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長篇專號·冬卷》2019|吳亮:不存在的信札(節選)
01
曼達:我離開那個地下室,天下雨了,我決定走回學校,我記得方向,我那么熟悉這帶啊……很快,我發現我迷路了,好像我故意要迷路,要淋雨,讓我想想,我有多少年沒有在雨中走,不打傘,不奔跑,甚至走在馬路中央,最近一次,是哪一次,我徹底忘了,許多事都忘了個精光,卻又蘇醒一般,對,我已好久不寫信了,不給任何人寫信,只打電話,只用聲音,就像下雨的聲音,我不會寫信了,我幾乎失去了寫信的思維方式,腦子沒有字了,只有聲音,轟轟隆隆聲音,我忘記了文字,言辭表達最基本的形式……偶爾,有一點點想法,觀點,還沒有成型,就飄走了,平時,不需要觀點,都是日常,重復復重復,一些簡單的框架,翻來覆去,夠了,把它們聯結起來了,好吧,現在我就給你寫信,我開始寫信了,這是不是很荒謬,過于滑稽,曼達,你一定被我驚著了。
02
弟弟:遠處有一線光亮,睡不著,下意識摸左邊,空的,我想你了,我仿佛有些背痛,手擱不著的位置,暗中,我神經質般地笑了一下,極短促,試圖忘記背脊,它就是世界中心,所有麻煩,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從下往上,看到天花板一角了,真是新大陸,就這樣躺在床上,本計劃這個禮拜要編排我的畫冊,一直拖,不想,拍照,尺寸,文字,還要取個名字,忙碌了一陣,我已失去動力不知道為什么,厭倦,一種類似停滯狀態……弟弟你說你會給我想個名字的,你說兩個字不好,兩個字的畫冊太多了,你說給我想一句話,你想好了嗎?
03
陶尼:我的第一件作品完成了,用了三個星期,屬于技藝的解決,不涉及觀念,“觀念”是可教的嗎,偷來的,我壓根兒討厭“觀念”……你懂我的,任誰都一樣,重要的是作品必須儀表堂堂,它是高嶺土灌注的,膠水與亞麻布,藍色,氯化鈷浸潤的表面……我明天去旅行了,這是一種姿態,這很關鍵,做好一件作品,就得離開它忘記它,然后,三天后,或者七天多少天,回來了,穿過馬路,打開門,再看看那個東西,變化在哪里?根本沒有什么思想,是一張陌生人的臉,用半分鐘認出他,一點不驚訝,他就是主人了,他簡直就是在那里等我,我一點不激動,我走近他,停下腳步,這是多么冰冷的一件作品,他以他的冰冷吸引我的注意力,他擱淺了,像是鏡子里一個影子,用手指觸摸它,玻璃似的,模模糊糊,我退后,他好像不是我的作品,我想他是美的,引人注目,走不到他跟前,沒法判斷,他有一種冷漠,一種全然自我懷疑,自發性,格格不入……陶尼!你一定要來看!不是現在!只有你能看懂我,你的無知、外行、奇思妙想總是會刺激我,我們是息息相關的,那種苦惱,愛欲,無盡等待……
04
塔塔:報紙上說,喝蘇格蘭威士忌一定要加冰塊,這個你也問我,這個,取決于自己,好像是美國人近代習慣吧,十九世紀初美國禁酒令,蘇格蘭的威士忌才進入美國,哪有冰塊啊,氟利昂制冰機要到二十世紀四十年代進入美國家庭,蘇格蘭威士忌有五百年歷史,你自己想想吧。
你問起加爾文的“預定論”,不解,特別是“神的揀選”,人為什么毫無主權,那么,人的自由意志又怎么辦?我找到《申命記》里的幾句,可能可釋疑:隱秘的事是屬耶和華我們上帝的,惟有顯明的事是永遠屬我們和我們子孫的,好叫我們遵行這律法上的一切話……很明顯,人不會也不能質問神為什么施恩予人,那就不能問為什么會棄絕某些人,屬神的心意人無法明白,可是,對拒絕救恩,人類依然要負責。
天黑了,回家!
05
曼達:再過幾天我會去百代唱片公司找你,你將在門衛室看到一條紙條,上面寫,“我來過了,你不在,只看見你的那匹貓,躺在沙發凹進去的角落里睡覺”。
06
三叔:自從我的父親死后,我最恨的人就是你了,你說你幫我,我一點不感謝你,你不過做了你應該做的事,昨晚你說的一番話,真虛偽,你那么彬彬有禮,真讓我哆嗦,我要到哪里去,我以后要干什么?不必了,我不想回答你的問題,你裝出煞有介事的樣子,其實是輕松了,解放了,尤其是三嬸的表情和眼神,始終盯著你,我知道你們串通好了,她怕你另講一套,你們一家誰都不相信誰,我知道,這是多么合乎人情,三嬸的目光一直盯著你,不看我,她煩我,怕我,她發現我在看她,她就看天花板,真的讓我無法忍受,我聽不清你嗡嗡嗡說了什么,我在想你們一家,包括我的父親,我不斷打冷戰,腦袋一片空白,不知道等待著我的是什么,我想從這幢房子里逃出去,我只是一個人,一個包袱,一個被隱瞞的麻煩,你們一直欺負我,甚至我的身世……三叔!是不是?
07
陶尼:親愛的,我被一陣敲門聲吵醒了,結果,是鄰居喝醉了掉了鑰匙,要從我的陽臺爬過去,真瘋了,三樓啊,我把他拉進房間,坐下,他腳一軟就歪倒了,結果怎么樣,你猜猜,這家伙的鑰匙居然就不知道從什么地方掉到地板上……好吧,我終于把這酒鬼弄醒了,估計他此刻一定呼呼大睡啦,你呢,親愛的陶尼……
這之前,我在玩一個游戲。
“出題目”,很重要的疑問,被人忽略了,你應該感興趣,我已經擬好了三條,你聽好了,第一個問題,魯濱孫為何只有一個“星期五”?第二個,于連射向德瑞娜的第一顆子彈打到哪里去了?三,蒙娜麗莎背后風景應該伸展到多遠?
怎么樣,好玩兒呢,呵呵,那個酒鬼。
08
曼達:有人告訴我,勸告我,你能夠替我保密嗎,他們說,其中一個人,神秘兮兮,啊啊,“曼達”不是你,他這樣半張開嘴,意思好像有另外一個女人,事實上,不但你不叫曼達,那個也是冒名頂替的……只有你知道真相,這個名字,是我送給你的,你接受了,你看著我,眼睛發亮,你貼著我耳邊輕輕呢喃,曼達,真的如此好聽,我喜歡這個名字,這個名字改變了我,我們干杯,為了這個名字,很像一只狗,一種顏色,香水,濕木的香味,皮膚,頭發,都黑黑的……我被你感動了,我們一起笑,你說你改變了我,那么,原來的我,又存放到哪里去了呢,我回答:你從此就是雙面人了,你可以創造另外一個女人,一個叫曼達的女人,至于你原來的你,你就把她藏起來吧……
09
三叔:恕我直言,三叔你忍耐吧,那些個戴大口罩的醫生,專家,我聽夠了,如果我是你我會煩透,醫生們有備而來,他們決定一切,來不及了,這就是程序,只要啟動,誰也不能改變,除了禱告,現在我明白,過去全是一樣的,一個手勢就是一個指令,他們彼此眨眼睛,好像他們都會腹語,就讓他們去好唻,你的單人病房左手是浴室,水槽上方的小鏡子拿走了,加了兩塊防滑墊,鑰匙圈和眼鏡盒都裝在一個有灰色條紋的布袋里,沒辦法,走廊的燈二十四小時亮著,有點像監獄,這是我猜的,電影里。
10
宗薩:我見過小坎肩了,談了一個下午,有一種收獲的欣喜,坎肩他,在我看,是位最具吸引力的教育家,三十還不到,后生可畏,我們討論從“平等”與“獨裁”的是非取舍爭辯解放出來,不必微笑,不必哭泣,瞬間蓮花滿地沙塵蜉蝣,一次一次回頭,一次一次把自己從愚蠢和混亂跳出來,觀看,聽,和引導,讓自己密切和凝聚在愛的微風中回頭,我一下子就接納了這個世界,接納了整個世界中的所有生命。
在此,我非常感激你對我付出的一切,特別是能讓我如此輕松地在你面前如實地說話,如實地勾勒自己,我至今還沒有給你畫一幅肖像,但這幅像,已經在我眼前了,生生滅滅生生不息,如果生滅、剎那同樣等同于消逝的又一形式,那么消逝就是真實、平靜和美好。
……
吳亮,著名文學批評家。在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文壇上風頭甚健,以犀利而敏感的批評著稱。1990年后,吳亮的興趣從文學轉移到了藝術,開始關注當代繪畫與攝影。2000年,吳亮又恢復到他的評論者狀態,重出江湖,對文學與文化現象發表了一系列言論?,F為《上海文化》雜志主編。著有評論集《文學的選擇》《批評的發現》,隨筆集《往事與夢想》《城市筆記》《藝術在上?!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