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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20年第1期|董晶:心事
    來源:《人民文學》2020年第1期 | 董晶  2020年03月17日06:40

    自從一個月前公司里傳出技術研發部門要裁人的消息,老王心里就像懸了一塊石頭。按美國現行規定,延至六十七歲退休才能拿到聯邦政府的全額退休金,五十九歲的老王還有整整八年才能達標。雖然是清華大學畢業,還有麻省理工學院電機系博士學位,這又能說明什么呢?公司想裁減的,不正是像自己這樣歲數大、工資高的人嗎?而今天,就在今天上午,老王被叫到公司副總裁的辦公室,談了十分鐘的話,讓他內心翻江倒海,懸在心上的那塊石頭終于砸了下來,砸得他頭暈目眩、心口陣痛。和他一起離開這家赫赫有名的大公司的還有幾個與他工作了十幾年的同事,甚至有一個比他小一歲的部門主任。有白人,也有亞裔工程師,看起來似乎挺平等的——關鍵是他們都到了尷尬的年齡。

    即使攤上了這么大的事兒,老王在辦公室收拾好自己的私人物品,和相處多年的同事們告別時,他還是鎮靜的、體面的。

    汽車在高速公路上奔跑,老王手握方向盤,心口卻覺得堵得慌。他向上瞅了一眼,湛藍的天空白云依舊,打開車窗,做了一個深呼吸,空氣還是新鮮如常。他所在的南加州名叫爾灣的城市,從來都是藍藍的天空白云飄,白云下面汽車跑??墒墙裉扉_車的感覺很不爽,他心里嘟囔著:你天再藍,我老王頂著家里的一片天啊,天都要塌下來了。你空氣再好,我心里就是憋悶,憋悶得喘不過氣來。藍天白云、沒污染的空氣能替我養家糊口嗎?他恨不得現在頭頂上烏云密布、電閃雷鳴,他老王要在暴風驟雨中淋個痛快,吼上幾嗓子,否則這口氣、胸中的火就憋在心里了。

    老王在得知被解雇之后,給妻子打了一個電話。從接到電話到現在,她一直焦急地等老王回家。妻子劉麗萍,小老王三歲,跟隨他來到美國三十余年。這一個月來,她天天看著老王悶悶不樂,自己的精神壓力也不小,她心疼丈夫,更為他捏著一把汗??墒桥率裁磥硎裁?,這個曾經安寧、幸福的家將會發生什么,她并沒有想太多,也不敢想太多。

    聽見車庫門打開的聲音,麗萍知道老王回來了。老王走出車門,打開汽車的后備箱,抱出了一個紙盒子,紙盒子的表面擺著一份人事科給他的申請失業救濟金表格。當麗萍與老王四目相對時,她看見丈夫臉色變了。從前,他的國字臉總是白里透著紅潤,雖然兩鬢有些許白發,但老王頭不禿,也不用染頭發,至今他還留著引以為傲的寸頭,和同齡人相比,顯得十分精神。而今天,他面色蒼白,頭上就像下了一層霜,看上去蒼老了許多。

    沒有說話,夫妻倆坐到了客廳的沙發上。從前他倆總是夫唱婦隨,老王少言寡語,麗萍嘮嘮叨叨。老王的男中音和麗萍的女高音搭配在一起,有特殊的韻味兒,是王家獨特的生活進行曲,它和諧、動聽。他們在幸福的進行曲中走過了人生最年富力強的三十年。老王原來有十六萬美元年薪收入,加上很多年前就買下了這幢被國人稱為別墅的獨立屋,即使還有十年才能付完所有的貸款,但只要有這份工作,根本不是問題。在美國,在加州,這個家庭都屬于典型的中產階級。

    麗萍把沏好的茶放到了老王身邊的茶幾上,老王遞給她一張支票:“這是公司給我的遣散費,總共六個月的工資,你把它存到銀行吧?!彼戳艘谎壑?,一股悲涼的氣息從心底升起,她無奈地撫摸著老王的肩膀說:“先別著急,咱們還不至于沒飯吃?!?/p>

    老王沒有吭聲,他盯著那張申請失業救濟金表格,沉思了片刻,悶聲悶氣地說:“每兩周九百美元,一個月一千八百美元,這已經是聯邦政府最高的失業救濟金額了。聽上去飯錢是有了,可是我倆和兒子的醫療保險原來是每月七百多美元,這一失業,我專門問了人事科,每月要花兩千四百美元才能維持我們目前的這個醫保水平,而且是按政府的規定公司給我們的優惠價。如果我們去買奧巴馬醫保,要維持目前的醫保水平,更貴!”

    麗萍睜大了眼睛:“天??!我們都買不起醫療保險了!”話一出口,她突然意識到此刻不能火上澆油,聲音又降了八度,“我和兒子都挺健康的,我們就不買醫療保險了。但是你必須買,你有高血壓,每天都要吃處方降壓藥,不能沒保險??!”

    老王瞪了麗萍一眼,十分認真地說:“不買健康保險現在是違法的,奧巴馬醫保執行之后,所有人保費比原先漲了五倍,而且還在逐年上漲。如果不買保險,每年報稅的時候還交罰金,更重要的是,你和兒子沒有醫療保險,萬一有什么情況,咱們可要傾家蕩產的啊?!?/p>

    “你別著急,咱們還有點兒存款,買!”

    “關鍵是我要盡快找工作。失業救濟金也只能拿六個月?!闭f完,老王站了起來。

    他走到書房,立刻打開了電腦。其實,這一個月他一直在找工作,不知為什么沒有任何回應。二十年前,他的簡歷一投出去,許多公司爭先恐后地搶著要他;而如今,他被冷落得心如寒灰。盡管如此,但從那以后,老王每天做的事就是找工作,認真地找工作。而且要求不高,只要能有健康保險,只要堅持工作到六十七歲,工資低一些也沒關系,這就是他心中最大的人生目標。

    兒子蒙蒙喊著“餓死了”,一陣風似的沖進家門。在廚房的麗萍趕緊做了一個手勢,讓他小聲點兒,不要打擾在書房里忙碌的爸爸。兒子頓覺家里的氣氛有些不對,他小聲地問:“媽,我爸咋這么早回家?”麗萍一陣心酸,她把兒子拉到他的房間,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蒙蒙今年十八歲,麗萍近四十歲時生的他。他高中已經畢業,曾收到了幾個美國名牌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最后選定了哈佛大學。誰都知道,在美國中小學生都是免費教育,但上大學是要花很多錢的,越好的大學,學費越高。不算學費,僅生活費一年就至少三萬美元。此時,兒子的心里也激起了千層浪,這個極為敏感的孩子,明白爸爸失業意味著什么,不禁心生疑問:自己還能去哈佛大學嗎?萬一爸爸找不到工作怎么辦?頓時他變了臉色,連眼神也迷茫了。

    麗萍看出蒙蒙的擔憂,她安慰兒子:“你放心上你的學,其他的事情我們自有辦法。等著,媽給你做飯去?!?/p>

    進了廚房,鍋碗瓢盆交響曲又開始奏響。往日廚房里特有的旋律,今天變了味道,心亂了,手腳也沒有那么麻利了。一想到兒子,麗萍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對于當母親的來講,兒子長大成人了,好男兒志在四方,能走多遠就走多遠,能飛多高就飛多高??墒撬宄刂?,不少美國大學生由于家庭經濟困難,即使接受了政府和大學最大限度的補助,也不能按期四年畢業,老王的一個美國同事,就是因為經濟困難七年才讀完了大學。哪個中國父母不在這個關鍵時刻給孩子最大的支持呢?怎么支持兒子,她暫時理不出頭緒?,F在唯一讓她感到安慰的是女兒,比蒙蒙大十幾歲的秀秀已經在洛杉磯的一家醫療中心當上了眼科醫生,和一個有博士學位的德裔小伙子結了婚。女婿是大學教授,秀秀已經完全自立,而且生活美滿??墒切阈惝吘故窃诿绹L大的孩子,按照法律,她沒有義務在經濟上幫助父母,更沒有幫助弟弟的可能。女兒能一個月給父母來個電話,女兒女婿能一年回兩次家看看就不錯了。

    此刻夜色正濃,老王在床上輾轉難眠。銀色的月光透過窗戶傾瀉在老王的臉上,這張臉在短短的幾個星期里由蒼白變得蠟黃,眼圈也黑了。窗外幾只鳥兒在樹梢上嘰嘰喳喳地叫著,往日令人愉悅的鳴叫,今天卻變成讓人心煩的噪音。麗萍翻了個身,看見老王睜著眼睛在發愣,便說:“老王,別想了,睡好覺。明天有精神了,再想怎么辦?!崩贤蹀D過頭來看了看麗萍,看到她疲憊的眼神,憐惜地說了聲“你睡吧”。

    麗萍朝老王挪了一下,“我也想去找份工作,多少貼補一點兒家里。不能總讓你一個人扛著?!?/p>

    老王急了:“你說什么傻話呀,五十六歲的婦女,快二十年沒工作過,談何容易!”

    麗萍無奈地說道:“我什么苦都能吃,只要能多一點兒收入,蒙蒙兩個月后就要上大學了啊?!?/p>

    老王更急了:“你想過沒有,咱們剛來美國那幾年打工的苦,你現在試試,能扛得住嗎?那時我們吃苦受累是因為相信未來會更美好,如今年齡不饒人啊,你去打工吃苦,我真的于心不忍。我是蒙蒙他爹,望子成龍,我比你還心切!”

    老王的話讓麗萍無語,她嘆了口氣,把身子轉了過去。老王突然悲從中來,覺得孤苦無告,仿佛他一個人在苦苦跋涉,愁腸百結無法傾訴。

    說起蒙蒙這孩子,還真是觸到了老王和麗萍的痛處。麗萍原來是有工作的,她在一家生物制藥公司上班,三十八歲那年在美國生了第二胎,兩口子喜不自勝。消息傳到了國內,蒙蒙的爺爺奶奶也樂得合不攏嘴??墒敲擅闪鞎r,麗萍要回公司上班,白天就把他托給了一個當時他們最信任的并有嬰幼兒看護執照的人家照顧??墒前雮€月后的一天,麗萍下班后把蒙蒙接回家,孩子哭個不停,怎么也哄不好。老王和麗萍看見孩子哭得臉都紫了,覺得不對勁兒,就抱著孩子去醫院看急診,做了腦CT檢查。結果顯示蒙蒙有顱內出血,醫生認為這是把孩子頭部過度搖晃造成的!當時蒙蒙立刻住進了重癥監護病房,老王和麗萍嗚嗚地哭,真是造孽??!這個“朋友”怎么這么狠心,一定是蒙蒙在她家哭,她就去使勁地搖他的腦袋,把孩子的頭搖得顱內出血了。在醫院緊急救治了兩周,蒙蒙的腦出血得到控制并逐漸吸收,總算撿回了一條命。此后他們再也不敢把兒子交給任何人了,麗萍辭去工作,成了全職太太,一心一意照顧兒子。

    此刻老王和麗萍躺在床上都不再說話,其實他們心里都在想,如果當年蒙蒙不出那件事兒,也許麗萍今天還在上班,那么老王沒了工作對家里的打擊也就不會這么大??墒朗聼o常啊,他們又能怨誰呢?

    一個多月過去了,老王還是沒有找到工作。他已放低姿態,哪怕每年只掙五萬美元的工作,他也接著,可是連這樣的工作也找不到呀!這讓他更加手足無措、心神不寧。

    上午他開了兩千四百美元的醫保支票,裝進信封,貼上了郵票。老王禁不住在書房又算起賬來,他們現在靠有限的存款過日子,那么哈佛大學的各種基金和聯邦政府對低收入家庭的補助,使蒙蒙的大學學費會減少,但是父母還是要補貼他不少費用。外加他們夫妻倆這幾年的生活費、房產稅、房屋按揭、醫保,還有汽車、房屋保險費,存款是遠遠不夠的。他在屋前屋后轉來轉去,然后沮喪地垂下了頭。老王很明白,只有腳下的這棟房子是最值錢的了。誰都知道,房子是美國中產階級養老的“保險柜”,當他和麗萍七老八十需要照顧的時候,他們會賣了房子或者用房子做財產抵押,住進既有餐廳也有人幫著洗衣服打掃房間的養老院,這房子是他們的后路——現在絕不能賣的!那么今后的八年,從五十九歲到六十七歲將如何熬過去?想到這里,老王沒著沒落的心就像一個自由落體,在黑暗中迅速下沉,他沒有力量把這顆墜落的心提拉上來。

    心煩意亂地走到客廳里,他坐下來端起茶杯,邊喝茶邊打開手機看微信新聞。當他看到廢除奧巴馬醫保又遭失敗,現任政府根本拿不出更有效的醫保方案時,他關閉手機,把它扔在了一邊。

    蒙蒙從房間走出來,正值暑假,他晚上睡得晚,早上起得也晚,這是九○后孩子的慣常做法。今天老王看著兒子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有些頭暈眼花,一股無名的火沖上頭頂。只聽茶杯砰的一聲擱在茶幾上,他吼了起來:“蒙蒙,你一個大小伙子,沒事兒別老晃蕩!要么你在房間里好好看書,要么到外面當義工去!”

    兒子被老王的聲音嚇住了。見爸爸吹胡子瞪眼,他像一只驚弓之鳥,趕緊回屋,拿起自己的手機,連早飯也沒吃,就飛快地出門了。

    麗萍聞聲過來,只看見兒子出門的背影,一種無名的委屈涌上心頭。她知道老王的脾氣,一般不吭聲,但他一急,聲音能敲山震虎。麗萍趕緊關上了窗戶,她怕鄰居聽見,誤以為發生了家庭暴力而去報警。

    女人到了雌激素銳減的年齡,別說容顏的變化,年輕時的好脾氣也可能蕩然無存,更別提溫柔了。她沒好氣地站在老王面前說:“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也別沖著兒子發火!”

    老王也不示弱:“蒙蒙的毛病都是你慣出來的!”

    麗萍更火了:“你罵了兒子又拿我來說事兒。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悶葫蘆,一腳踢不出個屁來;現在可倒好,變成了二踢腳,一點就著,一蹦八丈高!難道你這三十年的好脾氣都是裝的?”

    老王站了起來:“我就是裝的!現在你后悔了吧?甩掉我這個二踢腳還來得及!”

    麗萍氣得臉都變了形:“你就說解氣的話吧!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不跟你計較?!?/p>

    她想痛哭一場,可一看老王的臉——不但蠟黃,眼瞼還有些浮腫,眼圈也黑了,她不能再火上澆油,只能滅火。

    沉默了片刻,麗萍突然想起,是不是老王的血壓升高了?好久沒給老王量血壓了,她也不知道這些日子老王是否按時吃降壓藥。于是她拿來了血壓計。

    麗萍坐到老王的身邊,平心靜氣地說:“我給你量個血壓吧?!?/p>

    老王閃了一下身子:“我不量血壓,我血壓沒事兒,你該干啥干啥去,我不跟你生氣了?!彼氯绻獕汉芨?,麗萍就會心急如焚。

    麗萍又說:“降壓藥你要按時吃??!”

    老王突然意識到這段時間他時常忘記吃藥,但他不能讓麗萍再著急了,于是敷衍地說:“知道了,我會記住吃藥的?!?/p>

    麗萍把血壓計放在茶幾上,說了聲“我去做午飯”,便進了廚房。

    老王呆呆地坐著,他看著廚房里白色的大冰箱,看著看著,好像有成千上萬只黑色的小蟲子在冰箱門上爬行。它們逐漸排列成無數個方格子圖案,黑里有白、白里有黑地在他眼前蠕動,令他心里發麻、惡心、眩暈。他閉上了眼睛,他不能盯著任何一個地方看,哪怕是一幅畫、一扇窗、一堵墻。只要他一盯著看,這些地方都會鉆出毛毛蟲來,它們肆無忌憚地在他眼前蠕動、爬行——老王的身體和心理要出毛病了。

    電話鈴響了,老王驚了一下,總算回過神來。麗萍接了電話,是他們的一位朋友打來的,問這個周末輪到老王家的聚會還開不開。麗萍猶豫了一下,轉身看看老王孤單的身影,她不再猶豫,說:“開。歡迎大家來玩兒?!彼?,朋友們來熱鬧一下,老王的郁悶也許會得到疏解。

    晚上,蒙蒙回到家就進了自己的房間。麗萍見兒子回來了,總算松了口氣。她到蒙蒙的房間問:“你怎么一天都不接電話?”

    “我把手機關了。上午我去了幾個地方找工作,下午我又去了爾灣社區學院。媽,我要和你說個事兒?!眱鹤悠届o地望著母親。

    “先吃飯吧,吃了飯再說?!丙惼寂闹鴥鹤拥募绨?,告訴他飯還留在鍋里。蒙蒙說他吃過飯了,兜里有錢餓不著,中午和晚上都吃的三明治,現在他真有事兒和媽媽商量。麗萍見兒子一臉認真,她坐了下來,“行,你說吧?!?/p>

    “我決定推遲一年去哈佛大學,今年秋季在社區學院注冊上學?!?/p>

    “你說什么?” 麗萍驚訝地看著兒子。

    “媽,你聽我說,我今天下午在爾灣社區學院打聽好了,學費特別便宜,修四門課的學費還不到兩千元,而且可以回家住,兩頓飯在家吃。第一年同樣修大學的課,而且我保證,門門功課都拿A,不影響第二年上哈佛,這樣可以給家里省很多錢?!闭f話時兒子的眼睛閃著祈求的光芒。

    “你不是在和你爸爸賭氣吧?爸爸最近心情不好,你要體諒他?!?/p>

    “我就是怕爸爸急病了,才想出了這個辦法?!?/p>

    “你真的不是賭氣?”

    “都什么時候了,賭氣能解決問題嗎?我還有一件好事兒告訴您?!泵擅傻哪樕下冻隽诵θ?。

    “好事兒?”麗萍不解地問。

    “嗯!我找到了一份臨時工作,說起來還挺幸運的。一上午在好幾個地方碰壁,有點兒沮喪,就去了咱家門口商業區廣場的星巴克喝了杯咖啡,順便問他們還要不要服務生。老板還真的讓我填了一個申請表,我很快填好交給了他。沒想到幾分鐘后老板就把我叫到他的小辦公室,問了幾個問題,立刻就讓我頂上一個馬上要離開的大學畢業生的位置,而且明天就上班,每小時工資十二美元?!泵擅煽磱寢寷]說話,又接著說,“媽,你知道多少學生想去星巴克工作嗎?我今天撞上大運了,一天可以掙九十多美元,今后我還能給你和爸做咖啡了!”他越說越興奮。

    麗萍站了起來,理了理兒子的衣服說:“去社區學院的事我和你爸爸商量后再做決定,去星巴克打工沒問題。那就早點兒睡覺,明天不是要上班嗎?”她看兒子點了點頭,便離開了。

    走出兒子房間,麗萍思量著,這在過去,放著哈佛不去反要上社區學院真是太不可思議了!雖然老王和麗萍的兄弟姐妹都在國內,可蒙蒙的表哥、表姐、堂姐們都在美國的名牌大學讀完了碩士或者博士。但是,如果老王在兒子入學前找不到工作,兒子先上社區學院還真是一個緩解經濟壓力的辦法。此刻麗萍突然感到兒子長大了、懂事了,甚至能去打工掙錢了。兒子的話讓她的胸口突然打開了一道縫隙,微弱的光亮照了進來,一股新鮮的氣流彌散開,原有的沉悶有所緩解??蛇@條狹縫畢竟太窄了,不足以使她的心胸敞亮起來。

    星期六上午,家里來了三對老朋友,他們都是老王家的???,過來聊聊天、吃頓飯,逢年過節還打打麻將,或者唱卡拉OK,大家樂此不疲。有時候在長周末,幾家人一起駕車出游,更是逍遙自在。畢竟都是中國人,能說到一起、玩到一塊兒的還是自己的同胞。

    老朋友們對老王失業的事早有所聞,但大家都只字不提,人來了,還是有說有笑。男士們在客廳與老王談論時事新聞,女士們在廚房幫著麗萍包餃子,邊干活邊聊天,歡快的氣氛又回來了。

    熱氣騰騰的餃子端上了飯桌,大家都各就各位,老王招呼客人們先吃起來,麗萍還在廚房里給一個涼菜放調料。老王看見麗萍做完了最后一道菜,還要下另一鍋餃子,就站起來走到廚房??腿酥杏幸晃慌棵旭R華,她是加州的注冊護士,她看見老王走路的姿勢不太對頭,怎么有點兒瘸?她盯著老王的一舉一動。當老王兩只手端著黃瓜拌涼粉的盤子走過來,她突然看見盤子向左側傾斜,老王的左手有些發抖。她立刻起身上前接過他手里的盤子放到了飯桌上,然后上下打量著老王說:“老王,你的腿和左手怎么了?”

    “我感到左手和左腿有些無力?!?/p>

    “有幾天了?”

    “兩三天了?!?/p>

    馬華又問:“最近量血壓了嗎?”她看見老王支支吾吾的,便到廚房讓麗萍拿血壓計來。

    老王卻讓大家都先吃飯,吃完飯再說。麗萍也說大家先吃飯,吃完飯再給老王量血壓。

    飯后麗萍把血壓計交給馬華,老王老老實實地坐下量了血壓。電子血壓計顯示他王此刻的血壓很高,高壓兩百,低壓一百一!大家都圍過來了,屏息靜氣地望著血壓計的顯示屏,心中緊張起來??粗贤醯哪樕S里透著晦暗,馬華立刻說:“老王,我們得馬上送你去醫院急診室!”

    “我不去看急診!蒙蒙小的時候,一有病我們就帶他去急診,去了那里,一等就是四五個小時。今天是禮拜六,人更多,我不去!”

    麗萍急切地說:“老王,大家都是為你好,我們趕緊去醫院吧?!?/p>

    “我不去!星期一我去看醫生就行了?!?/p>

    馬華勸他:“老王,你這樣很危險,無論如何都要去醫院了!”

    身邊的朋友頗感不安,也跟著說:“我們陪你去醫院,我們不怕等?!?/p>

    馬華突然感到自己作為一名注冊護士的責任,一臉威嚴地說:“為了老王及時就診,我建議立刻撥打911,讓救護車送老王去醫院,不能再等了!”朋友們都說打911是最好的辦法,于是麗萍拿起了家里的座機,毫不猶豫地撥了911。

    不到五分鐘,一輛救護車閃著警示燈,跟在拉著警笛的紅色消防車后面風馳電掣地到了家門口。三位救護人員進了家門,立刻給老王測了生命體征,發現他血壓確實很高,馬上讓他坐在輪椅上,然后把他抬上了救護車,麗萍陪在老王身邊。消防車又拉起警笛開路,載著老王的救護車閃著警示燈,飛快駛向爾灣的一個醫療中心。馬華夫妻和其他朋友開著自己的車跟在救護車后面。

    到了醫院的急診室,醫生馬上對老王進行處理。老王躺在一個急診室的房間里,護士給他抽血,隨后是心電圖、腦CT等一系列檢查。不到一個小時,所有的檢查結果出來了,醫生告訴躺著的老王和站著的麗萍:CT檢查發現有腦梗,好在區域不大,估計三天前就已經形成了。但是目前有新的腦梗形成,必須做靜脈給藥處理。老王要入院治療。

    很快,老王被推進了病房。

    麗萍含著淚把老王的情況告訴了等在急診室外的朋友們,大家都非常難過,勸她也要保重身體,老王住進醫院他們就放心多了。馬華握著麗萍的手說:“照顧好老王,他會好起來的?!丙惼键c了點頭,她目送著朋友們開車離去。

    麗萍慢慢地揚起頭,一輪落日在遠方下沉,它失去了早晨八九點鐘的光輝與活力,也褪盡了中午的燦爛,衰弱的余暉將暗淡的云層染成了血色。很快四周就籠罩在灰蒙蒙的暮色中,一種悲涼的感覺讓麗萍捂著臉哭了起來??尥炅?,擦干眼淚,她邁著堅定的步子,朝老王的病房走去。

    老王安靜地躺在病床上,醫生給他用了鎮靜藥,他終于睡著了,好久都沒有這樣酣睡了。麗萍從靜脈輸液管的透明小壺可以看見,藥物一滴一滴地流入了老王的血管。她默默地坐在老王床邊的椅子上,一會兒看看監護儀的屏幕上顯示的血壓、脈搏、呼吸指標,一會兒看看輸液管,一會兒再看看老王的臉。直到晚上九點,她打開手機,才發現蒙蒙來過幾次電話,恍然醒悟,怎么忘了給孩子們打電話?她趕緊起身走到病房的走廊里,給兒子和女兒打了電話。

    清晨,老王睜開眼睛。足足地睡了一夜,再加上藥物的作用,他的精氣神恢復了不少??匆婝惼?、蒙蒙和秀秀站在床前,他坐了起來,對兒子女兒說:“我好多了,你們都回去上班吧?!?/p>

    蒙蒙遞給爸爸一杯星巴克的咖啡,“爸,你嘗嘗我做的咖啡?!崩贤踅舆^咖啡,小心地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終于露出笑容,他對兒子說:“好喝,蒙蒙長本事了?!?/p>

    老王又看了看身邊的麗萍和秀秀,說他真的沒事兒了。昨天夜里,他好像漂游到了天堂,天堂的門緊緊地關著,他用盡全身的力氣也打不開。結果看門的人出來了,問他想干啥,他說想進去看看有沒有他的工作。那人煞有介事地問了老王的大名和家庭情況,說要向上帝請示。結果,他回來一本正經地對老王說,上帝這里是享福的,沒有工作,上帝不能收留他,還是回去吧。

    老王有點兒興奮:“既然上帝不要我,我就坐著宇宙飛船遨游了一趟太空,這不,安全回來了!”

    麗萍和秀秀對視了一下,她倆眼圈紅了,臉上卻含著微笑。

    三天后的上午,來查房的醫生和藹地和老王握了握手,告訴老王,新的腦CT檢查顯示他的腦梗已經得到控制,好在就診及時,新的病灶已經消除。但是陳舊性的病灶還存留著,老王的左腿和左手的功能需要到康復醫院去治療,通過體療師的復健治療是可以恢復的。

    當天下午,老王轉到了康復醫院。

    老王在康復醫院恢復得很快,每天上午在體療師的指導下認真地做左腿和左臂的功能鍛煉。一場大病讓他悟出了很多道理,“噩夢醒來是早晨”,他覺得沒有理由讓惡劣的心情作踐自己。既然上帝不要他老王,他就得好好地活下去,在未來的日子里,他還得拿出剛來美國的那股勁兒,繼續奮斗下去。

    每天下午,麗萍陪著老王出去散步。此刻,他們來到康復醫院附近的湖邊。走在陽光下,四五點鐘的太陽已不那么耀眼,看著湖水微波蕩漾,有人悠然地坐在湖邊釣魚,老王好像也輕松了許多。麗萍看見老王的臉已經退去了晦暗,她頗有感慨地說:“這些日子我總在想,我們這些人,什么苦沒吃過?現在的困難不應該壓垮我們?!?/p>

    “是啊,我們應該是壓不垮的一代人啊。咱們在美國的第一代新移民沒有享福的命,卻有扛得住苦難的命?!崩贤鹾軋远ǖ卣f。

    麗萍看到老王的心態坦然多了,便說:“蒙蒙也長大了,我也該去找份工作了。在大公司找不到工作,去小公司也行,我也要和你共同面對眼前的困難?!?/p>

    老王說:“你提醒了我,在網上找不到工作,我也可以看報紙上的廣告,沒準兒能撞到好運?!?/p>

    “你的病還在恢復,別急著工作。美國的每一個崗位,一旦你上去了,就像一顆螺絲釘,要跟著整臺機器全速運轉,這一點你比我更清楚?!?/p>

    “你放心吧,我到哪兒都不會掉鏈子。中國人不是有句話:小車不倒只管推。你得推著我往前跑啊,有你推著,我倒不了?!崩贤跽f完看了一眼麗萍,憨憨地笑了。

    麗萍好久不見他笑了,她覺得從前自己心目中的那個老王又回來了。

    “你還記得來美國的前十幾年,我們每次回國給父母錢,給兄弟姐妹買東西嗎?”麗萍換了個話題。

    老王的眼睛亮了:“當然記得,那些年回家,兄弟姐妹看著我打開箱子,拿出令他們驚喜的禮物……那是多么令人難忘的歲月啊?!崩贤鹾望惼即丝潭汲两诿篮玫幕貞浿?。他們覺得當一個人能給親人和朋友提供幫助并帶來快樂的時候,真是一種無比的幸福和滿足。而當一個人自顧不暇,需要親人照顧和麻煩別人的時候,又是何等的無可奈何啊。善良無私的人并不以從別人身上得到什么而滿足,他們更在乎能給予別人什么。

    他倆就懷著這樣的心情走著、聊著,老王瘸著腿,麗萍的右手握著他的左手,直到夕陽西下,他們對著落日有說不完的感慨。

    轉眼兩周過去了,老王也恢復得差不多了。他走路的姿勢已經基本正常,別人可能看不出來,只有麗萍能看出他和從前的些微差別??墒窃诔鲈呵皫滋?,麗萍卻發現老王又變得沉默了,是那種安靜的、眼神帶著淡淡憂郁的沉默。

    一天清晨吃過早飯,老王坐在病床上看報紙,他自言自語嘟囔著一句老話:“晚上想好了千條萬條路,早上起來還是得磨豆腐?!?/p>

    “老王!”一個熟悉的聲音讓他朝門口看去。

    “徐峰!老徐,你怎么來了?”老王站起來,握住了老同學的手。

    老徐說從國內來洛杉磯好幾天了,昨天晚上去他家,見到了麗萍和蒙蒙,老王的情況他都知道了,所以今天來醫院看看。他們坐下,老徐掏出一個信封塞到老王手里。

    老王捏著厚厚的信封:“你這是干什么?”

    老徐說:“老王,這是我的一點兒心意,千萬收下。你還記得咱們大學同窗時,我是靠國家每月給十九元飯票讀完清華的。有一年寒假,你見我買車票回家過春節的錢不夠,給了我二十元,我現在還記著呢!那二十元,當時頂大用啦!”

    老王低下了頭:“你看我,現在變成了這樣……”

    老徐勸他:“不就是沒了工作嗎?咱們不是人還在嘛!最重要是把身體調理好,然后再考慮別的。用祖國人民的話說,你是下崗了,不是因為犯了什么錯誤被老板炒了魷魚,何況你的部門主任也和你同時下崗,所以你是體面地退出了工作崗位,對得起你自己了?!?/p>

    老王無奈地搖了搖頭:“可我對不起老婆孩子??!麗萍沒工作,兒子馬上要上大學,這讓我怎么辦?二十年前你羨慕我是美國名牌大學的博士,十年前你羨慕我是美國大公司的精英,可是現在,輪到我羨慕你了!”

    “當年我能留校就知足了,要不是改革開放,我哪有今天???”老徐頗有感觸地說。

    老王說,這三十多年中國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在國內的親人、同學和朋友同樣有房有車,且不用發愁醫療保險。他們在五十五歲或者六十歲都能退休,拿到一份和工資差不多的退休金,這在美國是根本做不到的。

    “我已年近花甲,可我還有八年、麗萍還有十一年才有退休福利,中美之間在退休和養老方面的落差越來越明顯了。老徐,我不能和你比,你下海經商,已經變成企業家了!”老王說。

    老徐看著老王的臉,這張臉愁云密布,讓他禁不住悲從中來,他的眼睛有些濕潤了。他把頭轉向窗外,看著滿園春色,花香四溢,不禁感嘆: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老王的處境一直讓他困惑,這幾年他來美國好幾次了,了解不少老同學的現狀。此刻他想說點兒什么,可是看著老王,又覺得什么也不想說。讓他感到最難過的是,老王所面臨的困境。

    老徐轉過身來,握住老王的手說:“我也老了,把公司交給兒子打理,這不和老伴兒出來旅游了嘛。你知道,我真想幫你,你說我怎么才能幫你?”

    老王脫口而出:“我還得上崗??!”

    老徐點了點頭:“我懂,我懂……”

    思考了片刻,老徐問:“老王,去中資公司行嗎?我的朋友在美國開了連鎖公司,在爾灣附近就有一個分公司,是做家用電器的?!?/p>

    老王的眼睛突然亮了:“好??!只要給我一份工作就行?!?/p>

    老徐提醒他:“我不能保證工資是多少,如果一個月只給你五千美元你也去嗎?”

    “去,當然去!”

    老徐站了起來:“那好,我馬上就去他的公司問問,你等我的消息吧!”

    老王也站了起來:“我明天就出院,回家等你的消息?!?/p>

    老王回到家的第三天中午接到老徐的電話,讓他去公司面試。他深知機會難得。

    老王面試回來時一臉的喜悅,他對麗萍說:“今晚咱們全家去爾灣弘城海鮮吃飯,一是歡送蒙蒙去哈佛,二是慶祝我的新工作。出國三十多年了,我第一次為中國的企業服務?!丙惼己兔擅梢哺贤醺吲d起來。麗萍說,她馬上告訴秀秀他們兩口子。

    蒙蒙小心地問了一句:“爸,新的工作不累吧?”

    老王說,他負責在檢修部門專門修理退貨電器,工作環境還不錯。他一個老工程師,對機械和電路熟門熟路,累不著。關鍵是一上班全家的醫療保險由公司出大頭,比現在便宜多了。說完,老王拍著兒子的肩膀:“今晚就訂去波士頓的機票吧,我就不送你了,你媽代表我送你去哈佛大學報到?!泵擅蓪Π职终f:“我一定好好學習,爭取拿到哈佛的全額獎學金!”

    其實老王在康復醫院的這些天,麗萍每天上午也沒閑著,她到處找工作,一是想掙點兒錢補貼兒子的大學費用,二是她也要為退休做準備。她終于在爾灣一家牙科診所找到一個牙醫助理的職位,主要負責牙醫的器械準備和消毒,雖然工資只有她原來工作時的一半,但她決定去。她見老王今天高興了才說出來,送走蒙蒙以后她也要去上班。老兩口四目相對,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第二天清晨,老王和從前上班一樣,穿著熨得平整的襯衣,打著領帶。麗萍和蒙蒙目送他一步一步走向已經停在路邊的汽車,麗萍看得出來老王走路時身體還是稍微有點兒向左傾斜。他坐進了車里。汽車發動了,老王探出頭微笑著向麗萍和蒙蒙擺了擺手。麗萍上前跑了幾步向老王揮手,一股熱淚奪眶而出,淚水在她含笑的臉上止不住地流淌下來。

    董晶:醫學碩士。北美中文作家協會終身會員,美國洛杉磯《中國日報·洛城文苑》編委。中、短篇小說發表于《芳草》《文學時代》《紅豆》,每年有多篇散文發表于中國香港《文綜》《僑報·文學時代》、洛杉磯《中國日報》等,小說、散文入選多部文集。長篇小說《七瓣丁香》二〇一五年由上海遠東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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