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山》2020年第2期|蔣在:小茉莉
一
史蒂夫的前妻把車停在馬路對面時,我正在臥室里。她說她早上七點會到,但實際上已是七點十二分。從這邊看過去,正好看到車的左邊輪胎保險杠撞凹了進去。
她和她的車一樣正在朽壞。我這樣想著,看見她從車里走出來,轉了個身等車閃了兩下黃燈,她才確定已經上鎖。從背后看她剛剛噴過啫喱水的金黃頭發很短,寥寥稀松的頭發幾乎是貼在頭皮上的。
昨天我從花店買回一束花,一直放在水池里沒有插入花瓶,趁著這會兒功夫,我將放在洗手池下面久未用的花瓶拿出來?;ㄇo底部沾著柔滑的黃色青苔。我把花枝剪短,為了將新鮮的部分更好地浸泡在放養料的水里。我不知道她是否愿意進來,還是就在門口做簡短的道別,我甚至可以不用見她。
對史蒂夫的前妻來說,她此行的目的可不是來參觀我們家,或是專程來道別。她只是為了把女兒送到前夫這兒。她得了乳腺癌,晚期,下周就要做手術。四個月前,她出了一場車禍,她的右腳骨折,對方全責。也許是她每天都要用車的原因,車一直沒時間拖去修理廠。
她正在朽壞。這個念頭又一次鉆進我的心里,說不清是幸災樂禍還是什么。我現在的處境也和這個念頭一樣糟糕。
我想象著腳上仍然纏著石膏剛剛丟掉支架的她,怎樣一瘸一拐地穿過停車場的草坪走向我家。想象著她朝窗戶這邊看時的心情,一股莫名的堵塞感讓我非常沮喪。她怎么會有那么多理所當然的理由來打擾我們的生活?最讓人受不了的是史蒂夫也認為理所當然照單全收。他怎么會想不到我的感受。我們也要有自己的孩子,也要有我們自己的生活規劃,況且我現在這種精神狀態。
現在,也就是手術前一周,她的腳還沒能拆石膏,但已經不需要支架。一場即將到來的手術,她躺在病床上帶著一個十多歲的女兒不方便,她的女兒還有糖尿病,每天都要大人檢查是否給自己輸了胰島素。史蒂夫說,現在科技先進,她不用給自己打針,腰上背著一個裝著胰島素的小袋子,針管埋在里面。只要每天多加液體就行??傊菛|西我沒有見過,我在家里的冰箱側柜里看見過一盒盒的藥品,上面用圓珠筆寫著她的名字:小茉莉。那些藥和家里的番茄醬一起放在冰箱的側柜里。
之前,我只見過小茉莉一次,在西雅圖藝術學院的公立初中,那是去年十二月的事情了。七點以后,路面上開始結冰,人行道上未化開的雪被走得唏哩嘩啦的,很臟。我們在學校的大堂里等她。這是一個新學校,不大,在市中心。我們等待的“大堂”不過是表演廳外的一個教室,可以看出因為要演出才把這個空間騰了出來,課桌椅堆積在四個角落,學生的書散散落落地堆積在上面,每個人都有一本翻皺了的《查理二世》,可能是他們正在學習的課本,劍橋出版社出的,用一只雪白的禿鷹做封面,不知道是代表著理查德二世還是亨利四世。
學生和家長聚集在這些課桌周圍等待著演出進場。要上臺表演的學生濃妝艷抹,表情也明顯要比在后臺打理雜物的學生看起來興奮,卻又緊張了許多。他們低聲和彼此朋友的父母交談著,時不時注意到我和史蒂夫,在猜測著我們究竟是誰的父母。直到一個羞澀的胖女孩朝我們走來,她先和父親擁抱,之后轉向我的時候,她看了她父親一眼,不知道第一次見面是應該擁抱還是只是握手。我對見這個女孩的興趣并不大,也沒有想要做她的母親。我可以盡可能地了解她,因為了解她就是了解史蒂夫和他前妻的過去,我很想知道他們過去一家人是如何生活的。也僅此而已。和她接觸讓我想到那個我希望不曾存在過的女人?!八麄儭边@兩個字時刻意味著他們過去的生活、過去的感情,會因為女兒的存在復燃的可能。他們三個人仍是一個姓,斯考特。她也仍然是斯考特夫人。只要她想,她可以永遠保留這個姓氏。
去看小茉莉前,我聽說她改了名字,剪了短發,從此想要做一個男孩。她父親囑咐我多次千萬別叫她“小茉莉”,要叫她的新名字,“奎因”。過去我也認識這樣的朋友,他們不喜歡被性別框住,他們有時可以是女性,也可以是男性,所以不能稱“她”,或者“他”,要說“他們”。好像他們的身體里有兩個人。這是他們離婚之后的事,我和史蒂夫都沒有更多地談論這突如其來的改變,我們竭力去想這是一件平常事。把更改性別看成時代的進步、性別的解放運動,我們必須接受這些青少年的各種行為??墒侵挥形抑浪烤乖趺聪?,他對女兒改變性別這件事無限地自責。如果不是他沒有擔起一個做父親的責任,事情就不會像今天這樣。
她參演了改編自哈姆雷特的舞臺劇,專門呈現莎士比亞在書里沒有寫的關于霍雷肖的那部分劇情。她沒有擔任主角,史蒂夫說要比過去她總在舞臺上表演海洋生物中的蝦蟹要好。她穿著舉行古代儀式的長袍,腰上系著一條金黃的腰帶,從前面打了一個結,再從后面繞到前面打上一個結。腰帶的顏色和她的頭發相襯,她坐在故意做舊的酒桶上沉吟,像一個青春期才開始微微發胖的男孩。只有往下看,因為那根系緊了的腰帶的緣故,依稀能看見她模糊的女性特征。
每一次出場,史蒂夫都會為她表演時的嚴肅表情而發笑。她從腰帶里拿出一支口琴,曲調是柴可夫斯基《哈姆雷特》序曲,背后有調音師為她配音,她只需要配合吹出那幾個高亢的音符即可,其他寒冷的氣息都可以由小提琴去完成。柴可夫斯基寫的這三部管弦樂作品和門德爾松寫《仲夏夜之夢》序曲的手法相似,但他卻把曲子獻給了格里格。這其實沒什么好奇怪的,有時候人總會獻身給本以為正確了的對應物,而沒有人會承認自己過去所犯的,和此時此刻正在犯的錯誤。
史蒂夫時不時地轉過頭來看我,確保我還沒有生氣,穩定住了自己的情緒。他知道我并不贊同這次會面,但是我還是來了。我很難不將小茉莉和她的母親聯系起來,或者我將她與她母親聯系起來要比與她父親聯系起來多得多。我無法將小茉莉當做一個獨立的個體看待,我覺得小茉莉就是她母親,她的肌膚是她的,她拇指關節的凹陷處是她的,她瞳孔的顏色也是她的。她在透過她母親的眼睛打量、審判著我。與我對視時,她所表現出來的羞怯并不是羞怯,那是來自于她的家庭、她的祖父母特別而優越的嘲諷。
演出結束以后,她走了出來,解開了在舞臺上穿的塑身衣,粉藍色的T恤衫下面,領口的紐扣微微張開,雪白的小胸脯冒著潮濕的汗氣。她把在臺上表演時用的口琴從腰帶里拿出來,斜過頭去將它放進書包。她的脖子后面有棕色的痣。我想她母親身上的痣也大概就是這樣的顏色,尤其是隱蔽位置,像大腿上的痣就是這樣。她的頭發剪得很短,和她母親在照片上一樣。不時她還會將手伸進頭發里揉一揉,讓它們看起來顯得蓬松自然。很多剛才在舞臺上看到的演員換上了自己的衣服,他們的父母都高興地擁抱他們,為他們剛才的演出自豪。只有我和她,連握手也沒有。
她的同學和父母們轉過頭看我們,他們能感知到她身世的不幸——不然父親怎么會給她再娶一個中國人做后母。她躲閃著他們好奇的目光,下巴朝前比劃了一下,示意我們可以走了。我替她接過書包,她提著爸爸給他買的匡威運動鞋走在我們中間。我不知道對她說什么好,只希望這個晚上快點過去。
出了教室門,外面飄著雨,十點過后氣溫降到了零下,早前被行人踩碎的冰,凍得更厲害了,行人腳上印在雪里的泥,被凍住后很僵硬。我們站在路邊等車,小茉莉并未感到冷,腦袋上方還冒著汗液的蒸汽,用手拍打著牛仔褲,試著打出些黑人在街頭敲擊木桶的節奏。
一輛黑色07年的凱美瑞轎車停在了我們面前,他的父親在拉開車門之前問她,“你要不要坐在前面?”她遲疑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已經不是過去,她不能和父親一起坐在出租車的后排了。出租車司機好像在黑暗中并沒有看出我們的關系,他操著非洲國家來的口音,能聽出來并不是才登陸的新移民,只是抵達美國時,母語的音調已經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嗓音里。
“這個點你們是才看完表演出來?”史蒂夫并沒有為了和司機搭話向前移動位置,在發動機的轟鳴中,用微弱的聲音答道:“是的?!彼緳C似乎從這個聲音里面聽出了什么,他側過頭,從上到下地打量著小茉莉,在她胸脯的位置稍微停頓了一下,又說:“你是演員?”司機的聲音就像他車上掛在后視鏡上繁復的裝飾物的碰撞,很響,明顯他并沒有看出小茉莉的實際年齡,對她竟然透露出了些許興趣。
小茉莉未置可否,而她的父親在疲憊的黑暗里保持了沉默。
司機看出了她欣喜的心思:“索菲·瑪索,你知道吧?”
學過法語的小茉莉很快就回答了:“當然知道,她演過《初吻》?!?/p>
“你就像莎莎?!彼緳C又看了一眼小茉莉,“那句話怎么說來著?那個什么未來我不能和你在一起這句話怎么說來著?”他準備在黃燈時沖過去,可是過線時已經變成了紅燈,他掛在了倒擋上,并將手伸出窗外示意后面的車輛他要倒到白線后面去。他不慌不忙,巴不得多耽誤一會兒給他點兒思考的時間。
司機望向左邊的車輛,他在尋找的不是窗外的事物:“‘我要永遠和你在一起……永遠。每天早上,在我出門上班之前,我要你為我打領帶,我會在離開家時給你世界上最好的吻。你怎么哭了?我的莎莎?’就是這么說的,就是這樣的?!?/p>
司機微笑著轉過頭,他身體朝前傾,這樣他就能更好地看清小茉莉的臉。他好像很得意,可是當他再次看清了小茉莉的臉,他放慢了車速疑惑地問:“你怎么開始流淚了,莎莎?”他仿佛意識到了自己講錯了什么,轉過頭來尋求我們的幫助。而史蒂夫刻意回避,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外。
后面的車按起了喇叭,司機踩下了油門,車卻在向后倒,他猛地踩下了剎車,“媽的!”當把擋位扳回行進擋后,他一腳油門又朝前方去了。司機從后視鏡里觀察著我們的表情。他是為了弄清我們對剛剛事故的反應,還有坐在他旁邊的“莎莎”為什么會哭。史蒂夫繼續默不作聲地看著窗外,我知道他知道小茉莉為什么會流淚,可是他不說。
司機仿佛也看出了什么,上了高速,他也沒有說話,當開到一百二十碼時,他才會輕輕踩下剎車回到九十碼的勻速,盡力不讓我們想起剛才的不愉快。
小茉莉始終沒有和我說一句話,礙于我也在車里,她也沒和她父親說一句話。車在公寓樓前面停下了。我囑咐司機等一下,之后把我們送回酒店。他熄了火,好奇地打量著我們把小茉莉送到公寓樓下。
公寓是嶄新的,公寓一樓大廳很空,大型的吊燈和上面的假水晶折射出蛋清的乳白色燈光,讓大廳的色澤顯得反射出來的光不是燈管周圍的假水晶,而是各種從新的電器上剝離出來的保護塑料膜紙,盡管一樓什么也沒有。四樓的燈亮著,我知道那個女人此刻就在家里,我能感受到她冰冷濕潤的呼吸。
她也一定能感受得到我就在樓下。
那天晚上回酒店之后,我們大吵了一架。不為別的什么,為小茉莉長得并不像莎莎,我們又都知道這不是根本的原因。圣誕節的前一周,史蒂夫消失了三天,他從加拿大一路開到了西雅圖。當他在學校門口等小茉莉時,我才撥通了他的電話:“我已經不可能現在掉頭回去了。小茉莉四點下課,我得帶她去吃壽司?!?/p>
他的離開不是因為爭吵,是要讓自己明白,他絕不是為了我才拋下了她們,絕不是。
“是奎因不是小茉莉”,我能感覺我聲音太大,從另一端傳來的震動聲。他必須意識到他的生活已經不一樣了,她也不再是小茉莉了,不是過去的那個女兒了,他的責任也不再相同。
但是我這樣告訴他的權利已經被剝奪了,我想他明白這一點,這就是他想要的。他想要隨時離開,隨時回來,我能做的只能是等待,他需要我知道。我調整了聲音重新問:“你是早就想好要去西雅圖的,是嗎?”
“我只是一直開,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或者能去哪里,我開到了西雅圖。我得關機了。你給我和她點時間單獨相處行嗎?”他說得冷漠而堅決。
“那等待你的只能是毀滅”,我能感覺到他的不在意,“我求你好嗎?求你別毀了我們的生活?!?/p>
“我關機了?!敝笫返俜虻氖謾C只剩下了語音留言信箱。
窗外,十二月隆冬的雪渣混雜著海洋冰涼的波浪。
二
史蒂夫的前妻繞到車的后面,從后備箱里拉出小茉莉的行李。小茉莉在旁邊想幫忙,可是母親卻讓她退后。她把后備箱里的東西整理了一下,好拉出左邊的行李箱,右邊的行李箱是她住院時要用的。
她身體一斜,吃力地把小茉莉的行李箱放在地上。行李箱過重,她只好讓它先平躺在地上。她支在膝蓋上休息了一會兒,才把行李箱豎起來。還未過八點,她已精疲力竭,大概與我一樣,對于這次會面她也一夜沒睡。
她們的行李箱和史蒂夫的是一個牌子的,黑色的布面混雜了一些纖維材質。他們過去全家都用這個牌子。他們之所以選擇它,就是因為它的終身制,只要買了不管出現什么問題,隨時可以清洗、可以更換。史蒂夫說他們的人生哲學就是買最好的東西,精心愛護讓它可以延續一生。如果用這個邏輯類推的話,他們的感情究竟出了什么問題?是不是像我們一樣,當我們反應過來時,事情已經難以挽回?
加拿大七月的早晨,風依舊刺骨。相比去年十二月,小茉莉好像長大了一些。自從她滿了十二歲后,他的父親還沒有見過她,她的頭發比過去長了一些。他們總說離異的家庭會讓孩子迅速長大,不知道現在的她是不是還住著兩個自己,是叫奎因還是小茉莉。她穿了一件大地色的毛衣外套,上面起了些小毛線球,里面搭配著一條碎花的A字裙,下面則搭配了一條黑色的透明的絲襪。在含苞待放的年齡,她已經“失去”了父親,現在母親也要撇下她了。長滿粉刺的粉紅臉龐像是隨時會落下眼淚,可是青春期的自尊讓之遲遲未落。她正長向成年,黑色的絲襪上印著的小蜜蜂,讓人感覺到她并未體味到過成年人性的欲望。從她的衣服的外形來看,看不見那個裝胰島素的袋子,她看起來和正常人沒有什么區別。她的頭發緊緊地梳著兩個復雜的法國辮,顯然是她母親刻意要把本來不夠長的頭發非要扎起來,讓她的頭皮顯得緊繃繃的。
海面上的光線柔和得像是夕陽,海鷗毫無規則地四處亂飛。海潮慢慢上溢,但還未上漲到昨夜退去時的位置。潮濕的沙地上,螃蟹在狹窄的石頭間爬行,這是最有生命力的景象,可是有的人就要看不見了。不遠處蟹殼和石頭碰撞的聲音隔得越來越近,與螃蟹洞穴冒出氣泡的響聲混在一起。
我朝后退了一下,好使我微側著看到不遠處的海面。史蒂夫迎過去,我感覺到他身體里散出來的一股氣息,與她們的融合在一起,像一股巨大的海浪打了過來。我像是站在他們的屋子里一樣,是個闖入者,狼狽而可恥。
我和史蒂夫剛在一起時,史蒂夫正和前妻辦離婚。他們感情的破裂和我沒有什么關系,用他的話來說,我最多充當了一個“扣動的扳機”。她當然不信。女人總會把自身的失敗歸罪在另一個女人身上,只有這樣才會減輕失敗帶給自己的羞辱感。一切錯在別人,自己才會理直氣壯甚至變本加厲。
她的父母都活著,自己既沒有繼承遺產也沒有什么存款。而史蒂夫不同,史蒂夫的父親很早就去世了。去世前,他是整個哥倫比亞省為數不多的大法官,之前還和別人合開了律師事務所?,F在街上還能看到當時他父親用自己的姓和別人開的律師事務所的招牌。在繁華的市中心,那間拉上了百葉窗的辦公室里亮著燈。史蒂夫有時會幻想他的父親還坐在那張辦公桌前,那盞燈便是父親的臺燈。史蒂夫的父親死時,給他留下了巨大的遺產,具體到底有多少,我沒有過問,因為他的前妻拿走了大部分,小茉莉的監護權就是一切討價還價的籌碼。
對于自己不能再擁有的東西,我想都不想去想。
我想她的目的不僅僅是要毀了史蒂夫,她也想毀掉我。這并不難理解。
我在他們婚姻的廢墟上掙扎。一個沒有太多積蓄的男人,還要負責女兒大筆的學費、生活費、醫療費的男人,想重新建立自己的家庭,繼續生兒育女,等于埋伏了一個大的陷坑;陷下去然后窒息,活著的時間都只是為了掙扎,這個機關算盡的女人,在她離開史蒂夫離開人世之時,先剿滅了他活著的希望。
史蒂夫的前妻來自于挪威的一個移民家庭,到她時,已經是第三代了,按說她并不算是缺乏安全感的那類女人。他們家移民到了美國,每個人都是純種的金發,一絲雜質都沒有。她父親做了企業的高管,母親等孩子們都長大后便去到社區做一些無足輕重的志愿者登記工作,好讓孩子長大后知道,她的社會責任并沒有完全遺失。之后他們的孩子就是美國正版的成功范例,她大學從斯坦福作為榮譽學士畢業,直接去耶魯讀了冶金與材料學博士。這一切模式化的進程,在平步青云里應該給了她無限的自信,至今她還沒有經歷過什么挫敗。
離婚前她曾哀求史蒂夫不要離開她,給史蒂夫寫的一封信里用到了這幾個字:“極端的艱難?!蹦切┬偶瓦^去她給他寫的賀卡放在衣柜右邊的抽屜里,那里面裝著他的貼身之物,落下的襯衣紐扣,過去工作的名片,還有他曾寫的詩。信上的落款總是:我愛你。我常常站在那里思量很久,衣柜貼近暖氣,卡片摸起來也是溫熱的。
一切就像昨天。
史蒂夫將婚姻破裂的因素全歸結于自己,對于前妻的糾纏他從來沒有厭煩過。他盡量去滿足前妻提出的一切要求,特別是關于孩子的。這讓我想起上中學時歷史課本里的《馬關條約》,沒有平等只有屈辱??墒鞘返俜虿⒉徽J為有什么不平等和屈辱,他認為那是每一個在感情上窮途末路的女人都會干的事。窮途末路,他怎么沒想到這正好是我們將來要面對的。
史蒂夫搬家的時候,先讓她挑家具、廚具以及電器。等史蒂夫再回去時,他發現她已經把所有的東西都運走了。家里只剩下凌亂的塑料袋,拆去了包裝紙的電器紙盒。
拿走了史蒂夫的遺產之后,他的前妻在市中心租了一套全新的公寓,還買了一輛紅色的奔馳SLK 200。之后小茉莉告訴史蒂夫,經常有陌生男人來家里,小茉莉關著門悄悄地窺視他們?!八麄儾粌H比媽媽老,有一個好像還缺了一只腿,是機器腿?!毙≤岳虿恢肋@是每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都會面對的事,一個落了難的女人,只能找到不如自己的男人。
她沒有善罷甘休,逼著他將人壽保險的受益人寫成自己的名字。理由是她一個人帶著女兒,不知道什么時候史蒂夫會出事。更加匪夷所思的是,除了史蒂夫常規的人壽保險,她還特別單獨給他買了其他人壽保險,保險單的受益金額那欄上就這么寫著,六十五萬美元。
我實在想不出除了她想用他的死賺錢之外的其他動機,或者為了成就她的陰謀,她對史蒂夫有什么做不出來的。我甚至想到了她會找人來制造案發現場,這讓我更加難以入睡,整夜腦子里充滿各種可怕的場景,精神處在崩潰的邊沿。
三
我從沒想過會以這樣的方式和她們見面,尤其是他的前妻。我曾充滿著對她不同的想象,比如我想到了她在浴室里放置的剃腋毛用的刀片上是如何地生銹,她的腳側骨是如何的凸出,以至于穿夏季涼鞋時看起來很丑。
她現在就站在我的面前,穿著一件深色牛仔衣。她的臉長得嚇人,但又比我想象中要好。她看著我時總顯得很困惑,她化了淡妝,近看可以看出她擦了很厚的粉,為了遮住她灰色的眼袋。我看不見她的腳,她的腳上依然裹著石膏,外面被一個大地色、厚重的塑料靴子似的東西保護著,走起路來一歪一斜的。她走路的樣子讓她從背后看起來既憔悴又狼狽,而她的正面讓她裝扮得看起來不那么糟糕。
現在的她雖然看起來沒有什么讓我可嫉妒的,但我嫉妒過去的那個她,他們過去永遠也回不來的生活。我嫉妒過去他們有的歡樂的時光,我嫉妒他給她的一切,一切新奇的生命意義,新的生活的感悟,新的責任與負擔。我聽見他們在節日里全家其樂融融的笑聲,我聽見她打開了烤箱從里面拉出節日蛋糕的聲音,我看見她帶著生日的皇冠,插在蛋糕上的紅色蠟燭。我嫉妒他們家客廳里那棵掛滿了裝飾物的圣誕樹。
她拿走了本可以屬于我的一切。即使史蒂夫不在她們身邊,她們依舊享受著過去一樣沒有改變的豐厚的物質生活。我知道這種疼痛并不來自于過去和她,而是來自于生活支離破碎的醒悟,來自于我孤身在異國的處境。
歇斯底里的抗爭,只能是惡性循環,我病情加重并沒有引起史蒂夫的回心轉念,他堅持自己沒有不妥的想法,堅持與前妻之間的一切與我無關的原則。那次爭吵史蒂夫在離開了三天回家之后,從臥室里沖出來時我并不驚訝。那三天里我已經意料到了那一刻的發生,甚至演習了這一刻,我以為他會動手打我,可是他沒有。他手里捏著被我撕碎的小茉莉的出生證。出生地:圣塔菲。最后撕得只剩下了菲字。在爭吵過后不論怎樣都不該讓矛盾惡化,可是我就想這么做。這一切讓我想起了弗洛伊德,他說我們每個人都被死亡的欲望籠罩著。
去看醫生是自救的唯一方式。史蒂夫不會明白我的處境,他總是在爭吵時調轉頭去看著不遠處的海,或者他會在把手里的杯子放到桌上時,將杯里的飲料潑出來濺到地板上。這種時候我會閉上眼睛,等待他的第二個動作發生,那就是杯子從他手里飛出來,打到我的頭上或地上。盡管這樣的事一次也沒有發生過,我還是會在等待的瞬間一陣眩暈,然后抱住頭嚎啕大哭,我被那個并沒有發生的“嘩啦”的碎裂聲,分解了。
史蒂夫起身,凳子倒地。他將我抱起來,我咬住自己的嘴唇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史蒂夫身上的體溫和來自他手上的力量,使我有了稍許的安全感。
“你把這個新病人的單子填好,再拿到前臺?!?/p>
心理咨詢師的前臺很小。在我的腳邊放了一個小的方形白色音響,里面循環播放著奧克納根州海岸的那種雨聲混雜著蟋蟀在夜間的鳴叫。單子的上方寫著:“多波拉·羅斯博士,有執照的心理咨詢師?!弊铋_始的幾個問題很好回答,姓名,家庭住址,感情狀況。之后就變得很難回答,“你曾經是否對此問題做過診療?”或者“是否精神病醫生給你對此情況開過藥方?如果是,請列出藥物”。
我填完單子,交給前臺,又回到座位望向外面的窗戶,史蒂夫的車已經開走了。停車場的位置只剩下灰白的水泥地和被車輪摩擦掉的黃色分割線。那是冬天,樹干透著凋零的灰和陌生的異國他鄉的冰涼。
一個短發戴眼鏡的女人走了出來,她開門讓我進去。她很干練,但是我說不出她是否有孩子。她看了我的單子,讓我復述今天的問題,并告訴我只有三十分鐘作為首次會診。之后,她會根據我的情況和她的時間,告訴我一周需要來幾次合適。
“所以你現在沒有工作?”
“我之前有工作,不是,我是想之后申請博士,所以我把工作辭掉了?!?/p>
“是你辭掉了工作嗎?”
“可以說是我辭掉的,但是我是被開除……這也不能說是開除,因為我過去四年里的員工評價都是好的?!?/p>
她虛著眼睛看著我,盡量不讓我為這件事感到尷尬。
“我們部門的人員全部被裁減了?!睆乃难凵窭镂夷芸闯鏊囊苫蠛退龑ξ业母鞣N猜測,“但是他們怕我告他們上法院,所以給了我基本工資,一直付到明年六月。我想六月我就能找到工作?!?/p>
工作這塊并不是我想要聊的內容,可是她卻覺得這個和我為什么坐在這兒分不開。在三十分鐘內的前二十五分鐘,她和我聊我的工作,我的祖父母,我父母的關系,直到我把話題拉回到我和史蒂夫、和小茉莉的關系上。
“我可以直白地告訴你,”這個短發的女人把剛剛翹起的二郎腿放了下來,又抬頭看了看掛鐘,“你永遠都不會有小茉莉重要?!?/p>
“為什么?”
“這沒有為什么,你做了母親就會明白?!?/p>
走之前,她問是現金還是刷卡。我找她要了收據,因為斯蒂夫說,這個發票可以找他的醫療保險報賬。出門時,他已經把車停好,看得出這半小時他去了一趟咖啡館,他沒有在咖啡館久坐,因為他手里抬著的咖啡杯墊,是外帶時才會加上的。他可能在這期間坐在車里打了幾個簡短的電話,告訴他的朋友我病了。很快所有的人會知道,他新婚妻子沒跟他生活幾年,就有了心理疾病。
四
“你好?!毙≤岳蛲蝗缙鋪淼穆曇糇屛殷@訝,跟我初次見她時已經不一樣了。她像在對我示好,愿我收留她,這讓我的自尊心好受了很多,仿佛她在承認我是這個家的主人。她的聲音清脆透明,我不能說她的聲音像風鈴一樣,她已經過了那個年齡,至少是個透明的玻璃杯,一碰就要碎了似的。史蒂夫站在她的身后,撫摸著她的毛衣后面露出的脖頸。
“你是小茉莉還是奎因???”小茉莉對父親的調侃不好意思地笑著,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很久不見父親,小茉莉好像對眼前這個人有些陌生。我沒有想過邀請他的前妻進來坐,也許是因為小茉莉的聲音打動了我,我沒想過她能發出那樣的聲音,所以我側轉身示意她們進屋里來。
史蒂夫把小茉莉的行李搬上門口那級樓梯后,拉出行李箱的拉桿,萬向輪在木地板上沉重且堅定地向前滾動著,蓋過了他前妻的靴子在地板上發出的聲音。她把行李緊緊地靠著沙發的椅臂擺放后,坐了下來。因為腳不能彎曲,她把一條腿伸得筆直。她顯得有些局促不安,抑或是她在極力克制住四處張望打量的沖動,我看見她的臉部表情僵硬。小茉莉則緊貼在她的身上,像要把臉埋在她的肩膀里。
小茉莉其實一點也不小,她比同齡人的身材更加魁梧巨大,不知道她父母每次叫她“小茉莉”的時候,心里是什么感受?我努力不去想小茉莉的嘴唇,笑起來和她母親多么地相似,她們的下嘴唇笑起來時是如何的平行,而彎彎的上嘴唇又是如何跟無法彎曲的下嘴唇,形成一個像快要塌陷的拱橋似的弧度。
史蒂夫與我坐在同一張沙發上,我們坐在了她們的對面。他把手臂刻意搭在我后方的靠背上。這樣的場面,一個母親,一個父親,還有他們共同的孩子。我就像來參加小型家庭聚會,一個不識時務而早到的客人,而為了顯示他們的熱情和包容,主人讓我坐在了他們一家人的中間。
我站了起來,問他們是否要喝水,不管他們是否需要我都不想再待在那兒。我害怕她和小茉莉已經知道了我一周要去見兩次心理醫生的事。我害怕她們知道了他們過去的生活已經讓我無路可去,并且也知道我在頻頻退讓,害怕她在我們中間看出她斬盡殺絕后露出的痕跡。她們也看出了我的退讓不是因為善良,而是懦弱。她們或許已經從史蒂夫那里得知了我的境況。
打開冰箱,我看到了小茉莉的藥,史蒂夫曾說小茉莉的保險在這個月只能拿上這么些藥,如果想要再免費去取,基本上就不可能了。如果沒有這些藥,她就會和她的母親一起消失在我們的生活里。我全身顫抖,感覺就像手肘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撞了一下,我把她的藥盒打開,看見里面有六瓶罐裝的液體。我想撬開它們在里面放點什么,可我的手邊又有什么能和它發生作用呢?我想把它們“不小心”摔破,可是史蒂夫會再次原諒我嗎?她的前妻會對我大吼大叫嗎?小茉莉會用她稚嫩的聲音問我為什么要這樣做嗎?
“是哪一家醫院?”
我透過廚房的那扇門,看見史蒂夫的手還繼續搭在沙發背上。
“經過獅門大橋的那家,圣安德魯醫院?!彼盅a充了一句,“這手術只能來加拿大做?!?/p>
我把水量調小,盡量不讓水管出水的聲音蓋過客廳里的對話。但是該死,我還是錯過了點什么,他們嘀咕了些話,而我聽見史蒂夫說了句:“是?!?/p>
他答應了她什么?去照看她?還是問他是否后悔過和她離婚?還是更糟糕的,問他是否還愛著她?他下一句是不是就要說“對不起”了?我知道史蒂夫會原諒她的,他會原諒所有的人。他的善良就是他的弱點。
我回到客廳,把桌子中間的花瓶挪到了桌子下層的隔間,將水杯放在她們的面前。我給小茉莉倒了一杯橙汁,另一杯是給他前妻的。水管里的水太凉了,在玻璃杯上形成了薄薄的一層冷氣,像是剛剛從冰箱里拿出來的。
她握住了水杯,對我點頭致謝,接著說道:“從生了小茉莉之后,我就再也沒住過院?!彼@句話像是給史蒂夫說的,又像是對我說的。她極力在給我呈現一個幸福的家庭的模樣。
我曾經問過史蒂夫她分娩那天的情況。她生下小茉莉那天是圣誕節,送進醫院那天是平安夜,醫生到第二天下午五點時才進房間來看她。
“她分娩時罵你了嗎?”
“當然了?!彼卮鸬姆绞铰唤浶?,不知道是他真的不在意還是沉浸到了過去的回憶中。而那時我的腦子里嗡嗡地,聽見的全是她在產房里破口大罵的聲音,還有醫生因為手術手套的皮筋繃得太緊,拉手腕邊緣處手套時“啪”的那一聲。我不敢睜開眼睛,我怕看見那一刻他正緊緊拉著她的手,幫她撫開臉上汗水打濕的細發,正準備傾下身子去吻她的蒼白的臉,告訴她無論何時她就是他一生中的最愛。怎么可能不是?她為他生育了小茉莉,而我卻不能。小茉莉的到來甚至剝奪了我做母親的權利。
五
“手術前最重要的就是放松,盡量不要去想一些讓自己傷心的事?!笔返俜蚝孟癫⒉粨倪@場手術會是什么樣子,也許因為內心的懼怕,才把話說得那么輕松。
“放松?我真的做不到?!彼那捌揎@得有些激動,但是她仍在控制自己,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糟。
小茉莉也許還不知道手術意味著什么,但她一定知道死是什么,對于她來說,死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只要她不給自己上胰島素,她明天就會死。
我再次站了起來,她并沒有看我,我知道她也希望我離開。
“誰送你去醫院?”
我聽見史蒂夫這樣說,感到背脊像是有一條冰冷的蟲順著他的話音往下掉。我同時也感覺到了自己的冰冷,要凍僵了。
“放下小茉莉,我會去我媽家住幾天,手術前她會開車送我去的?!?/p>
她的心情好像平靜了一些,從廚房的這個角落能看見她輕輕地摸著小茉莉的發辮,生怕給她弄痛了。
“那你應該和你母親他們談一談這件事?!?/p>
史蒂夫拿起桌上的杯子,像是熟練的心理咨詢專家:“他們是聰明人?!蔽也恢肋@和聰明有什么關系。
“為什么我不能和你談?”
“我想避免和你吵起來?!?/p>
“你為什么總是害怕和我吵?”她歪著頭,朝廚房的方向看了一眼。確保我聽不見后,身體朝前看著史蒂夫逼問著他:“也許我們早些時候爭吵的話,事情就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p>
我知道她指的“這個樣子”是說他們妻離子散,還有可能即將天人永隔的事。她或許把她得乳腺癌的事情都怪在了史蒂夫頭上。
小茉莉無所適從地抱著手臂,坐在她的旁邊,小茉莉也許并不知道她的父母到底怎么了,明明離開了還要吵。更不知道當年她應不應該出生,她的出生不過是她父母當年為了挽救婚姻的一種手段,抱著“這是一個重大的轉折,也許將來一切都會變好的心態”,把她生了下來??墒侨兆硬⒉皇悄敲春唵?,有時候小心翼翼地想要去拯救什么,反而是一種更快速的扼殺。
小茉莉的手放在她母親的胸口上,希望母親不要再說下去。她也許不知道再往下一點,那個干枯的皮膚下有一個可怕的腫瘤,正輸送著黑色的血液和死亡的氣息。她甚至能夠感覺得到,那種疼痛正在一點點侵蝕她母親的每一寸肌膚。
“我們倆從來都不合適,真的,你說我這么多年一直在回避這一點?!彼穆曇敉蝗桓叱隽撕芏?。
史蒂夫取下他的眼鏡,摸了摸眼角:“是的,我之前是這么說過?!彼驗闊o法給她傳達他的想法而感到沮喪。
“我盡力不去想,”她稍微停頓了一下,想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緒,重新調整這句話,“我一直盡力不去承認我們從來都不合適?!碑斔f到“恨”這個字的時候,她之前想要的收斂又重新鋪張開來,甚至這一次她止不住地流了淚。好像不合適對她來說就是對過去歡樂時光的全盤否認,或者那些沉浸在歡愉中的想法都是錯誤和虛偽的。為了不承認自己曾堅持了一個明顯的錯誤而耗費這么多年,最好的辦法就是假裝看不到它。
“原諒我,我并不想在這個時候再跟你討論我們之間合不合適?!笔返俜蛘f話時,又把聲音壓低了一些,以至于他后面說了什么我都沒有聽見。
她聽到了盤子碰撞的聲音,又再次望向廚房,發現了其實我們離得是那么的近,他們應該都猜到了,我聽到了剛才的對話。
“小茉莉,”史蒂夫不愿意繼續,他朝向旁邊的小茉莉,“你想不想去看一看‘老虎’?”老虎是他們家過去養的一只英國短毛貓的名字,已經有十四歲了。平時會抓些野兔,還會跳起來抓鳥,院子里常有它帶回的獵物,死掉的兔子的兔毛常顯得濕漉漉的,像是那些兔子身體失掉的水分全部溢了出來。
她看出了史蒂夫希望盡快結束此次會面的尷尬。
“那我就先走了?!毙≤岳虻哪赣H扶著沙發一角,努力讓自己站起來。我看見史蒂夫朝前走了一步,他想向前去扶住她。她看起來已經是精疲力竭,她怎么想?憤怒?嫉妒?惱恨?為什么到了這樣的時候,還要討說法?不是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嗎?不,不,她只是想為自己的感情討個公道。她的錯誤也是女人們的錯誤,因為她們的邏輯是,愛就是理由。
她正在朽壞。這個念頭再次落入我的腦海時,對她先前的各種想象、嫉妒和惡感被沖淡了?,F在只留下一個女人、一個母親的臉在我的腦中。站在我面前的畢竟是我丈夫曾愛過的一個女人。
那時她還像我一樣年輕,她的手握住他的時候還會微微出汗。她陪他度過了許許多多的日子,而現在她也許就要永遠地從他的眼睛里消失了。她或許曾為他念的一首法國詩而哭泣,即使不會法語,感動她的是詩歌的韻腳和他的眼神,就因為如此,他們在巴黎結婚了。當然,他單膝跪地?,F在已經不可能了,一生中只能跪一次,不是嗎?她是不是也像我一樣,或者我就像她一樣?但現在看來,過去那些日子,做過的事都是錯誤的,被史蒂夫全盤否定過,就像史蒂夫給她說:“忘記吧,那些不值一提?!?/p>
我想她也許曾無數次想見我,了解這個嫁給了她前夫的女人是怎樣的一個人,是否像她一樣愛過他,如果是的,那么究竟又多了多少。也許這樣的企圖會使她感到痛苦,正是這樣無盡的神秘在吸引著一個女人,無法擺脫受傷的程度。
那句,“你怎么可以的?”也許不僅僅在追問著史蒂夫,也在追問著我。
可是之前我無法對她產生任何的同情。要知道同情也是一種能力,不是一個簡單的“善良”兩個字那么容易,一個在情感上和生活上感到走投無路的人,還有什么能力去同情一個給自己處境雪上加霜的人。我與史蒂夫相互的不理解、爭吵,多半源于她無休止的掠取和他的退讓。隨時處在崩潰邊沿的我看不見任何人的痛苦,感知不到她的傷心。也感覺不到小茉莉即將失去母親的痛苦,感覺不到小茉莉面對我時的尷尬,感覺不到她身體里住著兩個人的痛苦。她的父親身份已經轉換了,他不只是屬于她一個人的了。我也感受不到史蒂夫的傷心,對于前妻的疾病,女兒無所歸宿的擔憂,沒有盡到做父親責任的內疚,我都看不到,即使它們都是那么明顯地擺在我的面前。我抵著狂風前行,到此刻已經是極限了。有些時候,一個錯誤就是一瞬間的事情,毀滅人生就是一瞬間的事情。而我的那一個瞬間已經發生了。
六
小茉莉尾隨母親到門口。我本應該離開門邊,給他們一些私人空間??墒俏也幌?,我想被這樣的分別的場面刺痛。小茉莉拉著媽媽的手,媽媽輕輕地握了一下她的手,好像在讓她去捏緊自己的手。
她對小茉莉說:“媽媽沒曾想過撇下你?!?/p>
我知道她的計劃,她怎么會撇下她不管呢?如果不行的話,她知道她們,小茉莉甚至還有史蒂夫會在另一個世界相聚,永永遠遠在一起。這句話讓小茉莉抓她媽媽的手更緊了,她白白的小手緊緊地抓住媽媽的掌心。但媽媽的手卻不再捏緊小茉莉,她感受不到母親手指的力度了。媽媽為了隔斷她的不舍和依戀所表現的冷漠,讓小茉莉知道媽媽的疾病是真的,腫瘤是真的,分離是真的,死是真的,再也見不到也是真的。
但是她們會在另一個世界相見。也許吧。為了不過分渲染這種情感,她沒有再多說什么,轉身走出門去。
“莎莎!”史蒂夫終于喊出了她的名字,他不忍看到分離的一幕刺痛他前途未卜的女兒。我知道這不是全部原因。時過境遷,在這狹長的走廊上,看著自己曾經相知相伴攜手共度的人,就要從眼前走過去了,并且是永遠地不再踏響腳下的每一顆石子。他不得不喊出她的名字來,或許這是最后一次喊出她的名字了?!吧?,雨打落在一朵茉莉上,水珠落下了,這個聲音休止了,花瓣也隨之滑落。我也隨著這一聲顫動了。
她停了下來,略微側了一下頭。瞬間的動作卻是那么漫長,我以為她會回過頭來,以為會再次看到她的眼淚。她只停了那樣一瞬,接著繼續朝前走去。當她朝前邁出第一步時,永遠這個詞便成為一個固體,和她還有她們的過去一同固化了時間。
很長一段時間,我竟然難以判斷她到底是繼續停在原處,又或是換了停下來的位置。她始終在我的視線里,像一道長長的影子散開又聚集。史蒂夫從我的身后走過去時,我的身體像是遭到了巨大的熱浪,朝前趔趄了一下。
他走了過去,從后面試圖拉一下她。小茉莉也穿過我,走了過去。他們三個人形成了一個圓,在太陽光的照射下,在落滿了花瓣的草坪上,我感覺到一團火球燃燒時的熱度。
七
小茉莉背對著落地窗坐著。海面上射過來的光在不遠處,忽明忽暗地移動著。海鷗的叫聲像是在天的盡頭。
她坐在那兒始終不說話,與其說是沉默不如說是等待。
她不會回來了,永遠。
這句話如不遠處的潮汐落在心里,破碎地散開。我感覺到了心臟被這樣潮濕的碎片滑過,隱隱地痛了一下。剛才他們分離的那一幕依然在腦子里,無法散開。
史蒂夫進了自己的書房,一直沒有出來。之前他說他有工作還沒有完成,我也不想打擾他。我從冰箱里取出冰凍的排骨,想象著去愛這個微微發胖的不管是奎因還是小茉莉的孩子。她是史蒂夫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的金發藍眼睛,還有她的痛苦。我已經不再想她的到來,是不是影響我想要一個自己孩子的打算。
冰凍的寒氣,反而讓我有了回暖的舉動。我把手攥成拳頭靠近脖子,通體透涼的感覺讓我的身體抖動了一下。我看見史蒂夫從書房走出來,他像是被一層霧罩著,遲緩、游離、不知所終。
我迎著他走過去,想找他討個說法,問一下他為什么要當著我,做出那樣的舉動??墒撬麖街弊吡诉^去,他旁若無人地穿過落地窗外那片草坪,剛才他們還在燃燒的地方,我聽到了那只短毛“老虎”向外撲打的歡騰聲,倏地一躍而過,跳到屋頂上去了。這已是夏天了。
“跟我來?!蔽覍π≤岳蛘f。她站起來,我聽見她拉動箱子的聲音。我想有一個重新的開始,那個女人給我造成的傷害就要告一段落了。她不會再來打擾我們的生活了,從他們一家人相擁相抱的那一刻起,時間就變成了固體。
小茉莉跟著我去了樓下的地下室。我和史蒂夫搬進來時,匆忙將地下室的屋子只裝修了一間房,專門來做客房。我們也沒有打算再系統完善其裝修,因為我想把它做成將來孩子的“娛樂天地”。地下室沒有鋪地板,冰涼的水泥地讓打著光腳板的小茉莉遲疑再三。
我領著她向前,她拖著的萬向輪行李箱在水泥地上的聲音很輕。
“這是你的房間?!蔽彝崎_門,站在一旁等她走進去。她側著身子把行李箱推到我前面,我說:“一塊大的毛巾洗澡,小的毛巾擦洗手池上的水?!?/p>
我前天專門從“哈德遜灣”商城給她買的新毛巾,還散著剛剛從烘干機里拿出的檸檬香味。她四處打量著她的房間,她看到她可以活動的范圍其實并不大,里面擺著為孩子準備的玩具。一個掛著一排五顏六色鈴鐺的嬰兒車,一些沒有拆開封紙的廚房的小鍋小碗,還有各種拼接散落的英文字母。
她走了過去,想伸手去摸時又縮回手來。
我說:“廁所里還有新的毛巾,可以換著用?!蔽矣执蜷_衛生間洗手池下的柜子,將擺著二合一的洗發露和沐浴露重新調換了擺放的位置。
“我有衣柜可以用嗎?”她指著臥室里的那間衣柜,但并沒有拉開。
“你可以拉開,就是給你用的?!?/p>
她拉開了衣柜,衣柜里面只有三個白色的塑料衣架。
“你可以把衣服折好,放在衣柜里右上邊的抽屜里?!?/p>
小茉莉轉向柜子,她的后腦勺對著我,金色的頭發就像她母親一樣柔順。我想她母親也有她這樣的年齡的時候,無辜又天真,她那時還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女人的溫情她一定都有,對幸福終老無限向往過,她也不會想到將來自己會是這樣的結局。誰會想要被人拋棄或是得???
“我不知道你們這個年齡的女孩都喜歡些什么?”我退到門邊,身體半靠在門上。
小茉莉默不作聲,像是沒有聽到我的問題。她蹲在地上,試圖拉開行李箱的拉鏈,她用手撐住行李箱,我想她一定試圖找一雙溫暖的襪子,這樣她就不用光腳踩在水泥地上了,她知道在這水泥地上還要走一段時間。
“這是媽媽的箱子?!毙≤岳蛱痤^來看著我,然后她完全打開了箱子。
我朝前移動了半步,彎下身子。箱子里面排列整齊,放了一雙拖鞋,幾件白色的T恤。一本《烹飪藝術》,還有一本《紐約客》雜志。在右邊用拉鏈拉起來的隔層邊的網格里,放著她的胸衣。她帶了四件胸衣,且是同一顏色同一樣式的艾格內衣。我的心臟在這突如其來的沖擊里,猛烈地收縮,然后變硬。我感到劃破我神經的不是什么刀子,而是一種聲音。
金屬相碰的聲音通過一雙雙戴著塑膠手套的手,傳遞、傳遞、再傳遞,接二連三地,然后落下,準確無誤??斩?,荒涼,錯亂,拿走了一切。剪開,她的、他的,還有他們的,我們的、我的。在劫難逃。
小茉莉看著我,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有點不知所措。而小茉莉呢?她畢竟沒有做錯過什么。如果她是我的女兒,我會多么想把她抱在懷里,然后告訴她:“對不起,媽媽做錯了?!蔽蚁氲搅宋易约?,我能做一個好母親嗎?我怎么用我的生命把她托起?
“你會梳法國辮嗎?”小茉莉打量著我。
我不說話上了樓,從冰箱里拿出蘋果,當我擰開水龍頭沖洗它的時候,邊上放著的刀使我的心臟又一次抽搐起來。
我把蘋果放在菜板上,對刀突如其來的恐懼蔓延整個身體。它能把東西削成兩半,把有變為無。我的心臟隨著手的抖動顫栗起來,那把割開她皮膚的鋒利的刀刃也在割開我,割開這個世界帶給我們的光與阻隔。我們都在麻醉中虛弱地醒來,蒼白的世界展開一道深紅的口子。
我感到呼吸困難,將整個身體靠在水池上。窗外的陽光斜射在草地上,遠處史蒂夫走在沙地上,他不緊不慢地走著,他的呼吸和腳落地的聲音,像是夾在風中一起一伏地飄過來落在我的心上,讓我惴惴難安。陽光下的海面是難以分辨的,正如陽光下隱秘的人影。史蒂夫是不是正走在一條看不見的深淵,一道將由影子吞噬掉未知的深淵。
小茉莉已經不在地下室,嬰兒車被她拆開了,英文字母的拼圖散亂地鋪在地上。我輕輕地走過去,看到了她把字母拼在一起,那是“寶貝”的四個英文字母,用藍色、黃色、白色交錯在一起,很好看。我想也許她明白這些不是給她準備的,而是我和她爸爸將來的寶貝。
我從地下室出來,穿過客廳的落地窗走到草坪上。紫色的薔薇花順著墻體開得很鮮艷,另一端沒有被陽光照射到的花朵還未開放。我抬起頭看見小茉莉坐在儲藏室外面的房頂上。從我站的角度看過去,她看起來像是個成熟的女人。在那里她迅速地明白了“另一個”是什么意思。另一個孩子,另一個女人,另一個家,另一個世界。這在生命中很重要。
“另一個”和時間捆綁在一塊兒,跟隨時間的進程,沒有人能拒絕“另一個”,“唯一”不屬于他們。而她也正在變為另一個。
此時的她換回了過去男孩子的裝束,起皺的馬丁靴搭落在屋頂的斜面,她用手抱住另一只腳。從這個角度看不見她腰上胰島素的袋子,也看不出她是一個有糖尿病的病人。她向著遠方,看著遠處高大茂密的杉樹林。
樹上掉下的飛絮落在了她的頭發上,她的肩膀上,又落在她的腳邊。她攤開手,想讓飛絮也落到她的手上。背后的襯衫因為她的挪動而從扎好的褲子里向外翻了出來,露出也許她沒有被人撫摸過的白皮膚,她母親的白皮膚。她腰上系著脫了膠的皮帶,它的陳舊讓人迅速聯系到過去、香煙、酒精、血,還有黑象牙。
八
雨突然就下了起來,史蒂夫離開家前天空還一片晴朗。史蒂夫知道今天是我去看心理醫生的日子,他把他的車留給了我,讓我帶上小茉莉。診療室旁邊有一個公園,那里常年充斥著孩童玩樂的聲音,尤其是夏天,呼哧呼哧跟著自行車跑的狗,還有穿著短褲沿途跑步的人。小茉莉可以在那里交些朋友,更好的融入這里的生活。小茉莉和那些孩子無法想象對面就是生的另一端,沒有人故意要將生和死放得這么近。
我沒有告訴史蒂夫昨天早上他上班時,我接了她的電話。電話里她的聲音很微弱,如同游絲一樣從電話的那端傳過來,聽上去像是從一個陰暗的地方傳來的,因為她的聲音里透著濕氣。她已經做了手術,她沒有說是否成功,總之她還活著。
這個電話讓我恍惚,我忘了她說了什么。我只能憑著對那個濕浸浸、虛弱的聲音的猜測,想著她一定是請求我把小茉莉帶到醫院去。她所在的圣安德魯醫院也不是通過電話記住的,之前她告訴過史蒂夫,她清楚無誤地告訴史蒂夫醫院的名字,她相信他會去看她?!傲粝乱粭l路改日再見”,他們終究會再見的。
我這樣想著就掛了電話,或者在我還沒有掛掉電話前,她就已經掛掉了電話。我記得她在電話里沒有提行李箱的事,可是我還是給她帶上了。我想她行李箱里放著的胸罩,這會兒是徹底地用不上了。但那是屬于她的,過去的時間和一切依然是可以屬于她的。無論死去還是活著。
史蒂夫車的座椅,以及兩邊的后視鏡對我來說太高了。通常我開他的車都會在座椅的左邊調回我的“個人座椅設置”。按鍵1是他的,按鍵2是我的。座椅靠背在往前靠,發出有序的機械運動的聲音。小茉莉并不覺得好奇,繼續看著前方,我想也許在過去,那個按鍵2是小茉莉的母親的設置,只是我永遠不會知道,也永遠不會問。
雨下得比剛剛更大。我看了一眼一直沒有說話的小茉莉,我們出門前沒有吃東西,這會兒她一定餓了。如果我是她的媽媽,她會說她餓了??墒俏也皇?,所以即使她餓了,她也不想說出來。我們開車經過星巴克咖啡店,從雨中的喇叭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你好,需要點什么?”是菲律賓人的口音。
我皺著眉頭慌忙地看著菜單欄,不知道要什么好。
“我要雞蛋三明治?!?/p>
“這上面沒有該死的雞蛋三明治?!?/p>
我和小茉莉在菜單上來回地尋找,雨刮器的聲音讓我極度煩躁不安。
“你好,還在嗎?”喇叭里的女人不耐煩地問。
“你就不能等一會兒嗎?”我轉過頭看小茉莉,“里面有加香腸的,或是培根,你到底要什么?”
“培根?!彼f。
我對著喇叭里的女人重復了小茉莉的話。喇叭里的女人說了什么,我沒聽懂。
“我簡直聽不懂你在說些什么?!?/p>
我沒好氣地說。喇叭里的女人沉默了,顯然是壓著怒氣,因為她知道我是在指她的菲律賓口音。
拿上吃的,繞了個圈,我們的車重新駛上大路。雨刮器的聲音蓋住了雨的聲音,玻璃上的霧氣遮住了視線,道路上除了雨什么也看不清,就連從身邊超過去的車子也看不清。我打開了除霧器,道路變得清晰起來。
小茉莉大概是餓了,或者她在家里待的時間太長了。很快她就吃完了手里的東西,這會兒正看著窗外的雨發呆。我幾次轉過頭去看她,她把頭歪靠在車窗上。
“你的中間名是什么?”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我還能問些什么別的。
“瑪格麗特?!毙≤岳虻穆曇敉该魍噶?。
雨似乎比先前下得小了,我調慢了雨刮器的速度。
“瑪格麗特·杜拉斯,你知道嗎?我和你爸爸在巴黎拜訪過她的墓地。所有人都給她留了一支筆,我給她留了一張巴黎地鐵站的車票?!蔽倚χ粗?,希望她覺得我偶爾也是個有趣的人?!澳阏f她會拿著車票去哪里呢?”
在開往診療室的路上,小茉莉并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將手中吃完了的培根包裝紙揉成一團放到了腳邊,小茉莉終于望向了我,可我沒有轉向她。
她問,“什么是死?”
“死就是躺下?!蔽也恢廊绾谓忉?,我們只想什么是生,怎樣去活著,去醫院、去打針、去吃藥。白色的藥丸、藍色的藥丸,按程度劃分。只有相同經歷的人認得出,心照不宣。我不能告訴她,此刻我帶著她去的地方,充斥著人類過去和現在的痛苦,那些痛苦難以忍受,推人入萬丈深淵。我不能告訴她什么是心理疾病,什么是治療。
九
心理醫生的診療室就在前面不遠了,雨中模糊看到的那片海面隔著一條綠蔭長道,我把車子開進那棟被樹木遮蔽的樓房時,突然決定繼續往前開。離開心理醫生,離開藥物,離開只剩下灰白的水泥地和被車輪摩擦掉的黃色分割線的停車場。
我一直開到了圣安德魯醫院,途中我還猶豫過要不要帶著小茉莉去看她的媽媽,我甚至開始懷疑那個電話的真實性。她到底真的打過電話嗎?我為什么不去看心理醫生,而是把車開到了這個對小茉莉來說的死亡之地。史蒂夫一定也來過了,關于今后的重逢誰又能知道多少。
雨像是突然間停的。
圣安德魯醫院很安靜。消毒水的味道和夏季泳池里一樣熾熱煩燥,不同的是在那里我們聽到孩子的呼聲,從空中飛過的球,還有拍打水的聲音。這里卻很靜,像是沉到了水底,聲音是被遮擋和壓迫過的。
小茉莉去上廁所了。我說我在前臺等她,詢問她母親的病房。
“請查一下莎莎住幾號病房?”一個藍眼睛的護士抬起頭來看著我。她的眼睛里裝著荒暗無垠般灰色的大地。她從桌底下拿出一張紙,讓我登記。
“訪客的名字簽在這里?!蹦贻p的護士意識到我沒有筆,把插在口袋里的圓珠筆抽了出來遞給我,注意力又回到剛剛正在處理的事。她像維米爾畫中的人物,在事物以外。
護士突然間抬起頭,指著與病人關系這一欄示意我填寫。
“不是我,是一個女孩,我在這里等她?!蔽彝鶐姆较蛑溉?,示意她去了廁所。我試圖盡量撇清看望莎莎的心愿。她似乎一開始就注意到了我們,注意到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帶著一個十多歲的孩子。
“與患者的關系?”她把那張紙取了回去。
“她是她的女兒?!蔽铱粗乃{眼睛,看見了她的躲閃。
“患者姓什么?”她抬起頭來,希望我此刻告訴她那不是同一個莎莎。
“斯考特?!蔽曳炊裨诤笆返俜虻男帐?,要告訴他什么事似的。
“她已經走了?!彼粗?。
從她的眼睛里,我明白這個“走”和那個“走”是不一樣的。
“什么時候?”
“昨天下午?!彼刻於荚谔幚磉@樣的事,這已經不再難說出口了。
我站在護士站的玻璃門前,敞亮的光返射著的大廳,只有我孤身一人,風穿過的聲音細膩地落在地上。
小茉莉從廁所走了出來,她在黑色的褲子上反復擦拭自己洗過的雙手,那雙有褶皺的馬丁靴鞋帶系得很緊。她抬起頭正望向我。
她走過來,穿過我,穿過一片湖泊,一棵法國櫻桃樹,上面有一群鳥在離開,一群鳥在抵達。
蔣在,女,1994年9月生于貴陽,現居北京。詩歌見于《人民文學》《詩刊》等刊,入選《中國詩歌精選》《中國詩歌年鑒》等。小說見于《十月》《上海文學》等刊,曾獲首屆《山花》年度小說新人獎,2016年牛津大學羅德學者提名?!督謪^那頭》入選中國作協“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18年卷)。系首次在本刊發表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