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東vs鐘嵐:不要按一種模式生活,又按另一種模式創作
韓?東:你是學電影的,也拍了這么多年的電影,怎么會想起來寫小說?
鐘?嵐:我覺得這也是一個自然的過程,因為就個人表達的范疇來說,電影有其特殊的局限性,這與電影這種藝術形式的本質有關,也與電影行業的環境有關,很多不適合電影的表達就要依靠其他藝術形式,而小說具有一種不同的自由度與靈活性,可以滿足我的表達所需。
韓?東:我們知道有不少作家、詩人后來都去拍電影了,你卻從電影轉到了寫作,可謂逆向而動,顯然需要一定的底氣。這底氣從何而來?
鐘?嵐:第一個還是強烈的表達欲,有話要說就得設法說出來,不管用的是什么形式;第二個是電影與小說有很大共通之處,除了都是敘事藝術外,電影創作的第一步也是寫作,多年的劇本創作讓我積累了不少寫作經驗,加上讀小說看電影一直是我常年的習慣,所以進行小說創作也應該是一種必然吧。
韓?東:請談談你參與的電影,特別是你親自執導的電影。
鐘?嵐:我在參與過的影視劇中大多是副導演之類的職務,與個人表達基本無關,可談性不大,而真正有意義的是在您執導的電影《在碼頭》中作為演員的經歷,這是一段緊張而奇妙的過程,讓我對于演員創作有了新且深的切身體會。
我自己執導的是二〇〇九年的《湮沒》,這是我個人出資拍攝的獨立電影,劇本也是自己寫的。拍攝此片是想表達一種“被人改變之后再去改變別人”的人生體悟,手法上也比較含蓄,屬于個人風格探索階段的作品。除了實踐層面的意義,這部電影在我個人的藝術道路中還具有更重要的價值,而且是在多年以后才逐漸顯現出來的,包括現在的小說寫作都與其有關,我也由此感到命運的微妙。
韓?東:再請分別談談當編劇和當演員的經歷,你認為哪一種工作(電影范圍內)比較適合你?各有怎樣的體會心得?
鐘?嵐:編劇應該是在學習電影時就開始了,那時在學校寫了不少短片劇本并拍攝了兩三個,之后又陸續寫了幾個電影長片劇本,題材有情感、青春、公路、科幻等,其中包括《湮沒》的劇本,近兩年也受邀為朋友寫電影劇本。
做演員最早是在《湮沒》中出演了一個碟店老板的角色,后來在一個朋友陳驥的短片《不羈夜》中演了一個作家,您也是看了這個短片方決定讓我出演《在碼頭》中的處長一角,再之后就是演了您執導的話劇《妖言惑眾》中服裝店老板一角。
編劇和演員這兩種工作其實我都很喜歡,適合且互不干擾的情況下我都會繼續從事。編劇我認為是個“向內”展開的工作,在構思寫作的過程中需要深入內心,審視、衡量、檢驗,經過不斷地調整,最終達到一種言之有物、完整、力量又恰好平衡的狀態。而演員我覺得是個“向外”展開的工作,在開始的角色分析、一些特殊的表演設計之后,我會比較依賴直覺,讓表演進入一種下意識的狀態,同其他演員和環境產生自然的作用與反作用,這個過程每次都讓我很興奮,也很過癮。因我本身是個性格較內向的人,編劇寫作其實是與我本性相似的工作,而表演作為一種相對的、外化的工作,也起到了對我精神世界一種有益補充的作用。
韓?東:以后,你還會去拍電影嗎?
鐘?嵐:如果時機條件成熟肯定還會再拍,因為我有很多想表達的東西是需要通過電影來實現的。
韓?東:你是一九八〇年出生的,在這個年齡段上開始寫作,也比較少見。你認為和比你開始時間早的作家相比,你的優勢在哪里?
鐘?嵐:我想我在電影方面的創作心得是我與其他作家區別開來的一個地方,我的小說肯定會受到電影的影響,尤其是在故事的組織方式上或許與很多一直從事小說創作的人思維方式不同。另一個更重要的方面是我個人的經歷和生活環境,這讓我形成了自己的涉獵認知面和關注點,繼而才能有比較特殊的創作空間和角度,像類似《白云樓上》這篇小說中的內容,之前表現過的人應該不多。
韓?東:《白云樓上》是你的第一篇小說嗎?為何選擇這樣一個題材?剛開始寫作的人往往從自己的生活中獲取靈感,但《白云樓上》寫的卻是一些中年人,甚至是老年人。關于這一點你是怎么想的?
鐘?嵐:《白云樓上》并不是我的第一篇小說,我之前還有一個帶有個人自傳性質的中篇,題材是成長和家庭,只是暫未發表,這兩個小說之間也有相通之處。
選擇《白云樓上》這個題材首先是其原型事件中吊詭的趣味性吸引我,而所在環境與相關人物我也很了解,其實仍可算是從自己生活中獲取的靈感。至于為何選擇中年與老年人為主,我倒沒有刻意為之,只是因為這個故事發生在這個年齡段的人之間更能體現其意味。在我之前的那個中篇中,雖然主要人物是青年人,但也出現了一些不同年齡段的人物,他們作為一個整體共同組成了小說中的世界。
韓?東:很多人早期的作品往往寫個人經歷,角色也多半是第一人稱,如果不是第一人稱是第三人稱,那個人多半也是作家自己的化身。即使不是作家自己的化身,一般也只有一兩個角色。而你這篇《白云樓上》卻寫了一組群像,這一選擇又是基于什么樣的考慮?
鐘?嵐:群像故事的豐富性和趣味性一直是我所喜歡的,尤其在電影領域,這種類型長久不衰,《七武士》《十二怒漢》《陸軍野戰醫院》《盜夢空間》等都是這一類型的杰出作品,動作、推理、諷刺、懸疑等各種敘事需求都能在其中得到發揮。我這篇小說之所以選擇寫一組群像肯定是受到了這類電影的影響,不過并不是刻意為之,而是在構思之初潛意識中就做出了這樣的選擇,群像的形式無疑很適合這個故事。
韓?東:《白云樓上》的故事基本上發生在一個獨立的時空里,這又是一種難以處理需要很強的技術手段的事,你為何總是挑選困難的(在開始階段)?還是,你認為這樣寫并不那么有難度?
鐘?嵐:這篇小說其實寫得比較順利,素材準備好之后基本是一氣呵成,沒有多大的阻力和較勁感,這可能也與我之前的編劇經歷有關。劇本都是塊狀寫作,必須在有限的時空內完成一定的戲劇任務,這種長期的訓練應該是對某些類型的寫作有潛移默化的裨益作用。
韓?東:你認為寫作者需要的最重要的品質是什么?
鐘?嵐:忠于本性是我覺得最重要的,哪怕與外界很多東西格格不入。塔可夫斯基說過:“不要按一種模式生活,又按另一種模式創作。虛假永遠不會成為創作動力?!蔽矣X得他指的就是有關本性的問題。此外就是要有自己的判斷力,通過個人的觀察和思考來產生智慧與悟性,從而形成獨特的藝術直覺。
韓?東:哪些作家曾對你產生過影響?
鐘?嵐:我最早看的是一些日本作家的小說,如村上春樹、川端康成、夏目漱石、谷崎潤一郎等,后來又看了契訶夫、布考斯基、菲茲杰拉德和卡夫卡,中國的包括《紅樓夢》、湯顯祖的古典戲劇、沈從文的小說,現當代的有您的小說,還有談波、趙志明、曹寇的我也看過一些,這些看過的作品應該或多或少都對我產生了影響。
除了文學,電影也是很重要的一塊,其中小津安二郎和塔可夫斯基對我的影響應該是最大的,無論是小說創作還是電影創作。
韓?東:下面有哪些寫作計劃?
鐘?嵐:還是想先寫一些中短篇,素材主要來源于同輩和父輩的經歷,打算在有限的篇幅和時空內敘述一些人事和精神層面的變遷,另外還想嘗試點非現實的虛構故事。
韓?東:你認為電影和小說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在你個人那里,兩種不同的工作你又怎樣處理它們的交集?
鐘?嵐:如果除去技術層面、語言系統、受眾,以及互為素材和靈感來源這些常規的不同點與關系外,單從創作的初衷和目的來說,我認為二者并無不同,據我所知巖井俊二的每部長片都會伴隨自己寫的同名小說一同面世。小說和劇本我都將繼續創作,時機成熟仍會拍電影,我想二者之間并無矛盾之處。
韓?東:你的小說語言給人最明顯的感覺就是“老道”,這種語言上的訓練來自于何處,和寫劇本有關嗎?
鐘?嵐:一定是與劇本寫作有直接關系,因為劇本要求的就是語言精練精確,長期習慣使然。

韓?東:中國當代最重要的作家、詩人之一,為“第三代詩歌”的標志性人物。寫作詩歌、小說、劇本,導演電影、舞臺劇。

鐘?嵐:導演、編劇、演員。參與創作的作品有電影《湮沒》《在碼頭》《若有女人》,話劇《妖言惑眾》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