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2020年第2期|張惠雯:康科德往事
要了解永不過時的事物
——亨利·戴維·梭羅
一個人如果沒有生活在馬薩諸塞,對文學史也無多少興趣,他對麻州小鎮康科德的知悉多半因為北美獨立戰爭。1775年4月19日早晨,駐守在波士頓的七百多名英軍開始從波士頓市區向康科德進發,準備偷襲反英殖民地民兵組織在康科德的秘密軍火庫。得到消息的民兵組織抵抗,在萊克星頓,幾十名民兵首先阻擊英軍,因寡不敵眾而撤退。隨后,英軍到達康科德,在康科德的北橋,集結起來的民兵和英軍發生激烈戰斗,臨近各鎮的民兵紛紛趕來增援,導致英軍撤回波士頓,這就是著名的“萊克星頓和康科德戰役”,它是北美殖民地人民和英軍的第一戰,揭開了獨立戰爭的序幕。
但對于每年來自世界各地的文學、哲學和文化史愛好者來說,康科德作為朝圣之地的意義并不在于此,它的盛名是與對美國思想、文學影響深遠的幾個名字連在一起的:被譽為“美國文明之父”的思想家、作家拉爾夫·沃爾多·愛默生,杰出的美國小說家納撒尼爾霍桑;思想家、作家、自然主義者亨利·戴維·梭羅;《小婦人》的作者、女權主義者路易莎·梅·奧爾柯特;詩人、傳記作家威廉·埃勒里·錢寧,他為好友梭羅寫了第一部傳記《梭羅,詩人——自然主義者》。
他們中的任何一位都是文學史上的一顆燦爛星辰。而頗為神奇的是,自十九世紀三十年代開始的幾十年間,他們全都匯聚在這個面積僅為二十六平方英里的波士頓北邊的小鎮。他們互為朋友、師生甚至家人,頻繁地互訪、聚會、交談,影響著彼此?!耙粋€偉大的靈魂,會強化思想和生命”(愛默生語),何況幾個偉大的靈魂?這種高度精神性的交往成為一種奇妙的激發,強化了他們各自的思想、生命和創作,最終成就了美國文化史的一個群星閃耀的時代。在獨立戰爭的半個世紀后,在康科德這個“世界上最可尊敬的地方之一”(梭羅語),又發生了以超驗主義運動為中心的另一場“革命”,它通常被稱為“美國的文藝復興”。愛默生說:“這場革命只有通過文化觀念的逐漸培養才能達成?!?/p>
在康科德,你僅僅用一天時間就能尋訪所有先賢們的行跡。他們是近鄰,無論生前,還是死后。你可以一早開車到瓦爾登湖,它的英文名其實是Walden Pond(瓦爾登池塘),圍著它散步一周,其間會經過梭羅林中木屋的遺址;離開瓦爾登湖,你的下一個地點可以設定位于紀念碑路的愛默生家族老宅。這棟由愛默生的祖父建于1770年的房子現在是一個開放給公眾的博物館,愛默生當年在這里寫了超驗主義運動的奠基之作《自然》的初稿。愛默生老宅的另一個房客是霍桑,霍桑初到康科德時,曾和妻子索菲婭在這房子里租住三年。午后,你可以去霍桑故居和路易莎故居?;羯9示邮且粭澇恋拿S色大屋,這所房子最初是霍桑從奧爾科特家買的,奧爾科特家給它取的名字是“山邊”(Hillside),因為房子后面是一座林木蔥郁的小丘;而霍桑將其改名為“路邊”(Wayside),原因是房子緊臨大路,從位置上甚至容易被誤認為驛馬客棧。奧爾科特家后來住在與之相鄰僅兩三百米的另一棟黑色木屋,這棟房子被路易莎一家稱為“果園屋”(Orchard House)……無論你之前的路線如何,你最后可能會來到“沉睡谷公墓”(Sleepy Hollow Cemetery),它是比較適宜的康科德之旅的終點。
愛默生和牧師老宅
1803年5月,愛默生出生于波士頓。他出身牧師世家,父親、祖父、繼祖父都是牧師。愛默生十四歲入讀哈佛大學,十八歲畢業。畢業后,他在不同學校任教,自己還曾創辦“切姆斯福德學?!??!俺炛髁x俱樂部”的主要成員幾乎都當過教師或創辦過學校,如梭羅、阿莫斯·奧爾科特(路易莎·梅·奧爾科特的父親),這和他們傳播知識、啟發民智、促使社會變革的理念密切相關。愛默生曾說:“世上一切偉大光輝事業,都比不上人的教育?!痹谌魏螘r代,教育都是改變民眾觀念的最好方式,而有良知的知識分子總是通過直接教育或是著書立說等間接教育來傳播知識和真理。
1824年,愛默生返回哈佛,進入了神學院,準備繼承牧師世家的衣缽。此時距離愛默生發起“超驗主義”還有將近十二年,離梭羅和愛默生的結交還有十三年。1829年,他成為“一體論”牧師,直到1832年。但在神學院和教會期間的愛默生已經漸漸遠離了當時的宗教觀念和信仰方式,因為他對宗教、社會、個人的思考早已遠遠超越了他的教會同事和同時代人。在1832年的一篇日記里,他寫道:
“我有時想,要成為一名好牧師,就必須脫離教會。這種職業已經過時。在改變了的時代里,我們在用已經死去的形式崇拜祖先?!?/p>
同一年,由于和教會管理者的沖突,愛默生辭去牧師職務。很快,他踏上歐洲之旅。在此次旅行中,他不僅漫游英國,也去了法國和意大利。歐洲游歷讓愛默生汲取了歐洲大陸最新的人文思想,而作為英國移民的后裔,英國之行也讓他得以發現自己的“文化之根”。對精神強健、思想獨立的人來說,尋根往往并非為了憑吊或緬懷,而是為了尋找未來的方向。因此,尋文化之根不但沒有讓愛默生變成一個文化依附者或固守英國傳統的保守人士,反而促使他思考美國文化脫離“母體”的獨立之路。而這一切,都為他兩三年后即將發起的一場思想風暴作好了準備。
1834年,返回美國的愛默生搬進位于康科德的家族牧師老宅。老宅由愛默生的祖父建于1770年,是一棟簡樸的深褐色木屋。老屋背倚康科德河,從院子里可以看到萊克星頓和康科德戰役的主戰場北橋一帶。在牧師老宅里,愛默生寫下了《自然》的初稿。這篇文章于1836年正式發表,象征著超驗主義運動和美國文化走向獨立、繁榮的開始。
愛默生的到來使康科德成為了美國新文化的中心。一批當時最優秀的靈魂逐漸匯集在這位淵博、睿智、雄辯、思想高尚的人的身邊。健全的人格使愛默生具有天生的影響力,他不僅是超驗主義運動的領袖,也是康科德文化圈中的社交“靈魂”,是最友好、慷慨的主人。
第二次婚后不久,愛默生搬出老宅,遷居到位于康科德的另一處新居,他將新居所命名為“Bush”(意為“灌木叢”),Bush就是今天開放給游人參觀的愛默生故居。愛默生故居保留著主人當時的趣味,它的后院有灌木,也有草叢,保持著一定程度的蕪雜和自然生機。它會讓人聯想到愛默生對自然的鐘愛,是他試圖在自然中尋求“人”之意義的思想的詮釋。這種生活哲學似乎一直影響著后世的麻省居民:在郊區小鎮,房子的后院往往是開放的,它不是被籬笆圍起來的人造花園,而是面向著森林、樹叢敞開,人工種植的花和草坪漸漸和天然的樹木、草坡融為一體,體現著人們崇尚自然的生活方式。它是梭羅理想的“院落”風格:“根本就沒有庭院!有的只是那沒有籬笆圍住的大自然,一直通到你家門口?!?/p>
五月過后,經過這樣的院落總會讓人心曠神怡,愛默生當年的描繪仍然那么新鮮而貼切:
“在這陽光燦爛的夏天,吸入這樣的生命氣息是一種多么奢侈多么豪華的享受??!草在生長,芽在萌發,草地上點綴的花朵,具有著火焰與黃金般的顏色。天空中有無數的飛鳥,空氣中飄逸著松脂,香膏和新堆起來的草垛發出的清香……”
1837年是另一個意義重大的年份。這一年,愛默生發表了題為《美國學者》的演說,這個演說被譽為美國知識界的“獨立宣言”。在“宣言”中,愛默生鼓勵知識分子擺脫傳統束縛和學究風氣,自信、獨立:
“他應當完全地擁有自信心,絕不遷就公眾的喧囂……當他深入了解自己心靈的隱秘時,他也在發掘所有心靈的秘密。他認識到,一旦能夠掌握自己思想的規律,他就能夠掌握所有說著與他相同語言的人的思想,以及那些有種不同語言,但是可以翻譯成為他的語言的人的想法?!?/p>
他要求學者揭穿謊言、反擊蒙昧,自由而勇敢:
“學者應當是自由的——自由并且勇敢……一個人如果能看穿這世界的虛飾外表,他就能擁有世界。你所耳聞目睹的種種蒙昧、陋習與蔓延不絕的錯誤,皆因人們的容忍,以及你的縱容。一旦你把它看成是謊言,這就已經給了它致命的打擊?!?/p>
愛默生反對權威,反對各種社會團體和組織對“個人”的壓制。他啟發人們體認“個人”的意義、個人的偉大,他宣揚人自身具有的神圣性,人依靠自己即可完善。他曾說:“在我所有的演講中,我只傳授了一樣學說,那就是‘人’的無限?!?/p>
盡管愛默生從未否認過信仰和上帝,但他張揚的“個人主義”“依靠自己”(而非尋求神的指引)、個人與生俱來的神性和純潔(而非教會所宣揚的原罪)、個人對權威和教條的反抗(而非對神及其代言人無條件服從),意味著他在思想觀念上早已背離了當時的教會及其信眾。愛默生宣稱“一切人都是一個人”“人是自己的神”,他嘲諷基督教把人視為“羊群”的說法:
“我相信人是被誤解了,他損害了自己。他幾乎已失掉那種引導他恢復天賦權利的智慧之光。如今的人變得無足輕重。過去和現在,人都賤若蟲豸蟻卵,他們被稱作是‘蕓蕓眾生’或‘放牧的羊群’……”
他把“私生活”提高到前所未有的神圣地位:
“與歷史上所有的王國相比,一個人的私生活更像是個莊嚴的君主政體?!?/p>
與教會的公然決裂發生在1838年7月15日,哈佛神學院邀請愛默生作畢業典禮演講。在演講中,愛默生稱基督是個偉大的人,傳統基督教卻把他塑造成了一個半神……這次演講激怒了新教徒,愛默生被批判為“無神論者”(這在當時是個極其危險的貶義詞)、“毒害青年心靈的人”。此后三十年間,愛默生再也沒有被哈佛大學邀請回校演講。但愛默生是個真正的“公知”,他除著書立說外,一生巡回各地,進行了超過一千五百次的公開演說,宣揚他的思想,其最精髓部分當然是對“個人”的信仰。這一信仰構成了現代美國精神和價值觀的基石。關于愛默生,也許沒有人比哈羅德·布羅姆總結得更簡潔有力:“愛默生就是神?!?/p>
擁有這么一顆超凡心靈的人,卻依然無法避免俗世的痛苦。在第一任妻子艾倫因肺結核去世后,肺結核又連續奪走了愛默生深愛的兩個弟弟愛德華和查爾斯的生命。1842年1月,愛默生的長子死于猩紅熱。就在同一個月,老亨利·詹姆斯的兒子出生,老亨利懇請愛默生做他兒子的義父,愛默生同意了。這位“義子”就是日后被稱為美國心理學之父的哲學家、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威廉有個和他一樣赫赫有名的弟弟,那就是小說家亨利·詹姆斯。當然,詹姆斯家族的故事又是另一頁輝煌了。
弟弟查爾斯死后,愛默生邀請索菲婭·皮博迪為查爾斯作淺浮雕肖像,這位畫家索菲婭就是文豪納撒尼爾·霍桑的未來妻子。索菲婭因此和愛默生結識并對康科德留下深刻印象。她向霍桑贊揚康科德,霍?;貜驼f:“我們現在就可以在那樣的景物里建起我們的小屋嗎?我的心焦灼地渴望去那里……”
1842年,新婚的霍桑夫婦立即搬到康科德,霍桑以每年一百美金的價格租下牧師老宅。當他們搬進愛默生家族的老宅時,勤勞的梭羅已經在宅子上為這對夫婦開辟了一個小小的菜園?;羯7驄D在康科德的第一個鄰居則是超驗主義詩人、梭羅的終生至交埃勒里·錢寧。
梭羅和瓦爾登
一些作者寫到有關瓦爾登湖的“朝圣”經歷時,會用到“失望”這個詞。具體說,就是因第一眼看到瓦爾登湖竟然如此之小而感到失望。但我不太能夠理解這樣的失望或稱“心靈落差”,難道梭羅在《瓦爾登湖》這本書里曾把瓦爾登描繪成一個煙波浩渺的大湖?這地方的全名是Walden Pond,它是個池塘。梭羅不是徐霞客,他不是遍訪名山大川的旅游家,他選擇住在瓦爾登湖畔,不是因為此地是風景勝地,而是想在此親身經歷如何與自然相處,專注思考人如何生活等問題。正因為瓦爾登是馬薩諸塞千百個普通池塘之一,是世界上千千萬萬個普通池塘之一,《瓦爾登湖》這本書才具有更卓越的意義。瓦爾登湖,它必然就是小而美的,它必然一眼看似尋常卻氣象萬千,它必然就像平凡生活本身那樣看似無意義卻包含著人生的全部奧秘,它剛好詮釋了被梭羅視為精神導師的愛默生那句名言:“一滴水就是一個小小的海洋。一個人聯系著整個自然,從平凡事物中感受價值,可以結出累累碩果?!蓖郀柕呛苄?,但它可以是整個世界,只有一雙善于發現的眼睛才能看出這世界的光芒與完整,只有一顆善于感知的心靈才能感察覺平凡與日常中的深邃。
在康科德作家群里,梭羅是唯一出生于康科德的“土著”。他于1817年出生于康科德,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這小鎮度過。你至今仍可以在康科德鎮弗吉尼亞路341號找到梭羅的出生地,它經過修繕,現在是一棟兩層半白色木屋,煙囪在房子的中央,名為“威勒-米諾特農舍”,又稱梭羅農舍。
1837年,梭羅畢業于哈佛大學,他沒有選擇當時的哈佛畢業生熱衷的職業:律師、醫生、企業家……也沒有接手家族的鉛筆制造業。他選擇教學。梭羅最初任教于康科德公立學院,后因反對鞭打學生而離職。他和哥哥約翰后來辦了一所文法學?!悼频聦W院,他們首創了遠足、帶領學生參觀商店和市場的教學方式。但由于約翰去世,康科德學院于1842年關閉了。
在康科德鎮民們眼中,梭羅是個沒有職業的怪人。他們時??匆娝罅_在林間遠足,在綠野中散步,和友人在河上泛舟。梭羅喜歡觀察動植物標本、搜集標本,對于學生和友人來說,他也是一個博物學家;他善于種植,長期在愛默生家當園丁,曾為霍桑夫婦開辟小菜園;他常年當家庭教師,還是個相當專業的土地測繪員,他為霍桑的“路邊”和阿莫斯奧爾科特家的“果園屋”做宅地測繪工作并收取十美金酬勞……1844年,梭羅和朋友愛德華·霍爾在林中取火引發火災事故,導致上百英畝瓦爾登林地被焚。至此,在康科德鎮民心目中,梭羅更是淪為一個游手好閑的形象。
梭羅怎么看自己的“職業”呢?他在哈佛班級十周年問卷調查時寫道:
“我是個校長、家庭教師、測繪員、園丁、農夫、漆工、木匠、苦力、鉛筆制造商、玻璃紙制造商、作家,有時還是個劣等詩人?!?/p>
梭羅是個受過正規教育、極其聰慧且動手能力很強的人,但梭羅心里對自由生活方式的熱愛使他不想拘于任何一種謀生的職業。愛默生曾詼諧地說,梭羅本可以當個偉大的工程師,他卻偏偏選擇當黑果采集隊隊長?;羯S幸淮魏退罅_泛舟同游,梭羅劃船的技藝令他嘆為觀止:
“梭羅先生如此完美地駕馭這艘船,無論是用兩個槳還是用一個槳。他的意愿似乎化為了本能,他根本無需費力就可以引導它……”
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從友人們的描述中,他似乎嚴肅又溫和,尖銳又天真,散漫又勤勞,渴望孤獨又熱愛朋友,堅持獨善其身同時又積極地影響公眾和社會……這些看似矛盾的品質在他身上十分協調地并存著。他同時熱愛著大自然和人,并不厚此薄彼,在他那個時代,當征服、開發自然成為時代之“開拓”精神時,他卻早已看出了人與自然的真正理想關系,成了倡導保護環境、保育生態的先鋒。愛默生曾說:“熱愛自然的人是那種內在、外在感覺完全協調的人,他在成年以后依然保持著孩童的純真?!彼罅_就是這樣一個“保持著孩童的純真”的人。他生活極其簡單,終生未婚,和欲望保持距離,但他的心靈善于感知,頭腦敏于思索,他的腿長于行走,他的雙手勤于采集和制作……
梭羅生命中的美妙契機出現在1837年他和愛默生結交之際。此后,比他年長十四歲的愛默生成為了他的精神導師和親人般的朋友。愛默生邀請他加入超驗主義俱樂部,鼓勵他寫作并促成其作品在超驗主義刊物《日晷》上刊發,介紹他認識當時新英格蘭文化圈最杰出的人:霍桑、阿莫斯·布朗?!W爾科特(路易莎·梅·奧爾科特的父親)、瑪格麗特·富勒……在兩人剛結識時,愛默生問梭羅:“你記日記嗎?”對于梭羅,這成了他受益終生的啟發。他當天寫了一條日記:
“‘你現在在做什么?’他問?!阌浫沼泦??’好吧,從今天開始,我記下了這第一條……”
其結果是1837年至1861年間的兩百多萬字的梭羅日記,以及梭羅文中那種日記體特有的風格——具體而微的感知,對自身內在的省視、冥想般的求索,思想的電光火石,如靈感般忽然降臨的啟示……
1841年4月,梭羅住進愛默生的家,成為愛默生家里的園丁、修理工和家庭教師。愛默生的大量藏書進一步豐富了梭羅的知識和思想,尤其是那些有關東方文化的書籍,是梭羅在別處很難看到的,對梭羅的理念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1842年,梭羅遭遇了和愛默生同樣的悲劇——比他年長一歲的哥哥約翰因剃刀割破皮膚導致破傷風,在梭羅的懷中去世。約翰和他的關系極為親密,他們一起辦學校、探討思想,一起散步、泛舟遠行,約翰一直是梭羅離經叛道行為的支持者和隨行者。后來,梭羅寫了《康科德河與梅里馬克河上一周》,紀念他和約翰從康科德到新罕布什爾州的水上旅行。
1845年是另一個對梭羅至關重要的年份,在這一年年初,他感到需要專注于思考和寫作的急迫。他的至交埃勒里·錢寧對他說:
“那就走出去,給自己建一個小屋,在那里把自己活活吞噬。除此之外,對于你,我看不出還有什么別的選擇或希望?!?/p>
兩個多月后,也就是1845年的7月4日,梭羅住進了瓦爾登湖畔的林中小屋,開始他為期兩年的簡單生活的“實驗”。是的,從一開始,他和他的朋友們就把他在瓦爾登湖林中的生活稱為“實驗”,這意味著它是有期限的,其目的是為了某種發現。
愛默生之前在瓦爾登湖附近購買了十四英畝的林地,梭羅的小屋就建在愛默生擁有的林地上。梭羅明確寫下了他進入林中生活的目的:
“我來到林中,因為我想要從容地生活,只面對生活最根本的事實,看看是否能學到生活要教給我的一切,而不是等到彌留之際才發現自己根本從未真正生活過。我不想過一種不是生活的生活,生命是如此珍貴;我也不想與世隔絕,除非萬不得已。我想要深刻地生活,吸取生命之精髓?!?/p>
再清楚不過了,梭羅來到湖畔、進入林中,他的目的不是遺世地隱居,而是在自然中“依靠自己”簡單地生活,更深切地認識生活,并專注于寫作和思考。梭羅基本靠自己的雙手提供生活所需,他自己修繕小屋、種植作物、采集果實、釣魚、從林中伐木取暖,從湖中取飲水、在湖里洗澡……但他在瓦爾登的生活并非全然與世隔絕,梭羅的小屋不乏訪客,如愛默生、錢寧、奧爾科特,他們來看望他、在小屋里聊天;梭羅并不是每一餐都取自自然,他偶爾也會散步到大約一英里半之外的愛默生家去吃飯;1846年8月,梭羅還短期地離開湖畔,到緬因州卡塔丁山旅行。這次的旅行經歷后來寫入了《緬因森林》……在此期間,最著名的“插曲”是梭羅在1846年7月的某天外出時撞見了收稅官山姆·斯塔普斯,山姆要梭羅支付他拖欠了六年的人頭稅,但梭羅拒絕為政府交稅,因為他反對美西戰爭和蓄奴制度。梭羅被關進牢里一夜。第二天,有人為他支付了稅款,他才被釋放。事實證明,這個事件對他和世界都影響重大。
梭羅曾說:“就像我們面對面和在明朗的白天里悟到真理一樣,我們也在暗地里和在黑夜中與真理不期而遇?!痹诶卫锏倪@一夜,想必也是他在黑暗中“與真理不期而遇”的一夜,啟發了他對民主政府的權力界限、公民個人的義務和權利、個人與政府關系等問題的思考。1848年1月和2月,梭羅先后兩次在康科德會堂做了題為《個人對于政府的權利及義務》的公開演講,演講的內容后被整理為一篇名為《對公民政府的反抗》的論文,又稱《公民不服從》。
他當然不是多數派的信徒,“多數派”的決定從不是讓他服從的理由,他要人們相信“個人”的良知和判斷力,而非隨波逐流:
“所有的投票都是一種賭博……獲勝不需要什么道德,只涉及到你是不是下對了賭注……一個智者是不會允許正義任由幾率擺布的,也不會寄希望于通過多數派的力量使之獲勝。在群體行為中沒有什么美德可言?!?/p>
他尖銳抨擊容忍南方蓄奴制度的美國政府:
“對待當今的美國政府,一個正直的人應該采取何種態度?我的回答是:和它有任何關系都使人蒙羞。如果它同時還是奴隸們的政府,我怎會承認它是我的政府?要我成為這樣的政府的臣民,我一秒鐘都不愿意?!?/p>
這種以一己之力非暴力地反抗、不與不義政府合作的理論對后世影響巨大,啟發了包括列夫托爾斯泰、“圣雄”甘地、馬丁·路德·金在內的無數和平反抗者。馬丁·路德·金在自傳中寫道:
“梭羅因反對這場不義之戰,拒絕繳稅而入獄。我由此知道了非暴力反抗的原理。他提倡不和惡勢力妥協的理念使我震撼不已,讓我一讀再讀。我開始相信,不向惡勢力妥協是一種道德責任,就和行善一樣。沒有人比亨利·戴維·梭羅更傳神更熱誠地表現這個想法……”
這樣的梭羅,怎會是個與世無爭的淡泊隱士?事實是,他不僅是特立獨行的思想革新者,還是一個堅定的行動派??悼频鲁炛髁x作家群里都是廢奴主義者,無論是愛默生、梭羅還是奧爾科特,他們不僅到處宣傳廢奴,其中一些人還參加了當時的“地下鐵路”組織,收留逃亡黑奴、幫助他們前往加拿大。1859年,約翰·布朗起義失敗后兩周,梭羅在康科德進行了“為約翰·布朗上校請愿”的演講。布朗被處死后,梭羅在康科德教堂敲響大鐘,召集人們哀悼,再次進行演說。梭羅不僅不與惡妥協,也從未停止過抗爭。
1847年9月6日,梭羅結束兩年兩個月又兩天的“林中生活”,離開瓦爾登湖。即將第二次動身去歐洲的愛默生立即邀請梭羅到他家中居住,囑托他在其離開期間幫妻子莉迪恩照料家務,而愛默生直到1848年下半年才返回康科德。
湖畔實驗結束之后的幾年,梭羅一邊工作以償還債務,一邊整理、修改有關瓦爾登湖畔生活的手記。1854年,《瓦爾登,或林中生活》出版。在出版之初,它的價值遠未被認知。也有些許評論,但批評家們只是把它當作傳統的美國散文,贊揚它揭示了自然的純潔、和諧之美。很快,寥寥的好評也沉寂下來,它成了一本不為人所注意的書?!锻郀柕呛肥撬罅_在世時出版的僅有的兩本書之一。另一本《康科德河與梅里馬克河上一周》是梭羅自掏腰包出版的,印刷一千冊,僅售出了三百冊。
隨著時間流逝,梭羅的偉大與日俱增?!锻郀柕呛吩谖捏w上的現代性被公認超越了絕大多數同時代作家。同時,這位在一百五十年前就宣稱“人類已經成為了他們的工具的工具”的思想者依然顯得如此超前,越來越多的現代人意識到梭羅早在一百多年前給予我們的告誡的意義。他成了回歸自然者、生態保護主義者、崇尚簡單生活方式者、反過度消耗和消費主義者以及和平抗議者眼中的圣人,而《瓦爾登湖》則成了厄普代克所謂“被膜拜卻未被充分閱讀的《圣經》”。大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說:“僅僅在一本書里,他就超越了美國曾有過的一切?!碑斎?,這樣的盛名和贊譽,都已經是“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了。
1860年,梭羅的健康狀況開始惡化,經常臥病在床。他在病中平靜地修改《緬因森林》等作品的手稿,并寫信給出版商請求出版,但這個愿望直到去世都未能實現。在最后那段時間,梭羅的生命仿佛變成了一輪“秋天的太陽”,如他的詩里所寫:
“我已枯萎、變黃,
醇香自我生命深處散發
橡子在我的樹林里墜落
冬日在我的情緒里徘徊……”
某天,姨媽路易莎來看望病重的梭羅,問他是否終于和上帝達成和解。梭羅開玩笑說:“我不知道我們曾有過爭執?!贝蠹s兩周后,即1862年5月6日,四十四歲的梭羅在位于康科德主路255號的家中去世。臨終前,他說:“很好的航行就要開始?!?/p>
在霍桑和奧爾科特家那邊
如果你讀過《小婦人》或看過由它改編的電影、舞臺劇,你可能會驚訝于“小婦人們”在一個貧寒家庭中仍有著那樣豐富的生活:讀書、排演戲劇、自己裁剪衣服、幫助社區工作,這些女孩子強韌、有主見、具有犧牲精神并且善于苦中作樂,而那時還是十九世紀中期,是中國女性仍然被強制纏足的時候……繼而,你可能會好奇:“小婦人們”究竟生長在一個怎樣的家庭?她們受的是怎樣一種教育?對路易莎梅奧爾柯特的家庭有些了解之后,你會明白這種生活及其所蘊含的精神性都其來有自。路易莎的父親阿莫斯·布朗森·奧爾柯特是教育家、超驗主義團體活躍的一分子,她母親則是那個時代并不多見的職業女性,并且熱心于各種社區義務服務。路易莎在四姐妹中排行第二。這個家庭長期處于經濟困境中,但最不缺乏教育和精神上的活性。
阿莫斯·布朗森·奧爾科特曾當過推銷員,后來轉行當教師,輾轉各地推行他的新式教育方法。他反對體罰,在教學中強調質疑而非傳統的訓誡和說教,開創了師生交談式的教學方法,鼓勵學生書寫表達個人真實感受的文章,由于自身的女權主義立場,他還倡導男女同校學習……但他的新式教育方法在當時備受爭議,甚至遭到譴責和抵制,他辦的學校也一再被迫關閉。布朗森在波士頓開辦“神殿”學校期間,他和學生討論福音書,鼓勵學生質疑神跡的真實性,遭到保守宗教人士的強烈批判,學校因“瀆神”而聲名狼藉,學生紛紛退學……在后來開辦的“客廳學?!?,廢奴主義者布朗森更是做了一件一百年后的種族隔離主義者仍然無法接受的出格事——讓一位非裔學生來上課!
但這位激進而固執的自由教育的先驅卻難以謀生,他的理想主義導致的生活上的無能使他的家庭長期蒙在困苦的陰影里,這造成了后來路易莎對父親的矛盾感覺:她既尊敬父親的思想和學識,卻也感到他的不負責任對家人造成的傷害;在四姐妹中,她和父親關系最親密,性格、信仰都深受父親影響,但她又時時感到自己被父親“控制”、不得自由。在康科德購屋定居前,奧爾科特一家長期處于輾轉流徙、居無定所的狀態,在三十年間一共搬了二十二次家!由于生活十分貧困,四姐妹中只有年紀最小的梅(《小婦人》中Amy的原型)得以在康科德公學讀書,其他女孩兒很早就出外做工以幫助供養家庭。年少時的路易莎當過家庭教師、學童伴讀、女裁縫……女孩兒們所受的教育主要來自于父親和母親,當然,影響、啟發她們的還包括父親交往的朋友:愛默生、梭羅、霍?!?/p>
奧爾科特一家其實在1840年就來到康科德,臨時租住在一棟距離愛默生家不到半英里路的小屋里。后來,喜歡各種社會實驗的奧爾科特先生和朋友合作創立了一個烏托邦社會——“果園公社”,當然最后仍以失敗告終。愛默生欣賞布朗森·奧爾科特的教育理念和自由派立場,也曾試圖支持他寫作,但事后發現阿莫斯在寫作上的才華有限。但慷慨的愛默生依然為奧爾科特先生提供了力所能及的一切幫助,包括資助他赴英國旅行,并提供部分經濟資助讓他在康科德購買房屋定居。那時是1845年,路易莎的媽媽不久前剛得到一筆遺產,加上愛默生額外提供了五百美金的資助,經過數次搬遷之苦的奧爾科特家終于在康科德買了自己的房子。
房子本身也是愛默生親自為他們物色的,它位于現在的康科德鎮萊克星頓路455號。奧爾科特一家人把這棟房子稱為“山邊”(Hillside)——山邊。在這所房子里,十三歲的路易莎終于有了“自己的一個房間”,迎來了生命中相當愉快的一段光陰。路易莎在“山邊”度過的少女時代的諸多場景后來都再現于《小婦人》這本書中。也是在這所房子里,路易莎為愛默生的女兒艾倫·愛默生寫了一本兒童讀物——《花的寓言》。路易莎初次展露了寫作才華,她由此想到可以靠寫作來掙錢改善家里的經濟狀況。
激進的教育改革者奧爾科特先生也是改造房子的“專家”,他是美國人所說的那種handy man,即動手能力極強又分外勤快的人。搬進“山邊”后,他立即動手對這棟殖民地時期的“鹽盒”式老房進行改造,除了內部增加房間以外,在外部又增建了陽臺、涼亭,種植新的樹木,重新設計了庭院。
但奧爾科特大刀闊斧地“舊貌換新顏”的努力卻未能得到下一任房主的認可。1852年,奧爾科特一家已經把“山邊”出租、全家搬到了波士頓市區居住。長期租房住的小說家霍桑則考慮在康科德購屋定居?;羯W罱K花了一千五百美金買下了奧爾科特家的“山邊”,但他對奧爾科特先生對房子的改造努力并不買賬:
“奧爾科特先生……為了適應自己的口味而浪費了大量金錢,而所有這些‘改進’對我來說沒有半點兒意義。由于被長久地忽略,這里幾乎成了世界上最粗糙的地方,但它早晚會變成一個舒適而宜人的家?!?/p>
霍桑對改造房子沒有什么熱情,但小說家對文字的熱情卻是無可阻擋而且極其偏執的?;羯W鳛樾轮魅藢Ψ孔拥氖滓案脑臁本褪歉淖兎孔拥姆Q謂:他給它起的新名字是“The Wayside”,路邊。他自信這個名字改得不錯,還在一封信里作了解釋:“我認為這是個更好的名字,比奧爾科特先生給予它的名字更具有道德暗示性……”而固執的奧爾科特先生則不這樣認為,他畢生堅持用自家人起的舊名。無論他在交談還是信中提到鄰居霍桑先生的家,他都會使用“山邊”這個稱呼。
無論是“山邊”或是“路邊”,霍??偹阍谶@棟木屋里安頓下來。對霍桑一家來說,康科德與波士頓市區保持了相宜的距離,安靜得稍顯沉悶,卻也相當舒適。在給友人朗費羅的一封信里,霍桑溫情脈脈地寫道:
“我感到自己開始在此地扎根了。有生以來第一次,我真正有了在家的感覺?!?/p>
但霍桑先生和奧爾科特先生的“稱謂”之爭并非僅此一樁。后來,霍桑被任命為美國駐利物浦領事,舉家遠赴英國,履行任期后霍桑一家又去了歐洲大陸,一直住到1860年。在此期間,奧爾科特一家又想搬回康科德。于是,奧爾科特先生委托梭羅先生為其新宅做土地測繪,新屋恰恰緊鄰他的舊居也就是當時的霍桑先生家。新屋四周大樹環繞,一側有條逶迤小路通向林木蔥郁的后山上(小山從那里延伸到霍桑家的屋后)。隨房子一起出售的還有個果園。奧爾科特家在1858年搬進這棟房子,稱它為“Orchard House”,即果園屋。而于1860年回到康科德、與他房子的前主人又作了鄰居的霍桑先生卻一直不愿沿用房子主人的叫法,他以“毒舌”的風格稱鄰居的房子是Apple Slump,蘋果餡兒餅。
和活躍的奧爾科特一家不同,霍桑并不喜歡和鄰居有過多交往。為了避免鄰里之間的社交應酬,霍桑常常躲到屋后的小山丘上(正是‘山邊’所指的那座小山),假裝在林中漫步。奧爾科特先生對霍桑先生的怪異舉止感到不解和失望:“他走路的樣子就像是害怕被鄰居看見……除非偶然撞上,否則沒人有機會和他說話?!?/p>
從歐洲回來的霍桑因為家眷增多,不得不對“路邊”進行改建,包括在主房后面加蓋了一座三層小塔樓,兒子朱利安住在一樓,霍桑把自己的書房安置在頂層,叫作“天廳”。他又在原有的廂房上加蓋樓層,修整主屋的陽臺和走廊……但霍桑不像奧爾科特,他本人沒有任何能工巧匠的天賦,只能把自己的設想告訴雇傭來的鄉村木匠,而鄉村木匠們把他的想法轉化成了“某些不可想象的東西”?;羯Ψ孔痈慕ê蟮拿婷彩志趩剩?/p>
“我的建筑工程進展得十分不順利,我已經把一個樸素、小巧的舊農舍變成了世界上最乖張古怪的不規則物體,但這顯然不是我的責任……”
古怪的霍桑先生并沒能阻擋奧爾科特先生濟世的熱情。奧爾科特先生有時義務地為有點兒“四體不勤”的鄰居整理庭院,幫他們砍去旁逸斜出的樹杈、把院子里的走道清理出來?;羯<业暮⒆雍蛫W爾科特家的孩子們也相處融洽。
就這樣,霍桑先生在他的“路邊”第三層的小廳里繼續寫作,奧爾科特先生的女兒們在他們的“果園屋”里繼續成長,而他家的客廳依然是愛默生、梭羅等人經常聚會的地方。其間,果園屋還成為“地下鐵路”的聯絡站。1858年對路易莎來說是個悲傷的年份,這一年里,她最喜歡的妹妹伊麗莎白去世,姐姐安娜(《小婦人》中Meg的原型)出嫁,她感到少女時代一下子消逝不見了。人去樓空,女孩兒不得不告別她們的童年成長為女人、各自應對艱難的人生,這種感覺是她日后寫《小婦人》的基調。成年的路易莎是一個廢奴主義者、女權主義者。南北戰爭爆發后,她自愿加入戰地護士,但因在醫院感染嚴重傷寒只好在六周后返回康科德。她的父親奧爾科特先生對此舉大加贊賞,他為她寫了一首詩,贊揚她救助那些為正義而戰的士兵,把撫慰放進他們和他們家人的心靈,表達他多么以她為傲。路易莎也是康科德第一位參與選舉、行使投票權的女性,她曾說:“新女性……她們應該有強壯的頭腦、強壯的心靈、強壯的靈魂,以及強壯的身體……她們的力量和美是結合在一起的?!钡词乖?868年出版的《小婦人》為她帶來了財富并幫助整個家庭擺脫了困窘之后,她在家庭生活中仍習慣聽命于父親、向他妥協。她和父親的關系始終親密卻不無緊張。而強勢、精力似乎永不衰竭的“改革家”奧爾科特先生始終保持著他的康科德趣味和對新英格蘭文化的鐘愛。奧爾科特家最小的女孩兒梅在路易莎的資助下赴巴黎學習繪畫。有一次,梅托人從巴黎帶回一幅她的自畫像給康科德的家人。路易莎和母親都非常喜歡這幅畫像,贊嘆梅的改變,而奧爾科特先生則表示不滿,他批評說這幅畫像過于巴黎味兒,不夠‘康科德’味兒!
而霍桑開始為維持“路邊”的巨大花銷而發愁,每年兩千多美金的開支讓他力不從心。小說家似乎總是善于“哭窮”的,霍桑如此,他的晚輩小說家亨利·詹姆斯如此,他的俄國同行契訶夫也如此?;羯5摹翱薷F”頗有他的老家塞勒姆式的陰郁、慘烈,他對他的出版商大發牢騷,說他預見到自己最后會死在濟貧院里!
霍桑當然沒有死在濟貧院,1864年,他和友人一起旅行,去旅途中病逝。路易莎一聽到消息,立即跑到霍桑平時散步的山間小徑旁采了一束紫羅蘭花,送去給霍桑夫人。路易莎是典型的新英格蘭女孩兒,她們喜歡田野,喜歡采野花,有時候,奔跑在田野里采摘野花仿佛是她們時常壓抑著的強烈情緒的一種紓解。當路易莎是個少女的時候,她喜歡采一束野花偷偷獻給她的鄰居愛默生。
父親的朋友里,路易莎最喜歡的是梭羅和愛默生。在文壇軼聞中,少女時代的她甚至暗戀著這兩位長者和老師。這并非空穴來風。在《小婦人》出版四年前,路易莎出版了第一本小說《心緒》,小說的女主人公少女西爾維亞和哥哥及哥哥的兩位朋友泛舟同游,西爾維亞愛上了哥哥的這兩位朋友(他們當然也愛她)。這兩位“朋友”,一個是學者,一個是博物學家,文學界公認其原型模特就是愛默生和梭羅。
年長路易莎十五歲的梭羅不僅是家里的???,也是路易莎的博物學老師。路易莎贊嘆,在她自己看來最平淡無奇的一片樹葉,經梭羅的講解,也會變成一件非常有趣而完美的造物。二十幾歲的博物學老師梭羅經常帶著他的學生們包括路易莎走在康科德的樹林里,他衣衫陳舊隨便,頭戴一頂草帽,身上往往攜帶著小望遠鏡、鉛筆和筆記本,隨時記錄他的發現。他把自然之美介紹給路易莎,路易莎則在心里對他萌生出崇拜。他后來留了一大蓬亂糟糟的胡子多少令她望而生畏,她打趣說梭羅大概是用松塔梳理他的胡子的。當然,困擾她的還有梭羅不修邊幅的穿著、他用餐時不顧及餐桌禮儀的隨意甚至粗野。但路易莎仍有說服自己的理由,她在書里借他人之口描述:
“在這些缺陷之下,一雙慧眼卻能辨認出一個完美男人的輪廓?!?/p>
用今天流行的詞匯來說,年少時的路易莎是個十分“文藝”女孩兒,身上有文藝女孩兒的一切特質:敏感、早熟、耽于幻想、因過于自尊而善于自我壓抑……她當然就是自己描述的那個有“一雙慧眼”的人,可惜梭羅先生的興趣完全不在女孩子身上。他亂糟糟的頭發、亂蓬蓬的胡子、凌亂的衣著已經充分說明了這一點。
在路易莎內心深處,對梭羅的喜愛和對愛默生的仰慕還常常形成沖突。路易莎家在康科德最初租住的房子就在愛默生家隔壁。對于十來歲的女孩兒路易莎來說,人到中年的愛默生既有淵博的才華、學者的優雅風度,又是極負盛名的思想界和文壇領袖,更不用提愛默生的富有和慷慨:他是她父親的資助人,同時也以各種方法周濟梭羅,還借錢給霍?!且粋€父親般的完美男人。路易莎崇拜他,卻無法表達她對他的感情。她只是一個勁兒跑到愛默生的私人圖書館去借閱他那些藏書,她還狂熱地采摘野花,留在他門前的臺階上。而愛默生則一直假裝他不知道是誰給他送來了這些花……
不知是否因為她年少時毫無結果的暗戀,路易莎終生未婚。對于自己的不婚,她有另外的解釋。在一次訪談中,她說:
“這不只是半信半疑:我是一個男人的靈魂被陰差陽錯地放進一個女人的身體里……因為我愛上過這么多漂亮的女孩,卻從未對任何男人有過一丁點兒的愛慕……”
我們究竟應該相信哪一個版本?對于小說家,或許理解她的更準確的方式是透過小說而非訪談。
錢寧的孤獨和旅程的終點
相比四十四歲去世的梭羅、六十歲去世的霍桑,愛默生、奧爾科特先生和埃勒里·錢寧是康科德作家群里較為長壽的幾位。愛默生去世時七十九歲,奧爾科特先生去世時八十九歲,埃勒里·錢寧去世時八十三歲。錢寧是位詩人,他是這群人當中最年輕的一個,因此也是最后一位辭世的,他的生命延續到了二十世紀的第一個年頭。然而,在知交零落后的時代活著未必是件很愉快的事。
錢寧是非常散漫不羈的一個人,他入讀哈佛大學,但讀了幾個月就離校了。他到處漫游,還曾跑去伊利諾伊州,在那里自己動手蓋了一座林中木屋。這個經歷后來啟發了他的至交梭羅,他也是那個勸告梭羅到瓦爾登湖畔結廬獨居的朋友。錢寧結過婚,他的妻子是超驗主義群體中的“女中豪杰”瑪格麗特·富勒的妹妹。但錢寧幾年后就告別了家庭,重新開始他無拘無束的生活和漫游?;氐娇悼频轮?,他住在梭羅家對面的一棟房子里。
因為特別喜歡那種完全隨性的、沒有目的的閑游,錢寧對康科德一帶的風景了如指掌。他總能找到隱蔽的或是容易被人們忽略的美景,然后把自己的新發現介紹給朋友。富蘭克林·本杰明·桑伯恩描述道:
“他(錢寧)向梭羅展示了康科德森林中最可愛的幽深地帶,以及他發現的緩緩穿過森林的兩條小河……他甚至讓愛默生認識到康科德以及薩德伯里地區的魅力,盡管愛默生是這個地區的老居民并且自己也是一個不知疲倦的步行者?!?/p>
錢寧不是一個深邃的思想家,他在詩歌上的才華也不那么出眾,但對于友人來說,他是一個非??蓯?、無私的人,他就像是一雙不斷探索、善于發現的眼睛,幫他們尋找美和隱藏在自然中的微妙啟示。
錢寧是霍桑最初在康科德定居時的鄰居?;羯R恢苣杲Y婚紀念的當天,由于錢寧對康科德附近湖泊、河流的熟悉,他帶著霍桑一起沿康科德河尋找一位落水的當地婦女。后來,他們倆找到了女人溺斃的尸體?;羯S涗浟诉@個事件:
“我從未見過或想象過如此純粹的恐怖景象,她就是極度痛苦的死亡的形象本身?!?/p>
這個度過結婚紀念日的方式真是十分的“霍?!?。
比梭羅僅僅小一歲的錢寧是梭羅的摯友。在康科德,人們經??吹剿罅_和錢寧一起散步。錢寧還帶一般來說“足不出鎮”的梭羅外出旅行。他們一起去距離康科德一百英里之外的“鱈魚角”,在那里,兩人沿著大西洋的礁石海灘行走了三十英里。錢寧是梭羅最喜歡的旅伴,因為梭羅認為錢寧具有自身所缺乏的某些品質:譬如缺乏計劃、不切實際、興之所至地行動……錢寧聲稱自己不在乎旅行的細枝末節,只關注靈性和普遍性的東西。作為博物學家的梭羅贊賞錢寧身上散漫、率性而為的氣質,聲稱錢寧是“缺乏才能的天才”。梭羅旅行去過最遠的地方是加拿大的魁北克一帶,這是他唯一一次出國旅行,和他同行的旅伴仍然是埃勒里·錢寧。
梭羅離世后,錢寧極度悲傷。1873年,在梭羅去世后將近十一年,錢寧為摯友梭羅寫了一本傳記——《梭羅,詩人——自然主義者》。這是生前籍籍無名(或者只能說是康科德名人)的梭羅的第一本傳記。
女詩人艾瑪·拉扎露絲在日記中記錄了她在1876年拜訪愛默生時和錢寧的偶遇,錢寧隨后帶她去梭羅喜愛的一些地方散步。錢寧對梭羅的友情和懷念之深令她印象極為深刻。在她面前,這位長者試圖掩飾自己心中柔軟的地方、那種不可彌補的傷痛,他刻意表現得粗枝大葉、大談哲學……但女詩人畢竟是敏感的,她被這種純潔、至死不渝的友情打動,寫下了一段悲傷的文字:
“他從不談論梭羅的死,他總是用‘梭羅先生的離開’或‘當我失去了梭羅先生’或‘當梭羅先生離開康科德’這樣的措辭;他也從不承認自己想念他,因為沒有一天、一小時、一刻,他不會感到他的朋友仍在他身邊并且從未離開過他。然而,在一兩天后,當我和他一起坐在陽光照射的林中,看著夏日天空中絢麗的藍色、銀色的光線交織時,他轉向我說:‘當我失去梭羅先生時,我的一半世界就死去了。我和他曾經一起看到過的那些東西,現在看起來沒有一樣還像過去那樣?!?/p>
1882年,愛默生臥病,布朗森·奧爾科特去看望他。奧爾科特預感到愛默生將不久于人世,回家后,他痛苦地寫道:“當他(愛默生)隱身于云端,康科德創造的人類輝煌即將黯淡?!敝蟮诙?,愛默生去世了。愛默生離世后,奧爾科特離開康科德、遷居波士頓城。對于一生追隨愛默生的奧爾科特來說,沒有愛默生的康科德已經不再是康科德。有意思的是,奧爾科特一家在康科德的最后一個居所正是梭羅生前和他母親同住的房子。梭羅的母親去世后,奧爾科特先生讓女兒路易莎購買了位于康科德主路255號的梭羅故居。如今這個地方叫“梭羅—奧爾科特故居”。
而奧爾科特先生本人的離世則有一點兒詭異的色彩,它似乎喻示著他和女兒路易莎的糾纏不是至死方休而是比死亡更長。1888年3月1日,路易莎去看望病重的父親。父親說:“我快要上路了。你和我一起走吧?!甭芬咨S口說道:“希望我能夠?!眾W爾科特先生于3月4日“上路”了,兩天后,他最鐘愛的女兒路易莎·奧爾科特辭世。
此時,酷愛閑游、遠足的錢寧已經不愿出門了,大概那些綠野、樹林、河流都會讓他想起舊日的同伴們,會讓他那顆日益衰老卻更趨敏感、脆弱的心慨嘆傷懷。生命最后的幾年,錢寧住在朋友桑伯恩家里。在桑伯恩的回憶里,晚年的錢寧如此孤獨:
“隨著老境漸至,隨著他所選擇的同伴們的離世,那些山岡、溪流、海洋都不再有他的足跡;他再也不去康科德河上航行,不去他曾經喜愛的林中小道上徜徉,在他最熟悉的康科德的街道上,人們看不到他的身影……”
1901年12月23日,就在康科德的人們忙于籌備圣誕節和新年的裝飾與慶祝時,康科德當年舊游群體中的最后一人、詩人威廉·埃勒里·錢寧在桑伯恩家里平靜地離世。最終,他和他懷念的老朋友愛默生、梭羅、霍桑葬在了同一個地方——康科德沉睡谷公墓。他的墳墓就在他的鄰居和好友霍桑的對面,離他的知交梭羅不遠。
錢寧安葬于沉睡谷時,康科德那個時代的群星都已經在這里了:梭羅、霍桑、愛默生、布朗森·奧爾科特先生、路易莎·梅·奧爾科特小姐……沉睡谷是他們各自長短不同的旅途的終點,一場盛宴結束了,一切輝煌歸于長眠的黑暗,一切呼聲歸于休憩的沉寂。這就像一個奇跡:他們生前住在同一個小鎮,甚至住在曾屬于彼此的房子里,他們的生活通過各種方式各種關系交織在一起,他們有著各自不同卻同樣特殊的思想和才華,最終,他們葬在同一個小鎮的同一個墓地的同一個小丘上……
你走進肅穆、寧靜的墓園,沿小道直接走到墓園里的那個小丘——被稱為“作家嶺”的地方,很容易就能找到愛默生、梭羅、霍桑等人的墓碑。這種感覺很好:他們都在這里。你可以在靠近某個墓碑的地方坐下來或者站一會兒,從這里,你可以眺望遠處的風景,那也是康科德特有的風景:間雜著斑斕野花的綠野,低矮、起伏柔和的小丘,層疊的蒼翠林木,一閃而過的無名的溪流,還有平整的農場以及和當時樣式并無二致的木板房……這風景一點兒也不奇詭或壯觀,它樸素如大師的思想,唯有這樣它才更加動人,因為它不是純粹的奇觀,它是和人緊密相連的風景,看到它你會聯想到一個穿梭在林中、和樹葉一同呼吸的人,一個在星光下聽見溪水聲音的人,一個在他勞作的田野里突然仰望流云的人。你也不是一個面對自然奇觀唯有驚嘆、愕然的人,在那種情況下,你和自然倒是分開的、相對的,但在這里,風吹拂著你,周圍的一切景物都親近你,它們沉默、平和、優美,具有一股撫慰的力量,你感到你是個在自然中生活的人,你和萬物相依且血脈相通,但你同時又是個超然的“人”,因為你能感受自身、思考你身在其中的自然。
從出生地到墓地,從生前的居所到死后的墓穴,遍尋他們生前在康科德的遺跡,也只不過需要一天或兩天的時間;翻閱有關他們的生平、行蹤的資料,也不過需要兩三周的時間;但讀懂他們、捕捉住他們在文字中要傳達給我們的東西、理解并接近他們的思想和靈魂,這不知需要多少年!和今天喜愛周游世界的旅客不同,這些人長期生活在一個郵票大小的地方,但在人的精神的領域,他們走得那么遠,他們的道路通向無限。梭羅曾說:“到你的內心去探險”,因為“你得做一個哥倫布,尋找你自己內心的新大陸和新世界,開辟海峽,并不是為了做生意,而是為了思想的流通。每個人都是自己領域中的主人,沙皇的帝國和這個領域一比較,只成了蕞爾小國……”今天,當我們此時飛往南極彼時身在撒哈拉、忙碌地穿梭于各地時,我們也許還未發現自己,還未走進過自己的內心。我們內心的暗流、谷地、冰川在哪里,我們也許還一無所知。到內心的領域探險,發現渾噩的貧瘠之地、跨越執念的障礙、抵擋欲望的風暴,這遠比旅行困難得多。
我時常去康科德的這些地方閑逛:作家們的故居博物館、林中小路、鎮街或墓園……時間已經是一百多年以后,但小鎮卻沒有給人“換了人間”的感覺。無論是愛默生的故居、霍桑的“路邊”還是路易莎的“果園屋”都還在,而瓦爾登湖仍像梭羅的時代一樣清澈,湖畔林木茂盛且富有層次感,深水處有躍起的魚兒、淺水處能看到成群的蝌蚪……在這樣的地方流連,“像大自然一樣從容不迫地過上一天”(梭羅語),是種身心舒展的幸福。走在他們走過的地方,人仿佛能感受到滋育過那些超凡心靈的土地的脈動,可以想象頭頂仍是他們當所見的“藍色與銀色光線交織的天空”。我發現我和一百多年前的心靈倒沒有什么隔膜。我自然不會追隨他們的生活方式,譬如去林中生活,愛默生和梭羅們的存在也絕非提供一個生活方式的樣板,而是給予一把思想與價值的尺度。有了這把尺度,一個人無論身在湖畔還是鬧市,靈魂都不會輕易迷失方向,不會被粗俗的繁榮或精致的萎靡輕易俘獲。
如奧爾科特先生所言,康科德創造的人類榮耀已黯淡,但在這個“蕭條異代不同時”,我無論何時踏上這里的土地,仍會心生神奇之感。純粹而美好的感覺漸漸充滿我,曾讀過的那些流水般的句子在我腦海中浮現、銜接起來,不斷回旋,如同音樂,于是,一種久違的嚴肅而崇高的感覺自心底生發……在這心馳神往的過程中,精神也可能已經靜默地完成了一次凈化,雨后般清新、明朗;在追懷一個星光閃耀的時代時,人也許更清楚地看見了眼前的生活、更深切地領悟到愛默生所說的“永遠生活在新的一天里”的含義。我想,這就是人們去“圣地”的意義所在。
張惠雯,作家,現居美國波士頓。主要著作有小說集《在南方》《兩次相遇》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