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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鐘山》2019年第6期|朱輝:如夢令(節選)
    來源:《鐘山》2019年第6期 | 朱輝  2020年01月07日07:19

    五歲的男孩頭腦里有霧。那些額葉、頂葉、枕葉、顳葉之類的結構或許已經成型,但是它們不明晰;那些凹凸不平的灰質層,如霧里的風景,影影綽綽。房子,莊稼,樹,還有蜿蜒的河,全部籠罩在濃霧之中。隔了三十年回望過去,首先看到的,就是那條河,河水彎曲著從遠方來,分岔,從莊子兩邊分流而去,再匯合時,已繞過了這個幾百戶人家的莊子。你可以看見明晃晃的河水,霧氣升騰而上,逐漸消散。天陰著,軟弱的陽光照在一艘小輪船上。輪船漆成藍色和白色,水線以下是藍的,你能看到的是白色的船身。

    船艙上豎著一桿旗。旗子被霧氣浸濕了,無精打采地抬不起身子,像一把垂下的破傘。男孩跟著父親,在輪船碼頭等了很長時間,船還是沒有動靜。水面上大霧升騰,白茫茫一片,即使你瞪大眼睛,也只能看見對岸的輪廓。輪船的船頭是尖的,后頭是平的,朝船頭的方向看過去,河水和霧白漫漫混在一起,你看不清分界。幸虧船尾的跳板還是看得清的,父親抱著他上船。他不敢朝下看,甚至不敢睜開眼睛。但他感覺到了跳板的顛動,大概是走到中間了,父親故意腳下加了勁,他在父親懷里上下顛簸起來。父親停住腳步,哈哈大笑著享受著自己的惡作劇。待顛動稍小,父親三兩步就躥到了船上。

    你瘋啦?你不怕,孩子不怕么?岸上送行的母親大聲責怪自己的丈夫。父親問:你怕了嗎?

    男孩點點頭。父親說過明年就教他游泳,可他不是還沒學會么!他當然怕。跳板下白漫漫的河水就像噩夢,他突然掉下去,飛速下落,耳邊風聲呼呼,卻總也不落底。這樣的噩夢間或出現,持續了好幾年,要等他真正學會游泳而且成了水中高手,這個夢才改變:他腳一滑落下了,耳邊也有風,但落下的速度越來越慢,他張開手臂劃動,身體居然漂起來,像一條魚。這是游泳的姿態??墒俏鍤q的男孩承認他在跳板上害怕了。父親拿手點一下他的額頭,笑道,有我在,你怕個啥哩?就你這膽子,還能去看海么?

    他的額上有一點紅斑,豌豆大小。他不知道那是父親點多了點出來的,還是正因為有斑,父親就喜歡在那里點。船上人很少,差不多就是一艘空船,幾乎就只有他和父親,又或者,他只記得他和父親。父親抱怨著船還不開,跑到對面船窗那里,朝母親揮手,讓她回去。男孩站到長椅上,透過窗戶,他看見高高的河岸上,母親只是一個朦朧的影子。母親朝他們說著什么,突然船身一震,機器響起來了,母親的聲音有如被突然驚飛的鳥群,在濃霧中消失了。

    汽笛長鳴。開船了。船身與河岸間涌起了浪,使勁沖刷著河岸。母親在移動,河岸越來越遠,終于,天地間只剩下東西南北的水和這艘船,還有籠罩四野的霧。

    起得太早了,他開始犯困。父親要抱著他,他不肯,自己躺在長椅上。等醒來的時候,發現是父親把他叫醒了。父親把他帶出船艙。霧已經小多了。太陽出來了,像一只鴨蛋黃。他能夠看見稀薄的霧氣中大片的河水,泱泱的從船尾逃離開去。一只老鴉船出現在遠處,不久又是一只。老鴉們在抓魚。它們在河里鉆來鉆去,突然,兩只老鴉鉆出了水,水面上閃出一片潑喇喇的紅色,那是一條紅魚,被兩只老鴉合力叼出了水!男孩高興地叫了起來。那鯉魚太紅了,它鱗片的閃光透過薄霧,比太陽還要耀眼奪目。

    船尾的煙囪突突突地噴著黑氣,一刻也不停,輪船破浪前行。男孩一直盯著船尾翻涌的河水看,這是他此生第一次從輪船上看到水如此的翻涌。他有點頭暈,幸虧父親一直拉著他。父親雙腳分開,扒在鐵板上,簡直比壁虎還要厲害。父親當過海軍哩,他說他經過滔天巨浪,這點風浪算個屁。他們回到船艙,父親問,你知道現在河水向哪里流嗎?男孩說,朝后流。父親哈哈大笑,說不對,這條河的水朝南流,父親手指著前方,那個渾濁廣闊的所在。

    男孩眨巴著眼睛。他的手伸進口袋,摸出個圓圓的東西來。他把那東西托在手上看,抬頭對父親說,真是朝南哩。那是個指南針,父親給他的。指南針曾告訴他,他們的房子是朝南的,大河也朝南流。父親說,你收好了,別丟啦。父親說,要是這河朝東流倒好了,那我們就可以一直坐船,一直坐到大海??墒俏覀冞€要再換汽車。男孩連連點頭,表示他懂了。他以前連輪船都沒有坐過,只坐過木船到外婆家;汽車他是坐過的,大貨車,父親把他抱到駕駛室里,可沒等車開動就把他抱下來了。很快他就要乘上汽車了。更讓人激動的是,父親告訴他,下了汽車他就能看到海。大海是藍色的。大??床坏竭?。大海里有無數的魚,最大的魚比船還要大,它會噴水柱。他已經等待了很久,像一輩子那么久,這是多么讓人盼望的事情啊。

    輪船在薄霧中穿行。它老是要拐彎,拐彎的時候,旗子飄了起來,還抖幾下,聲音濕重而響亮,像風中父親晾繩子上的?;晟?。父親有兩件?;晟?,是他當兵帶回來的。也許在他出生前,就已被穿破了,肩膀那里有兩個洞,一邊的洞大些,另一邊小些。他喜歡用手指去摳那兩個洞,手指可以直接摸到父親結實的肌肉。父親被他一輕一重地摳得癢癢了,大聲沖媽媽喊:要死了,吃不消這小爪子,你還是幫我補起來吧。不知道是父母親后來談起過這事,還是他自己本來就記得,他印象里,父親的?;晟涝洷谎a好過,另一件被當成了補丁,補得看不出補過。于是父親就只剩下一件?;晟懒?;然后不知道什么時候,最后一件也不見了。父親和他玩鬧時,曾把破爛的?;晟捞自谒砩?,像件袍子,他剛邁出一步就跌了一跤,父親哈哈大笑。

    父親喜歡跟他說海。于是他知道了大海是藍色的,與他們這里綠色的河水不一樣;也知道了海里有很大的魚,有老鴉船大,最大的跟輪船一般大,眼睛像窗戶;還知道了海里有一種鰻魚,帶電,能點著一只電燈泡……小男孩還不識字,父親帶他看小人書。好多的小人書哩,里面有好多本都是關于大海的。小人書被口水弄得臟兮兮的,既有父親的口水,也有他的。父親摟著他,結實的手臂仿佛椅圈,父親邊翻邊解說,說一頁就沾著口水翻一頁。他也學會了,自己沾著口水翻。父親的前胸貼著他的背,汗津津的?;晟?,父親的胸膛厚實而潮濕。小人書大部分不帶彩,但有一本是彩色的,他看到了藍色的大海!他不知道海有多大,但是那藍色是那么藍,像晴天的顏色,夢的顏色。

    可是他想不出大海是什么樣。他和父親站在莊子邊,大河在這里分岔。三河交會的大河水聲激蕩,河面寬闊。波浪中,有魚兒躍起來;鳥兒貼著水面飛翔,突然扎進水里,再出水時,嘴里已叼了一條魚。那里總有好多漁船,可是,比船還大的魚,誰能捕到它們呢?無邊無際是什么意思?他問父親:大海沒有邊是嗎?

    父親說是的。你看不到邊。

    他撓撓頭,實在不明白沒有邊是什么樣子。父親其實也說不清吧,他突然一指瓦藍瓦藍的天,說,天就沒有邊,就是這個樣子。

    他還是不明白。父親得意地說,想不出來了吧?

    嗯,他說,爸爸我想看大海。

    父親皺著眉頭不說話。他問,大海遠嗎?

    父親說:遠。

    男孩說:我不怕遠。我要去看海。

    父親沉默。他撓著頭皮,突然眼睛一亮說,其實說遠就遠,說近倒也近的。他猛地抱起男孩,一親他額上的紅斑,好,我帶你去!

    他們的莊子可真是偏僻。莊子四周環水,只有兩條小橋與外面相連。據說天下所有的河都跟大海相通,可除了父親,沒有人見過大海。讓男孩朝思暮想的大海在遠方,在汽車的終點。男孩坐在船上,簡直等不及了。他不斷地掏出指南針看,那指針晃晃悠悠,左擺右擺,男孩覺得是自己在開船,很帶勁。近中午時,輪船到達了縣城的碼頭。碼頭好大呀,也很亂。青石板濕漉漉、滑溜溜的,父親索性將他扛到肩上趕路。還沒走到汽車站,男孩就聞到了清冽的汽油味,他喜歡這個味道。

    縣城應該能給男孩留下深刻印象,可是五歲的男孩熬不了夜,也熬不得路程。他只記得縣城濕漉漉的,飄蕩著霧,青石板路上像是剛下過雨。他能記得這些恐怕還是因為他們這是要去看海,他們在這里中轉。他還記得汽車的車輪很高,跟他差不多高。父親在車站給他買了米餅夾油條,他只吃完油條就睡著了。

    他躺在父親的懷里,顛簸的汽車仿佛搖籃,他迷迷糊糊,睡睡醒醒。他的夢境中有田野和小山掠過,一群羊在上坡上吃草。汽車逐漸平穩了,他的夢中出現了蔚藍的大海。他仿佛是在船上,輕輕搖晃著漂向遠方。等他再醒來的時候,他們已經下了汽車,父親抱著他在走路。是不一樣的顛簸把他弄醒了。他騰地挺直了身子,問,爸爸,大海到了嗎?

    父親說:快了,過了這個小山包就到了。

    他推開父親的肩膀,跳到地上。周圍是蔓延的灌木和小樹。鳥兒被他們驚擾了,呼啦啦飛到天上,并不飛遠,很快又落下來,圍著他們嘰嘰喳喳地叫喚。兩只白色的大鳥,嘎嘎叫著,追逐著,掠過頭頂遠去了。海鷗!我看見海鷗了!男孩興奮地跳了起來。他追著海鷗遠去的方向,往前跑去。父親跟著他,讓他慢點跑。

    霧氣早已散去,可太陽還是渾渾的。男孩使勁往山上爬。這還是他第一次爬山哩,他家那里只有土包子,這座山全是石頭。石階有點滑,他靈便得像只猴子,一時間父親還真爬不過他。父親大喝一聲,加快了步伐,三步并兩步趕到了男孩前面,拉住了他的手。

    山勢平緩了。山頂是平的,茂密的樹,各種各樣的樹,高的矮的,參差著向前延伸。秋蟲在鳴唱,完全不理會他們的驚擾。山頂有風,也有霧,不知什么時候,霧又起來了,薄紗一般在樹林間飄動。他們身上都出了汗。路邊有不少石頭,引誘他們坐下。男孩不知道還要走多遠才能看到海,回頭看看父親。父親坐下了,從包里摸出油條燒餅來,朝他搖搖。還真餓了。他們坐在石頭上吃了個精光。男孩突然想起了他的指南針,他要瞄瞄大海的方向。

    他掏口袋,卻找不到。他把口袋拽出來,口袋里掉出個吸鐵石,撿起來時上面倒吸上了一根銹鐵絲,可是,指南針不見了。爸爸!男孩失聲叫道,指南針沒啦!父親說,你在船上不是還玩的嗎?父親也找。兩人身上和包里都沒找到。父親搖頭嘆氣。男孩撇撇嘴要哭。父親說,哭能哭回來嗎?哭不回來就別哭!父親說,算啦,你拿指南針還不就是要找海的方向。走吧,再走一段,我們就能看見海啦!

    男孩其實已經哭了,只不過沒出聲。他抹抹淚,跟著父親往前走。太陽更渾了,已經偏了西,露出下午的光景來。父親一把抄起他,讓他騎到了肩上。他扭著屁股說,爸爸我能走的,不累啊。父親說,我扛著你,你高一點,比我還高,站得高看得遠嘛,你馬上就能看見海!

    其實男孩已經感覺到了海。水鄉的孩子,對水格外敏感,何況是那么大的水呢!他似乎嗅到了水汽,隱約聽到了水的聲音。很快,他們到達了平地的邊緣,一片巨大的水,出現了!

    我看到海啦!男孩歡呼起來。

    父親也歡呼起來。

    一幅巨大的畫卷展現在他們面前?;煦绲撵F靄籠罩四野,茫茫蒼蒼,陽光散漫地映照著水面,波光粼粼,碧波萬頃。野風迎面而來,在男孩的耳朵里旋轉而去,他聽到了嗚嗚的聲音。他說,爸爸,我的耳朵像螺號!父親曾經告訴他,把海螺靠在耳邊,靜靜地聽,就能聽到大海的聲音,可是他一直只有螺絲和河蚌殼。男孩問,爸爸,我們能找到海螺嗎?父親說,運氣好的話,能的。

    可是男孩又疑惑了。他說爸爸,你不是說大海沒有邊嗎?可是那里,那里——他兩只膀子分開,朝左右的前方一指——那不是邊嗎?父親說,我們現在是在海邊啊,海邊就是這樣的,你只朝前方看,你就看不到邊,不是么?男孩使勁看著前方,他瞪大眼睛,最遙遠的正前方,果然看不到邊。他催促父親,快點到海邊去。

    下山很快。山本來就不高,比家里的土墩子高不了多少,男孩等不及父親,飛快地走在前面。山下,是高高的蒿草,還有蘆葦。蘆葦比他高,也比父親高,它們像一堵厚厚的墻,擋住了他們的腳步,擋住了他們的視線。幸虧這個墻也有盡頭,他們往前走了好一段,終于繞開了蘆葦。

    首先看到的是海水。它渾濁,混雜著枯枝敗葉,一浪接一浪地拍打著岸邊。男孩有點疑惑,這里,怎么跟家里的大河有點像呢?大河拐彎的地方,也是這個樣子。他問父親,海水不是藍色的嗎?像天一樣藍。父親說,邊上看不出藍色的,要到大海深處,大海才是藍的。男孩有點失望,他看到一條死魚,被浪推著,一晃一晃的,男孩叫道,那里有一條?子魚!爸爸你不是還釣到過的嗎?父親說,這怎么是?子魚,?子魚有這么大嗎?男孩點點頭,?子魚是比這個小一點。他朝水面張望尋找,問,爸爸,為什么還沒看到大魚???你說有船那么大的魚,在哪里呢?父親說,那是大鯨魚,這里水淺,鯨魚過不來啊。男孩覺得爸爸說得有道理。爸爸!男孩突然說,我要看軍艦,軍艦都到哪里去啦?父親說,軍艦都在軍港停著哩,這里又不是軍港,他們就是出了港也是在大海中間啊,這里看不到的。

    男孩不說話了。不過他很快就看到了熟悉的東西,一條漁船,老鴉船,擺動著雙槳,緩緩進入了他的眼簾。老鴉架子是空的,三只老鴉在水里,不不,是四只,但是它們不鉆水,賴在水上悠閑地游。漁民抓著篙子的中間,嗷嗷的叫著,左右擊打水面,他這是在催促老鴉鉆水捉魚哩。老鴉狡猾得狠,往遠處游游,就是不鉆。這一幕是那么熟悉,男孩迷惑了。不等他問,父親就說,海里有大魚也有小魚,小魚也要用老鴉捉。男孩說,那大魚呢?像船那么大的魚呢?父親說,那要用魚炮,用魚炮打。男孩問,什么是魚炮?父親說,就是炮彈上栓一根繩子,砰,打出去,扎在魚身上,然后把它拖過來。

    這超出了男孩的想象,但至少,他不再問個沒完沒了。但是男孩說,爸爸,我還是想看軍艦。就是你開過的軍艦!

    父親嘆口氣搖搖頭,一屁股坐在路邊的石頭上。他認真地說,我帶你來看海,可是,我不能保證能看到軍艦,還有大鯨魚。他說,就像爸爸出去釣魚,你說一定要釣個大鯉魚,可不一定能釣到啊,這要碰運氣啊。

    霧氣漸濃,太陽已經偏西了,水面上霧氣彌漫,無涯無際。父親帶著男孩繼續沿著水邊往前走。父親說,這里是港灣,我們往那邊,就可以到大海中間去。他指著遠處隱隱約約的一條長堤。

    男孩高興了。他撒開腳丫就往前面跑。蒿草中有一條土路,彎彎曲曲,跟他們莊子上的路差不多。男孩一蹦一跳地奔跑,不時躲開擋在面前的蒿草。一不小心,他踩到了爛泥里,他叫一聲,使勁往外拔。父親呵呵笑著看著他拔。腳拔出來,可鞋子陷在里面了。父親彎腰拔出鞋子。好臭啊。好臭的淤泥!父親說,現在我們說好了,你不許亂跑,只能跟著我。他彎下腰,把男孩扛到肩上說,走,到了大堤就可以洗鞋子了。

    大堤看起來不遠,其實很遠。男孩騎在父親肩上,東張西望。很快,蘆葦和蒿草都少了,不見了。他們可以清晰的看到水面。一排漁船,個個底朝天,扣在水邊的空地上,底下撐著木架子。男孩知道這是在修船,只不過他沒有見過這么多船齊排排地一起在修。他掙扎著下來,跑向漁船,從這條船下面鉆到另一條下面。父親緊趕幾步跟上來,讓男孩快出來。男孩探出頭問,這里為什么不是沙灘啊,你不是說沙灘是金色的嗎?

    父親一愣,但他立即就有了答案,這里是黃海啊,東海和南海才有沙灘,黃海只有泥灘。你再長大些,我帶你去看沙灘。

    男孩頓時泄了氣。他耷拉著臉一句話也不說了。多年以后,他會明白,父親的這句話是真的,黃海沒有沙灘;他當然也會明白,他那天看到的點點白鷗也是真的,只不過,那不是海鷗,只是鷗鳥,只有飛在真正的海面上的才是海鷗。

    看海的行程恍若夢境,好多細節或許源于他想象的補充。但可以確認的是,他的父親,確實在他五歲左右帶他出過門,說是去看海,他們早晨出發,中午前后到達了海邊,第二天就回家了。他年長后輕易就知道了端底:從他家到海邊,僅靠船和汽車,半天時間,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抵達真正的大海。在這個距離內,只有一個著名的大湖。但他一直本能地維護著這個夢幻之旅。

    如夢的行程還在繼續。天色向晚,在太陽消失前,他們到達了大堤的起點。父親跑到水邊,去洗男孩的泥鞋子。忽然他啊啊大叫,跳起來抖著手說,電到了!我被電鰻電到了!好家伙,厲害!男孩趕緊跑過去,什么也沒有看見。父親說,它早跑啦。男孩指著水里游著的野鴨說,鴨子不怕電嗎?父親說,鴨子有毛,不怕。把鞋子給他穿上。男孩走幾步,覺得好玩,因為腳在鞋子里滑。這么一滑一滑地走,讓走路也變得好玩了。

    霧氣越發濃重,宛如早晨的景象,如果不是因為累和餓,男孩根本分不清早晨和傍晚。大堤蜿蜒向前,伸向水中,消失在遠方的迷霧里。堤上有石塊鋪路,兩邊是野草和小樹。風很大,男孩被吹得有些發飄。父親緊緊抓著他的手說,我們走到哪里算哪里,你走不動了我們就回頭,好嗎,我抱你回。男孩點頭答應。馬上又說,可我要看大鯨魚,我還要看軍艦!父親無奈地搖頭,點一下他額上的紅斑說,你呀。他牽著男孩,邊走邊說,你看,是不是一望無際?

    男孩說嗯。

    他四處張望。除了腳下的大堤,四處全是水。水面黑沉沉的,有一些小島,它們像是飄在霧中,浮在水上。男孩說,爸爸,那里有人哎。他指著遠處的島上的一星燈光。父親說,那里有人守島。突然,父親手朝前面一指,看!那是什么?男孩轉過頭去,他看見一艘船的影子正在悄然移動,船上有紅色的燈光,看起來比他坐過的輪船大不了多少。男孩歡呼起來,軍艦!那是軍艦!父親愣了一下,連說了幾個對,呵呵笑了。

    男孩死死地盯著軍艦。天太黑,他沒有看見大炮,只看見船頭巨大的光柱。父親告訴他,那是探照燈。軍艦正向大海深處航行,男孩恨不得能拽住它,但是軍艦離他們越來越遠,一聲長笛,慢慢遠去了。尾燈閃爍。

    我看到了,我看到軍艦了!男孩拽著父親的手,跳了起來。

    父親問,這下高興了吧?

    男孩大聲說,高興!

    父親說,天太黑了,鯨魚是看不到了。正說著,黑沉沉的水面上忽然潑喇喇一聲響,那是魚,很大的魚,它躍出了水面??傻饶泻⒄业侥莻€方位,卻什么也看不見了。魚又落回去了。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大鯨魚,應該是的吧,也許只是小一點的鯨魚吧。

    沒看見的鯨魚其實更神奇,更漂亮,它足可以成為日后夢中的主角。男孩心滿意足了。他們這時已看不清水面,只聽到有水浪嘩嘩地沖擊著腳下的大堤,越往前走浪越大,他們的腳下已有了微微的顫動。大堤上有一線路燈,濃霧中,它們一團一團的照不遠,只能讓水面更顯得闊大和神秘。有三兩個行人路過,他們急匆匆地往岸的方向走,投來詫異的目光。

    男孩站住了腳。他冷,還餓。浩大的水聲環繞著他,周圍是無邊的不可測的世界,他有點害怕。浪頭越來越大了,嘩的一聲巨響,海水從大堤的邊緣掀起,飛濺到他們身上。男孩被潑了一頭。海水沿著他的額頭流了下來,流到他嘴里。他舔舔,有點甜,有點磣牙。就是他們莊子里河水的味道,不咸。

    父親曾說過海水是咸的,像咸菜湯,但他想不起海水咸不咸的問題了。此時的男孩瞇著眼睛,被父親牽到路燈下。父親從包里掏出毛巾給他擦臉。他眨巴著嘴,看著父親。路燈的圓暈仿佛聚光燈,照著這對父子。夜霧茫茫。

    透過迷霧,男孩先是聽見了車輪滾動的聲音,像是來了一輛滑輪車。慢慢的,他看見了,那是一輛輪椅。坐在輪椅上的是一個老人,一個小伙子在后面推。輪椅緩緩過來,每經過一個路燈,他們都會亮一下,然后又暗了。夜霧中,一切都看不真切。父親抱上他,往路邊靠靠,等著輪椅過去。輪椅繼續靠近,在附近的路燈下停住了。

    小伙子很健壯。輪椅上的老頭,頭發花白,他興致勃勃地左顧右盼。

    夜霧中,兩個相鄰的光圈下,四雙眼睛彼此打量。

    小伙子朝他們咧嘴笑笑。他仔細地推動輪椅,小心避讓著地上的坑洼。小伙子說,這么晚了,你們才回去???男孩大聲說,我們來看海的,爸爸帶我來看大海!小伙子咧嘴笑笑。男孩覺得這個叔叔仿佛在哪里見過,這個老爺爺也有點面熟。輪椅繼續靠近,他們站到了同一個光圈之下。

    老頭看見男孩,興奮起來,他手指著前面,結結巴巴地說話,卻聽不清說的是什么,突然又清楚地脫口而出,這是大海,你們知道么?他慢慢回過頭,對小伙子說,海生啊,你不知道吧,這是黃海,白天你才能看出它是黃的,我們來晚了,它就黑乎黑乎的啦。他得意地哈哈笑起來。男孩的腦子里好像有霧,渾渾沌沌,一片迷茫。他使勁把父親拉低,貼著他耳邊說,叔叔也叫海生哎。父親悄聲說,老爺爺病啦,老年癡呆。男孩悄悄問,什么是老年癡呆?父親不答。那叔叔說,他鬧著要來,沒辦法。他話還沒說完,那老人喊道:小家伙,你過來!男孩看看父親,走近輪椅。老人伸出手說,這個東西,給你。男孩接過來。那是一個指南針,溫溫的。男孩仰頭看看那個叔叔,又看看父親。父親微笑,叔叔沖他點點頭。叔叔的額上有一塊紅斑,挺大的,像是眉毛往中間聳起來,比自己的可大多了。男孩摸摸自己的額頭,聽見老人說,出發!

    輪椅繼續前行。片刻間,無邊的濃霧就遮住了他們的背影。

    ……

    朱輝,男,江蘇興化人。出版有長篇小說及小說集多部,為江蘇省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專家、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曾獲汪曾祺文學獎、《作家》“金短篇”小說獎、《小說選刊》年度短篇小說獎,多次獲得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2018年榮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F居南京。在本刊曾發表過小說《白駒》《七層寶塔》等多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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