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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花》2020年第2期|陳鵬:黑夜之黑(節選)
    來源:《山花》2020年第2期 | 陳鵬  2020年02月20日09:23

    那么,去找她。把她找回來。把她帶走的錢找回來。她說走就走,帶著那么多錢說走就走。他想象不出來這么多錢塞進她背包里有多嚇人。對,她的黑色小包,他為她買的黑色小包。她是帶卡走的,建行卡,也是他的卡。她身上所有東西尤其婚后的東西都是他買的。去幼兒園接兒子的路上他非常想他,生怕他也消失不見。他們唯一的兒子,三歲多了,就坐在門前等他,烏黑的大眼珠子逼視他一步步靠近,像譴責他遲到了。他們之間隔一條灰白的柏油馬路,筆直空闊,如眾神之河。心臟砰砰敲著但是速率漸漸慢了。這個穿藍色羽絨服的小子就是兒子啊,小圓臉上的表情頗不耐煩,眼睛瞇著,使勁看他。他才三歲五個月哩。他過去拽他的小手,有點涼,哪怕天上掛著太陽沒有一絲北風但下午四點以后的昆明溫差很大,比不見太陽的早上還冷,干冷,提醒他是數九寒冬了。昆明冬天經常出現輕佻的淡藍色反光,就像鏡子藏在水下??諝馓鸲⒖?,如十月的蜂蜜。不遠處,淺淺的盤龍江安靜流淌,黝黑的鵝卵石相當光滑,但水流湍急的下午你看不見石頭,只能瞅見小馬魚穿梭的影子。走吧,他說。兒子讓他牽著手,并不叫一聲爸爸。他什么也不叫,也不出聲。他說,對不起。兒子仰起臉,說王小米呢?他說,走了。走了?兒子說。他說,走了,就是走了,坐著飛機火車,走了。去哪了?兒子又說。他說,走了,我說了啊,走了。兒子說,我們,我們去找她吧?他遲緩地答,好吧,去找她。我們去找她。把你媽媽,找回來。

    回家途中他不時將兒子舉起,舉得高高的似乎炫耀他,似乎給自己增添信心。進門后藍色小書包撂在地上羽絨服也撂在地上,鞋子沒脫,兒子就喜歡穿著仿冒的紅色小耐克跑來跑去,騎到童車上跳到滑板車上,但是今天他站在空蕩蕩的房間一動不動。王小米在哪?兒子說。他搖頭,說我講過了嘛,走了,不回來了。兒子又問,去哪里?他不搖頭也不說話,再次檢查客廳臥室梳妝臺衣柜那些原本屬于她的東西。毛呢大衣消失了,翡翠手鐲消失了,一兩千零錢也消失了???,建行卡反正沒了。剛剛賣掉房子的120萬沒了。十天前他以為這筆錢足以挺過寒冬。沒有蛛絲馬跡,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這個當晚乘兒子睡熟后要他使勁要她的女人即將帶著一大筆錢消失。她還說,她十分鄭重地說她愛他,而且連說兩遍。他以為窟窿即將填上還能剩下不少,他以為足夠熬過三五個昆明的冬天,那時候兒子升入小學,他們手挽手踩著滿地金黃的銀杏葉一起送他接他。沒了。什么都沒了。像棺材和骨灰。另一種死亡。小一些的沉寂只會被更大的沉寂埋葬就像一座墳埋葬另一座墳。他被埋葬了。兒子呢,那么小的兒子也要埋葬?他給兒子倒一杯水,兒子喝得很慢,之后用質疑的眼神看他。真受不了。難道是他把她藏起來的?他還小,像小狗小貓一樣卻什么都明白了。他在等他回答。他必須非常堅決:去找她嘛,我說了我們一起去找她。她去哪了?兒子說。老家。他脫口而出。老家?兒子說,哪里是老家?保山。他說。好,孔孟,我們就去保山,去找王小米。好嗎?好,他說。馬上去找她。兒子繼續追問,她為哪樣走?他答不上來。兒子又問,孔孟,王小米為哪樣要走?他說你不要問了,你煩不煩。去找就是了。要嗎?要不要找她?要。兒子孔方斬釘截鐵。好,好,我們走。他說。出門前他知道這趟要跑很遠。非常之遠。去一個他最不想去的小城而且肯定找不到她那也必須去找她就像知道天亮就死那也得撐過今夜。如果這么容易找到她就不是120萬的事情了,最多是一次小規模絆嘴吵架離家出走了。

    體育館高爾夫練習場從前是市足球場,傾圮的地面雜草遍布。他們從8號門進去,偌大的空蕩蕩的看臺衰敗腐朽露出煙黃色的爛牙般的豁口。兒子說孔孟,來這里干哪樣,這是哪樣?孔孟站在齊膝草叢中想起初次見王小米的黃昏,灰色弧形圍墻上光線刺眼,他途經8號門時被一個女人叫住,問他說喂,你們體育館的人都那么喪?他說,哪樣?她重復一遍,喪,就是要飯的意思,你們一個個都像要飯的。他笑了,說,除了我,怕是沒人像要飯的。女人迎著金色余暉走出來就像從我的經典小說中走出來。你像,你們都像。她說。他說是啊,我是像個要飯的,我曉得我像個要飯的。女人大約三十出頭,翻領白襯衫包裹的身體性感挺拔,一條灰毛呢寬腿褲,下面是半高跟小羊皮棕色長筒靴,他似乎見過她又似乎沒有,記憶出了小偏差,像一輛跑偏的破汽車。女人臉上有明顯的皺紋但白晳的皮膚將它掩蓋不少。他說,你認得我?她說,認得啊我見過你。她的昆明話不太標準。她說她是高爾夫練習場的頭兒,你們租金嚇死人啦,你們故意的嗎,你們非要為難我們外地人嗎?他說你哪里人,她說,你猜?,F在他撫摸著兒子溫暖的頭頂說,王小米讓我猜她是哪里的,就像你現在要讓我告訴你這地方到底是哪樣??追教ь^看他,又繼續看向偉岸如古羅馬斗獸場的市體育場內部,從前的著名足球場,后來被改建成高爾夫練習場現在荒僻如墳場啊,什么也不是了。過去王小米的地盤,什么也不是了。他蹲下,抱抱兒子。巨大的緘默讓他聽見荒草迎風輕響的聲音,像一小段時間嵌入另一段時間,像我的小說正相互嵌入并找到某種立體均衡之感。他說,你咋會認得我就是體育館的人呢?王小米,一個時髦女人,也就是高爾夫練習場的女老板說,我經常這時候看見你從我門前走過去,像模像樣地走過去,但是晚上,你又會踩著路燈皮塌嘴歪走回來,你好像被人打了,鼻青臉腫,傷得不輕呢,后來才聽說你是拳擊館陪練員,專門挨打的。哈哈,挨打是你的職業喲,居然有人專門挨打。女人捂著嘴笑了。他說是的我就是個挨打的,就是專門挨打的,沒本事像你一樣開高爾夫嘛。那么從前,從前你是?從前,他說,搞拳擊的,我參加過全運會。哦哦哦,她說,哪個有福氣做你女人,走夜路就不害怕啦。你現在又去挨打嗎?是,他說。去挨打。她惋惜地瞧著他,就像打量全中國最喪的男人。她說你咋個想的,打壞了哪個負責。他拍拍胸脯說打不壞,而且,而且被打的感覺相當爽。女人驚訝地說是嗎?是。他說,騙你我就不姓孔,就不叫孔孟。

    孔孟沒瞎說,但很難描述皮肉遭到不得要領的侵犯后席卷而來的爽,就像,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伤恢准毎?。這有什么關系?人和人之間要什么底細?你只是個挨打的。你只是個很喪的挨打的。從前被教練打得鼻青臉腫,現在被客人打得渾身冒汗??酌贤现阶又胤?號門,她敞亮的辦公室透出濃烈的火鍋味,他見她舉著筷子往鍋里涮肉,噗噗響的牛油湯鍋紅浪翻滾,桌上堆滿生鮮。她說你挨完打了?他說,是。她說,你站著干哪樣,進來啊。他走進去,見桌上已擺好兩副碗筷,兩瓶啤酒。那天晚上,兒子,你媽說她專門等我呢她的確是自己買了火鍋底料和肉啦菜啦洗干凈專門等我呢。她要跟我吃火鍋,她說她很久沒吃火鍋了,她超級想吃火鍋。這是她原話??追秸f爸爸我也想吃火鍋,孔孟說你還沒吃過火鍋呢,你這輩子還沒吃過火鍋呢??追秸f,哪樣是火鍋??酌险f,火鍋嘛,火鍋就是王小米第一次煮給我吃的好東西??追秸f你帶我吃火鍋嘛。他說沒問題,我會帶你吃火鍋的相信我。四年前的夜晚就在香濃的火鍋味中開始了,王小米說他臉上青了,他說很正常,明天就消。她說你真有意思,你真是有意思。他說我有哪樣意思?一個喪得像要飯的有哪樣意思?王小米咯咯笑,說你真的有意思。你叫孔孟?孔孟說,是。哈哈,多有意思這名字。她說。名字能有哪樣意思。他說,我很餓,我能把你火鍋全吃了你信嗎。那就是他們的開始,開始于一頓自制火鍋,開始于有意思還是沒意思,開始于被人贊美的黃昏和晚上。那天的牛油濃香并非這個城市的氣味下水道臭味垃圾味才是,它混合了高爾夫球場和從前足球場的青草味以及一些錢味道四處散開。晚上有很多慢跑的人,像傻子一樣繞著體育場外圍跑啊跑,他還記得她故意敞著門要讓那些傻子看見他們歡樂地吃著,在給這個城市最小的角落制造一點麻辣味肉香味菜香味而四處是風槐樹碎裂的剪影像一把把漂亮的碎錢。當天夜里,他們就睡在他體育場后面家屬樓那張硬邦邦的棕墊鋪的床上。她鼓脹得像粒種子,急于借他厚實的身體生根發芽。后來王小米摸著我的臉,我被揍得有點變形的面包臉說,如果不挨打,你挺帥的呢。兒子,王小米就是這么說的。這是一二十年來我聽過的最美妙的話??追秸f,哪樣是最美妙的話?他說你會明白的,等你長大,你總會明白。

    他們踩著及膝的荒草往里走,小心翼翼踏上業已毀壞露出黑色塑膠顆粒的跑道,越過一小攤一小攤積水,跺著腳板將粘人的刺球草甩掉,兒子的小手始終被他攥得緊緊的似乎擔心他也會消失。只剩他們了。他和他。三人關系瓦解了,就像銅皮火鍋里的牛油一樣瓦解。他們重返8號門,穿出陰暗的前廊(有刺鼻尿臭,地上也有一攤攤尿跡),他將昔日王小米的辦公室指給孔方看,告訴他當時他的媽就坐里面而且一坐四五年,多年來,每天早晨它必然是開著的而且一直開著,就算她出個門上個廁所也會開著。體育館從來不進小偷,從來不會,所有蟊賊都曉得這里的人個個能跑能打??追酱舸艨粗巧戎旒t色木門,它也快傾圮了,歪了半扇,里面空空蕩蕩像缺牙的嘴巴。他不想湊過去細看,沒有必要。哪怕其中仍然縈繞著當年濃烈的你就是站在對面13號門也能聞見的火鍋牛油味也不想再看看它了。半年前她就從此撤出,高爾夫球場坐滿窮兇極惡的追債者。他四處找錢湊錢最嚴重的一次給十個三十年不見的小學同學群發短信借錢,還真有人給他匯來兩千塊錢,可兩千塊夠做什么呢,塞牙縫也不夠。但那時候,也就是王小米生意上還沒出問題的時候,他就覺得什么地方不對勁了——客人越來越少,只有幾個老熟客還來打球,每次攥緊她的手將她拉到身邊緊貼大肚腩,像一頭大棕熊急于吞下一只小鳥。比如朱總那個光頭老家伙干脆將她的手從球桿上抓到襠部,他好幾次想沖上球道揍他,但王小米說你有本事把錢還了?也就那一次,就那一次他親歷了羞辱當然也是對她的羞辱,可她不覺得羞辱。只是生意,簡簡單單的生意。她早過了被這種事情羞辱的年紀更莫說這些老家伙都太老了已經讓這種磨磨唧唧的事情變得可憐和滑稽。沒有別的辦法。夜里她經常醒來,點一根煙,將孔孟熏醒,他問她咋不睡覺,她說剛才明明聽見有人敲門你沒聽見?他說你瘋了,深更半夜的哪個敲門?她說明明有啊,你真沒聽見?她跳下來,趿拉拖鞋走出去,開門,往外看,往漆黑一團的黑夜之黑里看,夜風呼嘯,除了深淵般的黑再無其余。她返回來一間一間屋子搜找,沒有,什么也沒有,房子也就80平米,藏不住任何人。后來發現一只落在地上的塑料袋,被風吹得嘩啦嘩啦響。她把他晃醒說不要睡了,你不要睡了,陪我說說話。他說說哪樣,半夜三更的你要說哪樣?王小米說,隨便,隨便說點哪樣。他翻身起來,嘆口氣說,你為哪樣欠那么多錢?王小米說你要覺得我拖累你了我明天就走。他說你不要講這種話。過了片刻又說,你要是覺得你會拖累我那就干脆嫁給我。她有點懵,說你再講一遍?嫁給我。他說。凌晨4點,這種話就像突然宣布明早就去搶銀行一樣。在男女關系上,沒有人比滄桑的女人更敏感的了,王小米說她從保山跑來昆明無非想忘記男人,眼下哪個男人要娶她她當然也不反對。那個男人兩三個月才回來一趟,將化妝品啦小坤包啦仿冒皮草金戒指銀項鏈啦一股腦倒她懷里就又消失了,直到他被抓她才知道他是一家地下賭場的小老板,那個地方,那個詭秘的地方遠在瀾滄江邊一條小船上,每月十天,從各地涌來的賭客和大包小包的鈔票能把小船壓沉。后來警察搜他的家,天花板鑿開后像下雨一般噼里啪啦往下掉錢,錢受潮發霉就快和漚爛的泥巴一樣了。她最后一次見他是在看守所,男人說你把我送你那些東西倒給某某某,夠你做筆生意了。她問男人還有沒有三五十萬,男人說你貪心吶丫頭,我兩套房子你拿不走,我那七個如狼似虎的兒子啊。于是王小米變賣家當直奔昆明,東挪西借開了高爾夫練習場。她覺得只有這門生意才值得拼命。高,爾,夫,你聽聽。小小的高爾夫球像利箭射向天空轉眼消失落地只是一粒雪白的點。就像夢中閃閃發光的小東西,比如怎么走也走不出的隧道口,比如三只烏鴉死后的眼睛,比如老家的老狗咧著白森森的牙??酌险f,那天,你為哪樣叫住我,跟我說話,還請我吃火鍋?王小米說,為哪樣?你說為哪樣?過了很久,她又說,你鼻青臉腫的樣子,很酷。他搖搖頭說,不酷。一點也不酷。是這行的錢比別的行當好掙些。是嗎?是啊,那些不講章法只管胡掄的傻瓜都是軟綿綿的二尾子,你一面裝出被打得很慘還一面指點他們如何打得更狠呢,對我們專業人士來說,這種活法很簡單。有意思。真有意思。她說。他摸著兒子的腦袋說孔方啊,以后你要學會拳擊才會選擇打和被打。拳擊是哪樣?孔方說?,F在他們站在弧形陰影之下猶如站在廣袤的蒼穹之下,像兩個彼此無法理解卻又格外親密的人談論這世上不可思議的奇跡。他們就是這世上最親密的人啊,再沒別的了,沒有了,他身上流著他的血。他原以為王小米也會是,現在看來他比打他的傻瓜還傻,就像你非用鹽巴造出一座大城。爸爸,我們要去哪??追秸f。他說去找她啊,找王小米??追秸f王小米呢?孔孟說我們現在要找的人就是王小米。你不要再提她了行吧?不要再提了,再提就沒意思了??追绞箘湃嘀鄹C說,再也不提了,再提就沒意思了。再也是哪樣意思?對,再也,這個詞,你看,你馬上就學會了,再也的意思就是……孔孟忽然發現自己根本解釋不了再也。再也的意思,不就是再也嗎?

    他們穿過凹坑和泥巴,跨過長長的樓房影子,扎進各種惡臭和香氣,走在沒完沒了永遠延伸著的大街上,從這頭走向另一頭,從外圍回到中心。在一座快坍塌的小花園附近,就在噴水池早就不冒水的某個他也搞不清楚的地點,他給兒子買了一只包子,給自己買了一只饅頭,他們坐在水池邊上吃著??追接謫柾跣∶兹ツ牧?,孔孟不耐煩地打斷他說不是說了不問了嗎?孔方埋下頭,盯著腳下一串黑色螞蟻,它們仿佛在天空中列隊,又小又勤快。爸爸你打噴嚏了??追秸f。哦??酌险f??酌闲α诵?,拍拍兒子的腦袋。父子倆一動不動。寧靜如昏睡的臨界狀態,就像孔方降生之前。那時他們整天趴在陽臺上欣賞體育館斜后方墜落的夕陽,天空亮如血鉆,風中有濕漉漉的香氣,仿佛全城鮮花不約而同開放了;大肚子王小米每天沿體育館外面的塑膠跑道慢走兩圈,然后汗津津地回來,坐下,等他為她端上一碗紫米飯或排骨湯。那時候她的高爾夫球場仿佛黃金鑄造,當你從高處俯瞰你能瞥見其內部疊加向上的看臺以及那種舒緩衰朽的和諧,巨大的帆布絲網拽得緊緊的,防止高爾夫球飛出傷人,你能聽見它們呼呼攢射的子彈一樣的聲音。王小米會說,會拍著肚子里的你說,兒子啊兒子,以后你也學打高爾夫球,打會了才好跟別人談生意哩。你媽居然想讓你學高爾夫可她自己根本不會高爾夫,她總說,吃豬肉的人沒必要養豬嘛。你媽就是這種女人,一個不太想鉆研哪樣的女人,一個不太在乎別人的女人,一個總想使用男人的女人,一個抱定這世上只有女人或單靠女人是萬萬不行的念頭的女人。王小米就是這種人啊??追秸f,高爾夫,哪樣是高爾夫??酌险f,行啦行啦,你當我沒說。我哪樣也沒說,好吧?

    他經?;貞浤莻€黃昏,那個被她認出臉上淤青的黃昏。她的譏誚、挑逗和熱切一目了然并且被夕陽無限放大就像滿眼閃光的女超人。襯衫也像是特地準備的,雪白刺眼,像大把時間被奢侈地浪費。直到火鍋熱氣騰騰端上來也沒把這片雪白抹掉堪稱美味啊美味后面熱氣氤氳那就是幸福的影子吧。后來嘗不到了,她再也不做了,白襯衫也沒再穿過。她半夜驚醒時嘴里噴出的氣息像爛蘋果漚在稀泥里必須靠香煙才能壓住。她一再問他到底聽沒聽見敲門聲,他說,沒有,哪樣也沒有。王小米抱腿坐著,失眠和恐懼沒把她打跑打垮反而讓她牢牢坐著猶如生鐵,因此債主,總有那么兩三個債主派來的人手輕易找到她,他們敲門進來,讓她還錢,她故作鎮靜,還給他們泡茶,請他們在舊椅子上坐下,說你們看看,沙發都當了,我兒子還那么小呢,剛開口叫媽呢。再寬限半年嘛。這些人有的兇神惡煞,有的沉默寡言,有人愿意看在孩子份上再饒她三個月,有人說干脆把你兒子賣掉算了??酌洗虻挂粋€,兩個,第三個就沒辦法了,三人都練散打出身,一起上來幾拳幾腳把他撂倒。幾次之后他老實了,這跟上拳館被人揍一頓的性質截然相反。他想報警,王小米說你找死啊,還是我和兒子死了你落個干凈?那就搬家,他說。王小米瞇著烏黑的眼圈說往哪搬?你告訴我,往哪般?你就是搬到火星上他們也會找到你,再說,高爾夫還能撐一下,我還想撐一下。實際上還怎么撐呢,空蕩蕩的場地上連個球童都沒了,球桿倒在裝備室里腐爛,球被蜘蛛網纏繞。她呀,王小米呀,王小米一根筋吶明明什么人也沒有了她還是每天跑到球場坐著,坐在一把破椅子上等客人上門,凡是能打的電話都打過去求爺爺告奶奶希望他們幫她一把。問題是火燒眉毛啦,這兩年經濟不行了,一點也不行了。很多店面關了轉了她憑什么咬定青山不放松?他口氣傷感,并不在乎孔方能否理解。街上的人明顯少了,物價明顯漲了。王小米仍然相信哪怕全昆明的店面都關了還是有人會打高爾夫的,仍然相信無論個人魅力還是私下情誼總會拉來一批回頭客的。他們泥菩薩過河啊還咋個來?王小米就是個傻瓜。他繼續說,孔方,王小米就是個昏頭昏腦的大傻瓜。真他媽傻透了。

    孔方累了,眼里像飛著一群小蟲子,隨時可以躺下睡覺??酌舷M阎闼f話。這兒是勝利堂,當年紀念抗戰勝利扛住日軍空襲的勝利堂。他想起來了。那是國家的勝利,和幾十年后他這個螞蟻似的男人有哪樣關系?他盯著孔方的小臉和困得噘起來的嘴巴似乎被他追問為哪樣還不回家,可他們出發了,無家可歸了。他要找到她卻不清楚去哪里找她。好歹,好歹屈指可數的周六傍晚或周日早上,還是有少數年輕人跑來玩一把高爾夫的,王小米客串了老板兼服務生為區區幾十塊奔走。又一個周五傍晚,朱總來了,那個大腹便便把她的手拽他下面的老色鬼,仍穿著帆布鞋寬腿白褲子黑馬甲,脖子上的鏈子沒了,手腕上的珠子還在,光頭閃閃發亮。他一把拖住王小米說我來十局,王小米說朱總去哪瀟灑了?朱總說,叫我朱丕。朱丕?哪個丕?曹丕的丕。朱總說,知道曹丕嗎?王小米搖頭,問他是上回一起來打球那位?朱丕哈哈大笑,說算是吧。她貼近朱丕,希望他還像從前一樣拽她過去攬在懷中再將手拽向下面。但朱丕干脆在她臉上狠狠親了一口,王小米嚇壞了,滿臉緋紅地說朱總你——叫我朱丕,對,朱丕。我公司賣了,手頭閑了,可以找個項目再干它一票。她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吶,喏,高爾夫。朱丕瞇著眼睛思考,說你這里是沒人了,你看,今天周末,就我一個。王小米小聲說,營銷好了還會東山再起,我可以為你打工看場子嘛,你當老板我看家嘛。朱丕說不好不好,就算你看家也輪不到你打工,那叫CEO,懂嗎?不是打工仔,CEO是打工仔的頭,是二老板,懂嗎?王小米笑了。之后陷入沉默。長長的沉默。王小米,你媽王小米從老男人朱丕身上看出她從沒看出的沉甸甸的東西,一種沒著沒落的絕望。你媽王小米急了,她一直幻想朱丕伸手幫她,所以你就理解你媽為哪樣雖然看出絕望還是拖住他一說再說沒完沒了直到天都黑了,但這種事情,這么大的事情哪是三下兩下搞定的呢?他們打球,一輪又一輪,一下又一下。高爾夫球嗖激射而出就算塞緊耳朵也聽得清清楚楚,就像小挫刀在他腦袋里來回劃拉。直到她打開全部的燈,直到朱丕再也動彈不了。此時孔方忽然問他一輛碩大的像火車頭的垃圾車要開去哪里。他說,垃圾場啊,還能是哪里??追秸f,哪里是垃圾場,垃圾場在哪里?垃圾場就是,就是埋垃圾的地方啊。很遠,你一輩子也不會去那個鬼地方。我想去,孔方說,我想去垃圾場。我們去垃圾場吧。不去,孔孟搖頭,我也曉不得在哪里。我也曉不得啊。他不再說了,竭力返回那天深夜?,F在我必須好好寫它,好好寫,絕不敷衍。我說不敷衍的意思是你們將發現王小米出走的動機和秘密也許就在那天,就在她和朱丕打球那天。嗯,你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我的小說不會讓你失望的,我保證。嗯,后來他們吃火鍋了,王小米主動煮的,就在孔孟直奔拳擊館挨那些無聊拳頭的時候,就在他走出來并立即聞見牛油氣味的時候,那種絕對忘不掉的氣味像鞭子一樣抽著他直奔8號門,正好看見妻子王小米往朱丕嘴里塞牛肉。朱丕一面吸溜嘴巴一面招手,小孔!趕早不如趕巧,來來來,火鍋。王小米回頭說,下班啦?他看著那張胖臉及油亮亮的光頭就像一條將死的大馬哈魚,他說我不餓,你們慢吃。轉身往家走時才覺得自己是個孬種。他折身返回,她正把鮮香的牛肉下到鍋里,鍋子閃閃發亮。朱丕繼續請他入座,王小米一聲不吭。他發現她穿著白襯衫。他湊近她,說你不怕弄臟衣服?王小米說,臟了我自己洗。他坐下來,抓起她的筷子和碗,埋頭大吃就像很久沒吃飯了就像真的餓壞了真他媽的餓壞了是的他挨了一頓揍眼睛都睜不開了感覺被火辣辣的血糊住就像扔進火鍋一樣。一模一樣。他的吃相似乎把他們嚇著了,兩人不發一言。那種沉默和驚惶就像已經做下不該做的丑事。后來,天更黑了,猛然亮起的路燈灑下迷蒙的光,蠓蟲蛾子成群結隊繞著燈泡砰砰亂舞,孔孟幾乎吃光了肉和菜。他打著嗝,問她這一頓,這一頓花了多少錢?王小米說你回家,先回去。他又說,到底花了多少錢?她說你管我花了多少錢。他又問一遍,多少錢?王小米說,一百多??酌险f,是我挨打掙的錢。王小米一聲冷笑。朱丕趕緊說我曉得兄弟不容易,但是你該為弟妹想想,她更不容易,她一個人,一個女人,支撐這一大攤——孔孟打斷他,要么,你吃我兩拳試試?朱丕站起來,將碩大的光頭探過來,說兄弟,要是揍我讓你舒坦你就來吧,我要怕了就不姓朱??酌隙⒅@只腦袋像大腫瘤像鐵皮敲出來的圓球動彈不得。王小米說,一百多塊錢是你掙的,那也是共同財產吧,也有我一半吧,你要么連我一起揍了就當我還你五十了行嗎?孔孟一動不動。除了呼吸,除了刺鼻的牛油味,除了沸騰的湯料泡沫和裊裊升騰的煙霧之外再無動靜就像早年被教練一拳打倒。朱丕落座,火鍋噗噗叫著。他想,實際上他什么也沒想。除了椅子發出嘎吱聲以及他肥碩的屁股撞擊椅子的噗嗤聲還是噗噗嚕嚕的沸騰之聲。朱丕認真看著他,說要不,她跟我走。王小米說你講哪樣話!朱丕大笑說玩笑玩笑,兄弟你莫介意啊千萬莫介意,這么好個老婆你要珍惜啊??酌袭斕彀淼沧搽x開就像喝多了其實一口酒沒喝,回到家里摟著兒子輕聲哄他,直到孔方喝干一瓶配方奶才呼呼睡了。兒子啊兒子,當時我想,我該帶著你浪跡天涯。立馬就走。一秒也不耽擱。走得遠遠的,越遠越好??追秸f,去垃圾場,我要去垃圾場??酌险f那里太黑了,黑漆漆一團,而且很臭啊。不去,我們永遠不去垃圾場??追秸f,好吧,我們不去垃圾場??酌蠁査映酝隂]有,孔方一聲不吭將吃剩的包子皮攥成一團塞他手里?,F在水池邊來了幾只鴿子,幾只裝模作樣的禽類,市政府投放此處后被早早進城的農民工偷得差不多了,他們有時候拿彈弓打,有時候直接一把抓住塞進懷里撒腿就跑。這些狗操的啊。他更餓了,好像整天沒吃過一頓飽飯。一只小小的饅頭只會加劇饑餓。他想找個像模像樣的餐館帶兒子大吃一頓雖然口袋里錢不多了,用完就沒有了。上哪把王小米找回來,把一個帶走巨款的女人找回來?開哪樣玩笑。他開始質疑此行的意義。你無法喚醒死人,有時候你連自己都喚不醒因為你大部分已經死了。那天深夜王小米很晚才回來,頭發上衣服上全是火鍋味,他相信他們還算清白,如果做那種事情連火鍋味也懶得清除實在說不過去,至少王小米不會那么說不過去。她說,朱丕的話你不要當真,他要做大股東要投資高爾夫啦。哦??酌险f,要債的不上門了?只要窟窿堵上,王小米說。她扳著手指算了一筆賬,從賬面上看她還掉那些錢,那些利滾利的錢應該沒問題且略有盈余,她還能經營它,還是它的老板??酌喜惶嘈胚@么好的事情送上門來,要么王小米代價慘重要么姓朱的腦子進水了。他回身盯著兒子的臉蛋,孔方睡得真香。天使一樣的兒子啊。他忽然發現唯一的牽掛無非兒子。老婆,老婆到底算什么?和她對坐吃火鍋的日子一去不返了。就是這樣。哪個時候,他說。哪樣哪個時候?王小米說。這個朱丕,哪個時候幫你?明天。王小米說,帶著滿臉紅暈在他面前走動,明天,全部解決,全全部部徹徹底底一次性解決,孔孟啊孔孟,我有兩把刷子吧,你說,我是不是有兩把刷子?孔孟看著她。條件呢,他說,當他女人?王小米站停,冷笑道,你有病啊,我是你的女人??酌蠐蠐舷掳驼f,他親口說的,我咋個曉得你們――你是不是被打傻了?我是你女人,你孔孟的女人。但是那天夜里出狀況了(我說過它事關重大),他夢見自己被一伙蒙面人按住暴打,他驚醒了,夢的殘余是一記尖利的嘯叫,像大鳥或狗發出來的,但更像自己臨死的哀嚎。他渾身冒冷汗。凌晨三點多,她不在。他摸摸空枕頭,坐起來。清晨六點,她帶著一身寒意和酒氣闖進門來納頭便睡。他瞧著她的背影但不敢驚動她。連稍稍動彈一下也不敢?,F在他說孔方啊孔方我相信你媽我相信她我愿意相信她我不相信她哪個相信她?姓朱的也未必相信她吶而且我告訴你,我們結婚的時候發過誓,我們站在一個臺子上面發誓,說我們老了病了也要在一起??追阶炖锇l出單調的音節就像一根小管子發出顫音。那時候這小子剛剛生出來還只是一個能吃能拉的小肉團子哩此外就什么也不是,他為他耗盡心血還要求漲薪,否則就不去拳館挨那些傻逼的揍了。他懷疑腦子被打壞了,經常嗡嗡響,經常被各種噩夢糾纏。那天他不知該對王小米說什么,就像你無法對一匹精疲力盡的馬說些什么。他等著。只是等著。終于聽見她說,定了。然后她呼呼大睡。他不再盯著她而是盯著睡熟的兒子,唯一的安慰就只是他周身散發的那股濃烈奶香然而王小米自他出生就無奶可喂只能泡奶瓶吃奶粉而且是不太差的進口奶粉。天亮時他和她互相瞅著,打量著,就像早就厭倦的老夫老妻殘忍地直面對方的丑陋裸體。她起來,洗漱,又出門,說要趕到朱丕那里把協議簽掉。他沒說話。還能說什么呢。高爾夫球場再也回不到足球場了,從前他每次上拳館訓練就聽見球場傳出吼聲叫聲,踢球的小子們從這頭奔向那頭,綠茵場像油畫一樣漂亮。他帶兒子進去。什么也沒有。沒開門,沒有足球,沒有客人,像傷口一樣晾著的高爾夫球場空空蕩蕩。什么也沒有。白天與夜晚不過一瞬之間,當黃昏降臨他又得走進拳擊館,等候一個即將揍他的陌生男人。

    ……

    陳鵬,1975年生于昆明。國家二級足球運動員。17歲開始發表小說。近年來作品散見《十月》《當代》《山花》《天涯》《鐘山》《大家》等文學期刊。出版中篇小說集《絕殺》,長篇小說《刀》。曾獲十月文學獎等多種獎項。曾任《大家》主編,現為大益文學院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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