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百家》2020年第1期丨卞毓方:邁阿密海灣散記
一艘巨無霸的游輪施施穿過海灣,就像一位冕服的帝王在領地邁著方步,那威風是四方八面的。按照牛頓的萬有引力,兩側的大小船只,自動以游輪為中心,保持適當的距離。太近了不行,質量大的物體引力大,斥力也大。太遠了也不行,除非你存心脫離“保護”,甘作“化外之民”。
這只是剎那的幻覺。我揉揉眼,換個角度,海灣又是另一幅畫面。一只小帆船,是比賽用的那種,在遠處的海面上隨風飄蕩,我看不清海浪,但我能看清風,是帆的傾斜泄露了風的導向。馭者要想破浪前進,就必須學會乘風借勢,這是自然和社會通行的法則。
想起了萊蒙托夫的《帆》:“在那大海上淡藍色的云霧里, 有一片孤帆兒在閃耀著白光。它尋求什么,在遙遠的異地?它拋下什么,在可愛的故鄉?……”不用說,能合上我思維節拍的讀者,多半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成長的,是廣場舞大媽的前一茬,那是中蘇友好的蜜月,是俄羅斯文學席卷華夏大地的“喀秋莎”季。
一艘以草篷為頂的畫舫,又把我的思緒拉回來。它正行駛在中流,向左前方的大橋遠去。在墨西哥的科斯塔瑪雅港,我曾看到當地的遮陽傘,就是以茅草覆頂。我說過,它以瑪雅文化為背景,戳在那兒恰如其分,倘若擱到邁阿密的海灘,就未免大煞風景?,F在看來,我是判斷失誤,往往越是洋派的所在,越愛土色斑斕的點綴。江南的游客放著現代化的快艇不坐,偏要選擇烏篷船,體會魯迅、周作人兄弟筆下的緩慢、閑適,其道理是一樣的。這事再次提醒我,切忌目空一切,自以為是。周圍某些人物,說話總是斬釘截鐵,不留余地。我佩服他們的決絕。我做不到,我行文,即使筆下沒有明說,暗里也常含“然而、但是、也許、可能”,一己的認知畢竟有限,而事物、世界又是那么無垠。
我聽到身后有嘁嘁喳喳聲。斷定是公園一側的那株老榕樹。它年歲比我大多了,精神依然健旺,綠發蓬勃,蒼髯紛披,鐵干勁挺,大有遮日蔽月、宿風屯霧的氣概。想到開曼群島喬治城那株樹冠被修剪成圓形帽狀的老榕樹,覺得還是它幸福。首先是自然生長,聽命陽光的召喚,順從風雨的意志,得大瀟灑,大自在;其次是坐鎮公園,面對海灣,盡管一步未挪,但見多識廣,學問決不在走南闖北的你我之下。
沿著公園小徑散步,這兒,那兒,立著不少人物雕塑。想必是當地的名人。我無心上前辨認,反正認識了也記不住,記住了也未必有什么用?;ヂ摼W時代,知識的爆炸也帶來了垃圾的爆炸。發達國家的垃圾自己處理不了,聽說往發展中國家運。大腦的垃圾又往哪兒送?打住,我并不是說這些雕塑是垃圾,他們立在這兒,是神祇,在咱中國,叫土地神,掌管這一方的風水。地載萬物,地潤萬物,他們在神界的級別雖然不高,重要性卻無可置疑。我么,我只是不想給寶貴而有限的腦庫再增加無用或無聊的信息,我知道它曾經被塞滿了形形色色打著知識旗號的垃圾,我要警醒,要自愛,要清靜,要自由,從今往后,能不向里面裝,就不裝。
居然有人識透我的心思。誰?草坪上的一位流浪漢,此公睡足了覺,爬起來,伸伸懶腰,迎風哈哈大笑——這笑聲正好接著我自釋的心緒,讓我禁不住大吃一驚。注意,邁阿密的流浪漢,不同于東京的流浪漢,更不同于中國的乞丐,內中藏龍臥虎,大有能人在。我得對他們高看一眼。想當初,那是一九八○年,卡斯特羅為對抗美國的“人權”,一聲令下,向邁阿密傾瀉了十五萬社會渣滓。那些被清洗出境的人中,有些,本來就是古巴的流浪者,而絕大多數,到了邁阿密,都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浪人員。孰料數十年過去,他們竟成了繁榮邁阿密的功臣。正如但丁的名言,垃圾只是放錯地方的寶。眼前的這一位,還有散落在草坪別處的許多位,當然不是八十年代初的那一批。他們從哪兒來,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之所以選擇流浪,原因各別。有的因為破產,無路可走,暫借流浪棲身;有的因為厭世,看破紅塵,毅然“出家”;有的則為擺脫刻板、僵化的生活,追求無拘無束的自由;有的,說不定就是現代版的梭羅。晉朝人陶淵明棄官還鄉,給朋友寫信,“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边@已是高級別的散淡了,哪里能比得上彼輩坐擁公園,幕天席地,縱意所如。
手機震響,點開,見若干信息。一組圖片,是驢友傳來的。今天,我們二十四人的一團分作兩撥,一撥逛市內,一撥逛小哈瓦那與大沼澤地公園,圖片便是由后者發布。一則新聞,來自紐約的朋友,告知特朗普正在他的邁阿密莊園度周末,并且針對政府停擺、美墨邊境圍墻事件發表了強硬談話云云。在流浪漢的眼里,特朗普哪里是在度周末。人一旦當上總統,就沒有了周末。特朗普說,他每天忙得只睡四個小時;有病理學家說他長此以往,易患老年癡呆,像他的前任里根、老布什——果若如此,他也不會羨慕流浪漢的閑云野鶴,政治家自有政治家的宿命。
離約定集合的時間尚早,一行人沿著公園兜圈。此園位于市中心,一面朝海,三面是高樓大廈。有同伴進草坪拍照,不小心踩著了一坨狗屎,大呼:“倒霉?!蔽倚χ参浚骸肮肥阂膊皇前撞鹊?,老祖宗講,這叫狗屎運,吃點虧,后面會有意想不到的大便宜?!苯浳疫@么一說,對方也就泰然。這就是語言的魔力。人嘴兩張皮,咋說咋有理。華蓋本指帝王的傘,華蓋運卻為背時。狗屎本是穢物,狗屎運卻指向否極泰來,柳暗花明。大抵華蓋乃帝王家事,與庶民無涉,狗屎乃農家肥料,得之為寶,老百姓從一己的感受出發,便褒狗屎運而貶華蓋運的了。
繼續兜圈,轉過一個拐角,在兩座锃光閃亮的摩天大樓的夾縫中,露出了矮小而灰黃的自由塔。流水是后浪推前浪,地標是新樓超舊樓。從前,我指的是一九二五年,自由塔(起初是《邁阿密新聞》總部,后因八十年代改作古巴移民的逗留站而得名)一柱擎天,是邁阿密的制高點。如今,它已成了鋼鐵叢林中的小不點。倘若錯開這位置,前走數步,或后退數步,眼前就只有大廈,沒有自由塔。此刻,我很想知道那個“平行宇宙”中的我是怎么思考。平行宇宙?你不明白?啊,這是老話題了,是休·埃弗萊特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提出的,他認為在大宇宙的深處,有著和我們的宇宙一樣的世界,同樣的星球,同樣的動植物,同樣的人——簡而言之,那里也有一個同名同姓的我——只是思想方式和發展軌道有別。這是一個很引人入勝的學說,不是嗎。在我正這么想時,同伴已向前走出好遠,我不得不拔腳追上去。遺憾,臨了忘了跟自由塔說一聲再見。
卞毓方,學者,作家,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