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2020年第2期|陳應松:鱉群出沒
一 奪金的腳沐浴在鮮血中
暴雨把夏天打得東倒西歪。暴雨如注,在夜晚,四處是嘩嘩的水聲。魚是好東西,誰都想把魚一網打盡。魚能吃,能賣錢,能換女人。因此這里那里,到處是火把、人聲。
奪金蹚著水,披件蓑衣在暴雨里走。他走田塍,好幾次都差點掉進溝里。這天他拿著的是七齒漁叉,很沉手。當他趕到水聲的汊口那兒時,發現已經有人個像棵樹站在那里叉魚了。那人搶在了他前頭。
不用看臉,奪金就知道是黃泥保。這真奇怪。心一跳,必定是黃泥保。奪金每當叨念別撞上黃泥保時,黃泥保就會出現在他面前。奪金試過幾回了,奪金有時候就無端想到黃泥保,有時候看見一灘糞、一個牛蹄窩,也想到黃泥保。奪金與黃泥保沒任何干系,不是朋友,也不是仇人,可奪金就喜歡突然想到他。
奪金怕他。這奪金知道。奪金從心眼里怕他,正像郎浦村里的許多人怕黃泥保一樣。黃泥保往人家曬干的魚上撒尿,往別人養魚池里倒農藥。黃泥保缺乏管教,他爹是個縱火犯,最愛縱火,他爹的人生樂趣就是點火燒別人家東西。后來他爹狠揍了他,說黃泥保你什么都可以學,只是別學你爹的這一手。于是黃泥保長大后沒學他爹,干上了別的壞事。黃泥保經常進派出所,經常被放出來,村長老韓說,黃泥保是個人物。黃泥保大法不犯,小法不斷,是十足的鄉痞子。
奪金想走,他想到另外的地方弄魚去,哪兒都有水聲,可黃泥保用漁叉的竹竿兒攔住了他。黃泥保站在汊口的另一邊,黃泥保說:
“奪金,你莫走。又不是我一個人的魚?!?/p>
黃泥保的眼真毒,那架勢就像候著奪金一樣。黃泥保是個神秘的家伙。
于是奪金只好站在黃泥保對面了。
他們倆人現在都出手狠,把叉深深地刺入魚腹。都“嘿嘿”地叫喚著。沒魚的時候倆人端著漁叉對峙,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向對方行刺,把對方了結。人有時候端著鐵器在那兒,就有了八輩子的仇恨。真怪。
“給我陪個伴兒,”黃泥保說。他說話笑瞇瞇的,怎么聽都不像個惡人??伤骠~的時候總喜歡把叉往奪金的腿縫里穿來穿去。
那一夜賊怪,奪金不愿叉魚,魚直往他的叉齒上撞。奪金把魚一個一個丟進漁簍里。
后來奪金不動叉了,黃泥保卻說:“奪金你叉呀,叉呀!”黃泥保卻總是把魚叉飛,黃泥保見不到魚。他只聽見水響,就是發現不了魚。
后來黃泥??罩窈t,他搖了搖竹簍說:“奪金我到那邊去,那邊魚多。奪金你慢慢叉,奪金你是好樣的?!?/p>
閃電撕裂著天空。奪金看著黃泥保走遠了,奪金明明看見黃泥保消失在一條田塍上,鉆進了遠處的蘆葦叢。當奪金重新叉魚的時候,他的腳突然被叉。奪金感到那種疼痛從來沒有過,既不像蛇咬,也不像刀劃。奪金的本能使他嚎叫起來:
“嘿嘿,我的腳!腳——喔嘿——”
奪金抱著腳跳,奪金倒進流水里。奪金爬起來一跛一跛往村里跑。弄魚的人不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跟著嚎叫的奪金趕。趕到亮處,看到奪金的腳沐浴在一片鮮血中。
“你們給我把魚看住,我叉黃泥保去!”奪金抱著腳喊。
有人按住了他,說得弄藥。有人說來不及,先用尿漤漤,男人的尿止血。立馬就有人掰開褲子,掏出肉槍來尿,尿液直往奪金的腳上去,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尿騷味。
又有幾個人接著尿,邊尿邊詢問黃泥保干嗎叉奪金的腳。奪金說不出,奪金說明明看他走了,怎么叉上腳來了呢,完全不敢相信,這家伙真鬼。奪金說我沒得罪他,不過我知道遲早得被他弄這么一下。鬼知道是什么原因,反正遲早得有一下。奪金說好了,這日子終于來了。奪金說真不敢相信,但大家相信黃泥保有來無影去無蹤的本領。這小子干壞事沒一件重復的。他從不把一件壞事干兩次。在這方面他有驚人的想象力和創造力。
“自認倒楣?!蹦切┴暙I了尿的人說。他們扶起奪金,在暴雨中把他送回了家?!安荒芨采??!彼麄兛偨Y說。他們總結了一條對付黃泥保的最佳辦法:惹不起躲得起。
那一夜暴雨如注,郎浦村的人都聽到從奪金家傳來的嚎叫聲,整整一夜。
二 這人真不要臉
早晨,奪金的媳婦把奪金用雞公車推到鎮上去,給奪金治傷。
早晨陽光燦爛,湖上一碧如洗,暴雨和暴雨中的事似乎只發生在黑夜里,與白天無關。
奪金坐在車上,他顯得很不自在,他的腳包著許多布筋,他看著路旁的荒葦,時不時擰緊眉毛。
“哪天讓黃泥保的媳婦也這么推著他去治傷?!眾Z金說。
“你莫犯邪。這事了了,只要沒傷著骨頭?!彼眿D說。
“誰先犯邪哪!這郎浦村只許黃泥保犯邪?”
“都犯邪就出大難,奪金你不犯邪就是了?!?/p>
這么說著時,他們突然看見從一塊芝麻地里走出黃泥保。他們看見他正提一串魚也往渡口走去。
“兩口子上街哪?!秉S泥保跟他們打起了招呼。黃泥保提著一串死魚,黃泥保并不想避開他們。昨夜的慘案與白天無關,好像也與黃泥保無關。
這人真不要臉!奪金的女人在向奪金使眼色,她怕奪金下車來與黃泥保拼命??蓨Z金用眼瞧了黃泥保一眼,奪金說:
“是,上街?!?/p>
“天氣真好,我弄了串魚去賣了?!秉S泥保說。他竟然與奪金的車并排走起來。他沒朝奪金的腳看,就像奪金沒傷腳一樣,黃泥保大大方方地與奪金拉家常。
路不好走,有泥濘,奪金的女人推車有幾分吃力。奪金和他的女人都希望黃泥保走掉,黃泥保怎么好意思跟他們一起走呢。
黃泥保見奪金的女人在泥濘中溜溜滑滑地擇路,便說:“嫂子,我幫你推奪金。喲,奪金你一條漢子,你怎么啦?”
“沒什么?!眾Z金說。他咽著干喉嚨。
“傷啦?”
“沒傷,狗咬了一口?!眾Z金說。
現在黃泥保推著奪金,奪金的女人跟著黃泥保,手幫著黃泥保提一串死魚。
“鎮上有戲看?!秉S泥保說。他故意賣力地推,喘著氣。
“喔,唔?!眾Z金說。
“《田裁縫相親》、《柳二姐趕會》,好看哪!”黃泥保說。
“是么?!眾Z金說。
“翻眉鼓眼吹豬腿,忍氣吞聲哪翻大腸……,都是好戲文啦?!秉S泥保唱了起來,黃泥保實在不要臉。
“你先走,你停下?!眾Z金喊,他聽不下去了。
“我推你么。我喜歡邊推邊唱?!秉S泥保說。他還是停了下來。
“我要拉屎?!?/p>
“我等你拉完了我再推?!秉S泥保說。
“我媳婦會推?!?/p>
“這就不夠味了,一個村的人,奪金你不領情?!秉S泥保說。
“你還言情!”奪金說,“你走,這兒沒你的事,那邊渡船要開了?!?/p>
“好,那我走了。奪金,我先走一步?!秉S泥保拍拍手,接過奪金女人手上的死魚,去追渡船。
“嗬!”等黃泥保走遠,奪金笑了起來,“我不犯邪了,椿,你來推我?!彼私写?。
椿揀起推車把上的皮繩套在肩上,重又推起奪金。
奪金說,“傷腳的不是我,叉腳的也不是他,椿,對嗎?”
椿說:“奪金,你犯邪了?!?/p>
奪金說:“沒事一樣,犯什么邪,我不疼了,又不是傷我,我唱段荊州花鼓戲?!庇谑菉Z金學著黃泥保的破喉嚨唱起來——
“翻眉鼓眼吹豬腿,
忍氣吞聲翻大腸……”
三 二十只公雞正大打出手
雞鳴狗唱,荒葦風拍打著村子,水汽在樹尖上浮動。奪金拄著拐杖在街上轉悠。街上沒什么人,他聽見遠處有沉悶的漁梆聲。一些人家的臺階上用席子曬著一些白花花的小魚。到處是嗡嗡作響的蒼蠅。奪金是躲開他女人椿的看守跑出來的。他微笑著,看這寧靜的村子,看野狗。接著他就看到了黃泥保他爹的那二十只公雞。
奪金站在那兒,他靠著拐杖,太陽把他的影子投到那塊被柳樹站滿的坡地上,很長很長。
二十只公雞正大打出手,瘋狂毆斗。一片片羽毛在坡地上橫飛。
黃泥保的縱火犯爹放了一輩子火,后來他洗手不干了,缺少了刺激,于是他想出另一個辦法:他養了二十只公雞,一只母雞,每每天天,二十只公雞為爭奪唯一的母雞便戰火紛飛,于是老縱火犯在他的晚年找到了新的樂趣。
奪金吞了吞喉嚨,他保不準黃泥保此刻會躲在樹后,或者匿在哪口池塘的蒿蓬間,黃泥保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
“咯咯咯咯……”他喚雞,他小聲地喚著雞,他用手示意,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把碎米來,撒在腳前。米是他早備好了的。
雞沒過來,雞在為愛情而拼命。閑著的兩只雞早已是肉冠滴血,蔫不拉嘰,對碎米沒興趣。
“咯咯咯咯……”奪金一如既往地喚著。他瞅瞅坡北面那棟房子,他只看見了一堵山墻,就因為這,他下不了決心。
他怕雞怪叫。他瘸著一條腿。
他想的是像串魚一樣把二十只雞串起來,用柳條串,一只手十只。他躺在床上就是這么想的,現在當他下手時,手卻軟了。
他在坡下面喚雞,老半天,總算有只雞向他腳下奔來了,雞橫著頭,竹葉般的爪子下得賊輕。奪金舉起了拐杖。狠狠一家伙下去,雞就會沒命了。奪金想讓雞離近一些。這時他盯著腳下的雞,他發現有個影子正壓在他的拐杖影子上。他抬起頭,是黃泥保的爹。
他爹一對死魚樣的眼珠,每一條皺紋都沒了水份,干巴巴地刻在臉上。
“嗬嗬,奪金?!彼f。
“唔,好雞,這是您的雞?”奪金說。
“它們鬧?!秉S泥保的爹說,“它們打打鬧鬧。你舉棍做什么?”
“這是拐棍,我腳……被狗咬了?!眾Z金說。
“喔,嗬嗬?!秉S泥保的爹駝著背,他開始攆雞。他把雞朝家里攆,他邊攆邊拾著那些金黃色的羽毛。
“奪金你莫打我雞。奪金你記恨哪,我年輕時放過你家的火,你家那次糍粑都燒熟了?,F在我不放了,你莫打我雞……”
奪金看著這個老縱火犯拿著一把羽毛跟在雞群后面走了。奪金站在那兒半天,后來他猛一下把拐杖放在膝上折斷成兩截。他抱著腿疼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吸著冷氣叫喚時,討厭的黃泥保從東邊湖灘上明晃晃地出現了。黃泥保渾身精濕,背著個罾魚的麻罩,腰上的大竹簍邊走邊顛。
“奪金我扶你起來,”黃泥保說,“多可憐?!?/p>
“你走你的?!?/p>
“我扶你么??催@些米?!秉S泥保指著地上說,“這些米,雞也不吃?!?/p>
黃泥保這家伙真陰,他把剛才的一切都瞧見啦!
黃泥保在笑著,眼睛朝地,眉毛卻一挑一挑。
四 他洗著黑暗的叉齒
黃泥保笑著回到家里去,他高興的事很多。他一肚子雜碎。
他爹坐在荊籬下,用一根響篙唬雞。雞又在龍爭虎斗,生氣勃勃。因此他爹臉上流光溢彩。
黃泥保給他的縱火犯爹請了個安,他爹見黃泥保水淋淋的,扳過魚簍看,一眼見底,火就來了。
“在家待著,沒見你弄一條魚回來?!?/p>
“我憑什么要給你弄魚!”黃泥保見他爹一輩子被火熏紅的眼睛就像條魚,爹是條魚,是條紅眼鯉魚?!皯{什么,老子是你爹?!?/p>
“你吃雞么,你這么多雞?!?/p>
“不許這么說,遭雷打的雜種!”他爹罵了,雞是他的命根子。
他進了屋找個泥碗喝了碗水,他朝屋內暗處瞄尋。他在找媳婦。
“操你媽!”
還在哪。那是他的媳婦波蘭。波蘭蹲在墻角里,波蘭過去不蹲。波蘭嫁到黃家后,黃泥保外出就要波蘭蹲墻角,黃泥??偸菚兎钩?。波蘭說干嗎讓我蹲墻角,黃泥保說要你蹲就蹲,莫問為什么。波蘭發怔,波蘭蹲在墻角后總是發怔,后來波蘭就有了病,蹲是蹲,但要罵人。波蘭十分漂亮,鵝蛋臉,有紅是白,波蘭是個美人坯子。
“嗬嗬?!彼粯拥剡@么笑,他不惱波蘭的叫罵,他揭開鍋蓋時發現鍋里沒熱氣,就有些惱了。
“操你媽?!眽怯至R。
“你罵哪個?”黃泥保反詰道,“我娘死了幾十年,你操哪個!”
“我操雞雞?!辈ㄌm說。
“雞雞?我是雞雞?”黃泥保的嘴唇都氣烏了。他想應該給這女人一耳刮子,他上去揪住女人頭發,往墻上撞,撞得咚咚直響。
“操你媽操你媽操你媽個小舅子入的……”
后來女人罵得沒聲了,只有出氣沒有進氣。黃泥保放下女人,轉過身碰倒了一件器物。定眼看時,是那把漁叉?!罢嫠麐尰逇??!秉S泥保說。他想得把它洗洗,那上面沾有血跡,血晦氣。
于是他拿起漁叉去了水塘。
他扯了把水草洗著黑暗的叉齒。他看著水中自己被波浪分割的臉,七零八碎,也像被人叉了一樣??扇思也媪巳思矣信送?,讓男人坐獨輪車,吱吱啞啞,屁股扭得像水一樣活。他想到自己的女人卻整天蹲墻角,說昏話,頂個球卵!
黃泥保洗好了漁叉,卻瞅見他爹正在打瞌睡,頭叩得像舂石碓。那些騷雞公也打累了,在沙窩里打盹。
黃泥??粗稚夏窍吹脼趿恋牟纨X。黃泥保沒想那么多,他信手擲出漁叉,雞來不及叫喊就高挑在黃泥保的肩上了。
黃泥保在塘邊弄了些泥把雞糊起來,然后他又扯了張荷葉,把雞包著,再用水腥草一纏,他想吃叫花子雞。
他到不遠的蘆葦蕩里弄出了火,三把兩下就把雞烤熟了。他把泥剝下來,雞的香味全往鼻子里灌。他扯著雞腿說:“喔,比魚好吃?!?/p>
他吃過之后將雞骨一點不剩地揀起來包好,放進褲兜里。
他繞了兩個圈子,來到了奪金家,掏出那包雞骨悄沒聲息地扔進院子。
他回去打著飽嗝對他爹說:“雞不見了找奪金去?!?/p>
他爹說:“我知道,他來打過我的雞。他腿瘸了。他記恨我年輕時放過他家的火哪!”
他爹邊說邊數他的雞。后來他終于大喊起來:“雞呢,我差只公雞!我的寶貝雞,哇嘿嘿……”
“你不要找他,他有這個?!秉S泥保把漁叉往他爹面前一豎說。
他爹不喊了,張著嘴,隔著叉齒愣看黃泥保。
五 風中
奪金在院子里用豬血浸網。他把網放在腳盆里攪動,他瘸著腿,樣子顯得很吃力。
黃泥保的爹這時闖進來了,他爹進門就說:“奪金,我找你拼命來了!”
奪金嚇了一跳,奪金雙手沾滿了通紅的豬血,說:“拼命?您找我拼命?”
“你賠我雞,你捉了我雞,殺了我雞,吃了我雞?!边@個老縱火犯便在院子里四處尋找,掏雞籠,看鼠洞。后來他一下發現了墻邊的那包雞骨頭,他立即抓起那包骨頭歡呼起來:“嗬嗬,找到了,找到了,奪金,賠我雞!賠我公雞!”
“不是我吃的,我沒吃?!眾Z金說。
“骨頭都在這兒哪,奪金你記恨,幾十年了,我放火那陣你還在你娘懷里吃奶?!崩峡v火犯翻著松弛的眼泡擠出淚來,“嗬嘿,我的雞你死得好慘哪!”
“我沒吃!不是我!”奪金說。
“走,找村長去,找村長評理去,讓大伙看看,是不是我家蘆花雞!”老縱火犯說著就拉奪金。
人老了有時有把犟力氣,奪金被他拉得趔趔趄趄,況且他腿疼,他只好被拽著往外走。
“不是我,鬼知道是哪個!”奪金被這情形弄懵了,他細細一想沒別人,是黃泥保。老雜種,是你兒子哪!他心里說。那時突然起風了,風潮推動著滿湖蘆蕩,一個老家伙拖著一個瘸腿的年輕人往湖沿走。
“見村長去,見老韓去!”老家伙吼著拖。
“你弄錯了。我跟你走,你摸扯我衣服?!蹦贻p人說。
兩人拉拉扯扯,引得一條野狗跟在后面看熱鬧,時不時跳上樹墩吠幾聲,樹上的烏鴉也呱呱亂叫。
后來扯累了,后來老頭跌坐在荒葦中,年輕人也跪倒在芭茅上。但老家伙的手仍沒放,仍拽著年輕人的袖子。
“上哪兒去,你說,你上哪兒去?”奪金白了臉噎著呼吸問。
“上、上老韓家、家里去?!秉S泥保的爹說。
“早過了,到亂葬崗來了?!眾Z金說。
“亂、亂葬崗給你爹說,為什么要記、記恨我?”
“不是我,我沒吃雞,我半年沒吃雞了?!?/p>
“你、你拿拐杖打過?!?/p>
“沒有!”奪金高喊。他怕黃泥保的爹是聾子。他忽然記起黃泥保還說過米的事,他發現這事兒很難說清了。黃泥保真壞,這家伙真壞,腳上的叉傷還在化膿哪!
風嗚嗚地刮著,蘆葦嘩嘩直響。
“你說怎么辦?”奪金有些絕望了,他看見黃泥保的爹乞死乞活拽著他的衣裳,萬一他一時閉氣死在這里,就是人命。我要他的命做什么,我找的是他兒子!“你說么,怎么辦?拉也拉了,我腿疼哪!”
“你賠!你賠?!?/p>
這老家伙快睡過去。完了,一睡過去就麻煩了。
“我找黃泥保去,我找你兒子去,我要他來賠!”他在風中喊。
“你賠,你賠……”黃泥保爹的眼睛無力地直翻直翻,光見白不見黑。
奪金猜想此刻黃泥??隙ǚ谒闹?,于是奪金舉起雙拳在風中大喊:“黃泥保你出來!你爹不行啦!”
奪金脧巡了一周,奪金看到蘆葦里果然有一些奇異的征象。
他想把老頭的手掰開,他不能老讓老頭把衣服拽著,他掰,他發現老頭的手慢慢地冰涼了,硬了。
死了!黃泥保的爹的手沒熱氣了!黃泥保的爹至死也沒放手,他太愛他的公雞。
奪金呆了半晌,他腦子里空白一片,他不知道怎么辦。終于他喊出來了:
“黃泥保,你爹死了!”
在風中喊叫,誰都聽不到。
手是掰不開了,死人的手你休想掰開。
奪金不能不管,況且奪金的衣裳還被老頭攥著,老頭死了也沒饒過他。
奪金只好抱起黃泥保的爹,瘸著傷腿一步一步向村里走去。
“黃泥保,你爹死了!”
怎么喊,黃泥保都沒出來。
六 大紅棺
木匠們手拿錘子,往木頭上楔榫。刨花堆滿了一地,像些冬天水邊的泡沫。刨花中間的那口大紅棺有人在給它上漆,紅彤彤的油漆煥發出光芒。
“奪金,你得吃點東西?!贝挥脟箍趾?。
“我不吃,我不想吃?!眾Z金在外面說。他蹲在紅棺旁邊,他頭發零亂,一臉灰色。
經鑒定,黃泥保的爹不是他殺,但與奪金有關,死時他還拉著奪金的衣裳。經村長老韓判定,奪金得賠償一口棺木,不然村里就不管了,由奪金與黃泥保私下了結去。奪金說我不賠,與我無關。村長說事情的起因是你吃了他的雞。奪金說沒吃雞。村長老韓說那院里的雞骨哪來的,他爹為什么單找你,村里幾百號人單找你總是有原因的。奪金說事情的起因還不是雞。村長說那就是他爹年輕時放了你家火,要向前看么,安定團結么,那些陳年老賬。奪金說這也不是起因。村長說另外的起因我也聽說了,你說是黃泥保叉了你的腳,卻沒有證據,沒證據的事就莫說了。就這么定了,你們不服我就不管了,其它的事不要提了,埋死人要緊。就這樣,奪金得給黃泥保的爹做棺材,當孝子。
四條漢子抬著紅棺給黃泥保家送去。黃泥保家的治喪氣氛清淡,幾條挽幛在門口搖擺,稀稀落落的鞭炮聲。
“棺來了!”老遠有人在那邊喊。
奪金跟在棺后,他看見前來接棺的人搶去了扁擔,直往屋里抬。
“這就對了,這就對了?!贝彘L老韓走了出來,他滿面紅光,他剛才吃了喪酒,吧嘰著油嘴,“讓奪金喝兩杯去?!?/p>
奪金沒喝,他和那幾個抬棺漢子站在院子里。
有人在麻罩里捉雞。十九只公雞都關在里面。宰雞人高舉著菜刀,捉一個,在手中削一個雞頭。血在宰雞人的刀下飛濺,宰雞人滿身血腥。
雞頭全盛在一個盤子里。
“入殮!”有人喊。
那些人一起吆喝把黃泥保的爹放進奪金賠償的棺木中,十九只雞頭也放進棺木中,作為陪葬。
封棺了,釘子往里面釘,八顆棺釘狠狠地扎下去。
然后是送葬。鄉親們看見黃泥保和他漂亮的媳婦波蘭走在前面,看見黃泥保東張西望,就像是別人死了爹一樣。經過街上,許多人從窗戶里探出頭來,或者站在門口。他們看見奪金一拐一拐地走在送葬的隊伍里,就說葬禮最值得看的只有那口紅棺,而紅棺是奪金給做的。
一路的人唱著喪歌,往蘆葦深處走去,老鴰在雜樹上亂叫。
“黃泥保,我想再給你家賠口棺材,我愿意?!眾Z金后來在那堆新墳上一個人這么說。
七 奪金挑著黃泥保的長褲
奪金的傷好了,他的腳看不出跟過去有什么兩樣。他往外走去的時候腳步很穩。他對他的女人椿說,你好好在家守著,你別出去,我要試試我的漁叉,我的漁叉都生銹啦。他從門旯旮的一堆漁具里尋出那把漁叉,就出門了。他的女人椿說,奪金,咱們什么都認了,咱們少長了根腸子,你只叉魚,別叉什么禍哪。瞧你說的,奪金臨走時說,我當然是叉魚,我這樣的人還能叉什么,還敢叉什么。椿說,也是,我認準了你,吃虧是福。
奪金是有名的叉手,村上的人都知道。奪金除了叉魚,摸魚也在行。數九寒冬,奪金伏在腰盆上翹著腳在湖底摸冬眠的魚,一摸一盆,十多斤的大豺魚也能摸上來。奪金叉魚叉過一條五十斤的青鯇。
奪金在早晨聞到湖風里的魚腥味。他每天早晨聞風就能聞出有什么魚群,鯰魚、青魚、團魚魴……然后他估算出方位,駕小船去湖上,準能豐收。
幾只小船泊在淺水中,用竹篙插著,小船跟倒影一樣安靜。魚柵排列在水里,有白鷺歇在魚柵上,早晨的太陽在魚柵外蕩漾,水中一片嫣紅。
他順著湖中的土埂踏上了一條小船。那是他自己的小船。
他蹲進艙里舀出滲漏的水,然后用漁叉一撐,船就順溜地向遠處的蒼蒲中駛去。
他試過了,他的心沒跳,黃泥保沒跟上來。他想第一步是弄點魚賣掉,把做紅棺借的債還了,然后把叉擲向黃泥保。他不能虧別人的賬,那樣他會不安的。
奪金的叉有七齒,別人的只有五齒,奪金的七齒叉重約五斤,那是他祖上傳下的。
這天他碰上了鯰魚群。鯰魚賣不出什么好價錢,他還是全力使叉,不到兩個時辰,已有半艙魚了。
他把船劃到對岸的小鎮。剛到碼頭,魚就被魚販子搶光了。他數了數沾滿魚鱗的鈔票,不錯,照這樣下去,不出十天就可還掉紅棺債了。
他背著漁叉上了岸。沿湖的一條街上,到處是賣魚的人,街面上臭水橫流,蒼蠅展翅。
他感到心跳有些異樣,立馬就有人喊他。
“奪金,奪金?!?/p>
是黃泥保。黃泥保抽著紙煙,他站在幾個魚籃中間,提著兩只鱉。
“走,吃鱉去?!秉S泥保不由分說,拉著奪金就走。奪金從來在黃泥保面前都感到像個伢子,奪金是郎浦村有名的叉手,可他總覺得矮黃泥保一頭?,F在奪金被他在鎮上拉得拖叉而走,糊里湖涂,他想起他爹拉他時的情景。
等他跌跌撞撞被拉到一處站定喘氣,才看清楚是個席棚酒店。他們已經走出鎮子了。
“你讓我走?!眾Z金說。
“你得吃鱉,奪金你吃了再說?!秉S泥保說。
黃泥保把酒杯推到奪金面前,黃泥保奪過奪金的漁叉豎到酒幌底下。奪金說:“我不吃你的鱉?!?/p>
“記恨我哪,奪金你恨我爹,可不能恨我,奪金兄弟?!?/p>
“你心里清楚就是了?!?/p>
“喝酒么?!秉S泥保給奪金斟酒,黃泥保一口干了,說:“奪金兄弟看你的了?!?/p>
奪金說:“喝就喝?!眾Z金把酒喝了。
“奪金你吃鱉?!秉S泥保說。
“唔唔,我吃了做什么去,黃泥保你說?”奪金紅著眼問黃泥保。
“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秉S泥保說。
“我要叉人?!眾Z金說。
“奪金兄弟,這就不對了?!秉S泥保說。
“我吃你的鱉,我得替你辦事,我替你叉黃泥保去?!眾Z金說。
“黃泥保在哪?”黃泥保說。
“他在我襠里?!眾Z金說。
“你先喝酒,在襠里還怕跑掉了?!秉S泥保說,“你先喝,我替你捉黃泥保,我也有兩個黃泥保?!?/p>
“是么,是么?!眾Z金啃鱉,他把酒倒在調羹里,“我喝湯?!?/p>
后來奪金吐著酒氣,奪金拉住黃泥保的手說:“你認為我喝醉了?黃泥保,我認識你,燒成灰我都認識,你今天跑不掉?!?/p>
黃泥保說:“我不是?!?/p>
奪金說:“今天你總得讓我叉點什么?!?/p>
黃泥保說:“我把衣服你叉?!?/p>
黃泥保脫下他的長褲,掛在樹上,轉眼就溜了。
奪金比比眼線,抓起漁叉就朝那件長褲上刺去。他刺襠,他刺中了。他高挑起長褲背著叉就走。
深一腳淺一腳,找到自己的船。東一下西一下,劃回郎浦村。
那時候日落云平,他叉著黃泥保的衣裳,沿著村子走了一圈。他對大家說:“我叉黃泥保的衣裳?!?/p>
回到家里,等他清醒后,發現賣魚的錢一分也沒了。
八 北洋說他怕硬的
黃泥保在街上走的時候,有人對他說,奪金叉你的褲子,他的七齒叉挑你的褲子玩兒,像日本鬼子打旗進村,說他叉的地方剛好是肉槍那兒。
黃泥保只是笑,他吃著煙只是笑,說由他去,他瘋了。別人說瘋沒瘋,醉了,喝得那樣的,人就不能少喝點騷尿嗎。黃泥保說也是,我就不喝騷尿。有個人插嘴說黃泥保你得當心點,你不喝騷尿,叫你吃屎的日子在后頭哪!
黃泥??催@人,是村長老韓的舅子北洋。北洋說話直,北洋是個不信邪的家伙,他仗他姐夫的勢。他專養鱉,他這么說的時候,是有所指的,近幾天他的鱉跑了不少,魚柵被人弄了,既不是水豚也不是香貍,十有八九是黃泥保。
黃泥??粗毖蟮臅r候北洋也看著他,北洋沖天頭發,他翻著一對朝天鼻子看黃泥保。
“我的話沒錯,”北洋說,“我的叉雖沒七齒,也是五齒豪杰,黃泥保,你莫這么看我,你讓我給你賠棺不是!”
黃泥保說:“北洋我不跟你犯邪,各走各的路?!?/p>
黃泥保跳過街上的臭水溝,鉆小巷走了。
“他怕硬的?!北毖笳f,“我捉住偷鱉的,我把他往泥里踩?!彼终f:“叉褲子有什么意思,要叉就叉真蛋子!”
黃泥保聽見北洋大嚷大叫的這些話了。黃泥保在一棵枸樹下瞇著眼看湖上。他看見奪金在湖灘修船,他瞅了半天,沒見著那把七齒叉。
黃泥保抹了抹臉,悄悄地從籬笆旁潛行而去。
我怕硬的?我才不怕哪,奪金的七齒叉是個害,北洋看你找硬的去。黃泥保捏塊石頭來到了奪金屋場上。
奪金的媳婦椿在曬網,她把網鋪在一棵矮橘樹上張開來曬。椿是個標致的女人,椿的屁股好看。哪天把她弄了,黃泥保想。他弄女人沒什么本事,可人都是這么想的,見了女人就愛胡思亂想?!八掠驳??!彼肫鸨毖蟮脑?,他認為這話適合女人,于是他怪笑了一聲。笑了一聲有些失態,辦法也來了。
椿聽見了草垛邊的豬叫,椿以為有什么野物拖豬,豬還小,是狼是香貍,都能把豬吃了。
椿往草垛跑,黃泥保便閃進了奪金的屋里。
他很快就在門旯旮里找到了那把好叉,他很快就不見影了。
晚上他把叉插到了北洋的魚柵上,他把叉當作一根竹竿,他說北洋我跟你用叉換兩只鱉,于是他順利地用舀子舀到了兩只鱉。
他做這些的時候北洋的漁柵里一直有燈亮著。月亮也亮著。
九 魚柵那兒
早晨幾個人正在修補魚柵,他們站在水里,幾只白鷺也站在不遠的淺水里候著食。有個人發現了很長的一根竹篙,他把它抽出來,結果他驚叫起來:
“是把漁叉!北洋你插的漁叉?”
北洋湊過去看了看說:“不是我的,這是奪金的七齒叉,奪金把叉放我魚柵上做什么?奪金偷我家鱉!”
“奪金怎么是這種人!”
“奪金應該去叉魚!”
“魚能賣出鱉的價?”
幾個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北洋把叉拿到岸上,北洋坐在水邊摸著鋒利的叉齒。
與此同時,奪金正在尋找他的漁叉。他在屋里屋外找,他問他的女人椿。他認為是椿給他弄丟了。那可是一把好叉,喂養了三輩人,奪金不能把它給丟失了。
他的女人椿也在找,甚至翻草垛,摸塘底。
“你給我把它找回?!眾Z金對他的女人說。他的口氣很兇。
“我沒見你的叉,我沒拿叉?!贝豢蘖似饋?,她覺得她受了委屈。
“我的叉,我的叉!誰見了我的叉嗎,誰看見了?”
奪金滿村問。他見一個問一個。他不能沒漁叉,他還欠人家的債,賠棺的債,他得弄魚還債,養活自己的老婆伢子,這把叉使習慣了,再弄一把別的叉,他肯定什么都叉不到,他也就不是奪金了。
奪金看見湖下有幾個人在修魚柵,他跑過去,他往土坎下跳。他跑到那兒看見北洋站起來迎他,手上拿著一把漁叉。
“我正準備給你送叉去?!北毖笳f,“你把叉插在我的魚柵上了?!?/p>
“叉,這是我的叉!對,是我的?!眾Z金張開雙手,他希望北洋把叉給他。
北洋搖搖頭,北洋聳聳肩。北洋說:“你可有些忘性,你只記得弄我的老鱉?!?/p>
“我沒弄,我不知道漁叉是怎么到你手上的,我滿村找哪!”奪金說。
“唔,喔,那就是我拿了你的?!?/p>
“我沒這么說。你不會拿我的,這事有鬼?!?/p>
幾個幫北洋修補魚柵的人這時也從水里爬上來,問究竟是怎么回事。叉又沒自己長腿,郎浦村就愛出怪事。
/“我知道了,”奪金說,“我知道是怎么來的。北洋,這事我給你弄清楚?!眾Z金奪過他的漁叉就往回跑。
“奪金,哈,你算個球好漢,小心又賠大紅棺材!”北洋在那兒揮著手喊。
十 女人吃鱉在興頭上
黃泥保的女人波蘭在吃燉鱉。鱉在鍋里咕咕直響。黃泥保的女人波蘭坐在灶前,火光映紅了滿張臉。
北洋大搖大擺地進去了,北洋知道黃泥保夜不歸家,他走進去對黃泥保的女人波蘭說:
“吃鱉么,我收鱉殼?!?/p>
北洋站在灶后,北洋把鍋蓋揭開來聞了聞,唔,糯米飯。他等著這女人的回答。
這女人吃鱉在興頭上,她吃鱉裙,糯的,米飯也是糯的,做黃泥保的媳婦真幸福。她端著筷子瞧了一眼進來的北洋。
“黃泥保要我不管事?!辈ㄌm說。
“我收鱉殼,給你錢,給錢你扯花衣裳去,扯凡呢丁?!北毖笳f。
“喲,真的?真的我就告訴你,鱉殼他埋在樹下,多啦!我們天天吃鱉?!辈ㄌm說,“那有什么用?!?/p>
“喔喔?!?/p>
北洋順著波蘭手指的方向,他看見了那棵樹。
他從墻邊操起一柄缺口鋤頭,蹲下去挖。
一個,兩個,三個……都在,都埋在那兒。北洋敲打著鱉殼上的土,他把它們收起來。然后他把土復原,看起來就像沒挖過一樣。
“北洋你有勁,你真能挖?!辈ㄌm說。
“要不要我挖你?”北洋說。他盯著女人的上衣,他看著這個又蠢又漂亮的女人,嗯,那兩坨肉還真不賴。他的手癢了。
“北洋看你,雷公不打吃飯人?!?/p>
“我有勁,我挖你?!?/p>
“操你媽,黃泥保知道了要打死我的?!?/p>
“我又不啃你肉去。挖一次,你還是你,我還是我,不留印?!?/p>
“北洋你說給我錢,你說說看,給多少錢,你挖我的鱉殼?!边@個女人!
“我給錢給你扯凡呢丁?!北毖笳f。他把她抱住就往里屋走,他被這個女人的蠢話弄得情不自禁了。
“你們這些男人,做什么事也得等我把飯吃完……”他發現這個女人很有味道,蠢有蠢的味。他狠狠地做,他聽見女人狠狠地叫喚,蠢女人沒什么顧忌,所以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出口了。女人“哎喲,哎喲”地叫喚了一陣,竟然睡著了。她不管北洋了。北洋爬起來就有些后悔,他知道誤了事,他的魚柵又會被人弄了,鱉也會跟黃泥保跑了。
北洋拍了拍女人的臀說:“喂,波蘭,我對你說,明早要黃泥保到村長手上取錢去?!彼么蛑M殼。
女人驚坐起來揉揉眼睛,似醒非醒地點點頭。
十一 村長老韓坐在中央
村長老韓坐在堂屋中央。他坐在中央。手抱銅炊壺,吃口茶吃口煙。他顯得悠閑自在,他的面前擺著那些鱉殼。他玩弄著那些啃得溜光的鱉殼,然后把它們丟在桌上。
奪金來了。奪金進屋就說:“村長,你要我賠棺,北洋要我賠鱉,這都是黃泥保搞的鬼。黃泥保吃雞,黃泥保吃鱉,他偷我的漁叉陷害我,他三番五次,你管不管?”
“你看看這些殼?!贝彘L老韓說。
“那不是我吃的,我沒吃雞,沒吃鱉。我見了黃泥保在鎮上賣鱉。他家不養鱉,鱉從哪里來?”奪金說。
“喔,奪金,你先坐坐,我看盜賊哪里逃。你消消氣,你等戲看,我不信沒有王法?!崩享n的確像個村長,他運籌帷幄。誰見了他那副樣子,都覺得是依靠。
后來北洋也來了。再后來黃泥保就來了。黃泥??粗梦葜醒氲睦享n,他和他對面坐著。他瞄瞄那些鱉殼,他不吃驚。
“討錢的?!北毖笳f。
“北洋你要我來我就來了,我不缺幾個錢,你莫詐我?!秉S泥保說。
“你賣過鱉!”奪金作證。
“開我的斗爭會哪,我不怕,村長在上,村長是大家推選的,會主持公道?!秉S泥保說。
“黃泥保你莫狡辯了,黃泥保你還是條漢子嗎!”村長老韓板著臉說。
“發火哪!”黃泥保嘀咕說。
“好漢做事好漢當?!崩享n說。他站了起來,他指著那些鱉殼:“你把它吃了,不要你賠北洋的。我這么斷,你服不服,不服我不管了?!?/p>
“我吃殼?我吃鱉殼?”黃泥保高聲叫屈?!拔以趺闯?,我噎死!”
“院子里有磨,黃泥保,你磨著吃?!?/p>
“他們不吃讓我吃,又不是我的鱉?!秉S泥保這么喊著,還是套上驢套,村長老韓掀開磨,把鱉殼放進磨齒?!澳阃泼?,你還不快推。你不推村里不管了?!?/p>
黃泥??炜奁饋?,他吊著眼沿著石磨轉圈。
北洋和奪金看他推。黃泥保把它們掃進一個大陶碗。黑不溜秋的鱉粉,現在被黃泥保端著。
“還磨蹭什么,吃呀,吃鱉粉呀,滋陰壯陽的!”老韓在一邊喊。
黃泥保的嘴逼進碗里,黃泥保像吃炒麥粉那么吃,黃泥保吃了兩口,抬起頭來看大家,滿臉是鱉粉。黃泥保往肚里咽。
大家看著快出什么事,果然,黃泥?!巴邸钡匾宦?,吐啦。
十二 蘆灣子有扯秧草的人
“這事兒玄乎了?!眾Z金的女人憂慮地說。她聽說了村長家黃泥保吃鱉殼的事,她對奪金說:“你不該給他們作證,你糊涂了?!?/p>
“我不怕?!眾Z金說,“不止一次了,黃泥保害我。我想橫了,北洋不怕我不怕,我跟他黃泥保沒完哪?!?/p>
“你不是北洋那號人,你不是黃泥保的對手?!?/p>
“女人家莫管男人的事。我叉魚去,我養活你,你莫管就行了。腳上的疤還在哪,還白賠一口棺材?!?/p>
奪金背起他的七齒叉,卷著褲腿,一個人往村外的蘆灣子走去。他聞了聞風中的腥味,他感覺灣子里有魚群。蘆灣子那邊有扯秧草的人,有人在唱薅草歌,唱得千回百轉凄凄惶惶的,沒聽清詞兒,不過也肯定就是那些“哥”呀“奴家”呀古代的男女私情。
他蹚著蘆葦往灣子走,突然他看見有個女人在捉青蛙。那女人捉蛙像蛙,一跳一撲,學著呱呱的蛙叫。
是黃泥保的女人波蘭。這女人可是從來足不出戶的。
“喂!”他喊。
“哪個!”波蘭伸直腰,她瞇著眼看太陽里的奪金?!澳闶悄膫€,你是北洋?”
“我不是北洋,我是奪金?!眾Z金說。
“我知道你不是北洋,北洋見了就要挖我,嘿……北洋是個壞家伙?!?/p>
這女人抿嘴笑著,這女人笑起來臉上全部是內容。奪金沒有時間欣賞這個蠢美人,他要叉魚還債??伤€是有些吃驚地問:“你捉蛙做什么?”
“我沒吃的,黃泥保兩天不歸家了,我只好捉蛙吃?!?/p>
“他兩天沒回家!”
他看著這個女人,兩手都是泥巴。于是他從腰袋里拿出他的兩個發餅,遞到波蘭手里。
波蘭接過發餅就往嘴里塞,饑餓的波蘭!
波蘭把兩個發餅全送進肚里,她舔著舌頭,她感激地看著奪金。
“黃泥保究竟去哪兒了?”奪金問。
“我不管,”波蘭說,“從今以后我不管了,他揍我,他說把我連船一起賣到湖南去,他說我是內奸?!?/p>
“他賣船?他哪兒有船?!眾Z金想了想,他說:“你跟我來,我還有發餅?!?/p>
于是他帶著波蘭繞了個彎路,他想看看自己的船。走到湖邊一看,船沒了影,泊船的那兒只剩下一根系纜的樁,樁上歇著只水鳥,人一來,水鳥吱地一聲飛走了。
“我帶你找黃泥保去?!眾Z金說。
“我跟你走?”
“我們乘渡船去?!?/p>
奪金在前,波蘭在后。他們經過北洋漁棚的時候,奪金走過去對編竹簾的北洋說:“黃泥保把我的船劃走了,我帶波蘭找他去?!?/p>
“你帶波蘭?”北洋說。
“他不給我船,我不給波蘭。我把波蘭賣了再買條船?!?/p>
“對!”北洋說,“在路上別傻,這女人吃多了鱉,欠挖?!?/p>
“我不干那種事,我只要船?!眾Z金說。
“你這傻逼,我借錢給你,住旅社挖去?!北毖笏斓亟杞o了奪金一把票子,他說:“上路吧?!?/p>
奪金握北洋的手,奪金拍北洋的肩。他囑咐北洋給椿說說,就說他奪金帶著波蘭作人質尋船去了,要椿回娘家住幾天。
波蘭站在那兒不知道兩個男人說什么,她喊道:“你們倆個哪個帶我走?”
奪金示意她啟程。
北洋在漁棚前喊:“奪金路上別客氣!”
十三 路 上
尋找黃泥保要回漁船的艱難路程開始了。
湖是湖南和湖北的,要在這大片湖區尋找一條船和一個叫黃泥保的人,無疑于大海撈針。
茫茫湖水,莽莽蘆蕩,蒼蒼蒿蒲。這是第二天了,他們還在路上。他們沿著平闊的湖灘行走。已經進入湖南了。他們看到了一些涂著桐油的鏟子漁船。湖南的漁船涂得金黃發亮。湖南人是些愛整潔的人,他們的漁船精巧得像些玩具。
頭頂上有云影,細細看時,原來是兩棵野木樨樹。奪金坐在一條裸根上,他吃著發餅。波蘭在水邊喝水,她站起來時,捧著一串菱角藤,她在藤上一顆顆摘著菱角,把它們放進嘴里。
“黃泥保在哪?你說,你說?!辈ㄌm撕扯著菱角藤,她的腳走破了,她抱著腳。
“我不知道他在哪。你的腳我瞧瞧?!彼哌^去,讓她把鞋脫了,細細查看她的腳趾。
“你給我揉?!辈ㄌm說。奪金遲疑了一下,他還是給她揉了。他揉著女人的腳,他看著女人白細的腳踝。但是很快他就把頭扭向一邊,他看灘渚的鷺鷥和野鴨。
他們接著上路。他背著那把漁叉,女人空手,他們兩人一前一后,拉得很遠??諝庥殖庇謵?,沒一絲風,他們兩人都不說話,只聽得見氣急聲。
“我操你媽!我要吃魚!”波蘭在后面喊起來。
“你得走!”奪金轉過頭命令說。
“我不走!我不走了!”這女人說到做到,腿一委就坐到地上,“我吃魚!”
奪金看看天色??床坏绞裁?,云上來了,云把天遮住了,天陰了?!拔彝夏阕??!眾Z金說。他的口氣有些軟了。
“你背我走?!迸苏f。
他想了想,他不能背。他沒辦法,只好拿著叉到湖邊去碰運氣。他叉到了兩條半大鯽魚。他拾干枯的浪渣架起來烤魚。女人走過來縮著鼻子說真香。他把魚烤熟了,都給了女人。
“真香,真香,比鱉還香?!秉S泥保的漂亮的蠢女人說。
奪金在一旁抽著悶煙,他看煙縷在眼前一絲絲消散。遠處響起了沉悶的雷聲。
“快跑!”奪金一把拉起吃魚的女人就往前面的一個老葦場跑去,那兒有許多葦垛。雨點砸下來了。這女人的確蠢笨,跌跌撞撞地拉不動扯不動,還嗷嗷地叫喊。
雨點變成了雨瀑,兩人在烏天黑地中奔跑,他們看見了前面有個葦棚,他們鉆了進去。什么都淋濕了,從頭到腳。雨在棚外下著,奪金看看門外瘋狂的雨,雨掃蕩著外面的葦垛,地上雨泡串串,泥水洶涌。
“你把衣裳擰擰?!彼麑ι砗蟮呐苏f。
女人坐在守葦人的稻草鋪上,窸窸窣窣地擺弄著,奪金沒朝后看。
“奪金,你幫我擰,我沒勁了?!?/p>
奪金回過頭,他看見波蘭赤裸著上身,朝他遞來衣裳。那兩坨奶子像一道電光閃在葦棚里。
“你莫不好意思,奪金你又不是童男。你擰呀,擰呀?!迸烁呗曊f。
奪金只好拿過女人的上衣,擰著雨水。然后他把它抖開,晾掛在門楣上。
“奪金,你過來。你真沒意思。你說呀,你要什么?!迸嗽诖采虾?。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我的船!”奪金怒吼起來。棚里傳來了女人的嚶泣聲。
后來雨住了,星星出來了,蛐蛐的叫聲響成一片。
十四 慘遭毆打
他們繼續尋找。
這是另外一天,他們來到一個漁島上。那是很大一個漁鎮,到處泊著船,看起來很熱鬧。于是他們被渡船載到鎮上,探問一條湖北的船和一個湖北的人。
真熱鬧,的確熱鬧。波蘭被那些熙熙攘攘的人流吸引了,四處觀看,走走停停。兩邊的店鋪林立,什么都有。奪金背著叉掃視每一個人。他發現他的心跳了起來,快蹦到嗓子眼,這是不祥的預兆。他不想見到那個人,可他得要船,他尋找了兩個省是要抓到這個人,然而他真不想見他,那一張臉誰見了都惡心。
他猛一回頭,看見了在一個鋪子里吃鹵花生的黃泥保,他大步蹽過去跑上臺階,沖進鋪子里,一把抓住黃泥保使勁搖晃。
“我的船呢,姓黃的,把船給我!”
黃泥保被晃得暈頭暈腦,他半天沒反應過來,他滿口塞著鹵花生,他得把它們咽掉。他吞咽最后一下時他看見了朝這邊過來的波蘭,他的漂亮的蠢媳婦。他有些驚訝,眼睛翻白。不過他的眼珠子一出現就開始滴滴溜溜亂轉。
“你不把船給我,我就不把波蘭給你,就這么,咱們一人換一船?!眾Z金拉著波蘭的膀子,他把她拽到身后,這樣他就把胸膛對著黃泥保了。
聽到吵架聲,看熱鬧的湖南人就圍了過來。哪個省的人都愛看熱鬧。
奪金把黃泥保的路擋著,他以為他會奪路逃跑的。黃泥保沒逃,黃泥保的賊眼滴溜溜一轉,沖上來就拉住了奪金和他身后的波蘭。他拉住一男一女兩個人,他向看熱鬧的人群訴說道:
“各位大伯大嬸叔叔嫂嫂們,這就是我家賤人,她被這個男人拐出來了。他們私奔了,我找了他們三個月,今日才抓住……”
“不是,各位,他偷了我的船,我才帶他女人……”奪金分辯著,可他的分辯聲馬上被人打斷了,淹沒了:“拐人家堂客哪!”
“咯是流氓!”
“扭送到派出所去!”
“揍他,跟人家堂客私奔,得往頭上澆糞!”
“對,澆他的糞……”
立馬他就被人扭住了手,被一伙人推搡著跌下臺階。許多拳頭伸過來,捶他,用腳踩他,踢他。那些陌生的湖南人氣憤了,他們不能容忍這號的人,家家都有堂客,想想自己吧,怎么能容忍。
“我不是,我不是,他才是賊……”
奪金號叫著,他抱著頭,他捂著肚子。漁島怒潮,憤怒的人把他踩了個稀巴爛。
那時候,他已經被拖了很遠,拖到街尾了。
他睜開眼的時候,看見有幾個蒼老的老人在遠處的短墻那兒看著他,兩匹野狗在他旁邊舔著血。奪金的血。街尾很靜,許多樹紛紛落著葉子,那是風吹掉的,是湖風。他試著爬起來,他看到不遠的樹邊有口池塘,他故意邁著很穩的步子,故意像沒被人打傷的輕松樣子,到池塘里洗洗自己臉上和身上的血污。
他洗著,等他洗完了站起來,看到他的那把七齒漁叉插在岸坎邊。一定是哪位在暗處的好心人撿來給插在這兒的。漁叉總算還在。
他有點想哭。他抱著自己的七齒漁叉想落淚。后來他向渡頭走去,他把漁叉當拐杖拄著。他一個人孤零零地離開了這里。
十五 對!漁叉還在
奪金循著來路往回走。
他在那個躲雨的茅棚里足足睡了兩天,身上的傷痛才慢慢消失。他拄著漁叉行走。他終于看到了他的郎浦村,在無聲的湖煙中,那是他的村子。
他去找北洋。他對北洋說:“我被人打了,船追不回來了?!?/p>
“這還得了。奪金,你是為我作證弄成這樣的,走,找我姐夫去,讓我姐夫治他!”
他被北洋扶著來到村長老韓家。
老韓吃著火焙魚,懷抱酒杯。他看了看奪金的傷勢,他說真不幸,伙計,他說湖南人真他媽不是玩意,湖南人好斗,湖南人吃多了辣椒,打人的事最能做。他還說湖南人下手狠,看有沒有內傷,伙計你吃火焙魚你喝幾口酒,酒是活血的,你再怎么窮都得備點酒在家里,一餐抿幾口,你得提防伙計。
北洋說姐夫你莫說了,現在你別勸他喝酒,他沒心思喝酒,喝酒得要心情,你現在得想辦法治治黃泥保,一個人也不能這么囂張。
老韓說舅子你說我怎么治?派出所都治不了我怎么治?船他賣了,捉奸捉雙,拿賊拿贓,沒有船在這兒我怎么治?再說有船也難治,船不是鱉殼,我不能讓他吃船,那你說怎么治,沒治!老韓嘆了一口氣,他搖搖頭,把剩余的酒倒進口里。
“沒了王法!”北洋說。
“你讓哪個來斷都這樣?!贝彘L老韓說。
“奪金,你就叉了他,既然這樣,你也得毒點?!北毖髮Z金說。
“不可?!崩享n說,“你叉了他,你真叉了他,你得抵命。欠賬還錢,殺人抵命,自古就是這個理?!?/p>
“就剩一把漁叉了,就這把叉。奪金慘了,姐夫你發個話,你不能坐視不管,你是父母官。你不管,我幫奪金磨叉去,我們偷偷地把他叉了,誰都不知道,抵命,抵雞巴命!”
“不可,”老韓說,“我反對。身為一村之長,我不能放縱舅子行兇?!?/p>
“行啊,姐夫,我不行兇,你也別當幫兇!”北洋拂袖而去。
“好了,現在親人反目了,奪金,都是為了你哪?!贝彘L老韓嘆著氣說。
奪金從村長家出來,他喃喃自語地說:“北洋的話沒錯,就一把叉了,就這把叉了……”奪金想想他不能老這么下去,他不是個窩囊廢,他的腰板挺直了。他攥緊那把用了三輩人的漁叉,他覺得他還有些親人。漁叉就是親人。對,漁叉還在!
他覺得傷全好了,天高地闊。這都是一剎那間的事。
十六 一動不動
村外的沙洲上,是些曬“刨花魚”的場地。許多漁民把這種小魚成筐成筐地曬成淡干子,運到沙市、漢口去賣。遠遠望去,一地白花花的“刨花魚”,猶如雪野。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半腥不臭的干魚香。這幾天奪金天天在湖邊嗅那股時斷時續的氣味。他抓不住它,可他嗅出來了。
曬干魚的人躲在沙坎下席地而坐,他們吹著牛。這時他們看見奪金從太陽最明亮的地方而來,他戴著斗笠,握著漁叉,跳下沙坎往一邊走去。
“奪金?!彼麄兒八?。
奪金回過頭來,朝他們露齒一笑,他的牙齒很白。
“奪金,說你在湖南嫖婊子被打了。黃泥保說的。他噴屎尿,我們不信?!彼麄冋f。
他們的聲音很大。奪金站在一蓬沙棘邊,他點點頭,又搖搖頭。
“你走路。我們不信!”那些曬魚的人喊。
“他做什么?”曬魚的見他把鼻子對著迎面來的風,大多不解。曬“刨花魚”的多是些不懂魚性,不識水情的半瓢子漁人,他們只會在沙坎邊吹牛。奪金突然大跑起來,他飛快地往村外跑,往東邊的羊角汊跑去。
“他殺黃泥保去了。他追殺黃泥保?!蹦切┐蹬5臅耵~人肯定地說。
“放屁!”
吹牛的曬魚人聽到聲音,沙霧就從他們頭頂上落下來。他們的頭上臉上頓時蒙上了一層白沙。他們吃力地睜開眼朝沙坎上仰望時,說話的是黃泥保。黃泥保的腳在他們頭上。一只腳有十個人的頭大,腳像天一樣長。
“我知道他干什么,”黃泥保在他們頭頂說,“他在找大魚群,他晚上燒香。什么能逃過我的眼睛?他弄了錢去湖南嫖婊子?!?/p>
臉上蒙沙的曬魚人望著他,憤怒而平靜地望著他,沒有答話。他們中間沒一個人想說話。
“瞧你們的刨花魚!”黃泥保說,“瞧,你們的魚?!?/p>
那些愛吹牛的人一動不動,還是那么憤怒而平靜地望著他。
“實話說了吧,我到處都是朋友,追我的人遲早被踩個稀巴爛?!?/p>
“滾!”人群中有人發出了怒吼,他們的喉嚨里咕嚕咕嚕地滾出了老虎一樣的低低的聲音。
“滾遠點!”他們齊聲說。他們的嘴里吐著沙子。那是黃泥保用腳礪下來的沙子。他們覺醒了,他們知道應該怎么對付惡人。
后來他們看見那個人從頭頂消失了。他們還站在那兒,臉上沾著沙子,面對刺眼的陽光。
十七 鱉群出沒
少有的鱉群出現在羊角汊,百年難遇。只有奪金才能發現。即使它們出現一百次,誰也發現不了。奪金是個優秀的漁人。當他在異鄉遭受無辜的毒打之后,發現自己的嗅覺空前靈敏起來。他想這可能是自己的鼻腔完全破裂的緣故。在以前,奪金無法嗅出鱉群的腥氣來。
羊角汊沒魚,漁人根本不來。
奪金沒有船,他站在水里,他一個人站在那里。
湖水突然沸騰起來,千百只灰鱉時起時伏。
奪金差一點忘了使叉。他有些發癡地看著那兒翻滾的水花,他把什么都忘記了。這樣的情景真讓人難以置信?,F在他把叉擲出去。他單手擲叉。叉像一道利箭射向水面,扎入水中。他慢慢地把叉拖過來,一只張牙舞爪的鱉就穿在叉齒上了。他把它放入腰上的長布袋子里。他在水中疾走,像一只長腳鷺,他身手矯健。用叉刺鱉,必須準確刺中它們的頭部,這對奪金并不難。只要鱉有頭,他就能刺中那兒。
他發現了一只老鱉,一臉盆大的甲殼,通體烏黑,那是只百年老鱉。
老鱉深藏不露,老鱉在一群灰不溜秋的小鱉中間,這都是奪金用鼻子嗅出來的,他看到了那在水藻中間的老鱉,那種鱉殼。
他在水中跳躍。
鱉群沒向他進攻。他知道這是他沒惹老鱉。但他得捉住老鱉。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復仇。鱉不是他的仇人,可他得復仇。
他回過身看看遠處灘涂盡頭的樹林,他嗅到了一絲賊的氣味,那是黃泥保的氣味。他笑了笑,他的嘴邊竟然出現了一個酒窩。這真是奇怪。
我得把它叉到。他心里說。他在積蓄力量。他知道,如果他叉住了,他就會大病一場。他好像有這種預感。后來他叉了,他把叉擲了出去,他把所有的力量都綁在漁叉上,叉飛了很遠,一直扎進深深的湖底。
他有些站立不穩了,他攥著繩子。他生怕繩子也飛了。他開始收繩。繩帶動叉把,把帶動叉齒,七根森冷的叉齒上緊緊嚙咬著一個龐然大物。叉齒決不松開,叉齒緊咬著牙關,它不會放過老鱉。
他鳧著水向岸上爬。他奮力地拉著。
他爬上了岸。老鱉也拖上了岸。沙灘上留下一道零亂的深槽。
他平躺在沙灘上,灘一覽無余,灘很大。天上飄浮著朵朵白云。
他聽見湖上發出了一種奇怪的聲音,一種可怖的聲音。
十八 他想睡覺
村頭的老石磨下許多人圍著那只老鱉。有幾個人用樹棍戳鱉的嘴,讓它張開牙齒咬住。他們看著老鱉的兇相,不停地議論,不時發出嘖嘖聲。
奪金被擁到石磨上坐下了。他看見椿往這邊跑來。
“哇喲!”他的女人椿見到那只鱉快昏過去,“這真是,這像什么哪!”
有人說:“椿丫頭,還不買煙給大家吃?!?/p>
“好好,我去買,我去買?!贝获R上往街上的鋪子那兒跑。
北洋來了。北洋來了便跳上磨盤抓住奪金的衣領指著鱉說:“這是什么?”
有人笑著說這是鱉呀,北洋你養鱉的人連鱉都不認識,真丟人。
奪金又聞到了一陣緊似一陣的鱉的氣味,從羊角汊吹來的氣味。他有些支持不住了,他想睡覺。
“奪金,你一定要告訴我這是什么妖怪?!北毖筮B聲說。
“你幫我抬回去?!彼麑Ρ毖笳f。
后來人散了,北洋沒走,他一定要奪金告訴他這鱉在哪兒叉的,他說他也有叉,他不信他弄不到這種鱉,他說他養了五年鱉還沒見過這樣的鱉,這才是真家伙。奪金什么都不講,他說我不能害你北洋,我說了你就完了。北洋說你真小氣奪金,你變得小氣了,咱們是朋友,你不能一個人獨往獨來。奪金說好兄弟這是不能說破的秘密,這不是小氣,這與小氣無關,你能叉到鱉可你的性命要緊,一切都晚了,我告訴你你現在動手晚了,一切都晚了,我不能害你兄弟。
這天晚上奪金拿出十只小鱉煮湯,十只鱉少說也有二三十斤。他讓椿放在一只大鍋里煮,在院子里架木柴煮,他們在鍋里放了兩斤生姜一斤蔥梗,他喊大家來喝鱉湯。后來許多人都來了,村長老韓也來了。他看見黃泥保的女人波蘭也來了,波蘭拿著一個空碗。他讓大家盛鱉,他還備下了一罐高粱酒,讓大家暢飲。
這天晚上,整個郎浦村都彌漫在一股鱉魚的香味里,街上到處都是人影走動,人們敲著碗,咂著酒,歌頌著奪金的叉技,把他演繹成一個神話中的英雄,一個舉世無雙的偉人。
奪金什么也沒吃,他想睡覺。他推開窗戶,嗅吸著羊角汊吹來的氣味。他拿著他的漁叉,悄悄地躲開人群,從后門走了。
十九 金色的月光鍍著那把漁叉
他遠離人群,現在他等待月亮升起。
奇怪的聲音,可怖的聲音。
他不是聽到的,是聞到的,用鼻子嗅吸到的。他想睡覺,可他得站著,他必須看清這一切。
他看清黃泥保來了,趁月亮升起之前,黃泥保也背著叉偷偷地來了。他像一只香貍,他的動作異常靈巧。不愧是黃泥保。黃泥保向灘下跑去,他弓著腰,他端著叉。他的準備裝鱉的布袋子拖在身后,像一條尾巴。
奇怪的聲音,可怖的聲音。
黃泥保沒有聽見,他無法聽見。
黃泥保向湖中跑去。
黃泥保的四周濺起的水花,在月光下像火焰。
黃泥??吹搅朔序v的水面。奪金也看到了,比白天的情形更兇、更烈。
奇怪的聲音,可怖的聲音。
黃泥保的漁叉向那些沸沸揚揚的地方叉去,他白天把什么都瞧見了,他學到了叉鱉的技巧。
黃泥保的身子卻在矮下去。
黃泥保的手驚慌失措地揮舞。他的叉不見了,不在手上了,叉漂流在水面。
黃泥保黑色的頭顱時沉時浮,他似乎在喊什么,可奪金聽不見。
可怖的聲音,奇怪的聲音,擁擠著、嚙咬著,咀嚼著,越來越猛。這奪金聽見了,他只聽見這種聲音。
后來什么都沒有了,沸騰的水花向遠處漂去,漂進月光深處。
奇怪的聲音,可怖的聲音,都不見了。
“喂,奪金!”
奪金驚回首,他見是北洋?!澳?!”
“我都看見了,奪金。真好看,今夜的確好景色?!?/p>
“可惜鱉群遠遠地走了?!?/p>
“是么?!?/p>
奪金想睡覺,他太困了,他對北洋說:“我想睡覺?!?/p>
于是他睡了。金色的月光鍍著那把漁叉,那把倒插在軟泥上的漁叉。
他睡得很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