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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鐘山》2019年第5期|雷平陽:布朗山記(二)
    來源:《鐘山》2019年第5期 | 雷平陽  2019年12月12日08:58

    在布朗山,在班章村

    在班章村之巔的三垛山

    老茶農走出初制所

    看見了低飛的燕子

    心中的甘甜味道正從天上飄下來

    在亂云中發芽。在迷霧中開花

    在細雨中飛遠

    在人間經過

    云中的夏花,霧中的秋葉

    是傳說中最絢爛的生、最靜美的死

    而眼前的秋葉卻在山頭修煉

    在初制所得道

    在山外美人們手中升仙

    云霧中,一切都是我

    我又什么都不是

    一切遠在天邊,一切近在眼前

    看不著很大的世界

    也不用看很小的命運

    更曉不得我是哪一位茶農

    但一片茶葉看得見另一片茶葉

    它們是云霧中的注視

    是停在樹上的眺望

    它們是會飛的眼睛

    是天晴后會飛走的眼睛

    越野車從勐混壩子駛過,道路兩邊的傣族寨子、寺廟、秋收后的田野,一律的頭頂著安靜而又滾沸的白云,無限接近幻象中的海市蜃樓。云南大多數壩子的盡頭,不是湖海,而是高山,勐混這一用傣語命名的地方,漢譯為“河水倒流的壩子”,它的盡頭、邊界、隔壁,自然也是大地在舒展平滑的腹部之后,向著天空舉起乳房、肩膀和頭顱的群山綜合體。但是,當越野車駛進布朗山系,沿著兩旁長滿了山茅草和飛機草的盤山公路向上躍進時,每一次我都感到了一個世界的開始,它們竟然沒有任何的鋪墊與過渡,仿佛人的身體,腹部與頭顱不是一個整體。山并不陡峭,可它是突然升起來的,而且因為它的升起,稻谷天堂的末端迅速壁立著立體的櫸樹、栗樹、金礦和云霧里的山寨。一片片茶樹林,也因此像天空里的喬木,自由地浮動在散漫的煙霞之中。即使是你曾見識過的植物和鳥禽,當它們瞬息之前還不見蹤跡但在瞬息之后已經直撲你的眼前,你的詫異與喜悅都將難以復述。令我更為詫異與喜悅的是,當越野車因為道路施工臨時堵塞在那座金礦與南溫老寨之間的斜坡上,我下車抽煙時,公路邊的芭蕉樹下,竟然有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那兒抽煙,對,不是詩人中的任何一個人,他是著名的莽漢、豪豬、隱逸者和豪飲者,酉陽人李亞偉!

    篇首詩歌《秋日小酒》,是他寫于老班章之巔三垛山的急就章。據與其同行的鄭旺強說,那是中午,李亞偉在一棵香樟樹下獨酌,老曼峨、小班章,青色的一條條山梁全在腳底次第呈現,他快活得像個走在鵲橋上懷春的少年。酒至微醺,他便欣欣然躺倒在茶樹林里,不準人們找他、喊他的名字,一直躺到黃昏的酒席又開始了,他才喜上眉梢地走下山來,夕照里,笑得滿臉全是牙齒。

    “你知道馬悠嗎?就是那位病逝于老班章山中的德國生態學家?”見到李亞偉之前,我重訪了老班章。坐在酒桌上,班章村村長門車低聲問了我一句。

    屋子里光線不足,長期的柴煙又將四壁和各種家具熏黑了,圍坐在圓形竹桌邊的十來個人,因此,表情都很模糊,小廟里的石菩薩似的,一動不動。但當門車提及馬悠,每一尊石菩薩都分別晃動起身子來,有人用手搔頭,有人端起酒杯便喝,甚至有人用哈尼語輕聲耳語,關于老班章村過去貧困的追憶而陷入凝重的空氣也才開始活泛起來。

    “是啊,你認識馬悠嗎?”一個身著迷彩服的中年男人又追問了我一句。作為中德合作的“西雙版納熱帶雨林恢復和保護項目”的德國方組長,馬悠博士曾在西雙版納生活了十三年時間,堅持致力于當地熱帶雨林的修復與再造,于2010年1月26日因心臟病突發病逝,長眠于老班章天籽山中。其租用的六千多畝老班章種植旱谷的輪歇坡地,即天籽山,以《易經》六十四卦象作為大自然運作法則,修復和再造“萬有”,使之在人們的目光之外悄然重返太初,成為西雙版納雨林中的一片高海拔雨林。但他以生命為代價成就的雨林孤本,在其病逝后遭遇了一場荒火的襲擊,火因不明,人力之工受損嚴重。為此,面對門車等人的發問,我一時不知他們的用意。而且,我并不認識馬悠,知道馬悠這個人也是因為云南杰出的攝影家吳家林先生的介紹。家林先生的話語譜系中,能得其贊美者,除了布列松、馬克、呂布及攝影黑皮書封神的幾位攝影家之外,已經少之又少,而馬悠就是這少之又少的人中的一個。據家林先生說,馬悠曾向他詳細介紹了1886至1888年法國湄公河·瀾滄江探險隊從越南深入云南境內探險的諸多塵封的驚心動魄的往事,并向他推薦了《加內報告》一書和探險隊員路易·德拉波特關于云南的銅版畫。當然,推介雨林傳奇不足以讓家林先生對馬悠推崇備至,關鍵還是馬悠對西雙版納雨林所懷持的傳教士一般的敬愛之情。

    二十年來,一直行走在西雙版納的土地上,沒有結識馬悠,我至今仍然引以為憾??赡且粓龌幕鸺捌鋫餮?,還是令我隱隱約約地覺察到了因為利益或其他什么元素導致的雨林和雨林中人與他之間的敵意,而我始終無法確認敵意的滋生是否與馬悠有關,如果有關,是什么樣的因素令其引火燒身?當然,憑著旁觀者的直覺和生態主義者理性的判斷,無論這種敵意是否具有合法性,我都會這么認為:那肯定是一場沒有預謀的荒火,當文明的火種點燃之后,這一場荒火在短時間內欲將其成果焚為灰燼的價值觀有違于人倫,唯有大自然本身能夠承擔其所帶來的重責。傳言不可信,尤其在老班章普洱茶被神話之后。

    所以,我沒有立即回答他們的提問,而是覺得他們之所以開門見山地提起馬悠,必有其訴求。我心里暗想,該以什么方式才能從他們口中獲取有關馬悠的準確信息?最簡單也最有效的方式當然就是喝酒,為此,我端起面前的酒杯抽身站了起來,提議大家干了這一杯。哈尼族人的熱血從來就是由愛、忠誠和烈酒組合而成,只要你的血管里有著同樣的熱血,并讓他們心領神會,彼此欣然赴醉,他們就會把你當成親人。令我意外的是,這場酒席沒有朝著酣暢淋漓的方向發展,幾杯入腹,門車很快便把話題重新引到了馬悠的身上?!艾F在的老班章村,凡是喝普洱茶的人肯定都知道它。老班章古樹普洱明前春茶,一公斤有的賣出了十多萬甚至幾十萬元,可以說已經成為了普洱茶的象征。每到春茶上市的時候,每戶人家里至少有兩到三個茶商等著收茶,供不應求。老班章家家戶戶建起了別墅,買了豪車,錢多得叫人想都不敢想象……”話說到此處,門車突然打住,望了我一眼,又將目光往席上的村民臉上掃了一圈,聲音變得低沉起來,“可是,在2002年以前,我們每家人主要靠養豬、養牛和養毛驢掙一點錢,茶葉十來塊錢一公斤還沒有人要。我記得那是2003年,家里有兩個女兒在勐海上學,我連給她們交學費都成問題,只好外出去幫人種地,希望靠賣苦力改變一下家庭困境??墒?,靠賣苦力能掙多少錢呢?年底,要過年了,刨掉日常開支,我身上只有兩百塊錢,不知道這年該怎么過,回家的勇氣都沒有,害怕面對一家老小期待的目光……”

    屋子里寂靜得像沒有人一樣。墻角里做飯的火塘有一縷白煙從暗處升起來,仿佛是從同樣漆黑的屋梁上垂下來的白紗,沒有散開,卻也沒有形成發光體。桌上有兩個年輕人明顯不適應這沉凝的氣氛,端起酒杯,招呼大家接著喝酒,但被門車制止了。

    “就在這個時候,馬悠,這個大鼻子、藍眼睛的德國人馬悠,他出現了。他從土壤學、氣候學、生態學、海拔和茶樹優勢等等相關學問出發,告訴我們老班章的茶葉品質是獨一無二的,老班章人就應該、也完全能夠依靠茶葉而把生活過得非常富裕。而且他明確告訴我們,老班章的茶葉十多塊錢一公斤實在太便宜了,2004年的春茶一定要四十塊錢一公斤才賣。事實也果然如此,由于馬悠到老班章的天籽山搞雨林修復和重建,老班章受到了很多人的關注,開始出名了,一些茶商也逐漸認識到老班章茶葉有著別的茶葉不能比較的優良品質,2004年我們的茶葉賣到了三十六元一公斤……”話題由此而變得輕松,最后,門車坦言,2017年他家的茶葉收入四百萬元,2018年達到了五百萬元。整個老班章,年收入五百萬元以上的茶農有十多戶。

    “老班章人能有今天,應該感謝的人很多,比如陳升以后眾多的各地茶商。但我認為,誰也取代不了馬悠,沒有他,也許我們山寨的大門至今還死死地關著!”門車說這話時,一臉的莊重,完全忽視了我的存在,一點也不在乎我是否認識馬悠,仿佛他只是借向我提問的機會,說出他記憶中老班章與馬悠之間的真切聯系。我也因此相信,老班章天籽山的那一場荒火,在其灰燼下面必有一片新的雨林重新勃發。馬悠作為殉道者,他的墓地四周蔓延過終歸又熄滅了的火焰,我們可以看作施洗者的另一條河流。

    隱居西雙版納,寫出的詩集《河西走廊抒情》令喧鬧的中國詩壇陷入沉默之后,兩年左右時間,又以當代性視角、卓越的才情和端莊的歷史觀,為世人奉獻出《人間宋詞》一書,李亞偉已經把西雙版納當成了自己文學生命的再生之地。大江、雨林、寺廟、茶山、溫暖的人間,李亞偉與另一位詩人默默藏身在這遼闊國度的極邊之野,自覺中斷了與浮華世界蝕骨錐心的天然聯系,讓人覺得這有點兒像當年蘇曼殊和李叔同遁入空門。截然不同的是,入了空門的風流才子從此古佛青燈,李亞偉和默默在癲狂的著書立說的間隙,卻怎么也拒絕不了大青樹下、流水旁邊和煙霞之中西雙版納的那一席席錦繡盛宴的誘惑,仿佛兩頭食量驚人的大象,伸直了嗅覺靈敏的長鼻子,邁著轟隆隆的腳步,一旦坐下來,即便是在新結識的朋友的家宴上,總也能豪飲出萬人同醉的長街宴氣象。

    一次,我重訪基諾山,在景洪城作短暫停頓,電話里告知李亞偉和默默我的行程,本意只是禮節性的問候。不曾料想的是,我的行程因此被打亂了,兩位兄長不但將我攔截下來,而且儼然以版納主人身份自居,不到半個小時的功夫,幾個電話打出去,就安排下了幾場酒席。當然,這幾場酒席后來都沒有兌現,原因是在第一場酒席開始之前,我們到彭哲兄的無味堂茶坊去喝茶,李亞偉對普洱茶有著信徒般的狂熱并對其有深入的研究,與彭哲很快就找到了共同關心的類似于炒作與反炒作這樣的話題。默默不然,他對普洱茶興趣不大,而且一落座,嘴巴里就不停地發出“噗,噗,噗……”的聲音,胸腔里仿佛有幾十股亂竄的真氣需要對外排放,如果不排放,他的身體立即就會爆炸。劇情由此偏離了酒席,茶桌上一位沉默寡言的拉祜族茶人很嚴肅地告訴默默,因為大量飲酒和暴食,他的胃徹底地壞掉了。不聽默默狡辯,強行就把他架上了停在茶坊外的皮卡車,一定要帶他去見一位拉祜族名醫。李亞偉繼續與彭哲談茶,我也上了皮卡,任由拉祜兄弟拉著我們,過南糯山,穿過勐??h城,朝著納達勐水庫所在密林挺進。

    布朗族文化中佛陀疏通的瀾滄大江嘯傲南去,但這古老的文明還來不及將人工在群山的胸腹間構筑巨堤,繼而匯聚起一片圣湖的奇跡納入神靈創世的偉大譜系之中。納達勐水庫具有了傳說中的哺乳萬物與天外之美的雙重品質,卻是現在進行的,眼前的,那翡翠般的,天鏡似的水面,以及它四周海拔1500米青峰之間葳蕤的森林,一眼望去,你可能會將其歸類為天地人神宏大敘事場景中橫空出世的一幕,可它所牽涉的布朗和拉祜村寨、植物、動物,乃至普世美學是如此的密集而系統,只要你愿意像梭羅、利奧波德和奧利維婭·萊恩那樣傾身于它,把時間交給它,認真地去書寫它,它無疑又存在著揭示“神靈藏身之處”的無數本《瓦爾登湖》《沙郡年鑒》和《沿河行》等不朽之作。至關重要的是,在工業文明與全球化文化價值體系天火與大洪水一樣橫掃世界的今天,在這降臨時間有限的水庫邊上,原住民族信奉的古老神靈沒有因為文化暴力的洗劫而失位,他們在泛黃的經書里矗立著,又能在另外的文字書寫的經文中找到自己的神龕。

    皮卡車停在水庫邊一個道班破敗的小院里,拉祜兄弟跳下車就站在院子里高喊著醫生的名字。院子給人的印象已經空了,各種小型的道路維修機械大多數有了銹跡,辦公室和宿舍樓均看不見人影,但院子里辟出的幾塊菜地有明顯的澆種跡象,幾只母雞大搖大擺地在菜地里覓找著食物,宿舍樓走廊的鐵絲上,掛著幾塊條狀的新腌制的牛肉,上面沾滿了花椒殼和辣椒粉。在拉祜兄弟喊了十聲左右名醫的名字之后,宿舍樓的一間房門才遲緩地打開,伸出一顆中年男人灰發凌亂的頭顱,有些驚詫地用拉祜語與我們打招呼。這位拉祜名醫的顧客明顯不多,借用做診所的房間里,柜子上的泡酒、地面上雜亂地堆放著的藥材、切搗藥材的刀刃與案板上,都積了一層灰塵。那些堆放在地上的藥材,我能辨出的只有當歸和土沉香等普通的幾種,它們未經分類和前期處理,應該是從野外挖來,在門外的陽光下曬干之后便原樣移置在屋內,相當于雜木林里找來生火做飯的柴禾。名醫幾乎沒有說話,聽了拉祜兄弟說明來意及對默默病情的簡單介紹,只是確認了一下誰是默默,便從那一堆藥材里翻找著一些根、莖、葉。他蹲在地上就開始切碎、配伍、打包,不到半個小時,就將十多包用舊報紙包好的胃藥遞到了默默的手上。而且特別告知默默,煎服期間沒有任何禁忌,甚至可以早上服藥下午喝酒。

    默默后來是否煎服了那一批胃藥我不得而知,但其吐泡泡似的胃病癥狀倒是再沒有出現。驅車返程時,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默默,懷里抱著那十幾包草藥,一臉凝重的神色,不無擔憂地問拉祜兄弟:“一邊服藥,還可以一邊喝酒,媽的,這藥也能吃?”拉祜兄弟對這樣無知的提問很不高興,猛踩了一腳油門,讓皮卡車在鄉村公路上產生了一陣劇烈顛簸之后,這才把頭偏向默默:“拉祜人殺虎、喝酒,生病了吃的就是這種藥,一樣的長命百歲,你以為我們吃的是你們吃的那些西藥?”默默自覺沒趣,掉過頭,帶著討好與商量的雙重口氣對我說:“平陽,既然我們已經來到了山里,是不是找一家有土雞的餐館,好好地燉上一只,再把亞偉喊來,我們兄弟好好喝上幾杯?”默默嗜土雞如命,這個我是知道的,但懷抱著一大堆拉祜人的草藥,仍然心系土雞,而且還要喝上幾杯,這還是讓我始料未及。拉祜名醫的話他未必聽到心里去了,我相信這只是一個饕餮之徒的本性使然。

    李亞偉從景洪城彭哲兄的茶桌上趕到勐海城外的一座山丘上時,落日還在更遠處的群峰之上徘徊,霞光點燃白云,萬物圍坐在菩薩的篝火旁邊。哈尼山莊灶臺上燉著的土雞剛好熟透,就看見他抱著幾瓶郎酒闖進了院內,渾身閃著金光,嘴巴里嚷著:“格老子,好香的土雞喲……”他的身后,跟著西雙版納著名年輕茶人鄭旺強。好山,好水,好友,好酒,好食,落日樓頭,火燒云下,默默一路上吐著的“噗,噗,噗……”的聲音一下子就停止了,臉上的笑容三分明亮七分妖嬈,仿佛皮膚下藏著的黃金液體,一層接一層地向外翻卷,立起身來,伸手就去接李亞偉手上的郎酒。拉祜兄弟見狀,飛身隔在他們中間,一臉壞笑地對李亞偉說,默默今晚不能喝酒,必須喝藥湯。李亞偉不知道訪醫實情,伸長了脖子,繞過拉祜兄弟,問默默:“默默,你不能喝?”沒等默默回答,又說:“那你只能看著我們喝了!”默默一把將夾在中間的拉祜兄弟推開,菩薩臉笑得花瓣紛飛,但手就從李亞偉手里奪過一瓶酒:“喝啊,怎么能不喝!”話音歡快而決絕。

    菜肴上桌,除了土雞和常規的麂子干巴、牛湯鍋、炒冬瓜豬肉等幾樣外,還有形形色色的十多種山茅野菜。李亞偉喝三口酒才吃一口菜,默默吃三口菜才喝一口酒,我的食量不如默默,酒量小于李亞偉,喝一口酒就得吃一口菜,三個人與鄭旺強和拉祜兄弟一起,吃相各異,但又滿心歡喜地對著落日就是一陣狂嚼海喝,先還舉杯送落日,喝著喝著,不知落日什么時候熄滅了,也不知一輪明月已經高懸在勐宋山與南糯山之間的峽谷上空。其間,鄭旺強還從手機上找出了李亞偉的詩歌《酒中的窗戶》,結結巴巴地讀了一段:

    山外的酒杯已經變小

    我看到大雁裁剪了天空

    酒與瞌睡又連成一片

    上面有人行駛著白帆

    是的,酒與瞌睡又連成了一片,最后,我們幾個都在山風吹拂的哈尼山莊里沉沉睡去。

    這次進布朗山,我沒有提前告訴李亞偉和默默,在上山途中偶遇李亞偉令我十分意外和驚喜。

    “哈哈,雷平陽!”李亞偉夾著紙煙的右手抬起來指著我,眼鏡片后面的雙眼閃著光,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聽見他喊我的名字,被堵下來的車輛上很快跳下來了鄭旺強,以及老班章村的哈尼茶人劉云成和老曼峨村的布朗茶人巖羅兒。我最早進入布朗山區是1990年代末期,之后又數次重訪,旁觀了布朗山普洱茶特別是老班章、老曼峨一帶的茶葉由無人問津到迅速步上神壇的全過程。在我成摞的筆記本中,找出當年記錄布朗山行程的那一冊,尚能找到這樣的記錄:劉云成,哈尼族,老班章村第二村民小組,家有茶園40畝,產量400公斤左右;巖羅兒,布朗族,老曼峨村村長,家有古茶園50畝,產量800公斤左右,另有小樹茶園70畝,產量600公斤,從2007年開始給“臻味號”茶廠制作原料茶……這樣的數據,記錄時是如此的枯躁乏味,可是到了今天,將它們納入2005年左右開始締造的“老班章神話”的宏大體系之中去考察,而且當你知道了老班章茶葉在其間經歷了由幾十元一公斤上升到兩萬元左右一公斤這樣的價格飛升的事實,你肯定就不會對這些枯躁的、數量很小的數據無動于衷。特別是當數據的擁有者一度消失在數據后面,現在又突然出現在你的面前,當年的竹樓主人現在住在別墅里,當年走路入山耕種的人現在開著豪華越野車,你肯定難以將昨天的他們與今天的他們合二為一,而本質上他們又的確是同樣的那一批人。在嶄新的神話話語體系中,由于一張張他們稱之為“苦葉子”的茶菁緣其自身非凡的品質而被發現,被舉薦為時代的奢侈品,人們在對其夢寐以求的同時總是會因為愿望的難以實現,或因為夢想的代價超出了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進而對奢侈品本身和奢侈品的持有者進行偏執的、主觀的評判。對老班章普洱茶,坊間議論大抵如此:一、茶葉里的皇帝,用葉片、味道和湯水充分展示了植物至高無上的傲視人類的威儀與霸權,茶葉政治與茶葉思想的完美結合體;二、遺存在茶文化源頭上的,現在又魂兮歸來的茶國之君,具有肅清歧路文明與修正時代惡俗審美的合法身份,其莫大之功在于讓茶葉重返茶葉自身;三、一切皆是夢幻泡影,老班章茶、易武茶、冰島茶……它們都是唯心的,得茶之真味者,一泡不入流的茶亦可超越拍賣價幾十萬元的老班章;四、剛猛、奇崛、異香,正好用來洗滌浮華時代的一根根肥腸,正好用來鎮靜狂躁人生的虛妄與焦慮。凡此種種,少有人從地理學、植物學和茶葉學的角度去論述,而且這些互相矛盾的結論不是產生于針鋒相對的論辯現場上,它們極有可能產生于同一個人在不同的場合上的發言。這“同一個人”現在已經演變成一個龐大的群體,瘋狂的、自我肯定又自我否決的群體。這個群體在他們需要彰顯自己的身份并急需老班章茶作為支撐的時候,他們是老班章茶忠誠的賧佛者,如果作為時代之病的批判者、仇視所有顯貴與顯學的反抗者,他們又熱衷于道德綁架,執衷于指鹿為馬和偷天換日。因此,老班章茶一直處在了山呼萬歲和沸反連天的風口浪尖上,人們在沸反連天的聲浪中,自然也就會對老班章乃至整座布朗山以及所有名茶山的人進行統一的垢病,一次次將劉云成、羅坎兒、鄭旺強這樣的茶人推上私設的審判庭。2007年,普洱茶剛剛從隱身滇土的困局中破繭,卻又遭遇到市場扼殺之時,我在寫作《八山記》時曾對著口誅筆伐的媒體大軍一再反問:“茶葉文明源頭上無比環保的普洱茶何罪之有?世世代代苦守在茶樹底下以茶活命的布朗人、哈尼人、拉祜人為什么連富裕的人權也要被剝奪?小葉種的綠茶精品可以價格高不可攀,為什么上千年的茶樹上生長的葉菁制成的極品普洱茶必須委身塵土?環保之罪是一種什么罪?……”也就是那個時候,兒子四歲,有著未被破壞的味覺與味蕾,我泡了一款老班章茶給他喝,笑嘻嘻地對他說:“用十個字說出這款茶葉的特點!”他端起茶杯,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裝出品鑒的樣子,一臉天真地對我說:“十個字太多了,我只有兩個字:苦,香?!睍r至今日,這仍然是我遇上過的對老班章茶最簡單也最準確的評價,他說出了可供過度闡述的唯一本質。那一天,道路暢通后,與李亞偉、鄭旺強、劉云成、羅坎兒等人結伴前往鄭旺強那片老班章之巔三垛山上的1860畝古茶園時,鄭旺強言及要請我和李亞偉給他的茶坊題字,我仍然說,本來可以從佛學的角度題寫“空深”或者“空苦”,可我還是只想題寫“苦香”二字。

    李亞偉和鄭旺強一行,這次不是前來山中縱酒的。布朗山的初冬,秋茶已經售光或入庫,一批批來自各地的茶商與茶人也已經從茶坊里、茶樹下和山道上悉數撤走,各種談茶和議價的外省口音消失了,山野間出現了一年之中難得的寂靜,李亞偉說,他們這是出來探望空山,順便再爬一次三垛山,到山頂上去靜坐,泡一壺茶,用一天時間不帶半點機心地眺望一下老班章四周的一個個云朵下的村寨,村寨之間的山峰、峽谷和坡地上的茶園。我上布朗山的本意是重訪十二年前拜訪過的勐昂緬寺大佛爺都言坎和章家村抱經塔教職高至“西滴天”的靜修和尚巖坎談,意欲從他們那兒獲知一輪甲子之中,和尚眼里的茶山與人世出現了什么變幻??臻T永遠開著,一萬四千卷佛經里神燈不滅,一座座緬寺里又新塑了巨大的佛像或又在煙火供養的佛身上敬繪了金粉,無處不在的法眼不會看不到信徒的喜悅和異教徒的背離,當然也不會忽視原始宗教中眾神統治的山野上更迭不休的諸多幻象。神的消息令人著迷,可李亞偉他們出行的目的也吸引著我,稍作權衡,我推遲了訪問,加入到了他們的行列中,對登高之后俯觀自己數次進入且剛剛又訪問過的老班章的“高度”更是倍感莫名的快活。

    盡管是老班章及整座布朗山的眾山之首,但三垛山是匿名的,我視此“匿名”為在野、大隱、無形,不需要以名行世,安之若素于鮮為人知的處境中便是山的本質,亦是山之于人的態度。當然,只要我告訴你勐海茶廠的班章茶園基地就藏身在三垛山上,被消費者狂熱推崇的茶中天價極品“2000年班章珍藏青餅”(人稱大白茶序列)和“2003年班章六星孔雀青餅”(人稱六星班章)兩款茶的原料就取之于那里,你一定會對三垛山的“匿名”產生特殊的想象與好奇。我無心妄議上述兩款勐海茶廠生產的普洱茶在市場上已經被定價為近二千萬元一件、二十多萬元一餅是否具有合理性,市場的供求關系所呈現出來的奇觀與異象就連皇帝也決定不了,除了交易的雙方,其他人全部是旁觀者,贊嘆、驚詫、嫉妒、詛咒、憤怒、說風涼話、恨自己沒有這樣的交易品進而搖身一變充當價格法官、以普洱茶專家自居對交易事件進行吹捧或否定,因交易的發生而看見了黃金建造的金字塔從而昧著良知炮制仿制品、對普洱茶所能帶來的財富神話有了充分認識之后決定囤集班章茶、因為這兩款茶是天價茶從而產生了瘋狂的品飲念頭、用其他茶品與兩款茶進行比較并得出好或壞、黑與白的結論……一切衍生的言行都阻止不了一場場交易的發生,相反只會催生新一輪神話的誕生。驚心動魄的戲劇之所以能將觀眾帶入其中,就因為劇情既觸及到了觀眾的生活與精神現實,又讓觀眾在此刻一點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勐海茶廠作為普洱茶世界崛起和發展進程中心的事實性圣地,其精神品質、歷史地位和社會影響力,已經用不著追溯、判定和討論,優質普洱茶因為時間的陳化而產生的味覺與神學天堂也逐漸被人所認知,我們的立場與視角也許不應該繼續淪陷于因其而涌動的金錢發酵運動,也不應該在接下來的接力賽中永遠作為觀眾而存在,尤其是那些普洱茶體制的高層設計者、茶學家、以茶謀生者和市場維護的有權機構,當務之急或許還在于清潔普洱茶的陳化理論,讓科學依據替代江湖言說,徹底鏟除老茶仿制密室和營銷體系,最大限度地肅清失實的虛假理論的流傳與再生,構建地理標識體系下的生產、存儲和推廣平臺,重典監束茶山管理,傾盡全力促進普洱茶制作工藝、存儲技術和品飲文化的正面進步,唯其如此,“神話”才不會成為爆炸性新聞,老班章和三垛山、江內“古六大茶山”和“江外新六大茶山”,冰島和昔歸這樣一些著名茶山才會變成“神話的制作車間”,而神話也才會降臨在人間,神話中的茶品也才會成為所有目光的焦點并能經受住顯微鏡、時間和美學的檢驗,乃至金錢的檢驗。

    在云南,海拔2082米的三垛山算不上高山,但它應該是最難抵達的山峰之一。1990年代末期為了探秘勐海茶廠班章基地,在時任勐海茶廠廠長的阮殿蓉女士、時任勐??h廣電局副局長的段金華先生的引導下,我先是乘車近一天時間才到達布朗山鄉政府所在的勐昂,借宿一夜,然后才又步行,穿越人煙稀少的高山雨林,過老曼峨,再行,又是整整的一天時間之后,方才抵達勐海茶廠那班章山坳中的基地初制所。密林中的、天外的老曼峨和老班章,那個時候是人們聞所未聞的娑婆世界的角落,是勐??h地圖上被封閉也自封閉的極邊部落,我相信即便是那幾位訂制了“2000年班章珍藏青餅”和“2003年班章六星孔雀青餅”的茶商,他們也未必只身前往過如此貌似永恒之地的隱秘所在。老曼峨的瓦拉迦檀曼峨高古寺,口嚼檳榔潛行于林中的拉祜人,老班章旁過“漢人的頭顱滾落”的山岡,因為道路的缺失和山谷的割裂,他們均屬于未知,屬于云霞里的秘密。所以,當我出現在那兒,我覺得自己仍然就像元代前往柬埔寨并寫下《真臘風土記》一書的浙江溫州人周達觀。他書中的三教、人物、語言、死亡、耕種、草木、鳥獸、異事、村落、服飾……仍然鮮活地鋪展在腐殖土形成的大地上。村寨、族群和文化,仿佛在其創世和英雄史詩中凝固了,定型了,久歷時光也不曾創造出新的世界和新的時間。每一個人,只要他愿意,在任何一棵樹下,任何一條草徑上,任何一座緬寺中,他一個轉身,就可以回到文化的源頭,就可以在眾多的亡魂中找到自己的祖先,滴滴答答的現代人的鐘表到了那兒就會停止轉動。奇妙的是,隨著工商文明的猛烈滲透、公路的伸入、馬悠博士的到來和普洱茶價格的拔地而起,二十年后,也就是一個人的短暫生命足以證明的一瞬,群山搖身一變就成了一列列高速列車,一眨眼就駛過了叭巖冷用熱血澆灌過的土地。為此,驅車至三垛山腳,登至峰頂,幾個坐在香樟樹下,我問李亞偉:“山巒一如從前,你能想象抽掉這些發白的、飄帶似的公路之后,你坐在這兒,你該如何去描述布朗山的形象?”

    “我不想象,公路的出現是必然的?!崩顏唫ダ淅涞鼗貞遥骸叭绻祭噬竭€是你最初到來時的現狀,也許我也就無緣坐在三垛山上,無緣體會到西雙版納帶給你的歡樂與嘆息,最重要的是也許我仍然在喝著綠茶而對普洱茶一無所知?!?/p>

    “讓我驚奇的是,在普洱茶界,文化宣傳中首當其沖的是易武、倚邦、蠻磚、莽枝、革登和基諾六座江內古茶山,作為詩人,你本該守候在江內,為什么此蠻橫不進理地一入茶山就來到了三垛山一帶?”我的提問是經驗性的,同時也想試探一下李亞偉直奔老班章是否有著盲從的一面。

    “嘿嘿”,李亞偉狡黠一笑,“我當然尊重文化,可我還信仰味覺和芳香的宗教。當然,來這兒,原因還是認識鄭旺強,他把我引到這兒,告訴我這里有好茶,也有好酒!”

    鄭旺強對我們的閑聊沒什么興趣,到了三垛山,就把茶園里的工人喊來,視1860米茶地為領地,又本能地降低身段,鉆進茶樹林中,與工人們討論起管理和初制等事項來了。我們坐在山頂,偶爾能聽見他高聲發布著以“不準”與“只能”為開頭的一條條“山規”。

    彭哲有一個觀點,在西雙版納的普洱茶體系中,布朗山以老班章為代表的茶葉是茶體系里的骨架,是茶之骨。至于原因,海拔、氣候、土壤、優質大葉種、無污染,無一不具備。我與李亞偉聊到此處時,一起登山的人已經散去,理由是看見了一個個村寨上空升起了做飯的炊煙,而我們也漸次趨于無話可說,各自打開外向和內向的目光,四望、垂首、沉默。以電影劇本《屋頂上的輕騎兵》和《布拉格的春天》等聞名于世的法國作家克勞德·卡里埃爾在其隨筆集《與脆弱同行》中說過這么一句話:“當我們爬上位階的頂峰,就再也不能隱藏自己?!碧煜庐a茶之山何其多矣,名重一時的茶山亦何其多矣,以三垛山為巔峰的老班章茶山位列其中并成為眾山之巔,自然也無法再將自己退回過去,藏身、匿名于時間、文化體系和時代現況之外,如何才能使之在復雜而龐大的檢驗體制下面獲得人們恒久的信奉?馬悠以行動作出了回答,但這答案未必每一個山中茶人都能領會得了。我曾問過門車,為什么不盡快啟動普洱茶的品牌升級,單一出售原料的古老做法不僅難以將老班章茶推到應有的高度,而且還給假冒原料的混入留下了巨大的空間。他說受限于人力、技術與文化底蘊,受限于對外部世界的陌生與恐懼。我想他的回應真實地凸顯出了他們當前所面臨的“狂歡的困境”。鄭旺強安排好茶園事項后,又爬到山頂上來,我們又一起議論了這個話題,他的反應沒有出現門車的悲觀元素,把茶品做好然后銷售出去,這種活計他認為根本就不是事情,他說他要做的是堅決杜絕竭澤而漁,力爭讓一棵棵茶樹元氣充沛,生機勃勃,身在茶園能夠得到精心護理卻又仿佛生長于荒山野嶺之中?!叭绻馍矫恳黄枞~都感覺是茶樹主動奉獻給我的,我能不去精心制作嗎?我會擔心它們沒有市場嗎?”太陽落山,晚風吹得茶樹和香樟嘩嘩直響,我們將目光移向暮色中馬悠博士維護的天籽山雨林,相約找一個日子一定去這個“雨林傳道士”的墓前敬一杯酒。

    下山路上,我對鄭曉強說:“你無疑是一個找到了自己的道路的人,可現在只是站在道路的起點上……”他說風大,沒有聽清楚,要我再說一遍。我又說了一遍。

    門車家的80畝古樹茶園,分布在老班章至老曼峨的公路旁邊。與那些荒坡上稀稀疏疏有著幾棵古茶樹的丟荒過或間伐過、矮化過的茶園不同,他家的茶園里,一棵棵巨傘似的喬木古茶樹排列疏密有致,幾百年時間的生長使得它們的枝條不僅蒼郁如鐵,而且早已突破科學種植范疇內間距與行距的防線,互相勾連在了一起,人在茶樹下行走,枝干、殘葉和嫩芽將天空遮得一點不剩。除了那些朝向天空與陽光的嫩枝,也就是茶樹欣欣向榮的一面,人們在茶樹下所能見到的每一根枝干上都長滿了青苔,如果人們因為恍惚而忘記了腳底下松軟的泥土,給人的第一印象,它們就是青苔試圖向著天空蔓延而去的支架,或者說,青苔作為時間的灰塵,它們已經被封鎖在時間的內部了,乃是時間的骨頭。所謂老茶樹,就是說,它們的枝條即使是只有筷子那么粗的一根,你也不知道它是哪一個古老春天的兒孫,而且一位八十歲的老茶人可能會告訴你,在他童年時期與母親一起采茶時,這一根枯條已經是這個樣子了,它活著,生長著,卻一動不動,拒絕變化。變化的,一次次向著明凈、清朗的天空生出葉芽的,是古老枝條冠頂之上的另一些枝條。每一棵茶樹的體制與倫理,一如哈尼族家庭體系中不朽的體制與倫理:即使是死去了的祖先,他們的靈魂仍然活著,礎石或房柱一般存在于所有子孫生命的舞臺上,永恒地為面向天空的子孫提供著源源不斷的精神給養與肉身支持。沒有一個生命會消失,任何有著血緣關系的生命歸于寂靜之后卻會變成了不朽的引導子孫的圖騰。

    飲茶已成為中國人最本能的欲望之一。它不僅僅可以用來合理地否認世界的重量,也可以用來優雅地否認人生的復雜性。從門車家的茶園前往那棵2018年春茶拍賣了幾十萬人民幣的“老班章茶樹王”很近,但我的獵奇心還是被中午的安寧所壓制,與其扮演茶葉事件中表象上的超脫者、實際上內心又暗藏著一個偷窺者的矛盾角色,我更樂意在茶園中的一塊林中空地上坐下來。波蘭詩人米沃什有一首著名的詩歌《禮物》,其中有這么兩句:“這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我想占有/我知道沒有一個人值得我羨慕?!蔽覐牟粦岩伞袄习嗾虏铇渫酢鄙L出來的葉菁所具有的象征性,可我在經過了二十年的茶山游歷,對茶葉有了頑固的個體認知之后,已經無比坦然,我無心占有它貴如黃金的一枝一葉,否認世界的重量與否認人生的復雜性,未必需要后天賦予重量的、復雜元素增多的那一批茶葉,甚至未必需要老班章茶葉,南糯山、巴達山、勐宋山、曼糯山上的每一種茶葉都可以。正如從三垛山下來的路上,我又跟鄭旺強談及“你站在了你道路的起點上,之后的旅途中,炮制“2000年班章珍藏青餅”和“2003年班章六星孔雀青餅”之類的產品只是一種日常性工作,如何消解產品的神話特質,使之平凡而又端莊地去到盡可能多的消費者的茶案上,也許才是最大的課題!”這無關利益空間的割讓,也不是借此來反對品飲王國中人造的一個個價格奇觀,只是讓茶葉歸于茶葉,讓人在品飲茶水、產生諸多意念之前減少一系列的物質主義猜想,讓茶山重歸正常的安寧。我見識過的爆炸性炒作何其多矣,時間與茶山現場沒建起神圣的紀念碑,倒是丟下了不多的品牌廢墟和道德垃圾。而我在此幽靈島出沒的海面上,似乎真正迷上的除了從人們并不關注的茶品中品出它們無限的好處而外,就是一次次地來到茶園里,坐在茶樹下或林中空地上。我知道沒有一棵茶樹屬于我,我也不可能長久擁有成為一棵茶樹那樣的菩薩心,靠近它們,至少在靠近的那一個個瞬間,我覺得自己如獲寄托,自己將自己托孤給了它們。門車家的茶園,外面的公路上不時有越野車駛過,也有人停下車,到茶園里贊嘆,拍照,或像我一樣坐下,或采幾個芽尖放在嘴巴里清嚼,或尋找茶樹上寄生的石斛,還有一個河南口音的人坐到了我的旁邊,問我是不是這片茶園的主人,我說是的,此刻我是這片茶園的主人。

    從門車家的茶園去天籽山只有幾公里路程,過了天籽山,有一座荒丘上矗立著布朗人的幾座金色佛塔。沒有和尚住持,平時也很少有人光臨,劉云成告訴我那兒是布朗人的靈魂去往天國的出發之地,而且那些靈魂在出發之前,一般都會回頭望一望四周的茶山。我多次從荒丘下路過,至今沒有深入,一直擔心自己一旦去了,就會打擾到那些靈魂的安寧。當然,在門車家的茶園,還可以看見老班章高大的寨門,那兒居住著哈尼人神通廣大的神靈。他們是隱形的,入寨或出寨,每一個人都得接受他們的檢閱與審判。

    雷平陽,男,1966年生,詩人,現居云南。曾獲魯迅文學獎及華語文學傳媒大獎詩人獎。自2014年1期始在本刊撰寫“泥丸小記”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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