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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花》2020年第1期|朱大可:字神
    來源:《山花》2020年第1期 | 朱大可  2020年01月07日06:27
    關鍵詞:字神 朱大可 山花

    據一部幾乎無人知曉的野史《青丘雜記》記載,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午夜,青丘國伏羲神廟的廢墟里,發生過一次靈異事件。一片刻有“且”字的龜甲被雷電擊中,變成一個雙瞳和六指的男嬰,而肇事者是一只田鼠,它誤把龜甲當作鼠穴入口的蓋子。

    在后來的數百年里,更多細節被逐步披露出來。當年,青丘國王倉頡與妻子妙,受岐舌國王虎仲誘騙,前去參加字造大會,行前將早年創制的“且”字甲片交給妙,希望她能妥善保管。不料妙決定與之同行,結果雙雙被女巫沮誦囚禁。情急之下,妙只能把刻有“且”字的龜甲,交給岐舌國王子狐正保管。在跟隨父王征服青丘國的征戰中,狐正把甲片藏進伏羲神廟,指望有朝一日能重返此地,取回這個意義非凡的物件。

    二十年后,被剜去雙眼的狐正正在流浪,雨后途經伏羲神廟的廢墟,聽見群鳥的合唱,又聞到一陣異香,就循聲而去,在破水罐、瓦當和神像的碎片之間,發現了躺在龜甲上的嬰兒。他看起來是如此的細小,像一只握緊的拳頭,蜷縮在宇宙花芯的中央。狐正抱起他來,摸到那不成比例的東西,哈哈一笑,認出了他的來歷,就把他跟龜甲一起藏進衣襟,猶如藏起兩件稀世珍寶。從此他成了男嬰的守護者。

    晚明文人張岱對此評述說,神所操控的命運之輪如此完美,就像一個首尾嚴密呼應的故事腳本。

    狐正無法為男嬰提供奶水,于是開始艱難的乞奶歷程,向正在哺育的農婦和家畜求取奶汁。小拳頭就這樣咬著不同物種的奶頭茁壯成長,最終成了青丘國的新王。他后來多次對人夸耀說,他有過一萬個面目各異的奶媽。

    識字是狐正每天都要講授的課程。到了三歲時節,小拳頭已能辨識天下所有的龜文。那些甲骨字溫暖而活躍,承載塵世間的諸多秘密,而且向他展示出世界的各種影像。小拳頭被告知,每個字都有對應的事物,而這事物是由龜甲字所締造的。字才是真正的本體。只要掌握字造的真諦,就能擁有發明這個世界的鑰匙。

    狐正還告訴小拳頭說,你來自老鼠收藏的一片龜甲,又是“且”字所化,所以我替你想了一個昵稱,叫甲根,那是“龜甲上的小雞雞”的意思。小男孩用兩個六指勾在一起,露出憨萌的微笑:“‘甲根’最好了,那是天下第一的根?!睆拇?,他讓所有人都管他叫“甲根”。

    那年狐正領著甲根路過熊鎮,恰逢當地的野孩子們在比賽撒尿,甲根溜去湊個熱鬧,不料他尿得最遠,尿線猶如利箭,射中了一丈外走路的孀婦。那女子慘叫一聲,倒地不起。在場所有孩子都受了驚嚇,罵他是怪物,用小石子扔他。甲根腦袋上帶著四五個紅腫的小包,哭著逃回了狐正的懷抱。他只有三歲,無法理解人性的無常。

    狐正安慰他說:“他們怕你,是因為你比他們強大。你將讓所有人都害怕?!?/p>

    未來的國王說:“不,我要他們愛我?!?/p>

    狐正笑了:“那你得先學會愛他們?!?/p>

    狐正在行乞中逐漸老去,帶著青丘國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的頭發變得花白,但武功卻堅如磐石,可以用藤杖擊退任何欺負乞丐的流氓。那是一個尋常的日子,他們走過陽光燦爛的集市,衣衫襤褸,表情高貴。

    有人正在叫賣成串的鼠干,它們被開膛破肚,用細繩成串地懸掛起來,像蝙蝠那樣張著四肢,擺出迎風招展的可笑姿勢。甲根為鼠類的命運而感到生氣,因為它們是他的動物遠親。他爬上樹去,在枝丫間撒尿,去整蠱那些殺鼠的兇手。攤主以為下雨了,趕緊張開遮雨板遮擋,惹得四周的小販哈哈大笑。

    攤主發現被小乞丐愚弄,不禁勃然大怒,抄起棍子就打,被狐正用藤杖架住。這時來了更多的滅鼠幫成員,眼看雙方就要發生惡戰,但對方頭領認出狐正是岐舌國的王子,嚇了老大一跳,趕緊下跪謝罪,被狐正出手阻止,說你一定認錯人了,我只是一名叫花子而已。

    甲根事后追問說,這是真的嗎?你的國在哪里?你的眼睛為什么會瞎掉?你為什么成為叫花子?為什么會當上我的爸爸?為什么要帶我去受那么多苦,又為什么要護著我這沒用的小孩?

    在一個風雨交加的黃昏,狐正向只有五歲的未來之王,道出了全部的秘密,并把他在其上誕生的龜甲交給了甲根:“這是孕育你的子宮,也是護身法器,你要妥善加以保存?!奔赘舆^甲片,沉默良久。

    甲片在掌心里無聲地叫喊,帶著他穿越寂寥的黑暗,猶如疾馳在一個世界的舊夢,各種難以言喻的古怪場景,從他的意識深處撲面而來,仿佛在迎接王子的榮耀歸來。他在第二天辰時三刻醒來,長成一名十歲的英俊少年。據《青丘雜記》記載,他畢生經歷過三次這種跳蛙式的年齡突變。

    少年站在門口,迎著燦爛的陽光和彩虹,面容像月光那樣皎潔。他無端地笑著,像一個有思想的傻瓜。

    狐正憐惜的手指,慈母般掠過甲根的臉腮:“你變成任何樣子,我都不會吃驚,因為你是偉大的頡的孩子?,F在,你已經是少年了,我要為你縫制一件新衣?!?/p>

    狐正的骨針在指尖扎了無數個口子,終于用無數兔子腋下的碎皮,做成一件百衲衣。甲根笑納了義父的禮物。

    狐正又說:“你的鞋都破成這樣了,看來我還得給你做一雙新鞋?!?/p>

    甲根縮回他的破鞋,搖搖頭說:“不,我們是好朋友,我不想丟掉它們?!?/p>

    狐正問:“它們叫什么名字呀?”

    甲根伸出左腳:“這只鞋先破,穿起來涼嗖嗖的,我叫它‘小風’,”又伸出右腳,“這只鞋幫我打過壞人,還踩死過毒蛇,所以我叫它‘大牙’?!?/p>

    狐正笑道:“好吧,既然你愛惜舊友,我就不給你添亂了?!?/p>

    狐正還告誡未來的國王,邪惡的女巫王沮誦在統治世界,她的爪牙遍布天下,一旦被她發現,他們父子倆都會死無葬身之地。要想復興青丘國的基業,就必須保守秘密,像乞丐那樣活下去,等待某個翻身的契機。

    他變戲法似的取出一個麻袋,里面裝滿了精心加工過的龜甲。他告訴甲根,這是當年他父親訪問岐舌國時被沒收的物品,許多年來,他一直隨身帶著,幾次都未能丟棄?,F在,它們終于有了一位合適的主人。

    甲根肅然起敬,撫摸著烏龜的背甲和腹甲,發現它們光滑、瑩白、沉重,隱然閃射出某種不可褻瀆的光輝,仿佛是來自天界的重禮。

    在狐正的指導下,未來的國王開始練習在龜甲上刻字。他用劍魚頭部尖刺磨成的骨針,先是刻寫他那雙破鞋子的名字,繼而刻寫親人倉頡和妙的名字,接著又去刻寫故事里的仇人。骨針劃過甲片,發出刺耳的聲音,似乎在說出一種銳利的針語。

    就在他刻下“沮誦”這個名字時,千里之外的沮誦突然受了感應,她正在王座上小憩,突然覺得有利刃在她身上刻劃,每一刀都是無法忍受的劇痛。睜眼一看,肌膚完好無損,但尖銳的疼痛仍在身上爬行,上下左右,深入骨髓。

    沮誦意識到有人在對她施行巫術,不由得勃然大怒。她派人叫來皮雍,要他查出刺客的下落。疼痛是短暫的,因為甲根隨后就把刻寫轉向了其他名字。沮誦覺得身上感受好了許多,但她依舊沉浸在疼痛的無窮回響之中。

    “我痛死了,我實在太痛了!”她對皮雍哭訴道。

    沮誦情知自己有無數個仇敵。當年她利用文字巫術殺死青丘國王倉頡,又殺死王后妙,憑著暗黑字造術成為國王,世稱“黑巫女王”。她殺人無數,而那些死者及其親屬都是她的敵人,都有收買巫師害她性命的嫌疑,就像當年她暗算倉頡那樣。她心中為此充滿難以名狀的恐懼。她對皮雍說,我要誅滅刺客和他的九族,我要用一萬副活人的肝臟,來撫慰受傷的肌膚。

    皮雍告訴沮誦,頡有九個孩子,死了四個,還有五個,分別叫做金倉、木倉、水倉、火倉和土倉。昆吾罩著他們。據說他們越過流沙之地,去了天竺,但也有人說,他們就在附近某處躲著。他耗費了十年之久,仍然無法發現他們的蹤跡。

    “我的女王,我已經盡力了?!逼び河H吻著她神經質般顫抖的指尖。

    “滾蛋吧,你這無用的小甜狗?!彼闹讣鈩澠破び旱淖齑?,然后把他一腳踢開。

    沮誦為皮雍的手軟而感到生氣,她決定親自打造專門追蹤獵物的煞獸。她走回自己的秘室,把門鎖上,在里面待了九九八十一夜。她用招搖山的祝余草、非山下的蝮蟲,羭次山的嬰垣之玉,萊山上的多羅羅鳥,柜山的怪獸貍力,浮玉山的怪獸彘,還有各種難以名狀的毒蟲和蛇類,慢燉成一鍋濃湯,然后把一片太山蜚牛的胛骨投進湯水熬煮,長達三百個時辰之久。沮誦又把胛骨放入丹爐,用文火煉制一百八十個時辰。

    當她從當爐膛里取出骨頭時,看見它在燭光下變幻出幽藍、青黑和墨綠的多重光澤,猶如一個來自地獄的惡毒詛咒。沮誦笑了,她知道,那是頭等巫骨的標志。

    她在那片暗黑胛骨上刻下“窮”和“奇”兩個字,刺破手指,滴上九滴自己的寶血,然后把它扔進一個叫做“圣水之淵”的深潭。她的戰斗魔獸將在那里孕育,而她要做的只是等待而已。她召來皮雍,打算跟他先飽餐一頓,然后再大戰三千個回合。她甚至想跟他生一個男嬰。但她從未對任何人說過這個隱秘的欲望。

    未來的國王甲根,不知那些跟他相關的事情正在發生。他跟隨義父狐正,白晝乞討,夜晚練習字符的初級刻寫,頑性收起了大半。也許因為長大的緣故,他變得沉默起來,好像心事重重。狐正知道,他心里住著生父和生母的幻象,他每天都在召喚那隱秘的希望。狐正對他說,冥府的路途過于遙遠,沒有任何人能回到自己的故鄉。

    甲根眼里噙滿熱淚。他說要刻苦研習字造術,用它來改變一切舊世界的規則。狐正笑著說,你會的,你將是新一代的倉頡。但這世界過于險惡,你的小命隨時都會被人取走。你眼下要學會的,不是如何改變什么,而是如何讓自己活著。

    這天深夜,甲根走進一個光線黯淡的夢境,在長滿各種奇花異草的園子深處,有位美麗的婦人向他招手,他以為那是母親,他們開始熱烈擁抱,但婦人的身子猶如液體,滲入他的身軀,與他合為一體,并操縱他的雙手,用那枚用來刻字的骨針,精確地刺入養父狐正的前額。狐正倒下之際,天地間發出了一聲狂叫。

    未來的國王被叫聲從夢中嚇醒,聽見嚎叫還在持續,遙遠、尖利、凄厲、狂妄,充滿威脅,好像來自大地的最深處。所有人都被這叫聲驚醒了。狐正臉色蒼白,說有大事要發生了。甲根見他額頭正中有細小的血痂,不敢問他剛才夢見了什么。

    沮誦正在跟皮雍做那好事,也被這嚎叫聲驚住了。皮雍聽了片刻,說那應該是你的孩子,它終于出生了,這是它的第一聲啼哭。沮誦立刻拋下皮雍,狂喜地裸奔到深淵邊上。

    “圣水之淵”四周出現了奇寒,溫度驟然下降,水結成很厚的冰層,沮誦身上掛滿冰霜,而她的窮奇就屹立在冰面上,長著一對牛的大角、虎的軀體和條紋,展開一對銅鐵般的巨翼,翼的邊緣猶如銳利的刀鋒,渾身上下長滿刺猬般的尖刺,威風凜凜,不可一世。

    沮誦喜極而泣。這是她親手創造的第一個超級煞獸,她站在山坡上,張開雙臂,叫春般地喊道:“窮奇,窮奇,窮奇,我的寶貝兒窮奇!”她心中流出了難以抑制的愛意。

    窮奇停止了嚎叫,向沮誦跑來,匍匐在她的腳下,像幼犬那樣嗚嗚低鳴,表達對她的臣服。沮誦說:“我的孩子呀,你要替我去找那個刺痛我的壞人,吃掉他們,連同方圓十里的居民全都吃光,一根骨頭都不能給我剩下?!彼难蹨I剛剛流出,就在臉上變成細小的冰柱。

    窮奇長嘯一聲,山下的冰面上,出現了它的大量分身,形成一支龐大的“窮奇軍團”。窮奇再嘯一聲,轉身飛起在半空,分身們也隨之飛了起來,重新合并為一個軀體,然后快速離去,不知去向。沮誦歡喜地大叫起來,仿佛達到高潮。后來她轉過身去,看見皮雍就站在背后。他默默地為她披上絲袍,神色黯然,好像大難馬上就要臨頭。

    “知道我為什么叫它窮奇嗎?我要讓它窮盡人世間的所有驚奇?!本谡b望著皮雍,嘴角露出了傲慢的笑容。

    神話就此開啟了新的黑暗紀元。煞獸窮奇在世界各地播撒恐懼,綁架民眾的靈魂。它的作為甚至超越了沮誦的期待。它根據自己繪制的地圖,設定了一百三十六個據點,在每個據點里制造九個分身,并由那些分身實施大搜查行動,憑敏銳的嗅覺,分辨每個人身上的敵意氣味、叛逆氣味、驚駭氣味和絕望氣味。它狂暴地肢解并吞噬他們,以致于哀鴻遍野,生靈涂炭。

    有關窮奇現世的消息,迅速傳遍整個中原。狐正知道這是沮誦的造物,而她的真正目標,是他的義子——未來的國王甲根。他捶打著發酸的雙腿,憂心忡忡地對甲根說:“我們不是它們的對手,還是先躲進深山去吧?!?/p>

    甲根說:“就讓窮奇吃了我吧,這樣他就不會去吃別人了?!?/p>

    狐正說,“就算你死了,沮誦也不會終止她的暴行。你不但要學會保存自己,還要學會反抗,打敗女巫王,這是拯救眾生的唯一方式。我現在傳授你的,只是最初淺的字造術。你要知道,行乞不僅是為了生存,而且是為了遇見那些偉大的賢者,只有他們才能成為你真正的導師?!?/p>

    甲根的雙瞳里閃現出彩虹般的色彩。狐正知道,那代表著一種熱切的希望。

    他們越過日益荒涼的平原,向連綿的群山走去,他們的目光,久久駐留在那些死不瞑目的尸體上。天上高高地飛翔著哀鴻,而烏鴉緊貼著大地盤旋,搜尋并放肆地分享那些腐肉,發出嘶啞而心滿意足的叫聲。

    經過伏羲神廟的廢墟時,狐正對未來的國王說,這是他的出生地,應該進去祭拜一下,鳴謝伏羲大神的恩典。他們于是走進雜草叢生的廢墟,找到狐正發現甲根之處,在那里仰望蒼天,跪著喊出伏羲的名字,試圖向他表達感恩之情,但大神沒有回應,他像往常那樣,保持了高深莫測的沉默。

    出乎意料的是,煞獸窮奇已經在此守候多日。它除了制造據點和分身,還喜歡獨自在各地行走,從人類和獸類那里學習智謀,變得日益狡詐起來。它用各種詭術戰勝了其他對手,迅速成為煞獸江湖的首席魔怪。它聞出廢墟里的危險氣息,確認這是女巫王沮誦的痛苦源泉,就蟄伏在倒伏的巨形石柱后面,靜待獵物自投羅網,長達十天十夜之久。此刻,它張開巨翅,現出龐大而丑陋的身軀,發出撕天裂地的嚎叫。

    狐正揮舞藤杖去阻擋窮奇的攻擊,但煞獸的鐵翼,一招就逼退了狐正,而腥臭的口水,噴了甲根一頭一臉。面對徹骨的寒氣,還有那張近在咫尺的巨大丑臉,甲根沒有逃避,而是以清澈的目光逼視窮奇,令它猶豫不前,仿佛遭遇了一位不可冒犯的天神。

    雙方正在僵持之中,羊仙“美”突然現身了,她是前王后妙的寵物和侍女,已經從人間失蹤多年,就在窮奇發起攻擊的瞬間,天上突然響起一聲驚雷,她以大羊的形態出現在廢墟的現場,化作一陣狂風,于飛砂走石之中卷走甲根和狐正,把他們帶往遠方的山洞,并屏蔽了他們的氣息。

    美的動作堪稱完美,只是遲了半步。狐正遭到窮奇鐵翼的第二次重擊,身軀被切成兩半,下半身飛出數丈之外,不知所蹤,美急切之下,只搶走了他血肉模糊的上半身。

    在潮濕而溫暖的山洞里,未來的國王抱著半個義父,滿臉都是驚懼的淚水,雙唇顫抖,不知該說些什么。狐正費力地伸出食指,替他擦了一下眼淚,強笑:“這位救你的恩人,你要跟著她去……”

    甲根:“不,我要跟著你……”

    “義父先走一步了,你……來日方長……”狐正話還沒說完,就頭一歪,永久終止了呼吸。

    甲根無法接受這個悲痛的現實,他不敢再看義父牽腸掛肚的半個身軀,把頭埋進巖石的縫隙嚎啕大哭,繼而又劇烈地嘔吐,好像要吐掉那無比血腥的現實。

    美沒有制止男孩的哭泣。她知道,他必須面對這堂人生的苦難課程,而且此后他們還將遭遇更多的災禍。

    甲根哭累了之后,用十二根手指撫摸著美的身軀,看見它的每一根卷毛都在熠熠發光,猶如一堆華麗的銀絲。

    “你長得像一頭羊?!彼€沒從狐正去世的震驚中恢復過來。他需要緩解一下自己的悲傷。

    美咩咩咩地笑了,隨即幻化成少女、慈母和老嫗,繼而又幻化成一座羊的石雕,甚至幻化成一條羊皮斗篷,輕柔地披在甲根身上。

    甲根嘆了口氣:“你,最好是狐正的樣子?!?/p>

    美幻化成妙的樣子:“不,我是你的母親”,她的聲音變得溫存起來,“孩子,你受苦了……”

    未來的國王再度嚎啕大哭起來,跪在母親的幻象面前,久久不肯站起身來。

    窮奇在神廟廢墟失利之后,惱羞成怒,展開更大規模的屠戮,藉此向軟弱無能的人類宣戰。它的食量巨大,每天都要吃掉整整一個村莊的人口。山野上到處散布著窮奇屙出的糞便——人類的頭骨,它們被窮奇的腸胃清洗得干干凈凈,沒有剩下一絲肉渣,猶如一些光潔的球狀雕塑,裝飾著這個日益荒涼的國度。

    禿鷲們緊緊尾隨煞獸在天上徘徊,享用它殘留的腐食。不僅如此,沮誦繼窮奇之后,又先后造出了混沌、梼杌、饕餮,世人合稱為“四兇”,到處禍害生靈。人民扶老攜幼,在路上盲目地逃亡,猶如失去頭領的群羊。他們的眼淚甚至引發了河流的泛濫。但美知道,哭泣只能延宕而無法改寫死亡的歸宿。

    在安葬過狐正的半個尸體之后,甲根就跟大羊美一起,開始了艱難的逃亡。在路人看來,這是少年牧羊人和家畜的結伴而行,而背后的事實是,美成了甲根的干媽,她每天都要用魔法罩住他,不讓他的氣味被窮奇兵團捕捉,甲根則負責為她尋找鮮嫩可口的青草。

    美擁有幻化為所有事物的能力,因為那可以拓展存在的邊界,獲得造型表達的無限自由。她也可以帶著羊族口音——一種壓扁和發顫的尖音,說出人族的語言,聽起來很像是高齡老嫗的嗓音。但她還是更喜歡保持羊的本相及其表達方式。

    甲根后來才慢慢理解美的咩音字典。短促的單個咩音代表“是”,帶拖音的單個咩音代表疑問,短促而連續的兩個咩音代表贊美,三個表示驚訝,四個代表笑聲,一個短音加一個長音代表否定,而連續幾個拖音,意味著美在傷心地哭泣。美以最簡潔的語言教導甲根,引領他的靈魂茁壯成長。

    美領著甲根去拜訪一個青丘國的舊臣,他隱名埋姓,以樵夫的身份,在一個人煙稀少的小村子里茍延殘喘。他給甲根和美一些盤纏,并指點未來的國王說,要是不能除掉窮奇,整個人間就永無寧日。但要想戰勝窮奇,就必須找到一種特別的植物,那就是生命樹。它是眾神的杰作,用以守護眾生,只要找出它來,就能擁有對付窮奇的方法。

    舊臣還告訴未來的國王,在很久很久以前,世上有三棵生命樹,第一棵在月亮上,叫桂樹,由仙人吳剛看守,那里屬于天界,人類根本無法企及;第二棵在西方昆侖山的空中花園“懸圃”里,它位于在天與地之間,名叫如意,由財神陸吾看守,此去路途極為遙遠,恐怕有去無回;第三棵路途最近,就在東方的湯谷,叫做“扶?!?,是唯一根植于大地的神樹。

    舊臣告訴甲根,扶桑顯然是他們的最佳選擇。但沒人了解那樹的長相,也沒人掌握它的地理坐標,就連博學的妙和倉頡,都對此一無所知。

    甲根說:“從‘湯谷’的字面意思來看,應該就是藏在山谷里的湖沼,我們只要找到那湖,就能發現神樹?!?/p>

    美猛然停止了嘴里的反芻,發出兩聲“咩”的贊賞。

    “那你給什么獎勵呢?”甲根歪著腦袋問美。

    “咩?”

    “我要……我要在你身上刻上我的名字,我要成為你的一部分……”

    美笑了:“咩,咩,咩,咩……”

    迎著朝陽現身的方向,他們繼續行進在流浪的路上,白晝乞討和采集果實,到了黑夜,未來的國王就蜷縮在美的白色卷毛里,仿佛安息在柔軟的床褥上。

    甲根每晚臨睡前,都要跟美談論自己去世的義父狐正。他愛義父如此深切,以至于始終都無法適應他的缺席。他必須依靠回憶來度過這些思念的日子。

    他告訴美說,義父會用討來的剩飯、豆腐渣和野菜,煮一種好吃的食物,名字叫“美羹”,好像是在用“美”的名字命名。

    甲根又告訴美,義父最煩的,是他的調皮搗蛋。每次他犯錯之后,狐正都要抄起棍子假裝打他,重重地舉起,輕輕地放下,就跟撓癢癢似的,這種奇怪的棍法,義父管它叫“美棍”,也是用“美”的名字命名的。

    甲根還告訴美,他最大的樂事,是義父給他洗澡。在樹林子里,義父用柴火燒熱溪水,一瓢一瓢澆在他身上,讓他的每個毛孔都舒暢地大笑。義父說,這是一種“美浴”,結果還是用了“美”的名字。

    甲根大驚小怪地說,你瞧,義父早就把“美”放在心上了。

    美又一次“咩,咩,咩,咩”地笑了。

    甲根撫弄美的卷毛問:“美媽美媽,你能告訴我嗎,倉頡為什么會死去?妙為什么會被沮誦殺害?沮誦為什么要追殺我這種無辜的少年?”

    美無法回答甲根的疑惑,她唯一能說的是,伏羲大神曾經在夢里以老人的形態顯形,指示她去神廟廢墟,從那里接管一個名叫甲根的男孩,他是倉頡的孩子。除此之外,她一無所知。她自己也有無數個不解的疑團。

    美沒有對甲根透露伏羲大神的另一個讖言:他將被自己的親生母親所殺,隨后會在十二個時辰后復活,而母親也會獲得永生,只是雙目失明,全身骨頭俱斷,如此等等。當初美從夢中驚醒時,被這個神的悲劇性預言所震驚。她無法理解其中的奧妙,也弄不明白甲根的真正母親究竟是誰。她決定把這個秘密永遠壓在舌頭底下。

    “咩——”她的叫聲堅定而溫純,讓甲根心中充滿暖意。他知道,大羊無法替代義父狐正,她更像是一個沉默的母親,無言地廝守在他身邊,給予他言語以外的眷愛和力量。

    在逃亡途中,他們聽到了一個新的流言,說是窮奇發現了倉頡大帝的五個孩子,把他們全部吞食,而受害人中還有第二任國王昆吾。窮奇還當著沮誦的面,屙出了他們的頭骨,沮誦用它們做了宮門前的掛飾。這些掛飾看起來非??膳?,讓所有的訪客都望而生畏。

    要是這個傳言為真,就意味著甲根成了倉帝的最后苗裔。美情知護駕責任重大,不敢有絲毫的懈怠。她緊緊盯著甲根,就像羊盯著它眼前的嫩草,就連睡覺都得睜開一只值班的眼睛。

    未來的國王也在用雙瞳觀察他的羊媽。他發現她跟其他女人不同,不但喜歡在林子里偷偷站著撒尿,而且喜歡在野地里舞蹈,弄出一大堆黑豆來。后來他才明白,那是她的固體排泄物。他因這個小秘密而迷上了羊媽,覺得她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仙女,就連屎尿都與眾不同。

    狐正似乎沒有遠離。透過夜晚的篝火和月光,甲根時??匆娝诟浇拇髽湎?,像生前那樣輕輕捶打自己的雙腿,向他這邊無言地眺望,臉色蒼白,神情疲憊。但他從未走近過自己,就像一個不愿打擾世人生活的幽靈。每次看到狐正,甲根都會感到劇烈的心悸,幾乎透不過氣來。美覺察了這種詭異的情形,但她對此緘默不語。

    他們每天都在路上行走,小心地繞開“四兇”的營地,向無數個居民、獵人和樵夫打探,卻無人知道“湯谷”的存在。就在這盲目的流浪中,未來的國王長成一個十四歲的英俊少年,步履堅定,眼神迷茫。

    那天他們登上一座高山,忽然發現山谷里有一座藍綠色的湖泊,猶如明亮的鏡子,映著天上的白云,一望而知,是未被煞獸蹂躪過的潔凈之地。甲根和美都喜悅地大叫起來,以為找到了千呼萬喚的“湯谷”。

    他們快步向山下走去,遇見一位姿容清秀的綠衣少女在路上散步,手牽一條小龍,好像牽著一條色彩花哨的繩索。她盤問甲根的來歷,甲根學狐正的樣子說,我只是過路的叫花子而已。少女不信,打了一個響指,小龍的尾部開始顫抖起來,發出尖銳的哨音。原來這是一條哨龍。甲根嬉笑著,撿起一塊濕泥巴飛擲過去,糊在龍尾上,一下子封住了哨音。哨龍吃了一驚,滿含委屈地爬上了少女的脖子。少女狠狠瞪了甲根一眼,露出氣鼓鼓的表情。

    “哈哈,小姑娘,你生氣的樣子還挺好看?!奔赘琅f在嘻皮笑臉。

    后來發生的事情,《青丘雜記》有過簡略的敘述,說甲根去的地方并非“湯谷”,而是杻陽山——一個馴獸師和神獸聚集的秘密營地,為首的頭領叫做“?!?,曾是戰神貳負的副將,因殺死天神的寵物“窫窳”而觸犯戒律,被懸吊在杻陽山的深洞里,接受塵世間最嚴厲的酷刑,最后被倉頡冒死救下,從此以山為家,把這里弄成了馴獸師及其神獸的秘密營地。

    甲根遇到的女孩名叫綠棠,相傳是危和九尾狐所生,她把少年牧羊人帶到父親面前。經過一番對話,危很快就發現,甲根是恩人倉頡的后人,而大羊美是妙的侍女。他的眼睛頓時明亮起來,因為這是杻陽山有史以來最重要的賓客。他懇求他們留下,并聲稱可以助甲根掌握更高等級的法術。

    危提到的修煉路徑,至少有三十六條,其中最為便捷的,就是進洞“閉關”九十天以上,它可以讓人迅速掌握所有知識和巫術,但受訓者必須忍受難以想象的痛苦。甲根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這個挑戰。

    甲根被危領進一個山洞。它名叫“燭陰之門”,看起來深不可測,有八十一條秘道,是大地的入口,通往九州、八極和世界的盡頭,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垂直通道,據說可以抵達冥府的最深處。危告訴甲根說,他和貳負曾經在這里受刑九百六十一天。這里不僅是他的刑場、煉獄和墳地,也是他的學堂。他就此找回了自己的神性。

    美守在洞外,每天都聽到甲根撕心裂肺的痛叫聲、無力的呻吟聲,還有冥府之風的尖銳呼嘯。而在這些聲音之間,是短暫的靜默。對于美而言,靜默是比叫喊更為難熬的時刻。她徹夜難眠,數著自己的卷毛,藉此計算緩慢流逝的時間,不知甲根能否熬過這種酷刑。

    美后來才獲知,甲根被倒吊在洞頂的藤蔓上,周身纏繞著荊棘,忍受著來自腳下無底洞深處的刺骨寒風,在饑餓中備受煎熬。大批黑色的蝙蝠上下盤旋,吸取他的鮮血,它們的咬噬制造了無法忍受的痛楚。他總是在午夜血竭而死,又在第二天黎明復活。

    危早就不知去向,一位保衛冥府的黑暗精靈負責監管他。她看起來像是一名幽怨的老嫗,夜以繼日地哭泣,一只眼睛流出蜜汁,另一只眼睛流出了毒液。

    就在甲根感到死亡已被窮盡,而復活變得毫無希望的時刻,他忽然獲得了大地的力量。這很像是一種來自地神的承諾。在經受住痛苦的探查之后,神為他打開了眾妙之門。他像一個柔軟的吸盤,越過那些秘密而復雜的網絡,獲取字造術的全部精華、來自世界各派的魔法,以及關于天文、地理和歷史的總體性知識。

    那些收獲過于飽滿,讓甲根變成一個靈魂沉重的胖子。捆綁他的荊棘突然斷裂,他在驚叫聲中墜落,卻被及時出現的危伸手抱住。他把甲根放進一只沾滿蝙蝠屎的木桶,拎著他走出了山洞。

    這是第十天的早晨,美被陽光和鳥鳴吵醒,遠遠看見甲根跟危并肩坐在石洞外的草地上,像一對關系親昵的父子。

    危拍著肚皮說:“我餓了?!?/p>

    未來的國王也問:“我們吃什么呢?”

    危指著睡眼朦朧的美說:“我們把她給吃了吧?!?/p>

    美嚇了一跳,剛想轉身逃走,甲根已經笑嘻嘻地站在她的身邊:“我想吃奶?!?/p>

    美長叫一聲:“咩——”

    危對美說:“大功已經告成。他是我見過的最神奇的年輕人,只花了區區十日光景,就完成了人家九十天的功課。他果然是字神倉頡的后人?!?/p>

    美用舌頭憐惜地舔著未來國王的臉頰。

    危舉手擊掌說:“來吧,上菜的時刻到了,你們該嘗嘗本地的山珍了?!?/p>

    危擺出了堪稱豪華的宴席。它盛大而奇妙,云集了世間獨一無二的食物,例如瞿如鳥、虎蛟魚、迷榖花、文莖棗和木瓜等等,看起來令人眼花繚亂。未來的國王吃到了十六年來從未嘗過的美食,想起自己過去的乞討生涯,不覺滴出淚來?!昂贸?,太好吃了!”他高聲贊美道。

    美是天神的素食主義者,她大口嚼著稷米青草卷餅,露出了同樣心滿意足的表情。

    危指著坐在甲根對面的綠衣少女說:我的女兒綠棠,天性頑劣,你不要介意。

    甲根趕緊問:“綠糖是什么東西?吃起來很甜嗎?”

    綠棠瞪了甲根一眼:“錯了,味道很辣的,你敢吃嗎?”

    甲根拍著手說:“嘻嘻,我最喜歡吃香喝辣了?!?/p>

    綠棠盯著他看了很久:“你媽的算術一定很差吧?

    “為什么?

    “嘻嘻,瞧把你生成什么樣了,四個眼睛,十二只手指?!?/p>

    甲根聽了也不惱,反而嬉皮笑臉地說:“是多了點,你想要的話,我可以考慮分點給你?!?/p>

    綠棠又盤問了甲根一大堆問題,比如你白天看人是不是大眼瞪小眼呀,晚上睡覺時閉不閉眼睛呀,瞳孔的顏色為什么老是變來變去,就跟蝴蝶翅膀似的,還有,是不是因為你身上特別癢,才需要多生兩根手指去撓撓呀……甲根哭笑不得,發現自己遇上了平生最難纏的對手。

    美沒有理會兩個小孩子的斗嘴。她四下張望,看見山坡上放牧著林氏國的騶吾,崦嵫之山的孰湖,來自中曲之山的駁馬,翼望之山的讙貍,還有來自天山的帝江。她情不自禁地“咩咩”了兩聲,表達自己的驚嘆和贊美,因為那都是世上最有名的吉祥系神獸。

    宴席的高潮,就是帝江表演的歌舞。它沒有耳目口鼻之類的孔竅,形狀活像一只黃色的鼓風氣囊,舉止笨拙,氣息飽滿,四個翅膀和六條細腿卻在靈巧地舞動,緊繃的皮膚在劇烈顫動,無數個毛孔一起唱出無詞之歌,時而猶如高亢的號角,時而猶如低沉的戰鼓。歌舞到酣處時,它皮膚的顏色由黃色轉為紅色,像鮮艷的火團在地面上滾動。綠棠也加入了這場歌舞。她笑靨迷人,腰肢婀娜,秀發像旗幟一樣在風中飄動,讓甲根看得眉開眼笑。

    “好看!”他摟著大羊的身子叫道。

    在杻陽山住了一些日子,甲根的身子變得日益強壯起來。他決定帶著美繼續尋找“湯谷”和“扶?!?。危沒有阻止他們的離開,但他勸告美說,關于生命樹的故事,都是一些不可信的傳說,“你們此行可能會空手而歸”。

    甲根并不在意危的勸告,他執意要下山走走,并且說:“在上路之前,我有件禮物要送給師父?!彼f過去一個藤條編就的小匣。危打開一看,是十幾粒黑色的豆子,在匣子里滾動,閃爍著油亮的微光,“這是我收藏的寶貝,送給師父留個念想?!?/p>

    美抬眼一看,便知那是甲根在使壞——他居然把她的糞便當作禮物送給了危,大約是要報復危前些天對他的折磨。她忍不住輕聲叱罵了一句:“咩咩!”

    但危并不以為忤,反而笑了起來:“哈哈,好禮物,我會好好保存的。不過既然你送了我禮物,我也得還你才是,我看你很需要一件趁手的武器,”他收起小匣,取出一把以龍筋為弦的紅色大弓,接著又說,“你好像還需要一個能夠變化的坐騎。它是誰呢?”

    綠棠不暇思索地說:“只能是那只杻陽山最快樂的小怪物了?!闭f完就露出了悔恨莫及的表情。

    危命人召來神獸鵸鵌。它的相貌乍一看稀松平常,很像一只性情活躍的斑鳩,輕盈地落在甲根肩上,嘰嘰咕咕,嘻嘻哈哈,發出各種奇怪的笑聲,隨后又變成比鴕鳥更大的巨禽,并從左右兩側又長出兩個新的腦袋。

    危對甲根和美說:“你們可以隨時騎乘它,到達世界的任何地點?!?/p>

    未來的國王對這只愛笑的三頭怪鳥一見鐘情,用六指輕撫它的羽毛。鵸鵌也很好奇這位新主,它用左頭觀察甲根的雙瞳,用右頭觀察他的雙手,然后伸出中間的腦袋,用喙叼住他的六指,發出咯咯的笑聲,好像在嘲弄他與眾不同的相貌。

    綠棠在一邊拍手笑了:“嘻嘻,它的算術,比你爹媽強多了?!?/p>

    甲根很尷尬地縮回手說:“你這三頭小雜種,乖乖送我們上路吧?!?/p>

    鵸鵌收起笑聲,張開巨翅,把甲根和大羊帶上了高高的天空。

    鵸鵌展示出強悍的飛行邏輯。它按鳥的法則制訂路線,很快就發現了一座新的深谷大湖,中央有一棵樹蔭濃密的巨樹。他們落地之后,才意識到神樹竟然如此高大,猶如一個巨大的傘蓋,直徑達到幾百里以上,其上住滿喧鬧的鳥類,看起來像是一座由枝杈和氣根組成的龐大迷宮,而他們甚至找不到進入巨樹的門徑。

    未來的國王說,讓我來看看,樹上到底有什么玩意兒。他截下一根蘆葦,拉開紅色大弓,向樹冠射出葦箭,一陣利箭飛行的嘯聲過后,鳥群驚飛起來,遮天蔽日,整個天空都黯淡下來。美說,你打草驚蛇了。甲根不以為然。

    就在此刻,一個衣著華貴的女神從湖水里冉冉升起,怒氣沖天地叫道:“你們是什么人,膽敢冒犯我的神樹?”

    美一眼就認出,那是守護扶桑的太陽女神羲和。她擁有金黃色的眼睛和難以言喻的美貌,周身散發著刺目的光芒,繼而化為一團白色火球,高懸在藍天之上,向四周噴發烈焰。美無法抵御火的高溫,銀色卷毛被燒掉了一片,痛得咩咩大叫。甲根的雙瞳更無法承受這種大光,他眼里的世界景象,全都在熾烈地燃燒。鵸鵌拍打著翅膀,為主人們擋住烈焰,同時發出嘻嘻哈哈的怪笑。

    “還我九個兒子的命來!”羲和在火球中怒氣沖天叫道,儼然是來自天界的審判者。

    未來的國王一臉迷惑,而美恍然大悟。哦,她一定是把手持弓箭的甲根誤認為大羿了。相傳很多年前,羲和的十個兒子一起跑到天上嬉戲,導致氣溫急劇上升,人間持續大旱,民眾苦不堪言。主宰世界的天神堯,派出箭神大羿,射殺了九個小日神。這是民眾的幸事,卻是日神家族的悲劇。從此羲和性情大變,成了獰厲兇暴的復仇女神,而大羿是她要尋找的首席目標。

    美心中一急,沖著甲根喊出了人話:“咩,趕緊用倉頡術!”

    未來的國王有些慌亂,說話都變結巴了:“那那那我試試吧,弄弄弄什么呢?”

    美一邊噴水澆滅身上的火焰,一邊急切地叫道:“送還她九個兒子,咩!”

    甲根恍然大悟,趕緊掏出一片龜甲,伸出右手的第六指,用剛學會的“無影之針”,在其上刻畫出九個圓圈,又在每個圓圈里逐一加上小點。圓圈活了起來,從龜甲上飄起,化成光芒四射的火球,每個火球里都藏著一個裸身的小男孩。他們駕馭火球在湖面上滾動,然后躍上了灼熱的天空。

    羲和看見十個小太陽的幻象,滿腔仇恨頓時被溫情所融化。她收起烈焰,張開雙臂,想要擁抱她的孩子們,但都被他們靈巧地躲開了,像是在逃離她的癡愛。他們彼此追逐,沉湎于熱烈的嬉戲之中。面對這昔日場景的重現,羲和熱淚盈眶,不知所措。

    未來的國王頑性大起,他依樣畫葫蘆,又做了十個小太陽,讓它們匯入十日的隊列。羲和望著二十來個火球,臉上露出無限迷惑的表情。

    “奇怪,為什么我會有這么多小孩呢?”她喃喃自語,陷入了苦思的狀態。

    甲根哈哈大笑,為自己的惡作劇而洋洋得意。

    大地上的草木開始冒煙起火。人民仰望天空,被這恐怖的異象所驚嚇,以為末日即將到來。女巫們在神廟里跳神,向神瘋狂求告,試圖熄滅太陽女神無端的怒氣。

    美正想去改變這個現狀,突然看見神樹的濃密枝葉自行打開,現出一個由鳥雀搭成的拱門。甲根果斷地拉著她走進門去,沿著巨枝形成的道路前行,穿越各種不可名狀的植物。史前怪獸及其幼獸們在樹叢里出沒,一些來歷不明的人形怪物也在四周行走,彼此說著某種無法理解的古怪語言。一切都如同逼真的幻象。

    就在扶桑的最深處,一道金黃色的大光,照亮一棵兩層樓高的神樹,它的枝條彼此纏繞,在外緣形成明艷的圓環。甲根驚訝地贊嘆說:“這樹中之樹,恐怕才是真扶桑,要不是因為藏在這里,早就被人發現了蹤跡?!?/p>

    未來的國王圓睜雙瞳,透過樹身的奪目光芒,看見它有九條主枝,每條上都蜷縮著一個正在沉睡的小日神,加上樹頂上的那個,剛好湊滿十個。他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這就是十日的藏匿之處。它們根本沒有被大羿射死,而是被生命樹藏了起來?!?/p>

    美說:“咩咩?!?/p>

    甲根疑惑地問:“這些小太陽跟我們有什么關系?我該把他們射下來嗎?”

    美搖搖頭:“咩,咩!”

    甲根還是無法看清事物的本質。他伸手握緊樹干,但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我感應不到它的靈魂,也聽不見它的言語?!彼趩实卣f。

    美用臉蹭了一下甲根,叫他不要著急。

    甲根繞著大樹走了三圈,看見主干上分泌出一些物質,他伸手一摸,是一種粘性很大的樹脂,從樹皮的縫隙中涌出,在甲根的手掌上迅速凝固起來。

    “看,這好像是神樹的眼淚?!?/p>

    美低頭一看,出現在甲根手上的,是顆雞蛋大小的琥珀,里面有一只雙瞳的大眼,就像甲根眼睛的摹本。她嚇了老大一跳:“咩,咩,咩!”

    甲根醒悟道:“我知道了,這不是神樹的眼淚,這是日神的眼睛。誰說我們一無所獲?這不就是神樹給我們的禮物嗎?”

    甲根領著美走出神樹的秘境,身上揣著意義不明的“日神之眼”。外面的幻象演出還在繼續,天空上燃燒著紅色的云朵,大地的熱氣還沒有消散,羲和依舊陷身于對小日神的癡迷之中。

    美心中有所不忍,朝著甲根咩了一聲,希望他能收起法術,別再捉弄那個可憐的女神了。

    甲根對美嘻嘻笑道:“你瞧,小孩子在里面睡覺,而她在外邊守衛,美媽你說,還有比這更好的安排嗎?”他的臉上露出了洞穿事物本性的表情。

    美回首望去,看見太陽女神羲和向大湖的深處走去,沐浴著赤裸的身子,臉色緋紅,表情恬靜,好像已經轉入另一場曼妙的記憶。

    危最近一直被各種噩夢所糾纏。他先是看見貳負神的鬼魂在屋脊上唱歌,身上穿著可笑的喪服,后來又看見自己從深洞里摔了下去,化成一片血紅色的羽毛。驚醒時分,他聽見了三頭鵸鵌放肆的笑聲。

    哦,他們總算回來了。危吁了一口氣,費力地起身,去迎接這個凱旋而歸的尋寶小組,心頭被剛才的噩夢弄得怏怏不快。但在看到他們帶回的琥珀“日神之眼”時,他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這的確是個寶貝,但它改變不了我們的現實。我要告訴你們的是,窮奇已經發現了這個營地,它跟杻陽山之間,大約只有三天的距離。你們去準備一下吧,我們將有一場惡戰要打?!?/p>

    望著漆黑一片的山下,美的叫聲也變得凝重起來。她知道,“?!逼鋵嵤莻€不祥的名字,它會帶來各種不測的危險。

    危向杻陽山的居民們發出了戰斗警報,然后把美叫到一邊,鄭重地把綠棠托付給她,希望女兒能得到美的悉心照料。危還向美和甲根說出自己的應敵計劃——用獸血把窮奇引入“燭陰之門”,讓它墜入萬丈深淵。

    甲根拍手說:“哇,師父是怎么想出這個超級棒的餿主意的?”

    ??嘈Φ溃骸暗拇_是個餿主意,但我們只能坐等奇跡發生了?!?/p>

    甲根點點頭說:“嗯,一定會出現奇跡的。你這么能干,美這么好看,我又這么呆傻,天神一定會保佑我們的?!?/p>

    正如危所預料的那樣,兩天后的深夜,鵸鵌拍打著翅膀,發出從未有過的尖叫。隨后,營地里的神獸集體發出了驚恐的吼叫。窮奇來到杻陽山腳下,它臭氣熏天,寒氣逼人,所到之處的樹木都凋零了。

    窮奇追蹤著獸血的點滴氣味,向山上的營地發動偷襲,但那里早已空無一人。它又沿著獸血的蹤跡發現了山洞。洞口的巨石嶙峋可怖,就像山神張開陰森的大嘴。窮奇踟躕不前,生怕那是一個人類的陷阱。

    黑暗精靈在洞的深處幽怨地哭泣,猶如充滿蠱惑的吟詠,聽起來很像是沮誦的喘息和呻吟。對于窮奇而言,這是一種無法抗拒的魔法召喚。它周身的血液沸騰起來,像被紅布挑逗的公牛一樣沖了進去,卻來不及剎住龐大的身軀,一頭栽進了萬丈深淵。它在墜落時不斷翻滾,發出凄長而絕望的驚叫,形成經久不息的回聲。

    危不敢相信事情進展得如此順利,似乎有些過于完美。他跟甲根一起走近深淵,貼著石壁望去,底下一片漆黑,地獄巽風在猛烈地悲號,令人不寒而栗。危點燃一只火炬朝下扔去,只見火焰迅速墜落,像流星那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只蝙蝠認出了甲根,擦著他的臉頰飛過,似乎是在向他發出警告。

    “我們總算干掉了窮奇?!蔽7畔虑嚆~寶劍,臉上的表情終于松弛了下來。

    未來的國王笑著對綠棠說:“你看,我們贏了?!?/p>

    小姑娘也很喜悅,用手指抹掉甲根臉上的臟痕,然后放在鼻子底下嗅了一下:“你有點臭臭的,不過我一點都不討厭?!?/p>

    此后的數天里,杻陽山一直沉浸在喜悅之中,凋零的樹木迅速復蘇,雛菊、車前草和豌豆花也開始綻放。馴獸師跟他們的戰斗神獸們在山野上撒歡,做各種各樣的草地游戲。甲根跟著危練習字造魔法,短短幾天時間,已能把“無影之針”運用得出神入化。

    美幻化成女人,手捻羊毛,替綠衣少女縫制一件毛衣,一邊聽她說自己小時候的八卦。她告訴美說,自己的母親是一頭九尾白狐,是危在青丘國打仗時遇到的,可惜在生下綠棠后就去世了。從此她愛上了一切有靈性的動物。

    綠棠說這話時,額頭上掠過一團詭異的陰影。美心里突然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綠棠不僅幼年喪母,而且她還會很快失去父親。她坐立不安,仿佛大難就要臨頭。

    第七天午后,正是風輕云淡的時刻,杻陽山上的全體生物,都處在短暫的小憩之中,只有美反芻著食物,絲毫不敢懈怠。直覺告訴她,危險已經迫在眉睫。突然,她聽到一聲窮奇的狂嘯,所有人都被嚇醒了。危趕緊帶著哨龍跑去山洞查看,卻見窮奇站在“燭陰之門”前,猶如一尊會移動的巨大石像,提著黑暗精靈的頭顱,表情詭異,仿佛正在期待它將帶來的巨大恐慌。

    這場突變令危大吃一驚。他不知道,窮奇在墜落深淵之后,竟不斷制造分身,讓它們彼此疊加,形成世界上最高的“人梯”,終于在第七天升達洞口,然后它一躍而起,殺死阻止其出洞的黑暗精靈,向杻陽山發出了宣戰。它的吼叫無異于在說:我勝利逃出了地獄,而你們都將成為地獄里的新鬼。

    危壓住內心的恐懼,雙手顫抖地點燃狼煙,向全體山民發出警告。綠棠的哨龍隨即發出尖銳的哨音,而帝江也吹響了驚天動地的號角。人和獸都在四處逃竄,整座杻陽山亂成一團。

    甲根安慰渾身發抖的美說:“不要緊羊媽,我會保護你的?!?/p>

    美急切地“咩”了一聲,用無言的咒語封禁了未來的國王,不許他走出自己的魔法罩子。

    窮奇帶著自己的分身們發起凌厲的攻擊。它吃得過多,已經喪失了飛行的能力,但卻演化出一種新的武器——毒氣,由人獸之血在其胃袋里發酵而成,足以麻痹那些抵抗者的肢體,讓他們無法動彈,然后煽動力大無比的鐵翅,像凌厲的刀斧,展開瘋狂的殺戮,一路上所向披靡,血肉橫飛。絕大多數馴獸師和他們鐘愛的神獸,都淪為煞獸利齒下的美食,只有帝江縮起翅膀和六肢,皮球般滾下山去,僥幸逃脫了大屠殺的現場。

    超級煞獸在飽餐之后,屙出一大堆人與獸的頭骨,猶如一架制造雕塑品的龐大機器。它抬起頭來,抖了抖沾滿血污的尖刺,突然聞到甲根的氣味——美因為恐懼,無意中松開了屏蔽他的魔法罩子。它又抖了一下身軀,收回所有分身,眼睛射出紅光,拍打巨翅,再次發出天崩地裂的嚎叫。

    危手持寶劍,渾身是血,剛逃過窮奇的追殺,聽見它的叫聲,情知甲根已被發現,就毅然折回,要跟窮奇作最后的一搏,以阻止它獵殺甲根。美當然懂得危自我犧牲的用意,趕緊幻化為美人,拉著甲根,又抱起綠棠,快速爬上鵸鵌的后背,飛離殺戮的血腥現場。是的,她必須保護好倉頡的最后苗裔,還有危的唯一骨肉。

    鵸鵌在高空上盤旋不去,它的笑聲變得喑啞和凄涼。甲根朝下望去,杻陽山上到處都是生物的殘肢、白骨和鮮血,那條哨龍的身子已經斷成幾截。危的寶劍刺傷了窮奇的翅膀,卻被它的利爪擊中,倒伏在血泊里,匣子里的“豆?!比隽艘坏?。但就像那個曾經的噩夢那樣,窮奇還來不及吞噬危的尸身,它就化成了一根殷紅的羽毛。

    綠棠從天空上目睹父親被殺的情形,抱著甲根放聲大哭。美坐在她身后,緊擁她的雙肩,淚流滿面。

    美掀起的狂風吹過山巔,把羽毛卷上了半空。甲根一手牽著鵸鵌,一手順勢抓住羽毛,緊緊握在手里,仿佛握著一支細小的火炬。

    甲根的雙瞳里映射著飄動的紅羽毛。那是危的化身,猶如一團在風中燃燒的怒火。

    女巫王沮誦沉浸在歡喜和沮喪的矛盾心情之中。她為煞獸們的成就欣喜若狂,又為皮雍的三心二意而十分氣惱。聽說皮雍在召集各鄉耆老,聽取他們的政見,沮誦不由得怒火中燒。她一把扯下掛在宮門上的那些裝飾性頭骨,把它們踩得粉碎,對嚇得發抖的侍衛叫道:“我很生氣,我簡直要氣死了!”

    皮雍已經七天七夜沒有進宮見她了。但他在外面的全部作為,都會有密探一絲不漏地向她報告。這情報是沮誦的食糧。她靠吸吮這種營養品度日,猶如吸食鴉片。她的快感不僅是占有皮雍的身體,而且還要占有他的全部排泄物,包括汗液和唾沫,還有每一個從他嘴里吐出的字句。

    女巫發起的煞獸風暴,制造出巨大的災難,就連京城都成為它們肆虐的地盤。人民發出一片哀聲,幾乎無人幸免。為緩解憤怒的民意,皮雍試圖出面調停,用改良吏政和減免賦稅的方式加以安撫。沮誦把這種行為視為重大背叛,決定嚴懲這昔日的情人。

    “來吧,我的孩子們!”她來不及召喚還在遠方平叛的“四兇”,就在大殿上命令她的侍衛,“你們的丞相已經背叛帝王,他在跟謀反者茍且。你們去替我把他帶回來,我要跟他好好理論一番?!?/p>

    士兵們以為這是情人間的恩怨,他們跑出王宮,在城里到處搜尋,最后從一座破舊的官辦學堂里,逮捕了正在跟耆老們開會的皮雍,在他身上綁好紅色絲線,嘻嘻哈哈地把他牽回了宮殿。

    女巫看見皮雍,怒氣再次被點燃了。

    “你背叛了我,為什么?”

    “我沒有背叛,我只是想幫你尋找和解的道路?!?/p>

    “我不需要和解,我要的是順從?!?/p>

    “不,你應該傾聽民意?!?/p>

    “我從不傾聽蟲子的聲音。我要你回到我身邊來?!?/p>

    皮雍抬起頭來,眼神堅定地望著對方:“我一直在你身邊,我只想拯救你?!?/p>

    “來呀,把他給我用銅鏈鎖起來。不,笨蛋,不是你們這種弄法!”女巫王看著纏在皮雍身上的紅色絲線,歇斯底里地喊道,眼神里充滿無限的幽怨,因為從這個男人身上,她望見了倉頡的昔日影子。她非常氣惱地發現,她的情人最終都淪為自己的仇人。她為此感到駭怕和困窘。

    皮雍被士兵用銅鏈鎖了,押入暗無天日的黑牢。為防止他日后因“王”成“聖”,女巫還割去他的耳朵和舌頭,把這三件物品硝化后做成標本,放在自己的王座旁。她想發泄時,就拿起耳朵來痛罵,然后又放下耳朵拿起舌頭,去傾聽對方的回應。憑借這種古怪的方式,她維系了跟過氣情人皮雍的親密接觸。

    就在皮雍被士兵逮捕時,學堂主屋里發生了一場騷亂。耆老們壓低嗓門,露出飽受驚嚇的表情,開始爭論要不要繼續跟政府談判。就在這時,從紛雜的人群中間,站起一個皓首長髯的老者,身軀像山崗那樣偉岸,目光卻蒼老如水,仿佛來自遠古的世代。他就是傳說中已被窮奇吃掉的前青丘國王昆吾。

    沮誦的勝利迫使他隱名埋姓,四處流浪,耗費多年時間,組織并訓練他的秘密軍隊,以期實現第二次復國的大業。在準備好所有的干柴之后,他動身重返京城,打算從那里找到合適的打火石。他期待的是點燃干柴的一小撮火星。他混入耆老的群體,開始跟皮雍接觸,希望通過皮雍推翻沮誦的統治,但還沒來得及深化,就眼睜睜看著皮雍被士兵抓走了。他為此非常郁悶——他的苦心謀劃似乎又要化為泡影。

    皮雍好像已經認出他的身份。在被帶走之際,他仔細瞅了他一眼,然后朝眾人微笑說:“我們都是老相識了。我要告訴你們,我沒有犯罪,我的財富,是兩袖里的清風?!?/p>

    皮雍被逮捕后,昆吾長久地思索著他的留言。財富,清風,還有兩袖,這肯定是一個謎語,但什么才是真正的謎底?他到底想告訴自己什么呢?

    就在黑夜降臨時分,昆吾偷偷溜進皮雍的府邸。這里已經被查抄的士兵弄得一片狼藉。昆吾坐在臥室的床沿上,借助明亮的月光,讓目光從那些凌亂的物件中緩慢掃過,最后落在壁角的衣架上。那里掛著一件很久都無人問津的舊式蓑衣,一對苧麻袖子孑然垂掛在兩邊,形影相吊的樣子。

    “哦,那就是皮雍所說的‘兩袖’了?!崩ノ嵝α?,他走過去,仔細摸索兩只袖子,從里面找出一把鑰匙。那么鎖孔呢?鎖孔又在哪里呢?昆吾走出屋子,在庭院里轉了一圈,正是風清月明時分,他抬眼望去,看見靠南的左廂房門上,懸掛著“清風”匾額。他心想,這就是了,于是推門入室。

    屋里空空如也,只有一把做工粗拙的搖椅,蒙著薄塵,形單影只地站著。昆吾坐了上去,輕輕搖了起來,視線在屋子上方來回晃動。透過朦朧的光線,他發現房梁上有個圓物,仔細辨認之后,方知那是鳥巢。他于是笑了,心想這皮雍真是個聰明的人物。他從院子里搬來扶梯,爬上梁去,伸手到鳥巢里一摸,竟觸碰到一件冰冷的方物。

    是了,應該就是它了。昆吾心頭狂喜,把硬物小心翼翼地搬了下來,就著月光一看,果然是那只倉頡留下的青銅匣子。

    昆吾的眼睛變得濕潤起來。他知道,這倉帝的遺物,從人間消失已經二十多年,而它的失而復得,將修改世界的悲慘面貌。他冒險進入都城,本來就是為了找尋這件寶物,沒想到得來竟如此順手,也許這正是上天的意志。他輕輕拭去老淚,找來一塊簾子,把銅匣裹上,消失在迷蒙的夜色之中。

    “難道羽毛也有自己的靈魂?”

    看著殷紅的羽毛在前面逆風飄飛,如同一朵不滅的火焰,甲根好奇地問美。

    美咩了一聲,沒有回答。綠棠凝視著紅羽毛,表情憂傷地說:“世間萬物都有自己的靈魂,就連你的每一個臟器,每一根手指,都會思想和說話?!?/p>

    紅羽毛指引的方向,竟然是青丘國的都城,這點是三位飛行者沒有料到的。夕陽西下,城市沐浴在瑰麗的暮光之中,街上行人稀疏,青黑色的屋頂像鱗片那樣密集地展開,間隔著大片廢墟和荒場,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山巒腳下,被灰白色的炊煙所籠罩。

    美心里涌起一種巨大的感動,她對甲根咩了一聲,似乎在提示他說,看哪,那就是你父親和母親誕生和成王的地方。

    未來的國王俯瞰大地,被這從未見過的城市景觀所震撼。它如此恢弘、蒼涼,被高大的城墻所環繞,猶如巨人之手描繪的畫卷?!罢嫠麐屍?!”他憋了半天,好不容易吐出一句贊語。

    紅羽毛帶著他們繞著城市飛翔,好像在向這個飽受創傷的城市致敬。天色漸漸變暗,大地完全被黑暗所籠罩,只有月亮照臨這個清冷的世界。羽毛選擇了一個長著大槐樹的僻靜院子,鵸鵌也隨之降到地面,收起大翅,縮小身軀,站在甲根肩上,發出低抑的笑聲。綠棠伸出手臂,讓紅羽飄落在自己的掌心里,收回了那件來自父親的遺物。

    這是一個杳無人跡的庭院,地面上布滿經年不掃的枯葉,甲根踩上去時 ,它們薄脆的身子發出斷裂的聲響。臺階上隱約還有幾只死鳥的尸體。綠棠聽見夜梟的叫聲,周身的毛發突然豎了起來。美很納悶,不知紅羽毛為什么要把他們引到這個地點。甲根說,這里像是神廟。綠棠說,這是一座死亡花園。

    臺階上的廟門輕輕開了,門軸發出喑啞的聲息。從黑暗里走出一個人來,步履輕悄,毫無聲息,就像一頭大貓。未來的國王嚇了一跳。鵸鵌卻發出了喜悅的笑聲,如同見到了故人。美也咩咩地叫著,歡快地撲到他的懷里,如同看見了失散多年的父親。甲根一下子就猜出了來者的身份,他是昆吾——倉頡的貼心弟子、前青丘國王、危的拯救者,以及美所朝思暮想的故人。

    昆吾把他們引向后殿,推開神像座下的一扇暗門,又把他們帶入一間地下室里。這里燭光明亮,地上鋪著折疊整齊的褥子,顯然是他的藏身之處。

    昆吾就著光線,先是看了一眼綠棠,然后又仔細打量了甲根,好像猜出了他們的來歷:“危在生前就發出了訊息。我一直在等著你們,等得須發皆白?!?/p>

    美含笑看了一眼甲根:“咩,咩?!?/p>

    甲根說:“你一定就是那位昆吾,美媽最期待的國王。為了跟你相遇,我都加快了長大的節奏?!?/p>

    綠棠指著甲根說:“這位哥哥已經有了神通,而且還有了一些改變世界的想法?!?/p>

    昆吾沖著綠棠點點頭,仿佛知道她的來歷,然后轉臉對甲根說:“要是如此,也許我可以把一件最要緊的寶物,交到你的手里?!?/p>

    “什么寶物?”

    昆吾神秘地噓了一聲:“那是你父親的遺物?!?/p>

    就在那只青銅匣子出現的瞬間,美感到了一陣劇烈的暈?!鞘撬娜可陀洃?。在那個雷電咆哮的夜晚,她偷吃了“龍”和“魔”的原字,以為可以就此除掉世界動亂的根源。她此前的最大遺憾,就是沒有帶走這只匣子,而昆吾意外地解除了她的全部恨憾。她滿心歡喜,在他的臉頰上狂舔起來。

    甲根嘴里發出“嘖嘖”的聲音,故意做出不屑的樣子,把目光轉向那只匣子。在被仔細拭過的青銅表面上,是一些首尾相銜的龍蛇浮雕,又彼此纏繞,與銅匣上方的提手,共同構成一個詭異的主環,跟他先前看到的生命樹有幾分相似。

    在閃爍的燭光映照下,蛇環似乎在蠕動,細碎的鱗片說出一種曖昧的話語。但他定睛一看,蛇依舊靜止在空間里,像樹葉靜止在樹上。甲根忽然笑了:“我看見你動了,你這狡猾的東西!”

    昆吾聽見甲根對銅匣說話,也吃了一驚,他沒有料到,這少年一下子就洞察了銅匣的秘密?!皼]錯,這小子果然是頡的后代?!?/p>

    美此刻的心思,全在昆吾一人身上。她記起昆吾率領倉帝的五個孩子倉皇出逃的場景,她柔腸寸斷地望著國王,卻欲言又止。此后的許多年里,她都在反復打磨當時未能出口的言辭,心想總有一日能一吐為快,但此刻在昆吾面前,她竟再次失語起來。

    “咩,咩!”她仰臉望著昆吾,發出了源自本性的叫聲。

    昆吾聽見了羊仙靈魂深處的呼喊。他憐惜地輕撫著美修長而柔軟的卷毛,眼睛卻望向了甲根:“從今天起,這個匣子就是你的。你不要再丟失了它。我們戰勝沮誦的全部希望,都在這里了?!?/p>

    未來的國王點點頭,抱起了銅匣,如同抱起一塊沉重的巖石。

    女巫王沮誦始終沒有找到倉頡的后人,就連前朝國王昆吾都不知去向。她的尋人魔法,在這件事情上已經徹底失靈。她懷疑有一個民間巫師集團在跟她作對,屏蔽了他們的訊息。四大煞獸的肆虐,沒有給她帶來真相,卻給世界帶去了恐懼。

    這是她的一個意外收獲。她不僅蔑視人民,而且嫉妒和仇恨他們。因為他們擁有家庭,夫妻和睦,兒女繞膝,而她卻一無所有。為此,她要讓所有人都付出代價——在恐懼和絕望中生活,直到生命枯萎,變成毫無價值的塵土。

    女巫每天都在使勁地生氣,就連睡夢中也是如此。她在朝堂上咆哮,在夢幻里哭泣,每天都要喝掉整整一壇子的老酒。日漸頹廢的身軀,渴望著美酒的安慰。酒修正了她的上朝方式。她坐在王座上,叉開雙腿,跟那些排隊上陣的士兵輪番交戰。

    他們的面容和裸體因恐懼而變得模糊難辨,有時則像皮雍的復制品,渾身戰栗,帶著年輕男人特有的汗臭。宮女們匍匐在地上,專心擦拭著他們遺留的穢物。當侍衛們全體消失在宮門后時,一種更大的空虛把她卷起,像風卷起冬日的枯葉。

    女巫很快就厭倦了這種縱欲的方式。欲望位于身體的最深處,卻沒有任何一種根器能搔到癢處,反而讓欲火變得更加熾烈。這欲望究竟為何物?她跑去黑牢向皮雍求教,但皮雍只是微笑而已。他喪失了舌頭,無法說出那個秘密的答案。

    她再次憤怒起來,把一條肉干扔進了囚室,“喏,你的東西,還給你吧?!逼び簱炱饋硪豢?,那是他自己的舌頭。

    女王被極度的孤寂所困擾,指望得到上天的恩寵和庇護。她反復舉行大規模的活人郊祭,每一次都要殺掉上千名謀反者和戰俘,用他們的人頭及其鮮血向天神行賄,每剁下一個人頭,都會血花飛濺,引發圍觀人民的歡呼。他們從這種郊游娛樂項目里獲得了巨大的快樂。但天神從未對這種殘酷的獻祭做出回應。他們高高在上,閉目塞聽。

    沮誦的怒氣難以平息。她把自己的造物窮奇召進宮來,要跟它徹夜談心。在這個月黑風高的午夜,混沌、梼杌、饕餮都守候在外面的庭院里,而窮奇像狗一樣匍匐在地上,看著女主人光潔的大腿,口水流滿了整座宮室。

    沮誦對它發表長篇演講,形容這個世界是她一手締造的,卻被那些正人君子弄得一塌糊涂,民眾愚不可及,完全不懂得感恩,就連最信任的丞相,都在跟陰謀分子私通。她為此傷心欲絕,抱怨沒人能在意她創造世界的功績。而是一味地緬懷倉頡。

    她抱怨說,是她發明了欲望本身,她是欲望女神和世間萬物的母親,她孕育了一切的一切,卻要承受這巨大的誤解。她指望用恐怖和死亡去警告那些愚民,但他們仍然無法理解她的苦心。他們的蠢笨,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所以只配成為靈獸的食物。她既然創造了這個世界,她就有權收回它,包括收回那些賤民的性命。

    女巫被自己絕望的言辭所深深地打動,蜷縮在寶座上,用力絞著雙手,放聲大哭。從窗欞外斜射進來的月光,照亮了她失神而抽搐的面容。

    窮奇聽懂了女主人的宣言,而且還知道,它已經獲準大開殺戒,可以吃光青丘國的人族。這一點令它無限喜悅。它舔干自己的唾液,倒退著走出大殿,跟另外三兇低語了幾句,在屙出一大堆人類的頭骨和肱骨之后,揚長而去。原先躲在陰影里的士兵圍了過去,望著那堆恐怖的排泄物,禁不住屎尿橫流。

    此后的青丘國正史,是這樣記載這場大屠殺的——

    “沮誦三年,窮奇及三兇食人逾十萬,傷者不計其數。民哀號于野,其聲凄厲,不絕于耳?!?/p>

    未來的國王沉溺于對字匣的無窮探究之中。他從中翻出一大堆刻在龜甲上的原字,其中有些是好字,但大多是被廢棄的壞字,還有就是一些看似無用的名詞,跟山川、風物和神怪有關。

    昆吾告誡他說,龜甲字的破壞力,比胛骨字更甚,這些字一旦面世,就會對世界產生毀滅性影響。甲根追問道,為什么不加以銷毀,反而藏進匣子?昆吾說,那是妙的一念之差。頡臨終前發話,要妙將匣子毀掉,但妙終究不舍,她留下了匣子,要借它的魔力去召喚頡的亡靈。

    甲根嬉皮笑臉地說:“好吧,我跟綠棠研究研究,你忙去吧,美還想跟你敘舊呢?!?/p>

    昆吾領著美退出屋子,到別處切磋“家國大事”去了,只剩下甲根和綠棠兩人,一起面對這些倉頡的遺產。銅匣和龜甲,此刻都陳放在桌上,它們是一些活物,在燭光搖曳之中,說出了不可諦聽的言語。

    他忽然注意到,在匣蓋的反面,鑲嵌著一層硬木板,而在硬木之上,有一個凹陷的小手印。甲根試著用小手比試了一下,輕輕一按,匣蓋似乎有了反應。他又用力一按,木板居然從中間打開了,里面是一對精致的黃銅獸頭輔首。

    綠棠眼尖,一眼就看見,輔首下面有兩個細小的圓孔:“咦,那是什么?”

    甲根仔細端詳那兩個小孔,不禁笑了,隨即翹起兩個細小的六指,剛想比試一下,不料手指竟自己做主,徑直插進孔里,絲絲入扣,如同為它們量身訂造的一般。銅匣開始震顫起來,一道炫目的大光從銅匣里射出,輔首化成兩扇大門。甲根看見,就在門的那邊,出現了一個明亮的新世界。

    甲根很快就懂得,他無意中闖入的,是倉帝秘密營造的異世界。父親把人世間分為兩個平行的時空,一個叫“頡世界”,也就是我們生存的現實世界;另一個叫做“妙世界”,以妙的名字命名。由于頡世界已被沮誦的胛骨字所污染,頡不得不建造一個新世界來加以抵抗,他要在那里儲存一切美好的事物。為了防范暗黑勢力的入侵,字匣是從頡世界走進妙世界的唯一通道,而甲根的那對第六指,是開啟大門的唯一鑰匙。

    但妙世界并非冥界,也不是天堂,而是一個平行的彼岸世界,用倉頡的欲望和文字所造,具有潔凈而完美的氣質,它跟天堂的最大不同是,它是黑暗的頡世界的反轉,而且會跟龜甲、牛胛骨和象牙一起緩慢朽壞,但時間之水可以在過去與未來之間自由流動。朽壞的事物只要被反向觸動,它就會掉頭逆行,向初生的方向流去。

    未來的國王獨自進入倉頡營造的符號迷宮,在穿越彎曲而漫長的林中小徑后,抵達高聳入云的山巔,看見一座巨大的石質日晷,四周環列著高大的石墻,以及二十四扇大小不一的石門。日晷的中間是一根黑色石柱,從大地徑直向上,插入蒼穹的深處。甲根想,這應該就是宇宙的軸心了。

    甲根踩著厚厚的樹葉,循墻根走了一圈,發現門上刻寫著從立春到小寒的十二節名,以及從谷雨到大寒的十二氣名,合起來正是二十四節氣。甲根后來才知道,倉頡的歷法發明,當時還無人知曉,是農業文明的最高機密。

    一個聲音在耳邊低低地叫道:“打開它們,讓陽光進來?!?/p>

    甲根試圖打開那些門扇,但它們紋絲不動。他忽然想起衣兜里的那顆琥珀,于是掏出來比劃了一下,發現軸心上有個大小合適的凹槽,像是預設的鎖孔。甲根把琥珀鑲嵌進去,絲絲入扣,顯然就是量身定做的鑰匙。

    “日神之眼”開始閃爍發亮,放射出彩虹般的七色光芒,隨后,二十四扇石門自動開啟,刺目的陽光咒語般投射進來。這時,日晷開始有力旋轉起來,形成奇幻的時間光流。他吃驚地發現,自己身上的一切在發生劇變:破衣爛衫恢復了往昔華服的模樣,手臉上的污漬被清洗干凈,蓬草般的頭發變得整潔起來。不僅如此,“日神之眼”也移入他的雙手,在掌心上熠熠發光,然后黯淡下去,悄然融入他的肉身,變得無影無蹤。

    甲根很久以后才懂得,那就是支配宇宙的生命之輪——世間所有力量的源泉,它來自偉大的日神,同時還匯聚了風神、地神、水神和火神的能量。它是宇宙間所有智慧和力量的總和。他原本是倉頡的后代,由狐正傳授識字和刻寫,又先后三次從伏羲、地神和日神那里接受洗禮,每一次都是昆蟲式的蝶化和蛻變。

    當一切都靜止下來時,日色變得蒼茫起來,日晷已經從山頂上飛走。一切好像都回到了初始狀態。甲根退出妙世界,雙瞳變得更加皎潔和明亮,散發出咄咄逼人的神圣氣息。

    綠棠就站在他身后,目擊了他的脫胎換骨:“好奇怪,你才消失了一支香的功夫,卻完全變了樣子。嗯,你真是一個奇怪的男孩?!本G棠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眼神變得有些癡迷。

    “噓——我知道你是九尾狐的后代,你是半神半獸的精靈,但我不告訴別人。我們彼此保密,好嗎?”甲根望著對方,露出了滿心歡喜的表情。

    未來的國王牽著綠棠的小手走出神廟,看見美還在庭院里跟昆吾私會,就沒去打擾他們。

    美思念這個老男人已經很久。她試圖越出自己的物種邊界,跟人族的精英結合,雖然這違反了神界的律法。昆吾對她說出催眠般的耳語,而她幻化成女人,神思恍惚,沉迷于昆吾散發出的氣息。

    昆吾望著甲根煥然一新地從屋里走出,不由得吃了一驚,從纏綿的情意中醒來,掙出美的胳臂,沖著甲根叫道:“怎么回事?你是怎么做到的?”

    綠棠說:“他第二次脫胎換骨了?!?/p>

    昆吾說:“既然我們有了自己的戰斗英雄,不妨一起來聊聊下一步的計劃吧?!崩ノ峒僖鈿g喜地稱贊道,內心卻充滿了焦慮。他無法相信,單憑甲根和美,還有那位可能是危的女兒的小女孩,能夠擊敗窮奇那樣的勁敵。他的臉上浮出了憂心忡忡的微笑。

    甲根并未像昆吾所期待的那樣,參與到起義的密謀之中,相反,他耽迷于妙世界的秘境,難以自拔。他給銅匣起了一個名字,叫做“妙門”,他成了甲根的隱秘學堂。他每天都要從那里出入,猶如學生到教館里點卯,而綠棠負責替他望風。

    他先后三次回到日晷的時空,從那里探究頡所創造的二十四扇神秘之門。它們均勻地分布在晷盤的邊緣。每個“節”和“氣”,都是太陽之門被開啟的時刻,在那天的正午時分,宇宙賦予人類最大的能量。一塊由倉頡親自篆刻的石板,用兩百多個甲骨字,詮釋了日神能量的三種基本要素——智慧、力量和愛。

    在妙的世界里,還保存著頡童年的全部記憶。甲根走進父親出生的村落,覺得一切都如此親切,似乎自己從前曾在這里住過。阿嚏率先發現了甲根,大驚小怪地叫了起來,因為他長得跟頡哥哥一模一樣。她把他領到外婆跟前,就連外婆都嚇了一跳,手里的菜缽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甲根看見她們,仿佛看見了親人,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他用手背狠狠抹掉那些咸澀的液體,對著阿嚏笑道:“我不能打噴嚏,一打,屁就會掉出來的?!?/p>

    未來的國王躺在外婆身邊,聽她說頡的故事。妙世界的月光分外明亮,照亮了外婆臉上密集的皺紋,它們像歲月的溝壑,填滿了各種奇妙的記憶。外婆常常把故事說到一半,就發出了嘹亮的鼾聲,甲根只好轉身去撓阿嚏的腳心,可阿嚏沒有發笑。阿嚏說:“我不知道痛,也不知道癢,而且也不會打噴嚏了?!奔赘荏@奇地望著這位父親童年的玩伴,覺得她肯定是一位來自天界的袖珍仙女。

    在第五次進入“妙門”時,甲根終于遇見了它的主人——妙,當時她正坐在溪水的磐石上邊洗腳,有一條用針線縫補過的裂紋,垂直地貫穿頭顱和身軀的中央。她用腳趾跟魚群嬉戲,臉上洋溢著難以言喻的光輝。

    妙一眼就認出了淌著河水走來的甲根,招呼他挨著自己坐下,笑吟吟地上下打量,像是在觀看一件丟失很久的寶貝。她說:“真好,你終于回家了?!?/p>

    妙把甲根帶到一間大屋,梁上有一張用鹿筋編成的大網,懸掛著無數刻滿文字的龜甲。穿堂風推搡它們,進而叩擊聲音空洞的外殼,讓它們擺動和彼此碰撞,就像在遞送一種隱秘的暗語。妙告訴他說,這是頡和他的弟子們共同創造的文字。由于這些文字,新世界被創造出來,并有了今天的壯闊容貌。

    未來的國王站在那些龜甲下面,聽見它們在議論他的名字,最初感到有些暈眩,但隨后便與那些文字融為一體了。他識別出諸字的語義,而且掌握了它們的各種用法。他甚至透過那些龜甲,看到當年倉頡領著弟子們刻字的熱烈場景。

    門徒中有個美麗的女人,渾身散發出情欲的幽怨氣息。甲根過于年輕,不懂得那種能量的性質,他后來對美形容說,她是一個奇怪的火女,身上燃燒著暗紅色的火焰,而當火焰熄滅時,她就變成深黑色,跟暗夜完全融為一體。

    在此后的幾次妙世界環游中,甲根還看見她在山坡上敲碎牛胛骨,臉上帶著憤怒的表情,甚至看見她用斧子將妙的身子劈成兩半。美后來告訴甲根,這個女人就是你的仇人沮誦。她殺害了你的父親和母親,還有你的義父和師父。

    甲根的怒氣終于被徹底點燃了。他在一片炙熱的龜甲上刻下“恨”字,意思是我的仇恨意志,就像山岳那樣巨大而不可撼動?!昂蕖弊执砹怂氖难?。他把那片龜甲交到美的手里,像交付一份不可更改的遺囑。

    綠棠說:“你的雙瞳今天變成了紅色。你從前一定受過很多很多苦,你有很多很多的怨恨?!?/p>

    甲根緊咬下唇,沒有給出任何回答。

    美一直在期待這個時刻。她幻化為美女,用帶羊族口音的人語說,咩咩,我的孩子,走吧,起義的日子已經近了。甲根吹了一聲口哨,鵸鵌銜著紅羽毛從大樹頂上飛下來,發出驚悚的笑聲。他們于是騎上大鳥,朝遠方飛去。

    沮誦的士兵們正在附近挨家挨戶地搜查,要找出那些躲藏在城里的叛亂分子。他們先是逮捕了一些可疑分子,隨后便聽見怪鳥的笑聲,還看見天上掠過黑色的影子,但他們的箭矢追不上那閃電般的事物。他們覺得非常沮喪。一名年老色衰的士兵抱怨說,我的眼睛花了,我好像看見了天神。

    甲根降落在倉頡出生的村落遺址。滿頭皓發和身穿白袍的昆吾正站立在高地上,四周簇擁著大批全副武裝的士兵。他看見甲根、美和綠棠翩然而至,便微微一笑,從頭上拔下最后一根黑發,用火點燃,燒成了一支巨大的火炬。甲根很快就聽見,來自四面八方的鼓聲在地平線上隆隆滾動,猶如早春時分的雷聲。美對甲根說:“聽吶,那是人們起義的聲音?!?/p>

    黎明時分,高地四周已經聚集了數千名手持銅戈的農夫。他們要么步行,要么騎在牛背上,臉上涂著黑炭,身披獸皮制成的盔甲,一望而知是訓練有素的軍隊。昆吾花費三年時間,精心培育了這支軍團。過路的信風隱瞞了這個天大的秘密。在他們的身后,還有來自黑齒族、讙頭族、獨臂族和三頭族的部落軍團,他們的人數成千上萬,站成了密集而遼闊的地平線。

    紅色氣囊帝江也混跡于獸群里,帶著龐大的體積,像皮球那樣滾動,艱難地向高地行進。綠棠喜出望外,舉手喊著它的名字,仿佛看見了失散已久的親人。

    太陽嬰兒從山巒的盡頭爬升起來,露出緋紅色的粉嫩表情,令甲根想起那些被大羿射殺的小日神們,以及太陽女神羲和的溫柔姿容。由于日神家族提供的能量,時間的轉輪躍入了驚蟄時分。大地呼出淡淡的煙氣,小蟲子打著哈欠醒來,偶蹄動物們用前蹄刨著砂石,擺出蓄勢待發的姿態。起義的時刻已經到來。

    昆吾換乘了一頭黑色的大虎,再次向世界舉起蒼老得近乎枯槁的手臂。而這一次,纖細的黑發已經燃盡,火焰延燒到手臂上,就像一支朽木制成的火炬,在劇痛的戰栗中,放射出觸目驚心的光輝。帝江的身軀漸漸變得鮮紅,它鼓起氣囊,吹出號角般的大音。

    甲根戴著美替他縫制的雪松樹皮頭盔,上面插著危變成的紅羽毛,騎在鵸鵌身上,儼然是一位少年戰將。黑壓壓的人群在傳揚他的名,好像在說一個驚天動地的秘密——他是倉帝的兒子,他就是未來的國王!

    此后所發生的一切,《青丘雜記》已經無法詳盡陳述了。那是一場混亂而瘋狂的戰事,各國戰士形成巨大的渦流,涌向重兵把守的京城,猶如咆哮的洪水。女巫沮誦的軍隊從未見過這樣的陣仗,嚇得丟下青銅盾牌和矛戈,四散而逃。

    但“四兇”分別守住京師的四個城門,令義軍望而卻步。它們的超能戰力和血盆大口,阻止了最高統帥昆吾的軍事進程。義軍的尸骨在城墻下迅速堆疊起來,猶如一座座觸目驚心的山丘。

    甲根用龜甲上的一個“胳”字,為昆吾更換了燒焦的手臂。但最高統帥并未因此心情舒暢起來。眼見士兵大量折損,戰事無法推進,他萬般焦慮,開始在自己的營帳里酗酒。砸爛酒壇子的聲響驚動了美,她神色不安地對甲根叫著,仿佛在說,小東西呀,你還得幫一下老爹,他愁得都快死掉了。

    未來的國王不知如何幫助昆吾。他只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年。他該如何出手去跟“四兇”對抗呢?鵸鵌飛到前線巡去窺探戰況,然后回落在他的肩上,對他的耳朵低語,發出古怪的笑聲。依據鵸鵌的報告,他在石板上畫出了“四兇”的形象,盤算著怎么打敗它們,想得腦袋都快抽筋了,卻沒有絲毫進展。

    綠棠在一旁觀望了很久,突然開口嘲笑道:“你這鬼精鬼精的小猴子,看你平時詭計多端,關鍵時候就慫了。沮誦用刻字術殺死了你的父母,你為什么不能以牙還牙?”甲根被女孩的激將法點醒,猶如被日光照亮,心里忽然冒出一個主意。他去找昆吾和美,要求立刻召開會議,然后向首領們說出了自己的計劃。

    義軍正面攻擊的南門,由窮奇守衛,而它是最難對付的角色,所以必須先從另外三兇下手,而西門的混沌,就是甲根要率先翦除的對象?;煦缡堑劢易宓某蓡T,只是長著黑色毛發,貌似一頭笨拙的熊羆,沒有五官和內臟,也沒有靈魂,雖然貪食,腸子卻是筆直的,所吃的食物會從腹腔穿過,然后從肛門口徑直掉出去。甲根說,只要混沌吃進去是一堆石頭,而且屙不出來,它就會被活活脹死。

    第二天早晨,未來的國王和綠棠騎著鵸鵌來到西門,在那里刻下“破”字,造出一大堆裹著獸皮的石頭,愚笨的混沌果然無法分辨食物的真假,它大口吞吃,以為是一頓鮮美的早餐。它的腹部很快就塞滿沉重的石頭,以至于肚皮破裂,臭氣熏天地死去,那根粗大的腸子被義軍切割下來,清洗干凈,制成一頂巨大的營帳,可以用來舉辦五百人的宴席。

    未來的國王又來到梼杌把守的東門。這頭煞獸在老虎般的身軀上,長著一張丑陋的人臉,還有野豬般的獠牙,以及一條橫掃世界的巨尾,算得上是世間最丑陋的魔怪。甲根在龜甲上刻寫它的名字,然后大聲嘲笑說:“看你的名字,都帶著木頭,想必你是一只樹精。我不妨把你點火燒了。天氣挺冷的,就當是給大伙兒烤烤火吧?!?/p>

    他在龜甲上添了一個“火”字,火就這樣在甲片上燃燒起來,噼啪作響,吞噬了“梼杌”兩字。煞獸痛得在地上打滾,發出驚天動地的哀嚎。人們雖然看不見梼杌身上的明火,卻能看見它的毛發變成暗紅色,迅速地枯焦和消失,最后全身都化成黑色的焦炭,只有四只巨大的獠牙脫落下來,插入泥土,其上猶自帶著義軍士兵的鮮血。

    甲根又帶著綠棠飛到了北門。面對煞獸饕餮,在龜甲上刻下一個“鮮”字。綠棠在一邊嘲笑說:“把羊肉和魚肉燉在一起,味道真的會很鮮嗎?”甲根說:“那是我騙那傻瓜的?!彼玫诹溉ゼせ睢磅r”字,然后取下背上的紅色大弓,把甲片射向天空,天上很快就下起了羊肉雨和生魚雨,噼里啪啦地砸在守城士兵的腦袋上,把他們弄得狼狽不堪。

    饕餮張開大嘴,去承接這些來自天上的饋贈,在一番狼吞虎咽之后,忽然意外地發現,自己的身軀正在散發出比這更為鮮美的氣息。這是何等奇妙的變化!它被自己的肉身所誘惑,先是用鼻子貪婪地嗅著它的味道,繼而張口啃咬自己的四肢,接著又借助長舌大啖身軀,就連肩膀、脖子和下顎都被逐一蠶食。這場自我吞噬的盛宴,耗費了整整一個時辰。在場的士兵們看得目瞪口呆。

    當一切都結束時,饕餮只剩下一個帶著上顎的頭顱,仰臉朝向烏云密布的天空,眼神黯淡,而長舌頭繼續在泥地上跳動,像一條被潮水沖上河岸的大鰻魚。昆吾的士兵們蜂擁而上,用亂刀把長舌剁成肉醬,而那個沉重的頭顱,則由兩百人抬回大營,成了鑄造青銅器的寫實樣本。

    黃昏時分,甲根騎著鵸鵌重新返回南門,去直面他的宿敵窮奇。美和綠棠都緊緊跟著,想要親眼目擊這場終極之戰。窮奇遠遠地聞到了他的氣味,再次發出駭人聽聞的吼叫。

    甲根隔著護城河說:“我這是第二次跟你這丑物見面了。你殺死我的兩位親人,摧毀了我的童年生活,今天,就在這里,我要替他們和我自己報仇?!彼c燃一支火把,用大弓把它射出,向怪獸發出決斗的邀請。

    火炬擊中了窮奇的腦袋,在前額上留下一個恥辱的印記,就像在公開嘲弄它的愚蠢和低能。窮奇生氣地大吼一聲,拍打著巨翅,跨越吊橋,朝那追蹤多年而不得的獵物狂奔而去,腳下的旋風卷起漫天塵土。而在它的身后,分身們在不斷涌現……

    綠棠望見迅速逼近的窮奇,突然記起父親遇難的場景。她的恐懼啟動了自我防衛的本能,尾巴像孔雀翎毛那樣猛然豎起,現出九條白色尾巴的幻象。

    沮誦的士兵在城頭看見了這幕,高聲叫道:“九尾狐,那是九尾狐!”

    甲根也瞥見了綠棠的九尾,心想小姑娘平日藏得好深,哈哈一笑,閃身擋在她身前,向窮奇輕蔑地挑釁說:“我一看就知道,你不過是一根牛胛骨而已?!彼畔麓蠊?,從衣兜里掏出一根骨頭,“你看好了,現在我要用父親的方式來收拾你?!?/p>

    他伸出六指,用無影之針在牛胛骨上切割起來,掌心里“日神之眼”的光芒隱然可見,這意味著伏羲魔法正在被日神能量所加持。只有美和綠棠留意了這個細節。她們清晰地看見,在牛胛骨的中段,出現了一道深入骨髓的刀痕,而窮奇隨之頓住腳步,痛得大叫起來,仿佛折斷了整個身軀。

    甲根又在胛骨上刻下第二、三道刀痕。窮奇再次發出地動山搖的哀鳴。

    他掏出一把錘子,露出頑劣的笑容:“你這殺胚,現在看清了,我要用沮誦殺死父親的方式來毀掉你?!彼谂k喂巧陷p輕一敲,窮奇站立不住,轟然倒下,帶動所有分身都跟著倒下,由此引發了大地的劇烈震顫。

    未來的國王又加力敲了一下,窮奇慘叫一聲,開始瘋狂地抽搐和打滾。甲根敲到第三下時,窮奇已經是強弩之末。它僅僅抖動了一下身軀,便徹底軟癱,化成一堆毫無生氣的腐肉,而分身們則不知所蹤。

    義軍陣營里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猶如雷聲滾過沉悶的大地。

    昆吾撫摸著黑虎王的腦袋,不禁老淚縱橫:“我們……終于贏了……”

    “這壞蛋如此不堪一擊,我還沒敲碎骨頭,它就提前一命嗚呼了?!奔赘纛^跟美夸耀說,臉上露出輕蔑的表情。

    綠棠收回了九尾的幻影,但還沒從驚嚇中擺脫出來:“這個壞蛋終于死了嗎?是真的嗎?”

    甲根笑了:“綠妹妹該給我一個什么獎勵呢?”

    綠棠臉一紅,把自己的尾巴尖藏在掌心里,握住了他溫熱的大手。

    甲根明知故問:“這是什么呀?”

    “一,一條圍脖?!?/p>

    “騙人,剛才我明明看見了九條?!奔赘咀∥舶透G棠親熱,眾人卻發出了一片驚呼——窮奇的尸體竟消失不見了。

    綠棠一跺腳收回了尾巴,恨恨地叫道:“我們都被這壞蛋騙了,它這么狡猾,居然會裝死!”

    未來的國王有些狼狽,趕緊自我安慰說:“它逃得了今天,逃不了明天。下一回,我要用更厲害的方法弄死它?!?/p>

    他的鼻孔里噴出了男人般灼熱的氣息。

    許多年以后,人們還在不倦地傳頌甲根的神跡,并把它錄入野史《青丘雜記》的增補本里。它清晰地告訴后人,甲根用“破”字殺死了混沌,用火法燒死了梼杌,又用“鮮”字擊敗饕餮,令它陷入自我吞噬的困境,最后用錘骨法打傷窮奇,令它裝死并負痛逃走。他出神入化的巫術,決定了這場惡戰的最后結局。很多年以后,這種法術成了最古老的秘密。

    守城的李將軍見“四兇”被甲根逐一清除,長嘆一聲,口吐鮮血,下達了全體投降的命令。城頭上的沮誦旗被放倒了,城門轟然開啟,義軍們高舉火把涌進城去。居民們拿出家里僅有的食物上街慰勞,整座城市都卷入了狂歡,就連月亮和星辰都在掩面而笑。

    女巫王沮誦獨自躲在宮殿深處,聽著外面的喧囂,知道帝國末日將至。她還在猶豫是否應該實施巫術抵抗,大門已被粗暴地撞開,義軍迅速占據了整個大殿,數十支長槍和斧鉞對準了她的胸脯。透過那些燭光和凌亂的火把,她看見甲根、昆吾和美出現在自己面前,猶如一場令人沮喪的噩夢。沮誦剛要施展魔法,甲根已經用藤蔓捆住了她的手足。

    昆吾望著昔日的師妹和當下的敵手,一臉嘲諷地笑道:“認識我和這位小友嗎?他就是你每天都想要除掉的倉頡之后。他將親手執行你的死刑?!?/p>

    沮誦一眼就認出了白袍皓首的前國王,臉上露出不屑的表情。她又把目光移向少年,傲慢地問道:“你是誰?難道你是頡的兒子?”

    鵸鵌用笑聲代替了甲根的回答。甲根仔細打量著這個臭名昭著的女巫國王,被她的美貌所震驚。他無法想象的是,一個邪惡的靈魂,居然擁有如此美麗的皮囊。這荒謬的現實,徹底摧毀了他對世界的天真看法。

    夜深人靜時分,在宮室外的臨時營帳里,昆吾撫弄著美的卷毛,跟甲根展開了一場秘密的對話。

    甲根問:“為什么會這樣呢?為什么美與惡可以出現在同一個物體里?”

    昆吾說:“在你成為新國王之前,要學會越過外表看清事物的本性。它們有時是統一的,有時卻是悖反的。跟妙世界截然不同,在頡世界里,大多數事物都有一張具有欺騙性的表皮。只有掌握兩種不同的法則,你才能往返于這兩個世界而不會出錯?!?/p>

    “為什么我不能出錯?”

    “因為你將要成為國王。你犯錯的結果,就是讓整個世界都陷入危險?!?/p>

    “為什么我要去當什么國王?”

    “你父親還有一些肉生的孩子,但他們不是字生的,缺乏通神的靈性,不適合擔任如此重要的職位?!?/p>

    “我又怎樣才能不出錯呢?”

    “孩子,你不但需要魔法,而且需要更高的智慧,它能幫你洞察一切?!?/p>

    甲根追問道:“那么什么算才是更高的智慧?”

    昆吾想了一下,眼神開始變得迷惘起來:“那得去問你的父親?!?/p>

    美咩咩了兩聲,表示了深深的贊許。

    昆吾釋放了皮雍,并將跟他一起擔任新王國的左相和右相,而沮誦則被送進了從前關押皮雍的牢房。盛大的復國登基典禮,將在十天后的清明節舉行。甲根在御前會議上宣布,要對沮誦施用酷刑——刺瞎她的眼睛,然后關進地牢,永不釋放。他說出這個決定時,眼神里裝滿了來自全天地的恨意,而且像巖石那樣堅硬。在座的所有人都被這仇恨的氣息所窒息。幾天后,這個秘密消息傳遍了整個青丘國。

    美望著神色堅定的甲根,對昆吾咩了一聲,仿佛在說,你看,他已經是個大男人了。

    甲根遵循美的暗示,再度回到妙世界,試圖在審判沮誦之前,去跟父親作一次長談。勝利并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喜悅,反而把他推入無名的焦慮之中。但他從未在此遇到過倉頡,而且這次就連妙都不知所蹤。河邊的青石板上,只留下她洗腳用過的葛巾,其上猶自帶著淡淡的芳香。

    他又去找外婆和阿嚏,指望從那里找到倉頡的線索,但她們只是對他擺手微笑,好像跟他隔著一層無法逾越的透明幕簾。他不知道這究竟是什么緣故。他像一個失去方向的少年,盲目地流浪在這沒有黑夜和饑餓的迷宮。

    在登基典禮前一天夜晚,甲根再次回到這里,卻依然一無所獲,只是遠遠望見了那座久違的日晷。他奮力登上山頂,站在世界軸心的底部,從那里施展魔法,在掌心刻寫一個“返”字,試圖推動時間轉輪的倒行。日晷果然由左而右地倒旋起來,日光和月華像經線和緯線,織出那些昔日的影像,并完全依從甲根的意志。

    甲根看見,父親倉頡緊握沮誦的手,在龜甲上刻下“且”字,說是要創造一個神奇的“字孩”,而把這種生子過程叫做“字孕”。在那個傳奇年代,它是比分娩產子的“肉孕”更為神圣的生殖。沮誦癡癡地望著倉頡,滿眼都是柔情蜜意。

    他也看見,倉頡與妙受到岐舌國王虎仲的誘騙,前往該國參加字造大會,指望藉此推動文明進程。出發前,倉頡將“且”字交給妙,希望她好好保管。不料,妙自己也被女巫沮誦囚禁,危急之中,把“且”字交給同情她的岐舌國王子狐正保管。狐正把此字藏在身邊,在跟隨父王征服青丘國時,又把它藏入伏羲神廟的廢墟。

    他還看見,在那個雷電交加的午夜,田鼠背負著龜甲在行走,如同背著一把遮雨的大傘。龜甲被雨水洗濯,露出刻寫在其上的“且”字。一道閃電擊中龜甲,田鼠轉身逃走,而龜甲化作一團金黃色的火焰。那“且”字在火焰中膨脹和生長,變成一個拳頭般大小的袖珍男嬰,長著六指。

    朝陽無限喜悅地升起來,植物打開花骨朵來慶賀這件大事,無數鳥雀在瓦礫堆上空搭起涼棚,贊美一個新生命的誕生……

    越過這些被記憶的影像,甲根第一次知曉了自己的真名和來歷。他完全沒有料到,他的最大仇敵竟然是他的母親!他眼含熱淚,悲喜交加,陷入了左右為難的困境。他不知道,他到底該如何處置那人世間最邪惡的女人。

    在返回頡世界的路上,甲根意外地看見了父親頡的高大身影。他等候在道路的盡頭,然后朝從未謀面的兒子信步走來,用柔和的目光注視著他,仿佛在追認少年的身份。他的目光最初是遲疑的,而后就變得溫熱起來。

    “你為什么要一次次找我?我跟你有十幾年的歲差,并不需要這種親密接觸。只要擁有進入妙世界的鑰匙,你就足以掌握自己的全部真相?!?/p>

    “我要你告訴我母親的意義?!?/p>

    “你必須先知道父親的價值,而后才會懂得母親的意義?!?/p>

    “我只知道,父親是那種沒有乳房的母親,但母親又是什么呢?我從來沒有喝過她的奶,我有過一萬個形形色色的奶媽。我很想知道,在沒有乳汁喂養的情況下,母親究竟代表什么?”

    倉頡笑了:“孩子,母親就是那個雖然你沒有喝過她的乳汁,卻可以跟她交換生命的女人?!?/p>

    甲根的心怦然直跳——他聽見了一個世間最可靠有力的判詞。

    頡爸爸的影像從眼前消失了,就像來去無蹤的霧氣。日晷靜止下來,宇宙回到了石化、冰冷而緘默的狀態。

    甲根像往常那樣回到頡世界,帶著剛采摘的新鮮記憶,在營帳里迷糊了一會兒,天就已經亮了。他忐忑不安地走向宮殿,步履沉重得要命。他的肩頭上,一邊擔著責任,一邊擔著家愛。晨曦照亮了他的后背,像照亮一塊移動的巖石。美尾隨其后,感知到了他的異樣,卻不敢出聲探問。她有一種極度不祥的預感。

    典禮前的氣氛顯得異常嚴峻。甲根獨自坐在高臺下,沉默不語,綠棠忐忑不安,就連鵸鵌都失去了笑聲。昆吾和皮雍在等待他的號令。沮誦被五花大綁地帶上來了。她咯咯笑著,好像即將奔赴一個喜宴。

    甲根被她的笑聲喚醒,茫然四顧,仿佛剛剛想起了典禮的存在。他瞥了一眼沮誦,然后徑直登上高臺,其他人緊隨其后。數萬民眾像開水一樣沸騰起來,為他們擁有如此年輕的新國王而喝彩。

    甲根不知該對那些面孔陌生的人們說些什么。他們集結起來,形成一種叫人民的事物。夔鼓被密集地敲響了。越過溫熱的陽光,他感覺自己正在被父親的大手刻寫。頡的手如此溫暖,撫慰著遍體鱗傷的肉身,而刀子如此有力,描述著靈魂、意志和愛的邊界。他從未像此刻那樣,感受到充溢全身的雄渾力量。

    他抬起頭來,凝視著昆吾和皮雍說:“今天,我要在這里,以這國新王的名義宣布,沮誦的時代已經結束?!?/p>

    人民喜笑顏開,在臺下發出動物般的歡叫。

    一名老眼昏花的前朝史官望著高臺,扳著手指對人議論說:“從皋陶、倉頡、昆吾、沮誦到甲根,這是青丘國第五次舉行登基典禮了。我好幸福,我是這些大事的見證?!彼磉叺泥l親們聽罷都笑了,露出滿口骯臟的黃牙。

    臺上的甲根又說:“作為國王,我要頒發我的第一道命令?!?/p>

    所有人都在默默期待。就連昆吾和美都不知道,少年國王要做出什么驚世駭俗的舉動。

    甲根指著沮誦說:“這個女人,殺死了無數國民,實屬罪該萬死。但昨天晚上才知道,她是我的母親,她跟倉頡一起制造了我,賦予我形體和生命。所以我決定運用國王的權力,赦免她所犯下的全部罪惡?!?/p>

    士兵和農夫們一起發出失望的驚嘆,猶如潮水的一次急速后退。美也大吃一驚,差一點叫出聲來。

    少年國王走到沮誦面前,用無影之指切斷麻繩,釋放了目瞪口呆的沮誦。

    沮誦望著甲根,根本不信這一猝然發生的現實。她的臉色變得異常蒼白,就像蒙受了極大的羞辱和驚嚇。她乘人不備,奪過侍衛手里的青銅利劍,用它快速割斷了甲根喉管,仿佛要急于切斷跟少年國王之間的血脈關聯。

    鵸鵌撲棱著翅膀,發出前所未有的凄厲叫聲。臺下洶涌地騷動起來,士兵們持鉞沖上了高臺。

    新國王感覺有一股灼熱的液體從脖子里噴濺出來,喉嚨、氣管和肺部彌漫著窒息般的痛苦。他無力地蜷縮在血泊中,很快就失去了知覺。尚未來得及閉合的眼睛,失神地望著鉛灰色的天空。綠棠一把抱住他逐漸冷卻的身軀,放聲大哭。

    羊仙美幻化為美人,眼含熱淚地走上前去,當眾開口說話,道出了大神伏羲給出的讖言和詛咒——甲根將被他自己的母親殺死,但他很快就會復活,而母親也會獲得永生,只是雙目失明,全身骨頭俱斷,只能像蟲子那樣在地上爬行,靠食土和蚯蚓維生。這個神的預言被她壓在舌根下已經好幾年了。此刻她如釋重負。

    沮誦聽罷哈哈大笑,持劍向后退走。侍衛們緊緊包圍住她,眼睛里燃燒著怒火。昆吾高聲制止道:“不必抓她,她逃不了的?!笔勘鴤冇谑情W開了一道縫隙。沮誦退到高臺下,在扔下短劍之后,揚長而去。

    少年國王的尸體被小心翼翼地抬回宮殿,放在女巫王的寶座上。他前額光潔,圓睜著失神的雙瞳,表情異常平靜,如同正在休眠之中,頸部的刀傷已經閉合和結痂。

    美領著眾人退去,但綠棠執意不肯離開,她要陪伴這位心愛的國王。突如其來的死亡是透明的,它就站立在甲根身上,沐浴著冰冷的月光,保持了神秘莫測的緘默。她躺在王座旁的毛毯上,用唯一的狐尾蓋住甲根,就像是為尸體蓋上豪華的尸布。忠實的士兵們關上殿門,在門外站成嚴肅而悲傷的隊列——依照美的預言,他們必須通宵守衛,靜候甲根的復活。

    就在第二天早晨,詛咒果然生效了。綠棠醒來時,躺在王座上的甲根已經不知去向。她到處尋找和呼喊她的哥哥,卻看見少年國王身穿白袍,站立在大殿的臺階上,猶如玉樹臨風,一種奇異的香氣在四周縈繞,而沮誦則像毒蛇一樣在他腳下匍匐爬行,成為一個永生而無用的廢物。從此,她開始了漫長的絮語、哭泣和哀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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