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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芒種》2020年1期|弋鏵:綠櫻桃,紅芭蕉
    來源:《芒種》2020年1期 | 弋鏵  2019年12月24日07:10

    第一章

    1

    飯堂挺鬧騰的,和往常有點兒不一樣。前面的人挪動得特別慢,汪清清排在林核前面,點了炸雞翅,卻不要了,換個蒸塘鲺,又搖頭,然后告訴打飯阿姨不吃葷的,今天給她換全素菜吧。折騰好一會兒,終于決定要熘藕尖和粉皮豆腐。林核已經氣得摩拳擦掌了。汪清清正裊娜地離開,林核后邊,個金部的錢總又撩撥她:“汪美女,你等下把旁邊座位留給我,我今天和你坐一塊兒?!蓖羟迩屮P目一瞥,眼線都蕩漾著曖昧:“錢總,別說留不留位的,您愛坐哪兒就坐哪兒?!蓖羟迩宓男σ饫锼埔怀厍锼?,那暈開的漣漪攪得錢總直到午夜都不能安生。

    “賤……”林核壓住胸中層層升起的怒焰,認真地選擇她要吃的三菜一湯。

    “你在說誰?”汪清清飄到她眼前。確實是美人,慍怒的樣子也是粉面生威。但到底年紀不小了,眼角被精心遮掩的紋路,鬢角沒有被染到的遺落的一絲白發,再美麗的女人,也是遲暮之秋。

    “我說你什么了?”林核吃驚,眼睛瞪著汪清清。她從來不喜歡這個女人,過了四十沒結婚,聽銀行的同事議論過她的許多緋聞,夠編排出一部書來。而且業務能力又不怎么樣,在不痛不癢的部門里擔著閑職,有一刻沒一時地混著日子。中午兩小時的休息時間里,汪清清也能換掉行服,穿上卡腰收臀的改良旗袍,在銀行的大樓里上上下下招搖。

    “你別以為我沒聽到,你以為你是誰?你憑什么用這種詞糟踐我?你哪來的資格來糟踐我?”汪清清看來不準備吃午飯了,脖子被旗袍的立領挺得高高的,腰掄直,像一把開鋒的板斧,劈頭蓋臉地朝個子矮一截的林核砸過來。她的眼里含著淚,我見猶憐的可人樣。

    她竟然還能流眼淚?!

    “我怎么說你了?我說你什么了?你有病吧?你要真覺得我說你什么了,那就是我說你什么了,你就認了吧!”林核突然大怒,她也繃直身子,略微迎著高挺的汪清清,像一桿紅纓槍,斜刺向對方,迎戰了!“賤胚!”

    錢總擋在中間,拿的餐盤有點兒礙手礙腳,只好放置在菜品展示窗前。面朝著林核,臉上有厭惡的表情?!傲指笨?,”平常錢總開玩笑,總把“副”字省掉,叫林核“林科”,這次看來,錢總嚴肅著呢,“你這就不對了。都是同事,何必用這么惡毒的詞?!”

    汪清清在錢總的背面,但仍能透過錢總的肩膀看到她的表情。她咬著唇,臉色慢慢潮紅,像漸漸變色成沸水里的蝦。林核以為她要撲打過來,已經準備抵擋的招式了,但汪清清扭頭,轉身離去,在銀行飯堂里人最多的時節,委屈地走開。

    所有人都放下手里的碗筷,停住正咀嚼的嘴,詫異而惶惑地盯著林核。那些眼神里,全是不解,鄙視,甚至,憤怒。

    林核想,這下,完了。

    2

    開房門,就聽老包和媽媽在吵鬧,小豆子哭哭唧唧,聲音蓋不過爸爸和外婆,尤為委屈。林妞兒在客廳的茶幾上寫作業,好像周邊的一切與己無關,連林核回來也沒抬頭。

    老包氣勢洶洶地沖著林核:“我今天把話撂這兒了。不是她走,就是我走!小小的地方,你以為你住的是別墅???抬頭不見低頭見,時時刻刻碰著擦著就給我臉色看,我和她過日子還是和你過日子???!???!”

    老包摔房門要離開,臨走,媽媽還不忘給他扔一句:“小心這門!摔壞了,你可沒修過。好歹不是你的房子,你可沒掏一分錢!”

    林核把手提包放在沙發上。林妞兒不寫作業了,扭開電視給弟弟看動畫片,小豆子的哭聲止住。媽媽過來,坐林核邊上,叨咕老包的不是:“也沒見他掙多少錢回來,還人五人六的。不是嫌我把家弄亂了,就是煩我沒把他兒子帶好。我帶過那么多孩子,你大哥二哥的,還有你大姐的,多少孫子外孫拉扯下來,沒見過這樣沒良心的。你買的房,你給他生的孩子,你長得不差,工作又好,還是干部,怎么都比得過他,他還有啥可計較的……”

    林核說:“媽,我給你買明天的動車,你先回老家吧?!?/p>

    媽媽愣住,瞪起眼睛質問林核:“你什么意思?小豆子誰帶?他還不到三歲,你把他給誰帶?”

    林核說:“反正小豆子也大了,再有一個月就能上幼兒園。我托關系找了門路,讓他去幼兒園吧。你回老家也省心,安享晚年。到我大哥二哥家住,到我大姐家住,都行……”

    媽媽騰地躍起來:“你是要老公不要你媽啊,你是什么樣的人???狼心狗肺的,我怎么這樣命苦……”林核回自己的臥室,把門反鎖上。

    這不是才決定的,老包和媽媽的戰爭曠日持久,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林核作為妻子和女兒,兩邊都勸過無數次,終于明白,老包和自己的媽媽,就像燒熱的油和沸騰的水,滾到一起,只會硝煙彌漫,炸聲脆響,危機四伏,引發爆炸。她解決不了他們之間的矛盾,只能削足適履一般,把親生母親趕出家門了。林核得要自己的家,有老包,有小豆子以及林妞兒的家。這是她現在的家,以及將來的家的全部意義。

    老包是她的第二任丈夫,她精挑細選的第二段婚姻的歸宿點,她不能讓這段婚姻再次走向滅亡。她輸不起,也沒有時間輸了。

    老包是愛她的。不管母親怎么挑撥,林核的感受是真實的,確鑿的,她相信自己的判斷。老包有幽默感,時常帶給林核快樂。老包還勤快,家里家外都喜歡收拾,薪水雖然一般,但和同事相處得不錯,工作穩定。他和林妞兒相處也不錯,話里話外挺照顧正在成長的林妞兒的心態。思前想后,林核決定棄卒保車,讓媽媽離開。

    是對不起媽媽了,小豆子從一出生,就是媽媽過來帶著,現在小豆子能上幼兒園了,就把媽媽給弄回去。說出來,誰都會怪罪林核這個冷面冷心的女人吧?

    但,今天一天都太不順了。

    墨菲定律在林核身上應驗了?

    這么多年,林核一個人孤軍奮戰,沒有可以向上尋求幫助的師長,也沒有向下可以尋求傾訴的朋友,她謹小慎微地過著每一天,如履薄冰地踏到今天這一步,還是弄得焦頭爛額,一敗涂地。

    艾英問她:“你今天怎么了?”艾英坐在辦公桌后,她好像瘦了點兒,聽說每晚在練瑜伽,再忙也去練,要和自己的身體較勁兒,看來,效果出來了?!耙辉缒氵t到,周一例會也沒參加。中午在飯堂又和汪清清搞起來了?”艾英的眼睛時不時地朝她面前的電腦瞟一眼,電腦調成靜音,不清楚那邊傳過來的是QQ信息還是微信信息,艾英手沒停,都在即時回復?!澳闳峭羟迩甯墒裁??”艾英放下鍵盤,開始專注在林核身上,“這行里的上上下下,基本沒人惹她?!绷趾艘詾榘⒁嬖V她一些機密,身子朝前探探,艾英說:“汪清清脾性那么好,人緣那么棒的一個人,你惹她?誰會認同你???!”

    林核走出艾英的辦公室,一直在想,艾英找她去辦公室談話,竟然沒有讓她坐下來。

    3

    林核在停車場碰到楊大姐,楊大姐先給林核打招呼:“小林核,今天穿這么漂亮???你每天都打扮得像花仙子一樣,好看!”

    林核穿著綴花邊的公主領長袖連衣裙,袖口荷葉邊,裙擺蓬蓬的,像三層蛋糕,一路垂到腳踝邊。林核不好意思,屈身挽著楊大姐,童音兒嗓:“楊大姐,不要取笑我。我害羞著呢?!?/p>

    楊大姐點頭:“我可是看著你一路長大的,這都有十多年了,你還是原來的模樣,歲月在我們身上留痕跡,可漏過你了,仍舊一副娃娃相呢。你今年三十幾了?”

    林核一如往常純真般地笑:“下月就進四十了。楊大姐,你夸得我臉都紅了?!?/p>

    楊大姐感嘆一聲:“我的天,你看你,這臉相,這身條,完全就像沒發育的小年輕。我是早知你有一兒一女的,才敢往三十出頭上猜,哪想到你都四十了?!边M大樓打卡,今天來得早些,大廳里還沒幾個人。楊大姐說:“你等下來我辦公室,我有份文件要做出來,下午要趕著交。眼睛現在越來越不行了,手腳也不利索。你不幫我,我真做不來的?!绷趾讼肓艘幻腌?,趕緊答應。

    艾英過來敲林核辦公室的門:“喲,今天挺早的?!绷趾肆ⅠR站起來,巴巴地朝艾英過去。

    “于天威昨天住院了,現在一醫院的ICU病房,我和傅行長還有人事的,以及工會的,都過去看望一下他。部門的事情,你負責處理一下?!卑⒄f得挺著急,不錯眼地盯著手機,手機好像有信息進來,一大早,還沒到九點,艾英已經忙得陀螺一般。

    林核忙點頭:“好的,艾科,我會跟進今天的工作?!?/p>

    艾英交代幾個工作事項,今天中午必須拿出的數據?!斑€有,省里的稽查部要過來,應該是上午到,你做好應對?;椴康牧?,你送她一套紀念品,保險柜里的那套給大客戶的,我取出來了,你拿給她吧?!卑㈨樖职岩粋€紙袋遞給林核。林核連連點頭。

    艾英今天沒穿行服,但仍舊一身套裝裙,絲質的花上衣,同質料的純色鉛筆裙,中間一抹褐黃色腰封,她的身材真是越發好了,而且顯得霸氣,女強人強悍的樣子。林核弱弱地問一句:“于主席,于天威,他不要緊吧?醒過來了嗎?”

    艾英看她一眼:“不太清楚。家屬第一時間通知行里,行里立即派我們過去探視的?!卑⑴ゎ^對著手機,有人叫她趕快過去,“應該沒什么大事?!卑⒒貜土趾说膯栐?,咄咄咄地走了。

    楊大姐的電話也催過來:“小林核,你快到我辦公室來一下,我的文件,你今天上午就得幫我弄完啊?!绷趾藝@口氣,換下她的公主裙,換下她的PVC透明高跟鞋,穿上行服,穿上能跑能跳的舒適的平底鞋,別上工牌,進入狀態,成為麗溪區支行會計核算部的一介副科長,開始一天的工作。

    第二章

    1

    林核是通過社招進的這家銀行。當時年輕,也氣盛,那么多人擠破腦袋想進銀行,也只有她得到這個機會。從農村出來,一路算是過五關斬六將地拿到一紙文憑,雖不是特別叫得響的學校,卻得著好機會,在這家銀行當年擴招的時候進去當了一介儲蓄員。

    父母,大哥二哥,還有大姐,都視她為全家的榮耀。終于在大城市立足,站穩腳跟,徹底告別農門。

    她沒有說過自己的艱辛:在入職培訓班里,她就卯足勁兒,每個項目都拿到了第一。大家都說,看她這架勢,一定會成為銀行里的尖子人物,前景指日可待。然后,分到一個偏僻的儲蓄所,在師傅的實戰帶隊下,林核仍舊表現出自己的卓越性,三天就掌握了一個儲蓄員所有的業務能力。她在那個偏僻的儲蓄所里,竭盡所能干到最優秀:從不遲到早退,除了生孩子,根本就沒請過任何假,每年的業務比賽總能拿到全市前三,年年的先進,對儲戶春風般溫暖,夏焰般熱情,儲戶送的錦旗都被支行拿到放不下,把要扔掉的儲物柜重新派上用場,塞滿那些錦旗和感謝信。饒是這樣,也只在工作三年后成為儲蓄所的業務主管,一干又是兩年。

    林核當然不甘心,也困惑,眼看著和她一同進來,甚至比她后進銀行的同事,一個個調到機關,坐在辦公室里,做著房貸部、個金部、人事部、信貸部,甚至她最喜歡、最向往的會計核算部的工作,她卻還像一顆永不生銹的螺絲釘一樣,牢實地扎根在那個已然不再偏僻的儲蓄所里——城市的發展都趕上她的個體的進步了,林核真有點兒想不通。

    在這幾年里,她戀愛,結婚,生下女兒。老公是熟人介紹的,介紹的婚姻據說都有些好處,因為雙方至少門當戶對,背景相似,而且畢竟是熟人介紹,對雙方的品性和家境都有所了解,不至于像自由戀愛那般盲目。

    確實,老公的一切都讓林核滿意。一所二類大學的畢業生,市水務局的科員,父母也在農村,和林核的老家隔著三百多公里的距離,每年回家探親,兩邊都能就著。長得文質彬彬,個頭高,戴副眼鏡。和林核走出去,非常登對。一切似乎非常不錯。

    “你不是處女???”這是兩人婚前第一次后他的問話。他當時有點兒失望,但沒太過于流露,林核也緊張,反復問過他在意嗎?因為看他的行為,他也不算處子。他最終沒說什么,婚姻便進行下去了。

    “給我生了個女兒?!”他在得知消息后,轉頭離去——這話是醫院產科護士當笑話講給林核聽的,還說這種男人挺多的,不過,不出半個月,就對自己的女兒好得不得了,當爸的全是女兒奴。林核相信這種解釋。

    讀過書怎樣?在大城市的事業單位上著班又怎樣?根深蒂固的思想是沒人能改變的,也許他打一開始就沒瞧上林核,委屈自己娶了她,在婚前婚后的突發性事件中找到由頭,為他自己徹底離棄她種下了理由。

    林核不能回憶那段噩夢般的日子。他兇神惡煞般地闖進他們租住的小屋,已經有了嗷嗷待哺的小閨女的小屋。他每次都拿走家里值錢的東西,剩下她們母女在家徒四壁的房子里瑟瑟發抖。

    林核從那以后不敢關燈,總覺得屋里會突然坐著一個人,仇視地盯著她,好像她把他的一切好生活都毀滅一般。她的奶也在那時回去了,小女兒餓得連哭的力氣都是那么虛弱,隨便選的一種最廉價的奶粉,也讓她鼓足了勁去吮吸。林核到后來一直害怕,不敢查毒奶粉事件里有沒這種奶粉的關聯,天天祈禱林妞兒成長順利,萬事無礙。

    2

    離婚很快辦下來。他們沒進行財產分割,剛結婚一年的夫妻,房子租的,家具也不值錢,更沒什么積蓄。除了孩子。男方凈身出戶,林核要了女兒。

    產假再加上晚婚晚育假,還有一個半月的時間才得上班。這時候,有來訪的同事告訴她一個消息,新行長已經上任半個多月,準備大換人馬,行里正在全面進行組改,林核如果想調離的話,這次應該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林核確實太想調離那個待了五六年的儲蓄所。而且,因為離婚,成為單身母親,她更需要一個離家近的、工作強度相對不那么大的地方,至少保證節假日休息時間的崗位。

    她找了楊大姐,時任會計核算部的副科長,楊大姐一直對林核不錯。林核又找了于天威——于天威也一直對她不錯,每次林核去支行辦事,于天威都對她笑容可掬,在可接受的范圍內對她口頭有點兒曖昧,這對在基層儲蓄所工作的林核來說,人事科于科長的這種熱情,讓她潛意識里有種受寵的感覺。林核從來沒為她的工作走動過,以為每日里這樣勤勞地付出,上天總會開眼,提升的機會便會眷顧她,但沒有一次好運從天而降。這次她有點兒孤注一擲,心里企盼,也不是升官發財的事情,總得考慮她一次,她得為自己至少爭取一次。

    當時主管儲蓄業務的是艾英,雖然林核所在的儲蓄所的直接上司是分理處,人事調動由分理處管轄,但儲蓄員的調離和升遷還是由儲蓄科說了算。直接來說,所有的儲蓄員其實仍舊是艾英的兵。

    艾英大怒,當時放下話給所有的中層干部:“她想離開我的部門?暗中還搞這么多小動作?我把話放這兒,你們誰要收留她,就是直接和我過不去!”那時正在試行末位淘汰,整個麗溪支行的內定名額有八個,大家稱這種無人要的被刪減員工為“八大金剛”,基本上名單已經明確,都是些平常游手好閑,或者占著茅坑不拉屎,或者刺兒頭。

    林核一下子瘦了二十斤。

    楊大姐說幫不了她的忙,因為會計核算部已經內定了新進的名額,有新行長的心腹,動不了的。于天威打個哈哈,他說自己馬上也要換崗,不再擔任人事科科長一職,他也不知道新行長把他放哪里。當然,能幫忙的話,對林核的事,他會竭盡全力。

    工作的調動是不可能了,還搭上現有的工作,還得成為她最不恥的“八大金剛”。林核優秀了一輩子,從來是家里的好孩子,老師的好學生,這么多年,她的先進和錦旗,都是一步一挪地腳踏實地干出來的,現在,卻要把她末位淘汰?

    媽媽聽不懂女兒的話,只能含著眼淚勸?!澳阋幌胱?,辭職也行的,到哪里都能找到好工作,你也不是沒這個能力。只是,”媽媽怯懦地看著她,“咱們沒背景,鄉下人,沒吃過豬肉但也畢竟見識過豬跑,知道城里人都是牽牽絆絆的關系,你又離了婚,帶著個女娃娃,真要找到像樣的工作,怕是不容易。再想想吧,好嗎?”媽媽的眼眶里有淚光,“一個女孩子,出個門進個門的,哪里是容易的事情?何況,還得在社會上一個人打拼?!?/p>

    她取出所有的積蓄,還和媽媽借了筆錢,到周大福挑了一對品相極好的鉆石耳釘。她記得有次開會前閑聊時,楊大姐夸艾英的耳朵長得好看,白,嫩,耳垂大且厚實,得襯紅寶石的滴淚耳墜才能配得上。艾英大笑,說自己喜歡鉆石,奪目的光彩能閃瞎人家的眼?!白鑫覀冞@行的,女人戴鉆石才有氣質,不俗氣,顯年輕?!彼呛堑卮虿項畲蠼銓λ墓ЬS,把話頭轉到另一個可以眾議的話題上去。

    “我剛離婚,受點兒刺激,孩子的奶水也斷了,自己回奶的。本心只想換個崗位,轉換一下心情,沒想那么多。艾科長,你原諒我。我只是想再復工后,做點新工作,也能提升自己,又能讓自己出離原來的環境?!绷趾说偷綁m埃里,把自己降到太陽升起后一滴被照耀的露水,消失都不留蹤跡,“你艾科長大人大量,不和我們這種沒有分量的人計較吧?”

    艾英比想象中的好打交道,收下耳釘,認真地聽完林核強忍眼淚的一腔肺腑之言,中間起身給林核倒杯檸檬水,略略點頭,只問:“你孩子那么小,誰在帶?”林核一一作答,說起自己父母,這把年紀還得分別給兒女帶孩子,二嫂因為母親來幫她,對她冷語相向,這些家常的愁苦,咬一下嘴唇,流露一些,克制地不想因家事的拖累而影響工作的狀態,把握得很好。

    艾英點頭,起身,不想久留林核的送客動作,但是,對林核情真意切地說:“工作上你得盡力了!你要不說這些,我都不知你離婚,自己帶孩子的事情。我們女性,如果想在工作上做好,多少苦也得咽下去的?!?/p>

    3

    稽查處的人上午準時過來。柳處是副職,但業務能力很強,原來也是麗溪支行的,后來抽調到市里,聽說她瞥一眼流水賬,就能看出問題所在,是火眼金睛的業務標兵。不算特別好說話,臉總愛端著,但對林核還行,可能骨子里比較欣賞林核的工作魄力以及業務能力,當年在麗溪支行的時候,她對林核就挺好的——不過,經歷那年的換崗之事,林核現在不再把人家表面對她的甜蜜當成真心實意。林核打出賬務,捋順溜,拿給柳處看,守在一邊,碰到柳處問明細的解釋時,林核會一板一眼地表述給她。

    中間楊大姐發給她幾次微信,讓她速去幫她整理文檔。林核忽略兩次后,第三次才回復,說市里稽查處在檢查,等應付完后,馬上去楊大姐那邊。楊大姐就再沒吭氣,空空落落的白處,又讓林核一陣心悸。楊大姐也是個得罪不起的人物,聽說她老公是市行的一個處長,雖說快到退休年紀,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總有牽牽絆絆的網絡,一不小心,得罪一幫人,太不劃算。在銀行這些年,林核早就有自己的交往同事的心得:雙職工不得罪,上司不得罪,有背景的不得罪,有上升趨勢的大紅人更不能得罪……反正,同事關系復雜著呢,比銀行的那些繁復的賬務要冗繁得多。

    柳處長獨自一人的時候,林核火速把紀念品塞到柳處手中。柳處笑笑,沒接手,只問:“你們這邊沒監控嗎?”

    林核愣愣,馬上笑著應答:“哪里會有監控監視到這里來?柳處長,您說笑了?!绷庨L仍舊笑笑:“你還是小孩子的模樣,今年多大了?我聽說你又再婚了,又生了個孩子?聲音依舊那么嬌美,糯糯的,我給你打電話,一聽就知道是你,歲月對我們是把殺豬刀,在你這里,可是把美容刀,留下不走了?!?/p>

    林核站著的人,腰扭下去,她本來生就矮小,這俯首低胸的模樣,像極未開化的孩童?!澳睦铩彼鲁鲆豢陂L音,嬌俏的,受寵的,知心知肺的天真。

    柳處站起來:“我們得走了。你給艾科說一下,你們這里永遠是最優秀的,做得非常漂亮,有空我再找她玩?!鄙舷词珠g的兩個陪同回來了,揚著手微笑著離開,林核趕快拿起紀念品,柳處按住她:“我說的,你都聽見了,我和艾英交情不錯,她每次把我當朋友,我也把她當知交,別見外了?!彼麄冝D頭離去。

    楊大姐沒怎么生氣,說小林核只要兩點趕在開會前做完文檔,就不耽誤事情。林核趕緊答應,決定中午連午飯也免掉,幫楊大姐處理好這件事情。楊大姐說:“小林核,你從進銀行起,就一直招人喜歡,這么些年過去,大家還是那么喜歡你。連艾英這種女強人,都被你搞掂,你是真心用得順手??!”林核不知楊大姐話里的深意,不好作答,仍舊擠出標志式的微笑,回復著楊大姐的碎言碎語。

    第三章

    1

    艾英臨到下班才回支行。彼時林核已經換掉行服,穿上自己的衣服,公主裙確實太顯拖沓冗長,一路繁復地過來,倉促間被艾英叫到她的辦公室。

    艾英這次讓林核坐下,把辦公室的門帶上,看來有嚴肅的事情要交代。林核疾速在腦子里過了一遍,想今天有沒有工作上的紕漏。

    艾英問:“你那天在飯堂里,怎么和汪清清有沖突的?”

    原來是這個。林核調整呼吸,平緩地把事情經過講了一遍。

    “是你先惹她的啰?!卑⒔Y論道。林核剛想辯解,艾英做手勢,打斷她:“人現在在醫院,請病假了,醫生會診的,說是急性心理創傷,要留院觀察兩天后再說。我和傅行長一行,去醫院看過于主席,也順道過去看望了她?!?/p>

    林核有點不相信:“汪清清?汪清清住院了?因為我嗎?”

    艾英倒利索,認真地點頭:“對,直接說是因為你。在飯堂的大庭廣眾下,無緣由地侮辱她,個金部的老錢,還有其他部門的負責人,以及一些員工,都說能做證。不懂為什么你挑釁她?!?/p>

    這也太能裝了吧?!林核差點兒哼出一口冷氣,臉面上大約是決然得不屑,這點表情被艾英盡收眼底,艾英嚴肅地沖向她:“她指名道姓說是你,無緣無故謾罵她,傅行長沒表態,但在病房探視也就十分鐘,你的名字被汪清清叨咕幾十次,連一邊的護士都知道你這個始作俑者了?!?/p>

    艾英電話在振動,她接電話,回轉身,小聲嘀咕什么。林核的腦子有些空,盯著艾英的后背非?;秀?,看到她絲質的淺灰色帶小碎花的上衣里,胸罩后帶扭轉一道,明顯地不規整,林核的強迫癥差點兒犯了,真想過去把艾英的胸罩后帶給擼擼平——這得脫下再重新穿上才行吧?艾科長這個人,一天就穿著這樣沒系規整的胸罩,也不知難受不難受。

    “是要我給她賠禮道歉還是有別的處理方法?”林核緩過神來,一俟艾英放下電話,柔眉順目地問。

    艾英盯著林核,半天才說:“你覺得你有什么必要給她道歉嗎?真進了醫院,也只是女人間的小打小鬧,她承受不起才對,這種心理素質,還能在社會上工作中混嗎?”

    林核不知說什么好,腦袋又在疾速飛轉,想明白艾英的話中話。這個女人,她的上司,打交道這么久,跟著她也有這么些年了,林核卻始終摸不準也猜不透她。艾英是那種表面上似乎能一眼看得透的女人,跋扈,強勢,斬釘截鐵,有時候卻又柔情似水,溫潤如玉,她是謎一般的女人,有關她的上升史,有關她的家庭背景,有關她的人脈,在支行上下,甚至在市行里,傳得甚囂塵上,眾說紛紜,但都沒辦法整理出個有序的版本,來解釋她看著并不復雜的人生。

    “楊大姐又找你幫忙做文件了?”

    林核點頭。這世界,估計是沒有秘密存于艾英的眼下的。

    “林核,你是我看著進銀行的,也是我一步步看著成長起來的。有些事情,能拒絕就拒絕,能不招惹就不招惹。你今年多大了?”林核剛想回復,艾英便連珠炮似的丟過話來,“八零年的,還是年頭的!既不是八一,也不是八二八三的,你是八零年出生的!現在也是近四十的人了!還是我們科的副科長!你不能讓別人把你當孩子看!你自己更不能把自己當孩子看。你的裝扮,你的謹小慎微,在職場是沒法行得通的,你得把自己弄成有魄力的人!不是扮小就能得到旁人的心疼和體諒的。你得拿出勁來,表現出一個領導者才有的性格!”

    2

    老包不在家,媽媽和小豆子以及林妞兒在房里。林妞兒畫畫,小豆子看電視。媽媽看見林核回來,沒搭理,直接進房去,把嘭的門聲摔在林核想要休戰的臉上。

    林核聲音軟糯,像磁石一般想粘住母親的心:“我還沒吃飯呢,你出來陪陪我?”房里窸窸窣窣一會兒,媽媽終于拗不過,眼睛紅紅地出來。桌上布的菜,都是媽媽給小豆子和林妞兒吃之前就另碗另盤盛出來的,有道蒜苗燒魚子,用豆瓣醬大蒜蔥姜煨出來,是林核打小愛吃的家鄉菜。林核眼睛笑彎成一道線,硬拽過媽媽,噗地親一下。媽媽避讓不及,推開她,使勁唾一口,卻也笑逐顏開。

    “你就是個狼心狗肺的丫頭。用我的時候,把我顛顛地招來,不用我的時候,像扔舊抹布一般,隨手就丟進垃圾桶了?!眿尡г沟?。

    媽媽做的飯,永遠是小時候的味道,大米水飯,配魚子,還有盤虎皮椒,林核吃足兩大碗。

    當時確實有人追求她,也有熱心的人給她說媒。林核長相不丑,性格乖覺,工作又好,雖說拖個女兒,但在婚嫁市場還有些價值??墒墙涍^了前夫,林核到底有些害怕,而且自卑感順勢成長起來,和那段破碎的婚姻,一起茁壯成形,開枝,散葉,結果。她沒辦法再挑人家,只能矮子里面拔長子,剔掉那些有兒女的(她怕重組家庭會處理不好雙方的孩子),排除那些有不良嗜好的,刪除那些控制欲強的,她選擇了老包。

    老包比她大兩歲,工作還行,家境一般,行二,上頭一個哥,底下一個妹,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中間孩子,從來把自己看得不那么重。最主要的,個頭矮小,長相不帥,所以拖到三十大幾,才有林核這樣的女人對他拋下橄欖枝。老包性格好,沒有覺得林妞兒礙眼,反而和林妞兒相處融洽,后來生下小豆子,男人的虛榮心嘛,讓他覺得自己牛哄哄的,畢竟有了傳宗接代的根了,所以對林核,好得一直沒話說。

    結點在媽媽身上。因為林核的房子是自己買下的,用了公積金貸款,首付和每月的還貸,對林核來說還是消耗得起的,而且林核骨子里有傲氣,對林妞兒的開銷,她全是用自己私人的款項,畢竟是前夫和自己的孩子,她的心氣里不愿意老包負擔林妞兒的成長費用,到底她也擔負得起。

    媽媽當然不依:房子是你買的,林妞兒的學費、藝術培訓費、學英語的費用、穿衣打扮的費用,甚至學校組織的游玩,也全是你自掏腰包,不從公賬里出。你這操作,是讓老包自己攢錢,留著給誰花?

    林核不想和媽媽討論這些,老人只看到她出的,沒看到老包也有承擔家庭的責任,物管費水電費生活費,平常下館子打牙祭的費用,小車的油錢還有維修費,更別說小豆子的費用,媽媽在家里的開支,老包從來沒有斤斤計較過,很像個男人,該出手就出手,沒皺過眉頭,也從不和林核算計這些小錢。再有,老包勤快,喜歡收拾家,喜歡鼓搗家里的維修,把個家總弄得像模像樣。而且,老包和林核在一塊兒,總能說上話,躺在床上,走在街上,拉拉扯扯出一堆,有趣,也有思想,這是林核最受用的地方。她沒啥朋友,和同事也不親密,大哥二哥大姐,早沒體己話,偶爾通個電話,也是問春節什么時候回家,三言兩語便掛掉。林核孤獨,在這座陌生的城市站穩腳跟,可還是陌生人,就連在麗溪支行,同事間都是人心隔肚皮,真一個個斗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沒一個能講出心里話。枕邊安睡的人,你總得找他拿個主意吧?

    老包幫林核分析艾英今天下午的話:“她意思是,你是她的人,得跟她一條線。那個什么發神經的汪清清,就別管她了,傅行長那里告的狀,艾科長應該幫你打點好了。就是想讓你強勢些,也別再管那什么楊大姐的工作。本來就是這樣的,她的工作你給做了,她的薪水能分你嗎?”

    林核躺在床上想一會兒老包的分析,覺得頗有道理。

    “我沒啥背景,沒啥能耐,就是靠自己干出來,拼命工作,希望哪天能熬出頭來。誰想到一堆小鬼攔著你,你不惹她,她卻惹著你?!?/p>

    老包揚起身子,認真對著林核的臉:“不是吧,你真是惹了汪清清呢。人家還真沒招惹你。你到底怎么了,這不像你為人啊,怎么沖著同事發火了?”

    林核拍一下老包探在眼前的臉,閉眼睛:“也沒有啊??赡?,昨天心情不好吧,隨便找她出口氣。捅了婁子!”

    “你昨天怎么心情不好了?看你出門時挺樂呵呵的?!崩习共灰啦火?。

    林核仍舊閉著眼:“睡吧,好累了。這人生,怎么凈是煩心事啊?!彼樖珠]燈,再不言語。

    3

    屋子里擺幾束花草,只有一盆是真的,銅錢草長得茂盛繁密。芭蕉是假的,火紅熱烈,熱辣辣的色澤,倒讓人不適,快要落敗的秋天的那種熟透感,垂死掙扎的回光返照。櫻桃偏是綠的,和嫩翠的枝葉裹在一起,顯不出果實的收獲來。不知是什么樣的審美?

    半年沒有過來,價格漲了一成。預約的時候本來想抱怨一下的,但林核還是忍住,吞下討價還價的心思。張老師沒什么變化,一樣的短發,煙灰色的過膝裙,項上一圈大小合適的珍珠項鏈,腳上一雙裸色的粗跟鞋。

    工作的煩惱全部傾訴一遍,還是像前兩次一樣,重復了自己的野心。

    退休前,能當副行長?,F在是副科,還得兩級呢,一級比一級難,但如果人生沒有理想,那么和咸魚有什么分別,對吧?艾英應該是這屆的副行長人選,風傳很厲害,她又是單位里的風云人物,業務上一把好手,向上又有人脈。對,她是我的楷模,我了解過她,她沒有背景,沒有什么資歷,完全靠自己一路打拼干出來的。我現在有樣學樣,像上回說的,我觀察到她特別大氣,和別人一起出去,從來都是主動買單,當然是平級或者上級,誰會對下級這樣?算是巧言令色吧,如果真用詞來形容她的話,是這樣的,對每一個上級或者平級都是不一樣的嘴臉。我沒有鄙視她的意思,只是一種形容。我一直在努力爭取做到。

    我聽說過她的從前,我還沒進銀行前的她,人家說她和我很像,性格好,總愛笑,愛幫人,大事小事,只要到她那里,一準給你幫忙到底,請同事吃飯,出差時給每個人帶禮物,當然,也愛學習,非常鉆研,不然我們那種單位,光靠嘴皮子也是上不去的,她又不是多好的大學畢業的,沒有校友在銀行里成為校黨,會拉她一把,她只能靠自己。

    她原來愛穿花裙子,艷麗的顏色,我這點和她不一樣,她文藝好,能唱會跳,所以在銀行可能更出挑些,更招眼些,反正領導都喜歡她,男的大概全喜歡她,女的可能差一點,但吃人家嘴軟,她對別人用心用力得好,總不能再講她不是。我沒她出挑,沒她個子高,也不會唱不會跳,領導不大容易記住我。

    她前兩天暗示我裝小。我不知道是不是這樣侵犯了她?哦,是的,像今天這身,對的,我每次來都愛穿這類的衣服嗎?哦,這樣說的話,其實是我的衣柜里只有這些衣服,全是這些衣服。我喜歡公主裝啊,粉嫩粉嫩的,蕾絲,荷葉邊,泡泡袖。

    我小時候?這樣一說,確實有鄰居,我很羨慕的鄰居,她的叔叔從省城給她帶洋娃娃,金色的鬈發,長長的,一直披到肩膀那里,睫毛像小扇子,密密的。還有個表姐,她住市里,暑假會過我們這邊來玩,她的外婆也是我的外婆,我們的媽媽是親姐妹,她總穿蓬蓬裙,或者蛋糕裙,戴有蝴蝶結的頭繩,不像我們,我們得穿長褲,因為做什么事都會方便些……

    花四百多塊錢讓張老師聽她叨叨咕咕一小時后,林核走出這家掩在老城區里的心理咨詢室。咨詢室不在門面上,要穿過下面的一家湘菜館才能到達三樓。張老師說,都是熟客介紹過來的。林核一直不相信她的說法,在這個社會,有誰會讓熟人知道自己有心理問題?

    她依稀記得一句宋詞: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張老師咨詢室里擺放的假花假草,卻是綠櫻桃紅芭蕉,這多少有點挑戰林核的知識點,讓她本來一吐而快后稍顯豁達的心,又充滿困惑。

    有什么講究嗎?

    第四章

    1

    省行的代表大會已經更改過幾次日期,聽說是要配合大領導出席的時間表,可見這次省行代表大會的重要性。大部分代表名單是區里內定的,然后上報到市里,再到省里,層層把關,看來這五年一屆的職工代表大會確實蠻受重視。區里另有兩個名額是群選,無記名投票,最高票數的兩人出席(當然不包括內定的已經公布的名單)。

    林核對這種會議挺重視,來銀行這些年,算上這回,她已經經歷過四次這種省級代表大會,每次都沒輪到她。一是她的級別沒到,再就是她的級別不夠??墒沁@次不一樣,改制了,可以群選出兩張入場券。她突然又心有所動。

    結果出乎意料,票數第一的是個好好先生,在票據科任職,無關痛癢的職務,基本沒和同事有什么糾結。票數第二的是汪清清。

    林核大跌眼鏡。這就是所謂的群選?完全是搗亂吧。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可是群眾的心靈卻是齷齪的,他們永遠事不關己,他們也永遠不夠努力,但凡自己得不到的,也絕不讓比自己努力卻和他們差不多級別的人得到。羨慕,嫉妒,還是仇恨?林核的心都涼透了。她朝朝日日地努力工作,對任何人都保持溫良恭儉讓的態度,對上不能得罪,對下絕不輕視,還是換來群選第七名的結果?她這么多年在麗溪支行塑造的完美人設,大家只當是部肥皂劇,看過連記憶都沒有的一部流量???

    到底是些誰,寧可選嬌氣無腦的汪清清,也不肯選擇她?是的,汪清清,她竟然敗在汪清清的腳下。她不是還有精神病的?受了林核一句刺撓,就得進醫院?這該有多矯情。艾英當時怎么說的:“行里也不想擔責。有醫生的診斷書,你怎么辯解都沒用。確實是抑郁癥,搞不好會死人的?!卑⒖戳趾艘谎?,深到深淵里去的無邊無際,經過半個月,林核也琢磨不出艾英那一眼的深意?!叭绻嬉驗槟阋痪湓捥藰?,你想想你的后果。我倒真不明白了,你平常不是誰都不肯得罪的人嗎?怎么那會兒被下了降頭?火藥沖向她了?!”那汪清清到底是什么背景,真有這么不能得罪的嗎?

    來銀行十多年了,林核早排摸清楚行里的人事關系,她在腦子里飛速地理順一下汪清清的背景:四十三四歲,無婚史,身材和臉面管理得不錯,看著比實際年齡要小許多,并不特別艷麗,勝在五官端正,成熟有氣質,職位是儲蓄業務的事后監督,也就是審核前臺的賬務處理工作,并不多重要的崗位,無官無職,本地人,聽說在麗溪中心區有套三房兩廳,父母幫忙買下的,獨居。

    她憑什么得到這么高的票數?有這么好的群眾基礎?

    那些男人喜歡她吧?比如個金部的錢總,老像只蒼蠅一樣黏著她,鞍前馬后地搭訕她。聽說錢總離了婚,在婚戀市場有不錯的選擇權,那么多女孩子他不要,偏喜歡汪清清這種老姑娘?

    當然還有于天威。林核見過于天威在眾人面前對汪清清的赤裸恭維,有一次還在班車上專門挑林核和汪清清比較。你倆差不多年歲吧?嗬,清清還大幾歲呢,真看不出來。清清真是名如其人,對什么都清心寡欲的,所以眼見著就純凈,沒有欲望,臉面上便沒有那種急吼吼的讓人緊張的壓迫感。小林核就不一樣,你別看小林核一副天真爛漫沒心沒肺的表象,我總覺得你小林核老繃著,像緊弦,稍用力一彈,就會斷了。

    林核當時臉沖窗外,如平日一樣,不理會于主席的高論。于主席總在大庭廣眾下做演講,自從他被新班子由人事科科長升任為工會主席后,他就如此自暴自棄地成為眾人眼中的諧星,有一腔沒一調地亂說段子,真是為老不尊的稟性。他大約也追求過汪清清吧?按于天威的性格,絕對不無可能。

    可是于天威還在住院,沒參加投票。便是錢總投了汪清清,也就鐵定這么一票。支行三四百人,那可是大把的人在給汪清清示好啊,還是匿名的。

    林核覺得自己很失敗。別人的成功就是自己的失敗,她一向這么定義。何況失敗于她根本沒當回事的人身上。

    2

    小豆子今天第一天上幼兒園。林核給三個帶班老師都送了禮物。咨詢過林妞兒,如果給你送化妝品或者送可以防衰老的滋補品,你會選擇哪一樣?林妞兒說,我都不要,我比較喜歡錢。林核笑著拍下女兒,才十三歲,那么愛錢?林妞兒說,錢什么都能買到啊,可以買自己喜歡的東西。林核想想,搖搖頭,說,第一天,這么大手筆的話,會把老師嚇到的,也會把老師慣壞的,還是送化妝品吧,東西小,旁人也看不到。林妞兒淡淡地問,那我上學時,你給老師送的啥?林核摟過女兒,弟弟太小了,還不太能主動吃飯,上廁所也不太自立,總得托老師照顧下。你那時候不一樣,你大了,而且比弟弟學得快,沒用我費心。林妞兒哼一下,不再吭聲。

    把媽媽送走后,老包承擔起大部分家務,現在又攬上送小豆子和林妞兒上學的活,再把林核送到銀行,然后自己才上班?;貋硪踩绱?,接小豆子和林妞兒,在家做飯。林核回來晚,就改乘地鐵或者坐銀行班車回家。

    家里現在其樂融融,飯菜都擺好放置在桌上,四菜一湯,都是老包的拿手快菜。小豆子在廳里擺樂高玩具,專心致志。林妞兒和老包在房里,有道數學題,老包很耐心地教授,林妞兒一直沒理解,老包卻不急,畫了兩三張圖,循循善誘,林妞兒一拍腦袋,終于解出,兩個人高興得大笑大叫,好像打了勝仗般開心。

    林核有些疲憊,扔下手提包擲在沙發里,擺出葛優躺來。老包忙把碗筷布置好,林妞兒把飯盛上,一家四口開開心心地吃晚飯。

    老包問:“我做的椒麻雞還不錯吧?這青胡椒是在小菜場碰到的,真不多見,雞攤那里正好殺只走地雞,我有次去河南出差,吃過這個味道,非常不錯,查下電腦上的菜譜,按圖索驥一氣呵成。還行吧?”

    林妞兒夸張著表情:“爸做的,就是好吃?!绷宙核臍q的時候,林核和老包結婚,一直按媽媽的叮囑叫老包為“包叔”,但有時候在不熟悉的外人前,她也會改口叫聲“爸”,小孩子嘛,單親家庭出來的,總比普通家庭的孩子怯懦多了,所以林核聽著林妞兒喚老包為“爸”時,心下里也為女兒的落寞和孤寂難受過,便隨她,畢竟弟弟小豆子有個真正的爸,林妞兒時不時地叫聲“爸”,也是她心情的表露。

    老包今天高興,連碗筷也順手洗了。林核說,我有事要告訴你。我這次,被推薦到省行去參加代表大會了。

    林核得過區里的先進,也得過市里的先進,省里的從來沒得過,也不是正科,所以心里老向往著能開這種代表大會,儼然就是進入高層的節奏,卻沒能如愿過。

    老包凈過手,轉頭開心地問林核:“不是群選沒你的份嗎?怎么又讓你上去了?這是要晉級的信號吧?會不會轉成正科了?”

    林核把經過給老包仔細講一遍。

    是艾英通知她的。說群選結果出來后,銀行領導開過擴大會,認為群選這樣的無記名投票,讓很多員工沒把自己神圣的選票當回事,開玩笑一般地選出兩個沒什么成果和業績的代表,這是給麗溪支行做出民主決定的行為丟臉。所以行里還是讓各部門負責人再選兩名業務骨干或者基層干部出來,這樣才真正對得住代表大會的代表性。艾英告訴林核,她力薦了她。傅行長點頭,一致通過,她和楊大姐一起出席在省城舉行的這次代表大會。

    老包說,那你怎么不高興?

    林核說,我哪里不高興,我就是覺得有點兒蒙,好像不該自己拿的東西,硬從人家手里搶奪過來似的。德不配位吧?群選沒選我,到底有些沒底氣。

    老包倒樂和:關群眾什么事?群眾就是起哄的,眼睛瞎著呢。你這次可得把握住機會,能見到好多大領導呢。

    林核點點頭,興奮過度后的不太自信,讓原來一直堅持的某種拼勁,也有點說不出所以然來。

    3

    艾英在臺上發言。她化著妝,頭發做了,微微外卷的花搭在脖頸上方,有兩三縷碎劉海從側邊打過來,衣服是兩件套的灰色裙裝,黑色斜方頭高跟鞋,今年最流行的款式,有一枚閃亮的胸花在外套的翻領上熠熠發光。她唯一的首飾是耳垂上的那對鉆石耳釘,在主席臺的燈光下,淡淡地閃著略顯隱忍的光芒。

    林核不確定那是不是當年送給艾英的首飾,那對耳釘的品相極好,顆粒飽滿,無雜質,雕琢精細,花了她一年多的薪水。

    林核身邊是另一城市支行的代表,戴眼鏡的一位中年男士,總是笑眼瞇瞇,他用手肘碰下林核,用嘴朝臺上努努:“她是你們市里的風云人物吧?”林核不置可否。對臺上的這撥操作也有點兒想不通。這種大會,唯一選上基層業務干部代表發言的,竟然是在千人中挑出的艾英?

    艾英比林核早進銀行三年,有關艾英原來的奮斗史,大都是同事們零零散散的傳聞,唯一確認的,艾英和汪清清是同年同批進來的。

    銀行有不成文的規定,不管你學什么專業,以后會再分配從事什么崗位,剛進來,每個職員都必須在一線至少待上半年。艾英和汪清清分在一個儲蓄所。

    艾英很快就嶄露頭角。銀行有各項技能的考核和比賽,有時候會抽調高手到市里甚至省里參加角逐。艾英雖然非常優秀,但遇到市里省里的標兵時,還是在這種比賽里頻頻敗下陣來。她轉攻領導。

    這種傳聞應該是確實的,不然不會流傳得那么廣。在市行領導集中居住的小區院子里,真有人看見艾英拿著滿滿白色塑料袋裝的厚重的禮品,一趟又一趟地出入各級領導家中——樓下有部廂車,像倉庫一樣守在黑夜里,專門供她每次只拿一件,好分送給不同的領導們。

    那會兒還沒有八項規定,艾英得著了往上逢迎的門檻,投石問路,終有所報,她很快調離儲蓄所,擠進會計核算部,然后,憑著她的工作熱情以及多年來的業績,她終于成為副科長。

    艾英沒有滿足。她確實沒背景,老公也不知何方人士,從傳聞來看,她的老公應該沒有顧過她工作上的事情,她單槍匹馬,運籌帷幄,孤膽英雄般地奮戰在四面楚歌的職場中。

    有年會計核算部正職調走,支行領導讓轉業入職的、并不懂業務的于天威接任,艾英在兩個副職完全抱著一副隔岸觀火看笑話的同時,卻每日每夜地操勞,只身把會計核算部的正職工作交接輔助性地完成,早起晚走地幫核算部接入正軌,讓于天威得心應手地接任。這些,銀行的高層領導全部看在眼里,兩個副科的不作為,把拼命三郎般的艾英襯得完全不計較個人得失般的大氣磅礴,兩個月后,領導班子重新做出決策,于天威到人事科任職,艾英直接升任正職,成為會計核算部一把手:這可是整個銀行的核心部門啊,可見對艾英的器重。

    林核想成為艾英這樣的人,成功的典范。她和她應該一樣沒有背景,她也和她一樣有把自己往死里折磨的勇氣和毅力,天道酬勤,她憑什么不能成為又一個艾英?

    底下是雷鳴般的掌聲,艾英走出發言席,給下面的與會代表鞠了一躬。她光彩照人,神采飛揚地離去。

    旁邊的男士似乎消息靈通:“她好像要當你們區里的行長了,破格提拔的?!绷趾舜蟪砸惑@。行長?現在門檻要求得那么嚴,沒有碩士以上的文憑都免談提拔和晉升,艾英,她甚至只是一介大專生,她憑什么能提為行長?

    第五章

    1

    省城開會時,林核和楊大姐分到一屋。楊大姐拉著林核的手親熱半天,說就想和小林核住一塊,怎么都方便些。衛生間的擺臺被楊大姐占滿地方,瓶瓶罐罐地放一堆,毛巾都帶了三條,洗臉洗澡洗頭發的,分門別類。衣柜的衣架也幾乎全占用,就留給林核兩個,林核只好把自己的衣服層層疊疊地套掛在兩個衣架上,美麗的裙裾委屈地蜷著邊,互相擠著挨著,公主憋屈成小媳婦的模樣。

    楊大姐說,她認床,晚上睡不好,可能會吵著小林核。也認馬桶,早起會便秘,讓小林核有心理準備,她在衛生間可能待得不是一時半會兒。

    林核一一認了。能怎么辦?

    楊大姐隨意地說:“艾英可牛了,自己付費要一套單間。聽說省城開會的賓館,一套每晚要五六百的,三四天下來,不得小兩千?艾英說自己體質差,沒辦法睡好覺。她那體質,結算日的時候,熬幾個通宵都不帶眨眼的,二十四小時連軸轉的人,還體質差?可便宜汪清清了,汪清清獨得一個單間?!?/p>

    林核詫異起來:“汪清清也過來了?我沒見著她?!?/p>

    楊大姐仍舊盯緊電視,好像是部熱門的連續劇,她的眼珠不錯地跟著情節,半天才回復林核的驚詫:“哦,她沒和我們一輛車,她是隨傅行長的小車一起過來的,說臨時加個名額,就把她帶過去了?!?/p>

    林核整理衣服的手停下,腦袋里有些空。

    楊大姐漫不經心地:“汪清清是裸睡的,怕是艾英也受不了。一個女人家,白赤咧咧地光著屁股和胸脯在屋里亂晃,另一個人怎么可能待得???”楊大姐撲哧笑一下。

    林核搖頭:“我都不知道這些趣事呢。行里有這么好玩的同事嗎?”楊大姐再沒吭氣,轉頭又說些電視劇的情節,好像她追得特別緊,一秒鐘也不能耽誤。

    幾天開會,安排得非常緊張,都是編排好的日程,一個會議接一個會議,有大會,有各職能部門的會議,有分組座談會,還真沒閑的。三餐都在賓館的大堂吃自助,中午兩點過后又是一趟一趟的會,一直到晚上六點半,林核還想和幾個兄弟市的熟人聚一下,或者幾個別區的朋友小談一番,都沒得著機會。大家非常忙,有些急吼吼的感覺,都去把握機會見自己想見的人,步態里透著勢利。林核便覺得自己孤獨。

    幾年前剛和張老師認識的時候,張老師問過她人生的理想,她囁嚅著,最終還是吐露出心聲。她不擅向上爬,主要是不知道該巴結誰,經歷過前幾年的那次差點末位淘汰,她有些心冷,知道同事間的疏離和冷酷,讓她對以后的環境都后怕起來。她確實沒有人依靠,以前的丈夫,現在的老包,哪個都在事業上幫不了她,而她,既不想用美色攀附權貴,當然她的模樣可能也不入人家的法眼,也做不出人家可以干下的勾當。所以,她只能靠自己,靠工作的勤奮和努力,老天也許會眷顧她,給她一次機會,讓她的努力不至于淹沒在塵埃里,終至讓她奪目,讓她發光。

    張老師認真地聽完,并沒有給出什么建議。

    所以林核喜歡張老師,不具攻擊性的臉,不具打探性的詢問,甚至對林核所說的任何事情,都不特別發表意見或建議。林核有次問張老師:“我的心理問題是不是很嚴重?抑郁癥很厲害吧?”

    張老師笑笑:“每個人都有或多或少的心理問題。一般來說,自己能主動尋求心理醫生咨詢或解決的,都不算嚴重。嚴重的人,根本意識不到自己的精神狀態出了問題?!绷趾水敃r長吁一口氣。

    “你后來的先生對你還好吧?聽說你和他還生了個小子?這真是不錯,有兒有女的,小林核,你挺有福氣的?!睏畲蠼阃嵩诖采险f。

    林核笑起來:“還好吧,是人嘛,總有缺點,他大體上還過得去,我挺知足的。對我和前夫的女兒,都挺好?!绷趾思右痪溲a充,“我這趟出來,都是他管兩個孩子,大的小的,一手包,還得買菜做家務,每天看他樂呵呵的?!?/p>

    楊大姐支起身子:“你前夫的女兒和你后面的先生在一起?你就留他們兩個在家里,自己安心出來了?”

    楊大姐的話語讓林核極度不安。楊大姐接下來又在用案例補充她的論點,她一個好姐妹離婚,再嫁一個大學教授,還是大學教授喲,有天晚上,好姐妹回來,發現教授蹲在衛生間的門縫前,偷看她女兒洗澡。

    林核不知道說什么好,沒再接話題。本來心底里有炫耀自己再嫁個男人也還過得不錯的現狀,被楊大姐的一頓話語,弄得心亂如麻。

    2

    晚上沒怎么吃,大廳里全是互相寒暄的人。林核找到自己認識的熟人還有領導,打招呼加聊天,其實也挺尷尬的。她逼著自己學艾英,艾英為什么和人打起交道來如此放松,不管是對平級還是對上級,人家回應她的,也是熱情和熟絡,不像林核,聊著聊著就尬了,像早前未結婚時的相親,在QQ和微信上聯系都挺好,一見面,就見光死了。她又不是不好看,為什么就吸引不了人家的二次約會呢?為此,她多少有點兒感謝那作死的前夫和現在的老包,他們好歹前進一步,至少和她進入了婚姻。

    賓館地處偏僻,應該是省城的城鄉接合部,還沒完全開發,配套設施特別少,就連公交也沒兩輛,更別提地鐵了。林核真的有點餓,趿拉著拖鞋就跑出來,頭發沒梳,妝早花了,拿著手機,像無頭蒼蠅一般四處找食物。哪怕有點粥或路邊燒烤也好啊。林核心里焦急地想。

    前面一個裊娜的人影,一板一眼地貓步般地行進,長裙,小高跟,搭在肩膀上的長鬈發。身后應該有車過來,大燈照得人晃眼。林核避在窄小的街邊,沒有回頭。前面的人往街邊靠里,可能硌到什么了,那輛泥頭車還沒過完,她趔趄地晃到街面上。

    林核奔過去,雙手使勁一拽,把那可人兒拉到街側邊,后面又一輛泥頭車呼嘯而過,連減速的意思都沒有。

    兩個人都嚇得半天說不出話來。林核回過神來,定睛一看,原來可人兒是汪清清。汪清清靜下心來,妝容完美的臉上寫著驚魂未定,也寫著真摯的感激?!爸x謝你,救了我!”這個詞有些言重,林核受不起,趕緊擺手:“沒事沒事,就是下意識的。這種路上還穿高跟鞋,會崴腳的。卻沒想到還有囂張的泥頭車,一輛一輛地過來,他們哪里看得到這么窄小的街面上,還有行人呢!”

    汪清清話不多,可能先前的隔閡還在,林核問她怎么這樣晚還出來,甚至一通解釋自己的晚餐沒吃飽,來打開尷尬的局面,汪清清仍舊只是小心地說:“我出來買點水果?!?/p>

    兩個人約伴走一路,水果鋪有一家,可是水果品相特別差,汪清清可能怕買家臉面過不去,挑幾個還算有賣相的牛油果,價格卻貴得出奇。林核幫她還價,對商家的口氣蠻兇,被汪清清攔下,林核覺得好沒趣。又走一路,前面越發黑天黑地,汪清清腿腳慢下來,林核有些不好意思,說自己不想吃晚餐了,一起回去吧。兩個人又默默地走回賓館。

    林核還是想示好,畢竟那次的爭執,她有錯在先,人家汪清清根本沒招惹她,她當時的心情壞透了,卻拿人家出氣,沒想到惹出一堆煩心事。而且,看架勢,汪清清來頭未必小,雖然和艾英一同進銀行,卻沒混上一官半職,現在的位置也是不痛不癢的崗位,但看銀行里這次讓她出席代表大會,就知道她不是等閑之輩。

    林核弄不懂的是,這么明顯的事情,艾英為什么會在她面前表功,說是力薦林核替換掉汪清清的出席權?汪清清根本沒被替換掉??!

    進賓館,兩人分道揚鑣,林核往左,汪清清向右。汪清清拿出兩個牛油果,一定讓林核拿回房間吃,她的儀態根本讓人拒絕不來,林核只好順遂取了兩個。汪清清想一想,認真地說:“今晚,謝謝你?!?/p>

    林核還想蹬鼻子上臉,拉攏和汪清清的感情,畢竟越想越覺得汪清清大有來頭,甜甜地說:“哪里,這是下意識的事情,你別放在心上?!?/p>

    汪清清看她一眼,這時,她的手機響了,她掏出看看,沒接電話,任電話在那里叫囂。她點點頭,對著林核:“回見?!?/p>

    林核如雷擊般地愣在那里,定神后,才急急地離去。

    楊大姐在和家里的孩子視頻,聊天時愉快而歡悅,旁若無人,像沒有林核這個同居者一般。林核默默地在衛生間里洗漱,凈臉,洗澡,吹頭發,再洗內衣褲。楊大姐的催促聲過來了,手指關節叩在門上的聲音咄咄作響:“小林核,你還要多久?我得上趟衛生間了?!?/p>

    林核把吹風機的聲響調大,再調大,讓它空轉,對著鏡子里因為水汽而模糊的自己,緩緩流下兩滴眼淚。

    第六章

    1

    于天威已經轉到普通病房,右手右腳偏癱,但左手左腳恢復如常。

    林核走到于天威前,看到于天威口眼有點歪斜,心下里不免還是感傷。

    “本來送花過來的,我不知道醫院現在不允許送花,剛進科室門口,就被那個護士收走了,看年紀應該是護士長吧,好兇的。那開在住院部門口的花店生意卻紅火,也不知是什么路數,根本不受影響?!绷趾藘墒挚湛?,有點不好意思,話卻挺多。

    于天威嘴角不正,卻不影響說話,底氣依舊洪亮,聲音如原來一般,如洪鐘,如鑼鼓,穿云裂石。

    “美女,感謝你,還有心過來,真的特別感謝!”于天威用左手牽住右手,虛虛地做個抱拳的姿勢。他說得應該真誠,臥榻之人,尤其孤涼,人來人往的,才覺得自己存在的意義。林核在一邊,不知怎么接話。

    “我現在恢復得很好,住院快三個月了,后面應該是回家靜養,還沒到退休年齡,但應該做不了什么事情。工會主席會有人接班的,這個位置雖然沒什么技術含量,但地位和行長也不差上下,算是養老的地方。我有時候委屈,當年轉業過來,做會計核算部的科長,后來做人事科科長,以為能再升個一官半職,卻還是過不了業務這個關口,現在的升職,還是懂業務才能升得快,我們這種部隊轉業下來的,沒什么用處,只能到工會去任閑職。不過,省心,也算不錯?!庇谔焱豢跉庹f下來,不知是不是現在探視他的人越發少了,對著林核,他倒不管不顧地講得如瀑布飛瀉,直下三千尺。

    “或者你也想有個閑心,女孩子嘛,還是工作輕松省心的好,你又有兩個孩子,照顧他們一路成長,其實是人生的重頭大事?!庇谔焱耘f啰唆個沒完沒了。

    “那,于主席,您安心養病吧?!绷趾撕芟腚x開了。她還是不習慣在于天威面前這般放松,她的身體,她的心,像一股絞繩一般扭著,無法松弛下來。

    “你放心好了,我不會說什么的?!庇谔焱囊粽{降下來,顯得他和以往不一樣,嚴肅起來。

    林核看他一眼。

    “我看到你了。你那天穿一件淺紫色的小白碎花連衣裙,衣袖那邊是抽褶的,帶白色的荷葉邊,手里拿杯星巴克咖啡,還有一個用紙袋包好的早點。你路過我的時候我躺在地下,腦袋卻還是清醒的,你穿著一雙淺紫的帆布鞋,和你的裙子挺搭配?!庇谔焱卣f,眼睛不看林核。林核咬住嘴唇,整個身子燙得發燒,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你一直仇恨我,我知道。所以,這次也沒什么,你不用放在心上?!庇谔焱J真地小聲地嘀咕,“也算在鬼門關走一遭了,我心里明白了許多事情,人世間,沒什么比身體健康更重要了,沒什么比活著本身更重要了,我出院后打算好好鍛煉身體,慢慢恢復體質,現在的我,頭上就像懸著那個達什么克利斯還是克斯利之劍,不定哪天就不在了……”他的話語特別傷感,但林核僵在那里,不知該怎么說,怎么接話,只能盯著他,聽他緩緩道來。

    “你放心,你沒做錯什么。你來看我,真讓我受寵若驚。我不知道你現在的心理是什么樣的,盼著我死?或者你本身的良心讓你覺得愧怍我?我都不在意,是我先對不住你的。真的,那次的事,特別抱歉,我也不好過,別看我平常嘻嘻哈哈,在眾人面前對你的態度像沒事人一樣,其實,我心里真是難受。我也是個人啊,也算是有良知的人吧?!绷趾巳耘f像鐘一樣站立著,沒有任何言語。

    “我會舉薦你做工會主席的。你不要小看這個職務,其實真沒有多少人覬覦它,因為擔當這個崗位,可能也提升不上去了,沒有威脅性,非權重卻位高,最主要的還是舒服。你的人生目標,也不要定得太累了?!?/p>

    林核咬咬嘴唇,慢慢離去。

    2

    省行大會以后,和前幾次一樣,是帶來地震般的人事變動。

    麗溪支行,艾英升任行長,連跳兩級,直接正處??战狄粏T工會主席,空降一員會計核算部的科長,當然,還有別的部門的變動,不一一而言。最大的爆雷是麗溪支行的原行長,正職的傅行長,被免去職務,下到基層一個某縣級分理處做辦事員。引爆這個大雷的,據說是一則視頻:身為支行行長的傅某人,在省行大會期間,無視黨的八項規定,無視行里對頂風犯案的預警,竟然和某辦事處接洽的一個企業老總,肩負重額貸款的某客戶,在一家僻靜的小酒館里喝酒聚會,把酒言歡。省行領導非常震怒,在黨風黨紀的一再重申下,在眼皮子底下開這種大會期間,身為中高層的一介支行負責人,竟然如此行事,絕對一抹到底。

    林核反思這件事情,倒吸一口涼氣。想傅行長在銀行多年,爬到支行行長的位置,人脈,背景,絕對鋪墊足了,還是沒有人保住他,或者沒有人能保住他,竟然直接貶到基層了。

    “那是省里的決心。誰要他運氣不夠好,碰到點子上?或者對自己太自信了,以為沒什么把柄能被旁人拿捏住。官場太復雜,一不小心就引火上身,多年的經營其實根基根本不牢,巴黎圣母院那么雄偉,一把火照樣燒得體無完膚,想救都救不了?!边@是家上海菜館,上來的全是小碟小盤,一口便能吃完一個菜的分量。林核動心思三請四請,賠笑又巴結,汪清清這才勉強眷顧。此時,在餐廳充足的冷氣下,汪清清張著一雙精致的小手,給自己和林核泡一壺果茶。

    “我一直想給你道歉來著,你那么清高,對我愛搭不理,我沒辦法找機會。真的,那天中午,我好失態,特別后悔……”林核真誠地說。真是為這件事來的,她需要給汪清清一個解釋。

    汪清清不吭氣,也沒笑,完全沒表情,她把玩著手上的那杯果茶,小小地抿一口。

    “你可能有些事情不清楚,我當年剛離婚,一個人拖著女兒,過得挺難的,想換個松閑點的崗位,沒想到得罪了艾英。那會兒我真有點兒走投無路,我去找過于天威,整個行里,我沒什么背景和人脈,除了想起來于天威對我平常還有點說笑,至少有些曖昧,可能會有點利用價值,再想不出我能找誰來幫忙了?!绷趾寺鼗貞浲?,這往事真是飽含辛酸,但除了張老師,她總得面對現實,找一個生活中與此有關的人說出來。

    汪清清的面部表情有些變化,冷冷地笑一下,是對于天威的評價吧?

    “我們在外面吃頓飯,我把難處告訴他,他當時是人事科科長,這點小事他馬上拍了胸脯。高高興興地撤了,在餐館的衛生間里,我酒喝多后吐了,凈完嘴和手,于天威也進來了?!绷趾瞬幌肟赐羟迩?,臉沖著上海菜館的一幅墻畫,出神地盯著,那幅畫是刻意的嗎?黃底黑彩,描畫得雜亂無緒的構圖,像極了她當初的心緒,“可能他也喝多了,抱著我拎著我進去一扇門,然后就,那個了……”

    汪清清點點頭,慢聲細語的:“所以你調到會計部了,后來不也成了副科嗎?”

    林核打斷她:“不是于天威幫的忙,他一點忙都沒幫我,是我自己低三下四求了艾英,才有的后來和現在?!?/p>

    汪清清再不說話,看著自己的果茶,裝腔作勢地又抿一小口。林核豁出去了:“所以我一直恨于天威,從來沒再對他有過好臉。我是什么感受,也許你不能明白,就是恨他,特別恨他,想他碎尸萬段的那種恨,經過他的車,希望能有一顆炸彈,埋在他的車底下,我看著他發動,然后火光四起,他燒死炸碎在車里。你懂我的這種恨吧?所以,那天早上,我泊好車去外面買早餐的時候,在九里段那邊的三岔路口,你知道,早晨那會兒,路人在那邊特別少,他沖著我隔條馬路打招呼,我目不斜視地過去,一個快遞小哥吧,騎得忒快了,沒剎住,撞到他身上,他腦袋朝后,直挺挺地仰倒下去,像一袋厚重的水泥,把馬路都砸出聲響來??爝f小哥呆一下,我問,你怎么不跑???他真就騎著電動車馬上沒了蹤影,我立在那里俯視著于天威,那種感覺真的特別好,你能明白嗎?我慢慢地走開了?!?/p>

    汪清清嘴咧一下,是個微笑的表情:“你沒打120???”

    林核搖搖頭:“那個早上,我的心情壞透了,我覺得自己不像自己了。我有孩子,一兒一女,父母,兄弟,姐姐,還有疼我的老公,我為什么要變成這個樣子?一個同事,再怎么說,當年的事情也算你情我愿,至少他沒有強行奸污我,而我,因為某種私欲,卻是有求于他,事后沒達成,我為什么要仇恨他那么多年,直到如今,看他倒在無人的三岔路口,我還能臉不變色心不跳地離去?”

    汪清清這下真笑得露出白潔的牙齒來:“所以你對自己的道德審判沒成功,就把氣往我身上撒了?!?/p>

    林核不說話,控制著自己的表情,單純,安靜,白璧無瑕,像她最愛的那些公主裙一樣,像她今天這身雪白的泡泡袖帶荷葉領的娃娃衫一樣。

    “謝謝你,我理解了,如果你需要我原諒你,我真心地原諒你了?!蓖羟迩搴苷J真地表態。

    她開始吃那道腌篤鮮,林核剛嘗過,一點兒味道也沒有,簡直帶不來任何食欲的菜品。林核還是喜歡吃家鄉菜,熱油爆炒,青紅辣椒豪邁地布滿碗盤,滿室都是吸引人的濃郁的味道。

    “你為什么要上傳那個視頻呢?”林核放下碗筷,她決計不吃這頓飯了,沒一個菜品對胃口,等下買完單,找間湖南菜館,自個兒大塊朵頤……

    第二天晚上,林核仍舊沒吃飽,也許是為了躲楊大姐在房間里的嘮嘮叨叨,或者喜歡使喚她的那種隨心所欲,林核出來散心。往前晚看到汪清清的路口那邊,里面折出一條很深很長的小巷,有家野味餐館隱在里面,林核進去,是家招牌做野生甲魚的館子,實際卻私賣狗肉,食客都是熟人,還用暗語。林核過去,老板隨便對付,賣一碗粉蒸肉和炒空心菜給林核,味道卻極好,米飯也是真香。確實是做生意的人家,陳設一般,碗碟一般,顧客不多,但屋里的裝潢,林核卻沒忘記。對照著楊大姐偷偷傳給她看的那段著名的視頻,她一下子和汪清清聯系起來。

    “省行這次上任的劉行長,”汪清清云淡風輕地講出那個人名,原市行的第一把手,那天晚上直接撥通她手機,她卻沒接的那個聯系人,讓林核胸中蕩起層層云霧的疑惑:汪清清怎么會和劉行長有關系?汪清清到底什么背景?“他是我姐夫,親姐夫!”

    汪清清雙手捧著透明的玻璃杯,果茶真應該用透明的帶柄玻璃杯來裝盛,把手那兒有西式的雅致,晶亮的果茶溶液,掏心挖肺般地呈現在清澈的玻璃器皿里,無邪而靜謐。

    “我和你們不一樣。我沒什么大抱負,也不想有什么浩瀚的人生、精彩的人生,可能我的生活從小就優渥,沒什么波瀾。戀愛談過幾次,都無疾而終了,男人從來也沒斷過,但就像太容易得來的卻最容易沒興致一般,我對婚姻早就失去了興趣。我爸媽不苛求我,有我姐那樣的,他們蠻可自豪一輩子。只是家里人嘛,我總得或多或少地幫下忙?!蓖羟迩迤骄彽刂v出,語氣安靜而鎮定,世界是她的,她能掌控。

    “真可怕,艾英和傅行長關系不錯,你可知道,他們的曖昧在行里瘋傳?怎么說都該有點兒感情吧?艾英在這個事件里不可能是漁人得利?!绷趾说暮氖前l自肺腑的。她記得艾英那條日間扭曲的胸罩帶。有哪個女人會無緣無故地在日間去重新戴一下胸罩,倉促間還把帶子扭轉反了?那別扭的胸罩帶,像一根魚刺一樣扎著林核的眼,精明如她,也能聯想起那天艾英和傅行長可是待了一整天的。

    汪清清笑笑:“我不清楚他們那檔子事。我知道的是,艾英后來可是一直搭著我姐夫這根線的。不然,她什么背景什么閱歷,如今像直升機那樣爬得那么高那么快?”

    “什么?!”林核盯住汪清清,講這種秘聞,她竟然仍舊那么云淡風輕,那可是她姐夫啊,她把她姐姐往哪里擱?林核覺得自己的三觀時刻被沖擊著,已經體無完膚了。

    汪清清冷靜地說:“姐姐,姐夫,都是家人。一家人?!?/p>

    3

    老包安慰林核,算了,你不是他們的對手,你一個小孩子樣,他們哪里能器重你?

    這話好像說到要害了。林核苦心經營的弱女子,單純得沒心沒肺的天真爛漫的形象,到底也只能被楊大姐這種人利用,支使她,使喚她,反正你年輕,你能干多少就干多少??墒?,她也已經到四十歲了。

    還是一事無成。她奮斗了這么些年,忍過那么多屈辱,每天朝朝暮暮地一心撲在工作上,不敢得罪任何人,還只能是一介副科長!

    張老師的花草沒有變化。假花假枝,不用頻繁替換新鮮的植物,費用會省下很多?!拔矣浀糜幸痪溆忻脑~,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是這句吧?好像是表達時光飛快的意思?!睆埨蠋熥稍兪依锏淖环浅J孢m,靠著靠著就不想離開,咨詢室的花草花費不多,但張老師在別的上面肯定頗具心思,這樣,才能招引回頭客吧。比如林核,她會過一段就來張老師這兒,講講自己的苦惱和心思。

    “是的,是句名詞,宋代有很多膾炙人口的名詞名句,真是讓我們后人感嘆漢語言的美好,古人的想象力以及文字的創造力?!睆埨蠋煈撌俏目瞥錾淼?,談起宋詞來,顯然比給林核的苦惱出主意要熱情得多。

    “我的意思是,您這里為什么選的觀賞植物,卻是紅芭蕉,綠櫻桃呢?有沒有特別的講究?”林核的困惑今天必須要力爭得出答案來,她都沒在意墻上的大掛鐘,每分鐘走一格,都要花銷掉她五六塊錢呢。

    張老師對這個顯然沒興致,直接說:“沒有特別的意頭,買的時候覺得好看,也搭,就配回來了。我都沒仔細分辨過是綠櫻桃還是綠葡萄呢。不過,有紅芭蕉這種植物,長得挺熱烈的,比綠芭蕉好看?!?/p>

    林核突然有股說不出的失望。

    原以為這些配飾會有人生的道理,或者至少詮釋一下人生的意義,卻原來完全是不經意的搭配,沒有半點特別的理由。林核離開的時候想,她可能不會再來張老師這兒了。

    她這輩子不想成為汪清清那樣的女人,也不愿意成為汪清清那樣的人。她卻仍舊想著能成為艾英那樣的女人,活色生香的,有種生猛的煙火氣,像湖南菜一般油重色濃,辣味烈性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這樣的日子才有意義吧?她林核,只不過這次沒升上正職,現在慢慢摸清方向,以后憑什么沒機會呢?憑什么沒資格成為艾英那樣的人呢?

    回到家,看那三口子興奮的模樣,三人同心同力,用小豆子的手,終于組合成功一個樂高積木,林妞兒高興得大叫大跳,老包摟著小豆子親了好幾口。林妞兒撲到老包身上,肆無忌憚地又拍又打,老包的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捏著林妞兒的胳膊,上上下下地撫摸了好幾把。

    林核看到這一幕,想起楊大姐講的她的姐妹的故事,據說后來她的姐妹再也不肯出差,多晚下班也要拼足勁開著全馬力趕回家。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一樣防不勝防??!

    她定下心來,決定理順自己的江山,這個小家的江山,現在至少還掌控在她的手上,還有她的事業,她寄托著人生目標的事業,此生的意義所在,她都不想含糊和放棄。

    她決心還是把媽媽叫回來,她相信自己能把控好母親和老包之間的矛盾,就像她現在能把麗溪支行的錯綜復雜理順一樣。她才剛到四十,有的是時間有的是精力,也有了一些將來能用到的底牌,她要把過去的那些公主裙娃娃衫全扔掉,換上利索的職業套裝,把聲音提亮,具威嚴和權力性,她要讓全世界都好好瞧瞧,她林核也不是好惹的人!

    她對著老包說:“你下去,到那家家居配飾店,幫我買盆紅芭蕉和綠櫻桃!”她的口氣毋庸置疑,充滿了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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