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學》2020年第4期|孫淑華:我的八十年代(節選)
一首歌和一個時代
那一天我正在地里鋤草,就聽到了這首歌——《我愛你,中國》。歌是從村中的大喇叭里面放出來的:“百靈鳥從藍天上飛過,我愛你中國……”歌聲不間斷地在藍色的半空中循環播放,我聆聽著這首高亢優美的歌曲,突然就感覺到熱血沸騰。不知為什么,竟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淚,我知道一個奮發向上、激情似火的好年代來臨了!
伴隨著改革開放的火熱節奏,人們開始更新陳舊的生活觀念。比如我的好姐妹白紫怡,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忽然喜歡上了詩歌和音樂。就像這首《我愛你,中國》,最初就是她向我推薦的。白紫怡因為喜歡詩歌,所以便多了些許浪漫情懷,她喜歡在一些微雨的日子里,不帶任何雨具,在故鄉的土地上獨自穿行,抑或是站在一株剛剛盛開的弱小野花前面久久沉默,隨后便淚流滿面。
她當年最喜歡舒婷和艾青,一個初冬的日子我們在潮白河邊行走,天空上飄著一些細密的雪花,她忽然問我:你說當年詩人艾青在創作《雪落在北方的土地上》時,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他的心情一定是無比悲壯的,那是一種無法化解和詮釋的悲壯。白紫怡一邊自問自答,一邊就滿臉淚水,隨后她便吟誦“雪落在北方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鎖著中國??!”她吟誦到這里后就大放悲聲,我沒有勸她,我知道好的詩人都是情緒化的,而只有情緒化的詩人,才能創作出那些振聾發聵的好作品。
白紫怡后來寫了一首詩《媽媽,我對你說》。這首詩剛在《河北日報》上發表,就受到了省內外很多詩人的推崇,他們一致認為,她的創作風格,和女詩人舒婷非常接近。而白紫怡也正是因為這首詩,被借調到省內的一家文學期刊去做編輯了。她在臨走之前,還在飯店宴請了我和幾位文友,飯后有文友提議再去潮白河邊走一走,也讓紫怡加深對故鄉土地深刻的印象,白紫怡當然十分贊成。
那一天,故鄉土地上的一群文學愛好者,站在早春三月潮白河邊的土地上,土地剛剛要返青,已有性急的薺菜鉆出毛茸茸的小腦袋。這時白紫怡提議,每人都要背誦一首詩,她首先背誦了舒婷的《致橡樹》,我背誦了賀敬之的《回延安》。文友們雖然有的不是寫詩歌的,但對詩歌卻都不陌生。最后,大家每人都背誦了一首詩。隨后,白紫怡又提議,大家一起唱一首《我愛你,中國》。唱著唱著,白紫怡早已經是滿臉淚水了,大家一看白紫怡落淚,也跟著一起落淚。那些淚水是激動的淚水,也是感動的淚水。我們終于遇上了改革開放的好年代,每個人的內心都燃燒著一團火,每個人都懷揣著一個絢麗的夢!我那時最大的夢想就是能成為縣服裝廠的一位正式員工。當年我在縣服裝廠上班,是個臨時工。而另外幾個文友,他們最大的夢想,就是像白紫怡一樣,能夠讓自己的作品在公開刊物上發表。
多年后,當我們這群業余作者又一次聚會時,白紫怡卻是唯一的缺席者。她自從去了省內的文學期刊做編輯以后,就很少再和大家聯系了。有人說她患上了嚴重的疾病,此時,就居住在大清河邊的一個被綠樹掩映的小鎮上。她所以沒回故鄉生活,其一,是因為她嫁給了那個小鎮的一位鎮長,鎮長早年也曾喜歡文學,并且還曾在國家大型文學期刊上發表過中篇小說。然而經營文學不光需要堅守,更需要才氣和對文學的獨特感覺,年輕的鎮長在經過一段刻苦的拼博后,知道文學對于自己是個弱項,而官場似乎更適合他,于是便毅然決然地放棄了對文學的追求,開始一心一意地經營起仕途。
白紫怡的文學之路雖然不再順風順水,但由于她已擁有一群忠實的讀者,她所創作的小說還是偶有發表。但就在這時,她突然感覺身體不適,就連走路都感覺十分疲累,身體也迅速地消瘦下去。醫生建議她盡快去做個腸鏡,因為她每天都要無數次去洗手間,并且還經常便血。她在北京一家醫院做了腸鏡,結果很快出來了,她患的是直腸癌晚期。她對這個結果似乎并不認可,于是又接著去其他醫院檢查,但北京的幾家醫院做出的結果幾乎都是一致的,她在眾多檢查結果面前迅速地垮掉了。當鎮長的丈夫鼓勵她說,你一定要戰勝疾病,相信未來是美好的!丈夫還說,我們已經走過了那么漫長的坎坷生活,我就不相信我的妻子會被病魔帶走。她說我也不相信,我就這么輕易地會向疾病繳械投降。于是她開始主動配合醫生的治療,并加強鍛煉身體,很快她的身體就有了一些起色,這時的她經常出現在大青河邊那條開滿野花的小徑上,是詩意的大青河讓她找到了創作的靈感,于是她又開始了寫作,這時的她主攻散文,她的散文風格變得柔弱和詩意綿綿。
我和她重新相見,是在2006年那個多雨的夏天,那時我開始練習寫作散文,而且剛一出手,就獲得了很多作者的認可,我當年有兩篇散文同時入選中國散文年選。為此,她十分羨慕我,她稱我為厚積薄發。我和她見面那天,是去參加省作協的一個散文筆會,那天她是列席,因為參加筆會的人名單中沒有她,但因為是在她故鄉的景點舉辦,所以她列席參加了。我們相見當然非常欣喜,她又和我談起了八零年代那些有趣的事情。但我見到她時卻充滿了絕望和憂傷:小城那個曾經的美人已經不復存在了,此時的她臉干巴巴得像一位普通的農婦,一點也找不出曾經的華貴和雍容了。
那一天晚飯后,她陪我去大清河邊漫步,七月的大清河草木蔥蘢,河中的流水雖然很瘦,但卻清澈如鏡。她說這幾年政府對環境的治理下了大力量,所以大清河才能有這么好的水源。隨后她又問我為什么也喜歡上了寫作?我說,是因為我對這個世界充滿訴求,所以才選擇了文本寫作。她說你講得太好了,我們所以寫作,就是因為深深熱愛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她還說正在創作一部長篇小說,是歌頌激情燃燒的八十年代的。我祝賀她說希望能早日閱讀她的小說,八零年代不光是激情燃燒,而且還是夢想成真的年代。八零年代是數百年以來最好的年代,那個年代人人都有美好理想,日日都傳播祖國建設的捷報。誰不在八零年代高唱奮進的贊歌,誰就辜負了那個美好的年代。最后,我倆坐在大青河邊一片水草茂盛的地方,開始大聲歌唱。我們就像兩個瘋子,雖然五音不全,但卻竭盡全力地大聲歌唱,唱的當然是那首《我愛你,中國》,是呀,我愛你中國,我們愛你每一寸土地和每一片藍天,因為我們是億萬兒女中的一員。
從這次筆會分別后,我和她又成了無話不說的好友。不論什么時候,只要她高興,就會抓起電話,喋喋不休地和我聊上一通。她說話的語速非???,像放機關槍。她主要是向我講述她的寫作經過,并積極征求我的意見。偶爾,我會為她在細節方面提一些小的建議,然而,我們的友誼卻在二零一零年的夏天因她的突然去世戛然而止了。
白紫怡的葬禮是在三天后舉行的,很多文友都參加了她的葬禮。在這個夏天微雨的日子,我失去了一個最好的朋友,她的早逝讓我感覺歲月的殘酷和無情。在那個葬禮上我和很多文友都是滿臉淌淚。因為白紫怡的早逝,讓我在很長時間里打不起精神來。為此,我謝絕了幾次活動的邀請。我現在最迷戀的地方就是小城北面潮白濕地公園。那是一個令人神往的公園,也是一個詩意的公園。公園曲徑通幽,所以充滿詩意,是因為她所具備的自然屬性太豐富了,一個自然屬性太豐富的公園,人工雕琢的成分就少了許多。有時我會在公園的某一個角落里坐很久很久,我甚至曾在麥收后的一個普通的日子里,和一只布谷鳥交談,那只布谷鳥一點都不怕人,它就棲息在一株黃金柳的枝干上,它用一雙美麗的眼睛和我對視著,它一邊望著我一邊歌唱,它的歌聲優美得近似于天籟。
每次我聽到布谷鳥的歌唱,都會想到那首耳熟能詳的曲子,也許那支曲子太過于干凈和寧靜了,她像被海水過濾過被清風所洗過。我想,一支寧靜和干凈的曲子是很容易駐足于心靈之中的。有時我還喜歡一個人大聲歌唱那首《我愛你,中國》,而且每次演唱這支歌時,我都會淚流滿面,我想中國的改革開放,是和這支曲子同步進行的,這支歌陪伴了我們走過很遠的路。如今我們的生活變得更加美好了,但我們也更喜歡這支歌了。曾幾何時,我們熱血沸騰地唱著這支歌,去生活和工作。
……
孫淑華,在《大家》等多家報刊發表散文四十余萬字。作品曾七次入選中國散文年度散文排行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