神情肅穆地回到了縣政府,他的胸中滿是浩然正氣,心中異常感動。正在玩麻將的副官、參謀和馬弁一看他昂然而歸,馬上圍了過來,關心地問:“少帥,怎么樣?微服私訪有何收獲?”

    “大有收獲!”齊志元晃著胖胖的手指著天空說。

    在縣長辦公室里,齊志元把他聽到的故事向眾人口沫四濺地講完,隨即拍著桌子感嘆道:“一門忠義啊,這就是大帥諄諄教導我們的,做人要忠義第一?!?/p>

    一幫副官馬弁聽了都不住點頭,連連說:“沒錯,沒錯,少帥說得對,這樣的忠義之士真是世所罕見?!?/p>

    可這時,一個小時候讀過私塾、后來上過軍校的參謀弱弱地說了一句:“可是,少帥,我覺得有點不對啊?!?/p>

    “怎么不對?”齊志元瞪起眼睛問。

    “我覺得他的這個故事是編的,歷史上就有這么個類似的事兒,好像也是明朝的,跟這個很像,但是那家人姓佘……”參謀說。

    “???”齊志元一聽就愣了。

    齊志元幾天之后又去找費得天,他的探索精神上來了,想去問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兒。這一天,天高云淡,齊志元來到塔前時,費得天正在一塊巨石之上打坐,他頭戴綠色荊冠,一襲白色長袍,雙腿盤起,閉目安坐。齊志元不敢造次,停下腳步。一會兒費得天睜開眼,開始活動身體,他做出各種復雜的、令人匪夷所思的支撐動作,看得不遠處的齊志元目眩神迷。

    好半天,費得天才做完,齊志元走過去仰起頭問他:“先生,你剛才在做什么?”

    費得天認出了他,笑著說:“這不是那位過路大哥,怎么,這回又路過這里?”

    “正是,小弟要在縣城小住幾日?!饼R志元順口說,此時他覺得自己還挺機靈的。

    “我做的叫瑜伽,是從天竺古國傳過來的?!辟M得天回答說。

    齊志元聽了頗感高深。

    “先生,上回你說的那個故事,不是應了明朝的舊事吧?”齊志元又試著問。

    費得天一聽,毫不介意地說:“我華夏民族有幾千年的歷史,這種忠義之事絕不止一件,都是可歌可泣的?!彼敛毁M力地就把齊志元的質疑給擋了回去。

    齊志元一時語塞,費得天看向遠方,抬起手指向東邊說:“這位大哥,看到遠方那座橋了嗎?”

    齊志元順著費得天的手指向東望去,果見一橋。于是問道:“那不是清遠橋嗎?”

    “沒錯,清遠河在它下面流了一千年了?!辟M得天感嘆一聲。

    齊志元特別神往地看著熠熠閃光的河水和古韻盎然的石橋,不知為什么,費得天的話似乎充滿了魔力,讓他的胸中涌起一股相當激蕩的懷古之情。

    “我當年從國外留學回來,很多問題在我心中懸而未決。有一天清晨,天剛剛亮,我走上清遠橋,看到白霧之中,一個白胡子老人坐在橋欄桿上,正望著清遠河低吟,我走過去想聽聽他在唱什么,可他的鞋忽然掉到橋下去了……”費得天說。

    “哦?然后呢?”齊志元覺得有趣。

    “于是,我走下河岸,把老先生的鞋從河水中撈了出來?!辟M得天笑著,居高臨下地望著齊志元說,“結果,那天早上,他的鞋一連掉了三次,我連撿了三次?!?/p>

    齊志元摸著下巴聽著。

    “第三次我把鞋撿上來之后,老先生笑了,他對我說:‘小伙子,孺子可教也,來,有什么不明白的,盡管問我?!?,我跟老先生對談了三天三夜,他跟我談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給我打開了一扇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那個世界太廣闊太復雜了?!辟M得天說。

    “神奇?!饼R志元不禁贊嘆道。

    “我后來就到這座塔里獨居,我一邊修煉,一邊思考,想看看能不能用老先生教給我的方法,對天地萬物有個更深刻的理解?!辟M得天繼續說。

    齊志元帶著崇敬的心情回到縣政府時,眾副官馬弁依然在吃喝笑鬧,齊志元把他聽到的故事告訴了大家,他一邊講一邊感嘆,眾人聽完面面相覷,皆不敢吱聲。齊志元看到大家面色異樣,就詫異地問:“又怎么了,又有什么不對嗎?”

    “少帥,這不是張良撿鞋的故事嗎?”一個馬弁小心地說。

    “???是嗎,有這故事?”齊志元大驚。

    眾人看著他,都飽含同情地點點頭。一個副官接著說:“少帥,這個故事呢是漢朝的事兒,我們從小就聽過?!?/p>

    “媽的,太欺負人了,敢屢次欺騙本少帥?”齊志元聽了勃然大怒,他掏出腰間的小手槍狠狠地拍在桌子上,“去!給我把他抓來,看我不斃了他!”齊志元大叫。

    副官參謀們聽了都立刻勸他:“少帥,且息雷霆之怒,莫發虎狼之威,現在是民國了,都講法律,不能隨便抓人,他不過是講了個故事而已?!?/p>

    “可本少帥咽不下這口氣,敢這么戲弄本少帥,吃了熊心豹子膽啦?”齊志元氣呼呼地說。

    “沒事兒,少帥,咱們等著他,等他有把柄落在咱們手里,再辦他也不遲!”大家建議說。

    看起來,這是一個陰天,但是實際上這是一個晴天,只不過是蝗蟲來了。

    飛蝗遮天蔽日地從西北方向振翅而來,到了清遠城外,它們在天空中不斷地盤旋,陽光被飛蝗擋住,天空漸漸暗了下來。清遠城內的百姓都憂心忡忡地抬起頭,他們知道飛蝗落到哪里,哪里就會草木不生,精光一片。

    有一句老話,叫作旱極而蝗。據說這一回又是西北大旱造成的惡果,千百年來,人們對于飛蝗幾乎束手無策,面對它們的侵襲,人們只能在內心暗暗祈禱,希望飛蝗能盡快遠走高飛,轉戰他處。

    在城外的高坡之上,費得天一直站在薰衣草花海之中向天空仰望,幾天來,他看著鋪天蓋地的飛蝗也是相當不安,飛蝗越飛越低,它們似乎就要降落在薰衣草田里。費得天很無奈,他非常心疼地看著眼前繁榮盛開的薰衣草,恐懼地想象著它們被吃得絲毫不剩的情景。

    情急之下,費得天忽然引吭高歌起來,那是一首大跨度的西洋歌劇選段,他的聲音圓潤高亢,能量飽滿,聲浪直沖天際。飛蝗聽到歌聲好像受到了驚嚇,如同遇到了沖擊一般迅疾彈開,振翅向上。費得天繼續唱,他的歌聲不停地奔向四方,蔽日的飛蝗不情愿地向后退卻,可它們并不甘心,而是趁著歌聲的間隙不斷撲向費得天,它們還從未遇到過對手,不相信人類可以與它們抗衡。飛蝗的戰術很狡猾,它們采取了持久戰的辦法,就等著費得天體力枯竭,但是,它們錯了,費得天精神飽滿,神采奕奕,他持續地把歌聲送上天空,從早到晚,一刻也沒有停歇過。

    清遠城的人們當然也聽到了費得天的歌聲,那種優美的、昂揚的、從沒聽過的歌聲不斷飄向城中。最終,飛蝗忍不住飛走了,它們餓了,填飽肚子對誰都是第一位的,它們決定去別的地方用餐,反正天下之大足夠它們翱翔。費得天看著飛蝗大片大片地離開,他一下子躺倒在薰衣草之中,歌聲停止,他躺在花海之中看到了被遮蔽了很久的太陽,那是一個劫后余生的傍晚,夕陽無限,正火紅地落向地平線。

    一九三五開春的時候,梅遠和知靜決定去找大表姐黎貴華。

    梅遠和知靜是表姐妹,家境都還不錯。兩人都是省城國立第一高中的畢業生,受的是正規的新式教育,畢業之后兩人試著考了大學,無奈因成績不佳而落榜。兩人回家閑待了兩年,無所事事之中經過幾次商議,姐姐梅遠建議去大表姐那里轉轉,既能見見世面,也能看看有什么機會,興許還能找個工作。

    大表姐黎貴華一直生活在北平,據說,大表姐是個新青年,她很文藝,在北平認識很多社會名流。姐妹倆給大表姐寫了封信,大表姐當即回信表示熱烈歡迎,她們于是啟程去了北平。下火車伊始,就見到了來接站的大表姐,她非常熱情,毫不猶豫地把兩人請到家里同住。兩人心里很是感激,不過讓她們始料未及的是,同住的還有一個男人。但是大表姐很西洋式地一聳肩,用英語說:“小事兒一樁,別在意?!苯忝脗z人生地不熟,一時又去不得別的地方,只好硬著頭皮住下來。

    沒想到,這僅僅是驚奇的開始,很快,姐妹倆發現大表姐似乎沒有正經工作,每當問她在哪里上班,她都語焉不詳。每天,大表姐都睡到日上三竿,而且常常有不同的男人來找大表姐聊天,有教授,有藝術家,也有作家,大表姐與這些男人盡力周旋,她并不在一個人那里駐足,而是跟不同的男人上演著不同的戲碼。最刺激的是,有一次兩個男人不期而遇,當著大表姐的面吵了起來,大表姐左右阻攔才沒讓兩人動手。那天晚上,受到了驚嚇的大表姐決定搬家,她帶著姐妹倆連夜逃出了那間不知道誰給她租的公寓。深夜,在一個朋友的平房里,剛在地鋪上躺下來的大表姐嗚嗚地哭了起來,大表姐一邊哭一邊自問:“什么才是真正的愛情呢?我該愛誰呢?”姐妹倆躺在另一張地鋪上默默地不敢出聲,大表姐哭了半宿才停下來,她很坦白地說,從明天起,沒人會再給她錢了。

    還好,事情很快峰回路轉。大表姐不久之后就找到了一份工作,做了一份小報的記者,她畢竟神通廣大,交際面甚廣。大表姐迅速恢復過來,又開始參加各種飯局,繼續被各種男人追逐。

    姐妹倆在北平待了一段時間,開始商量未來的出路,雖然大表姐極力幫忙,但兩人還是暫時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兩人在是走還是留的問題上有了不同的想法。姐姐梅遠一直對大表姐充滿了敬仰,她覺得新時代的女性就是這樣子的,大表姐是個完美的典型,她們應該在北平多待一段時間,多適應一段時間;而妹妹知靜則覺得大表姐頗有外強中干之嫌,表面風光實際上如同水中浮萍,無非是靠男人生活而已。兩人小小地討論了幾次,妹妹知靜的心漸漸軟了,她從來都是聽姐姐梅遠的。誰承想,還沒消停幾天,大表姐那邊又生事端,有一次,她跟某個男友大吵一架,痛哭一場后跟那個男友分了手,大表姐回來之后告訴兩個妹妹,那個男人一直在騙她,他原來是有老婆的。過了半個月,她突然決定跟另一個新男友出國留學,當她把這個消息告知姐妹倆的時候,兩人驚得無言以對。

    姐妹倆最終和大表姐道了別,沒有選擇地回了省城。大表姐坐著輪船漂洋過海而去,她一到國外就開始寫信回來,在信中,她帶著不可抑制的興奮談起了國外的各種奇聞異事,她繼續鼓勵姐妹倆,作為新時代的女性要過新的生活,不要走那種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不分青紅皂白就結婚生子的老路,女人又不是工具。姐妹倆雖然在生活方式上有分歧,但是她們都還是非常認可大表姐的觀念的,大表姐無疑對她們產生了深刻的影響。恰在此時,知靜的母親不放心知靜到處亂跑,就準備依媒妁之言,把知靜嫁給一個陌生的年輕人。知靜嚇壞了,她當然不干,趕緊來找梅遠商量怎么辦。

    兩人商量之后決定跑——逃婚。究竟跑到哪里、去干什么她們也不知道,但她們覺得再也不能隨隨便便任人擺布了。于是,她們大著膽子偷了家里的錢就急急忙忙上路了,她們也沒想跑太遠,就在省界之內漫無目的地飄蕩著,她們心里想的是大表姐的那句話,行萬里路比讀萬卷書管用,所以不如先走出去,看看這個大千世界再說。

    梅遠和知靜從省城來到了清遠縣。

    清遠縣是千年古城,小城安靜祥和,人民平和從容,城中到處是明清時期的老式建筑,城外有一條清遠河繞城而過。梅遠和知靜找了一家干凈的客棧住下,她們小憩了一下就開始在城中閑逛。清遠縣的街道不算很繁華,街兩邊的商鋪,走半天也就逛完了。姐妹倆商量著要不要去山里看看,聽說清遠的山區還是很美的??墒莾扇艘淮蚵牱街?,清遠縣交通不便,從清遠縣城到山區每兩天才有一趟公共汽車,兩人只好回客棧干等,幾天之后,才趕上一趟開往山區的汽車。

    那天上午,汽車開出了縣城,去往山區的路不平坦,相當顛簸。這是一輛老爺車,年頭很久了。車上人不多,正值六月天氣,車中悶熱,乘客們都在上下起伏的車廂中昏昏欲睡。知靜堅持了一會兒也開始犯迷糊,梅遠沒睡,她腦子里一直在胡思亂想,忽然,她看到車窗外不遠處有一大片紫色的花田,她被那片廣大的紫色震驚了,它們燦爛、深遠、無邊無際,她連忙推旁邊的知靜說:“妹,醒醒,你看那是什么?”

    知靜坐正身子,揉揉眼睛,她定睛瞧了一會兒才說:“這是薰衣草吧?我在書上見過?!?/p>

    “太美了,它是做什么用的?”梅遠問。

    “我忘了,那本講植物的書放在家里了,回去之后我可以查查?!敝o說。

    “要不,我們下車去看看吧?”梅遠忽然心血來潮地建議道。

    “這行嗎?”知靜驚訝地問。

    “這怎么不行?反正我們是出來玩的啊?!泵愤h反問。

    “好吧,那不管了,我們先下車再說?!敝o迅速地附和道。

    梅遠和知靜下了車,她們飛奔著向薰衣草花海跑去?;êo邊,她們快樂地徜徉其中,薰衣草的香氣彌漫在空氣里,兩個女孩子開心地笑著,她們相互追逐、嬉鬧,一會兒,遠遠地有哼唱聲傳來,那旋律異常優美,如夢如幻,遙遙地飛向天際。

    她們循著聲音尋覓,就在薰衣草花海的盡頭,有一座高高的古塔,它滄桑雄渾,飽經歲月的磨礪。她們來到塔前,仰望許久,圍著塔轉了一圈,看到一個木門,就走了進去。

    在塔的第三層,她們見到了仙風道骨的費得天。費得天閉著眼睛,在房子中間打坐,他被綠色包圍,房間中有一種令人無比舒暢的芳香。梅遠和知靜對看一眼,費得天聽到動靜卻并不睜眼,而是繼續打坐。良久,費得天才睜開雙目,他上下打量一下兩人,問道:“兩位姑娘有何貴干?”

    “我們是路過,剛才是您在哼唱嗎?”梅遠問。

    “是的,我一般休息的時候會唱?!辟M得天笑著點點頭。

    “先生,您唱的是什么?”知靜弱弱地問。

    “那叫《夢幻曲》,是個叫舒曼的外國人作的,很美的一首曲子?!辟M得天說。

    兩個女孩兒前段時間總聽大表姐提外國人名,現在一聽覺得相當親切。

    “先生,您在國外留過學嗎?”梅遠大著膽子問。

    “是的,我在國外讀過幾年書?!辟M得天淡定地笑笑說。

    知靜聽了,敬仰之心油然而生,本來她一進門就被費得天的綠色荊冠和白色長袍所震撼,他極其簡單的幾句話和平和的微笑更讓她隱隱感到一種強大的氣場,再加上人家留過洋,那就更不得了了。

    “我們能在塔里邊轉轉嗎?”梅遠這時又問。

    “請便?!辟M得天很爽快地說。

    梅遠和知靜聞言就上了樓,她們上上下下把古塔逛了個遍,當兩人再次坐在費得天面前時,知靜由衷地說:“先生,您這里的環境真是美極了,您的樣貌和狀態也與眾不同?!?/p>

    費得天不緊不慢地笑了笑,他給兩人分別倒了茶水,兩人一嘗,清香無比。

    “這就是我正在體驗的一種新的生活方式,與自然相通,放松而自由地生活?!辟M得天慢條斯理地說。

    “是這樣??!”知靜不自覺地感嘆起來。

    “而且,這種生活方式非常適合你們這樣的新女性?!辟M得天盯著知靜的眼睛說,“在這樣的生活中,一個女性會被告知,她天生就是美的,女人要學會愛自己,如此,女人的一生才是充滿活力的,才是有價值的?!?/p>

    在費得天的注視下,知靜的臉莫名地紅了起來,心跳得有點快,不知為什么,她瞬間就被費得天的話擊中,她覺得他說得太有道理了,自己因為被優美的歌聲和薰衣草吸引,遇到了這樣一個神仙一般的人物,聽到這樣深刻的話語,真是幸運極了。

    兩人與費得天交流良久,方才暈暈乎乎從塔中走出來。

    “姐,我覺得我們遇到了一位真正的大師,費先生的教導真是聞所未聞?!敝o興奮地說,她的眼中甚至泛起淚光。

    “是的,這位先生真是一位世外高人?!泵愤h也很激動。

    “我們應該多來聆聽他的教誨才是?!敝o感嘆道。

    梅遠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往塔下走了一小段,忽然轉過頭對知靜說:“對了,妹,你注意沒有,先生房間里的那種香氣相當獨特,那到底是什么香氣?”

    費得天的歌聲逐漸引起了越來越多的人的注意,在清晨、中午、傍晚,甚至子夜人們都會聽到那遙遠的歌聲,沒人知道這個人為什么唱歌、唱歌給誰聽,但從都覺得很好聽。

    自從飛蝗離去后,有關費得天的傳說也多了起來,有些還算符合實際,有的卻越來越神乎其神。很多女人開始去找他,在對歌聲的探索中,他向她們介紹了房間中珍藏的留聲機,并且放音樂給女人們聽,他還和她們對話、漫步,跟她們談論那些特別新奇的西洋思想。有時,他說著說著就會情不自禁地唱起來,用不同的曲子表達對于世界廣闊的看法,他嘗試握著女人們有些顫抖的手,告訴女人們,她們是多么美麗,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活著,活出自我。女人們驚奇地聽著、思考著,“自我”這個詞兒對她們來說是第一次接觸,卻直指內心。他說,女人不是誰的附屬品,她應該就屬于自己,這些石破天驚的話讓女人們在薰衣草的香氣中變得激動與沉醉。

    梅遠也和別的女人一樣,被費得天輕易征服了,她和她們都認為他是一位真正的思想大師??墒敲愤h又比別人清醒得早一些,相對于崇拜感日升的知靜,她在那種暈暈乎乎的情緒中,很快找到了一個確定性的線索。梅遠不僅鼻子很好使,而且愿意比其他女人多問一個為什么。梅遠和知靜后來又幾次拜訪了費得天,費得天照例跟她們倆云山霧罩地聊了很久,興之所至時,還會拉起知靜白嫩的小手輕輕撫摸,知靜羞得低下頭,但是又相當享受地任大師拉著,梅遠啥也不說,她只是笑嘻嘻地看著。當費得天習慣性地帶著她們走向思維巔峰時,梅遠才問了一個她最想問的、相當實際的問題,她說:“大師,您房間里的香氣從何處而來?”

    “從來處來……”費得天相當縹緲地說。

    “您是說就是從這個屋里來的吧?”梅遠依然往實際里問。

    “哦,是的?!辟M得天遲疑一下說。

    “它到底是一種什么香氣?”梅遠追問道。

    “是一種從自然中生長出來的香氣?!辟M得天繼續沿著飛仙的思路說。

    “我是問,是什么東西能散發出這種香氣呢?”梅遠緊追不舍。

    “是大自然發出的啊?!辟M得天說。

    “可是大師,大自然不是一種東西是很多種東西啊,到底哪種東西能發出這種香氣呢?”梅遠刨根問底。

    “哦,是這樣,它是一種薰衣草的精油散發出來的香氣?!辟M得天不得不坦白說。

    “精油?”梅遠沒聽說過,她非常感興趣,“什么是精油?”

    “就是一種從植物當中提煉出來的油,國外很早就有這種方法?!辟M得天解釋說。

    “那這么說,您現在有這種精油?”梅遠問。

    “當然有,我自己就能從薰衣草之中提煉它?!辟M得天回答說。

    梅遠得到了最想要的答案,她幾乎瞬間就捋清了思路。大師對于人們的吸引是全方位的,他的歌聲可以吸引人,思想可以用來討論,但只有大師房間之中那種香氣是可以賣錢的。

    梅遠和知靜商量之后決定回家,她覺得這是一個機會,兩人能做一件自己可以掌握的事情,開拓一種屬于自己的生活,就像大師說的那樣。梅遠建議,兩人分頭回家借錢,然后來清遠縣開店——賣那種香氣。知靜覺得家人會阻撓,梅遠則很有把握地說:“你跑了一次,姨媽已經嚇壞了,他們既然不能扣著你,就只能由著你了?!被厥〕侵?,姐妹倆又去拜訪了大師,梅遠向大師提出了一套相當現實的方案:她們姐妹倆銷售大師提煉的精油,大師負責提供產品,然后兩邊分利。她本以為這會是一場艱難的游說,大師未必對這些俗務感興趣,但是沒想到,從來都是高蹈的、超越世俗的大師幾乎瞬間就答應了;他還特別感興趣地說,他的精油有的是,想要多少都行,另外,定價別太高,要薄利多銷。

    不久,在清遠縣城的縣府前街上,一家味道生活館開張了。這家生活館的店面不算小,進門是玄關,轉過玄關,視野豁然開朗,屋子里全都是簇新的原木家具,四壁布滿各種青翠碧綠的植物,店中央擺著四排白色的實木貨架,貨架上平鋪著一溜兒暗色的玻璃瓶,瓶子里都盛放著油狀物,屋子里飄著一股濃濃的香氣。

    這些油是這家味道生活館的關鍵,它是一種從薰衣草中提煉出來的精油。生活館沒開幾天,就開始有人過來打探。這個商鋪的名字太新鮮了,而且進來的人尤其是女人們一聞到那種奇異的香氣,幾乎瞬間被就打動,莫名其妙地亢奮起來。第一個大手筆購買精油的是梨花,她本來就是費大師的擁躉,這一天她正在逛街,走進生活館的那一刻,她馬上醒悟過來這是大師房間里的香氣,于是立刻拿出一把大洋嘩的一聲丟在柜臺上,買了好幾瓶。

    很快翡翠坊的姑娘們也來了,姑娘們聽自己的偶像梨花說這種精油既能美容養顏,又能舒緩情緒、改善睡眠,馬上跑來搶購。翡翠坊的姑娘們起了示范作用,縣城的婦女們也聽說了精油的好處,她們遲疑了一段時間,就三五成群地來看這種新奇的產品,時尚不分階級,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當她們走入生活館之后,立刻敏銳地判斷出,精油的香氣是某種相當綜合的表達,它代表了某些時髦的新思想以及這種思想指導下的新生活。誰都愿意過新生活不是?

    不知從何時起,店中出現了費大師的肖像畫,那是一張不太高明的油畫。它被掛在店的正中央,費大師居高臨下、充滿愛意地看著走進店中的每一個婦女,他的眼神迷離,寬寬的臉上帶著迷人的笑容,走入店中的婦女們很少能逃過這么有魅力的微笑,這是梅遠獨特的設計,她深知費得天對于女人的吸引力是致命的。生活館還借此推出了特殊的體驗活動,店里承諾,只要購買一定數量的精油,就可以跟隨大師體驗半天的“自然派”生活,包括和大師漫步在薰衣草花海,跟隨大師進行瑜伽練習,聽大師談論思想。

    ……

    曉航:小說家,現從事貿易工作。一九九六年開始創作,發表作品一百五十萬字,中篇小說《師兄的透鏡》獲得第四屆魯迅文學獎。出版有小說集《有誰為我哭泣》《送你一棵鳳凰樹》《舊夢如花》《所有的豬都到齊了》,長篇小說《游戲是不能忘記的》等?,F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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