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山》2020年第2期|黃梵:私人牧歌(節選)
題記:故事框架來自與老同學Y君的聊天和共同構思,個別登山細節參考了非虛構文學作家麥克法倫的登山作品,其余皆為虛構。若有雷同,純屬巧合。
一
那是我第一次到羅崗鎮。
住下時天尚未黑,我沒顧上吃飯,就出了門。天曉得要去哪兒才能找到一輛車把我送到婁西山脈。羅崗鎮原來是一個內河小港口,繁榮過一陣子,居民曾達到三萬人,但好景不長,自從S國頒布了禁止挖沙的法令,來往羅崗鎮的船只就銳減,羅崗鎮也失去了黃沙集散地的經濟地位。經濟的蕭條,導致羅崗鎮的人口一直負增長,到我去那里時,據說羅崗鎮只剩下了三千人。
如果我不是植物學家,大概不會如此膽大包天,專挑S國一處窮鄉僻壤,打算像背包客那樣到處游走。我完全沒有背包客的情趣。我是一個除了植物學就會打哈欠的人,不認為冒著生命危險,有什么可享受的浪漫。但尋找植物種子這種區區小物卻可以讓我放棄安逸,甚至義無反顧冒著危險,去世上的任何地方。我曾靠著銅制羅盤、碩大的帆布雙肩背包、大沿防曬帽、偏光墨鏡、青稞餅走遍西藏的大部分山區,得到的最大收獲,是采集到了高山藏紅花和雪蓮的種子。不過,當我和學生花費十來年,從西藏采集了數千萬顆種子后,我又把目光投向了S國的婁西山脈。因為海拔與喜馬拉雅山脈相近,婁西山脈有著難以估量的稀有種子資源,只是到目前為止,尚未被植物學家徹底勘察過,至于為什么,我到了這里才知道,原來與當地民俗有關。當地近十萬平方公里的范圍,主要居住著帕蒙族,族內又分成數十個家族,每個家族約有一兩千人。帕蒙族生活的區域,出產與西藏尼木縣相近的白青稞,據說口感甚好。
羅崗鎮是去婁西山脈的前哨站,居民大部分來自外地,與帕蒙族少有瓜葛。我隨便挑了路邊一間酒吧,小心翼翼地探頭進去。酒吧里的人,個個長得都好看,是因為S國地處高寒地帶?我還沒走到吧臺前,老板就從椅子上站起來,把一雙碩大的手擱在臺面上,張開成歡迎我的手勢。
“先生,晚上好!需要來點什么?”他說著一口美國中西部英語,他頭上的寬沿牛仔帽倒讓我想到,他可能畢業于德克薩斯州的某所學校。
“一杯德國黃啤?!蔽页瘔ι系木茊纹沉艘谎?,用中國口音的英語答道。我看見柜臺后面的木架上,擺著不下百種瓶裝酒。我留意到酒吧里的顧客,多數喝著一種叫d’Absinthe的烈性苦艾酒。
“是中國人?來這里旅游的?”老板把黃啤遞給我時,又問道。
我點點頭:“中國人?!钡依^續看著他,“怎么?這里常來中國人?”
老板轉身給另一個顧客倒酒,又扭過頭來:“你是第一個!”
第一個?我竟是第一個來羅崗鎮的中國人?他原本低沉的語調,洪亮起來。他抬頭盯著我看了數秒,打趣道:“我敢打賭,你肯定不是沖著羅崗鎮來的?!蔽彝獗砥届o,心里卻有點著急,并不打算繞彎子。
“我想找一輛車去婁西,不知哪兒能找得到?”
他放下杯子,眼睛像落日漸漸大了一些:“什么?你要去婁西?你真的確定……是要去婁西嗎?”不等我回答,他的嗓音像俯沖的老鷹,一頭扎進了喝烈酒的那堆人,“你們快聽聽,聽聽這個中國人在說什么,他說他要去婁西……”那堆人正喝得昏昏沉沉,神情懊喪,他這一嗓子的嚷嚷聲,把他們驚得都睜開了眼,有的詫異得還張大了嘴。片刻之后,一個身形魁梧的老伯開了腔:“年輕人(我承認他有資格這么稱呼我),你長得如此俊朗,小心有去無回哦!”話音剛落,他周圍的人都樂開了花,紛紛跟著起哄,“對呀,帥哥,小心魂給禿鷲叼走嘍!”“去婁西不怕丑,就怕俊??!”“對呀,還是拿刀割割臉再去吧……”
我聽得一頭霧水,不明就里,困惑地把臉轉向老板。他大概也覺得店里的氣氛過于輕佻,連忙肅下臉,向我道歉:“對不起,千萬不要往心里去!大家都有點醉了,但沒有惡意,他們都擔心你有危險?!?/p>
我把身子向前傾著,告訴他,沒有什么危險我沒事先想到過,無非就是雪崩,迷路,凍傷,斷糧,遭遇野獸,摔下懸崖,高原反應等等……他頗有耐心,聽我鑿鑿有據地逐一羅列完,才搖搖頭說:“這些都不是你去婁西的主要危險,”他給自己倒了一杯蘇格蘭威士忌,閉眼呷了一口,才繼續說,“帕蒙族很好客,多數時候對外人無索求,但在家族秘密節日期間,他們會設法做一件事,把外來的美麗靈魂留下來,永遠留在他們的家族領地上?!贝蟾攀桥挛衣牪欢?,他故意把“永遠留在他們的家族領地上”又說了一遍。
“這是指要殺死外來者嗎?”
他點點頭,“帕蒙族認為通過收集世上的美麗靈魂,他們的家族就會一直昌盛?!?/p>
“‘美麗靈魂’又指什么?是指長得好看?”我揶揄地撇起嘴角。
“他們其實很單純,跟古希臘人一樣,認為長得好看,靈魂就美。當然,他們不會把所有好看的都留下,只會留下最好看的?!?/p>
“家族秘密節日,又是怎么回事?”
有一會兒,他遲疑不定,似乎說不出話來。直到一仰脖子,喝光了杯里的酒,他的猶豫不決才瞬間被酒化為烏有?!斑@么說吧,”他把身體向前挪了挪,神神秘秘地說,“一年中的每一天,都有可能是某個家族的秘密節日?!彼炎约焊暗木票?,又倒滿,“我并不知道哪幾天會是秘密節日,我相信在座的人也沒人說得清,不止外人不知道,家族之間彼此也不知道?!闭f完,他一直朝我微笑著,仿佛是送貨員,遞來送貨的清單,就等著我簽字認可。他的話并沒有讓我松一口氣?!安还苊孛芄澣帐悄膸滋?,既然本家族的人都知道,那跟我們過節也沒什么兩樣,無非是一年中的固定幾天吧?”
他搖了搖頭:“所謂的秘密,就秘密在節日并不固定,每個家族是根據祖傳家譜,用一種算法來確定?!?/p>
“算法?”
“對!每個家族的算法都不一樣,沒有外人能弄得清?!?/p>
我終于被算法打敗了,沮喪地垂下腦袋,呆呆地看著酒杯。吧臺的鋁罩燈光,使他像酒架前的一堆暗影。他的話,讓暗影變得更神秘了。大概是為了安慰我,他走到我的對面,語氣坦誠地說:“老兄,我倒是建議你去婁東,那里跟婁西一樣美,更適合背包客,海拔比婁西低不了多少。對背包客來說,只要能享受到浪漫和風景,地名沒啥重要的,對不對?”我沒有如他所愿地點頭,如果我真是背包客,倒會對他的指點感激涕零。
“我必須去一趟婁西!”我把手握成拳頭,感到勇氣從心底涌了出來。如果此次不去婁西,我這一輩子大概都不會原諒自己!
“不不不,”他連忙豎起一根手指,不停來回搖擺著,“你不要匆忙作決定,尤其不要憑沖動作決定。你先在這里呆上幾天,再決定是否非去婁西不可。我倒很好奇啊,究竟是什么讓你這么想去冒險?”
“種子!”我斬釘截鐵地說,“我必須去婁西收集植物種子!我可不是什么英雄,但對一個植物學家,可沒有什么禁不禁區?!?/p>
“植物學家?你是植物學家?天哪!”他一直緊鎖的眉頭,驀地松開來,“真太巧了!我也是學植物的,德州大學奧斯汀分校植物學專業畢業,可惜回國后,就把植物學荒廢了?!睕]等我表態,他又問道:“你確定為了收集種子,寧愿冒被殺的風險?”因為心里早有答案,我只是改變了平時的點頭方式,不是快速點兩下,是一下一下連著點五下。見狀,他無奈地聳聳肩,又攤開了那雙友好的大手。
“好吧好吧,”他用無可奈何的眼神看著我,“我又碰到了一個瘋子!”
“瘋子?那前一個瘋子又是誰呢?”
我看見他的眼里有了光,“我一直以為我比別人要瘋狂,沒想到你比我還瘋狂?!闭f完,他風度翩翩地向我伸出手,“我們應該認識一下,我叫加措?!笔直凰盏酶吒叩?,像一個宗教儀式,我禮貌地報出自己的名字:“董陽?!蔽业氖窒褚蝗~舢板,在他的大掌心足足搖了十下,他才松手。
“我有一輛越野車,我開車送你去婁西吧!”
我沒有馬上答話。我原本只想雇一個掙錢的當地司機兼做向導。他大概感到了我的猶豫不決,咧嘴笑了,打趣道:瘋子碰到瘋子的機會可不多啊,你我都該好好把握住機會!我點點頭,承認他說得對,但還是把這條路堵上了,“我還是想找個專門跑長途的司機?!彼黠@有些失望,但保持著風度,“看來你是個理智的瘋子!這樣吧,你明天去鎮東的租車公司看看,如果找不到人,你就來找我,如何?”
“一言為定!”
我起身,主動和他握手告別。
二
羅崗鎮處在卡索河的下游,哪怕奔騰了數百公里,河水仍有雪山的刺骨寒涼。我沿河道疾走了一陣,感覺額頭有一層汗粒,便趴到河邊洗了一把臉。河邊長滿了刺柏,橡樹,矮松林,杜鵑灌叢。在樹叢中盛開的各色杜鵑花,遠看像新娘的彩色面紗,斜斜披掛在卡索河的兩岸??ㄋ骱永@小鎮大半圈,才依依不舍地一頭扎向南邊的峽谷。我注意到,河床幾乎是河水沿著砂巖割出的一道深水槽??拷傋右粋鹊暮拥?,露出一塊尖頂巨石,石頂有一盞用角鋼固定的航標燈。
小鎮比我預想的要大,大不少!眼前的大規模,與區區三千人不相稱,是小鎮鼎盛期留下的遺產。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另一條回賓館的路,兩側有不少被遺棄的房子。遠遠地,我辨出了賓館的輪廓,發現離它不遠居然有一座基督教堂。這里可是佛教和苯教的地盤,還有什么比發現基督教堂更讓人吃驚的呢?教堂門外,擺著一張小圓桌和幾把椅子,旁邊撐著紅色遮陽傘,傘下端坐著一個老態龍鐘的白人。好奇心驅使我邁步向他走去。
他一開口,驚了我一跳,竟是一口山東口音的國語。他劃著火柴,點亮一支煙斗,說一眼就看出我是中國人。我詫異地問為什么。他猛吸一口煙,道出了緣由,“我在中國待過很多年,中國人的一切已在我的腦子里!”
五十年前,他曾在山東傳教,最多時管轄著幾十個傳教士,二十多座教堂,數萬名信徒。他不管說中國的什么,都很興奮,強調那是他最幸福的一段時光。他對離開中國毫無思想準備,山東那樣的傳教盛景,日后再也沒有出現在他的生涯中。我順著他的話,問起羅崗鎮的傳教情況,沒想到戳到了他的痛處。只見他搖擺著腦袋,哀嘆起來。他為了傳教,學會了僧伽羅語,印地語,藏語,甚至梵語,可是傳教的效果跟他在中國大相徑庭。他說,可能這里景色太宜人了,人們對雪山的敬畏,遠遠超過了對上帝的敬畏。說話間,兩只柴犬從教堂一前一后踱了出來,分別鉆到他和我的腳下,來回蹭著褲腳,顯得十分乖順。作為一個植物學家,我一向對數量有偏好,猶豫半天,還是貿然開了口:
“目前羅崗鎮有多少受洗的信徒?”
他像一根螺絲釘,卡在那里旋不動了。他端坐了一會,才坦言:“一共只有五十多人。每個人的名字我都叫得出來,日巴,巴措,色爾巴,米拉加倉……”我沒有阻止他,一直耐心聽他把信徒的名字全部念完。念這些名字時,他臉上有一種動人的幸福之色。念完,他似乎有些失落,伸手去撫摸膝下的柴犬。我一時不想驚擾眼前的沉寂,就抬頭望著景色迷人的夕照。
“Darshan!”他也抬起頭,瞥了一眼天邊的夕照說道。
“什么?”
“Darshan。這是一個梵語單詞,原本表示與神靈遭遇時的感覺,表示那一刻你目睹了神靈顯現。許多轉山的佛教徒,會在看見圣山的那一刻,說出這個詞。但我不會拘泥于佛教徒的用法,我的用法更廣泛。凡是我想大叫一聲的時候,我就用Darshan,它可比大叫一聲管用多了!”
“Darshan,Darshan……”我輕聲念叨起來,試圖咬準字音。
“沒錯!Darshan!”
他似乎想起了該盡的什么義務,起身讓我跟著他。我們先繞教堂走了一周,他指著那些焦黑的窗玻璃,說它們全部來自意大利,是彩色玻璃鑲嵌畫。步入教堂,他又指著五顏六色的窗玻璃內側,說上面繪著舊約中約拿與大魚的故事。我盯著墻上的圣母油畫等看了許久,他十分自豪,說這些油畫都是鎮上信徒們畫的。我雖然不懂藝術,還是十分詫異,這些畫讓我意識到,藝術不只屬于藝術學院的學生們。
一進教堂,我就聞到了濃烈的狗騷味。待了不到十分鐘,鼻子開始癢起來。當年在西藏,長期受風寒的緣故,我患上了過敏性鼻炎。接下來,我噴嚏連連,鼻涕在手帕里真是花炮亂飛。當我看見兩只柴犬,又一步一步朝我們慢慢踱過來。我趕緊找了一個理由和牧師告別。牧師似乎意猶未盡。
“我這里有客房,你可以免費住在教堂里?!?/p>
“不用不用,謝謝你的美意!我已住進一家賓館?!?/p>
“那好吧!”他很優雅地聳聳肩,向我伸出手,“別忘了,Darshan!”
“Darshan!”我主動把他的手,規規矩矩搖了三下。
三
回到賓館,大概想盡快除掉身上殘留的柴犬氣味,我用熱水洗了澡。不一會兒,我就頭痛起來。想洗掉氣味的愿望讓我忘了高原的禁忌———初來乍到要避免洗澡。這一次的高原反應,與上一次不一樣。上一次伴有骨頭疼、眩暈、皮疹,這一次只有頭痛和惡心。我本能地把身子蜷成一團,姿勢與子宮里的嬰兒沒什么兩樣,竭力抵御間隔只有數秒的頭痛。頭痛像一把斧子,一下一下朝我劈來,劈得我哎喲喲呻吟。我脆弱到連一只老鼠都無法對付。窗臺上有一只老鼠,正拖曳著什么。嚙齒聲。拖曳聲。它一會兒竄到這邊,一會兒竄到那邊,我卻動彈不了,身子稍有晃動,腦袋就多了一道緊箍咒,疼痛倍增。
那只老鼠的運氣真好!我一直想大嚷一聲,把它趕回洞穴,但嗓音分明不屬于我,哪怕百般努力,仍發不出任何有威脅的聲音。整整過了兩小時,我才能自言自語。我起身走近窗臺,發現那只趁火打劫的老鼠,拖走了窗臺上一根哈爾濱紅腸。
不知又睡了多久,起床時,我已恢復如常。上午十點,我去鎮東找到了汽車租賃公司。辦公室里只有一人,老板本人!他帶著我,像逛街一樣逛著停車場。我們慢悠悠穿行在幾十輛汽車中間,東瞧瞧西看看,直到一輛高大的越野車出現在眼前。
“瞧,是四輪驅動的!”老板用手摸著高大的橡膠車輪,自豪地說道。
車輪幾乎齊著我的腰,給人碾碎一切的大氣勢。
“就挑這輛吧!”我用手指關節敲著車輪說道。
“老兄,你眼力不錯,真不錯呀!我自己也頂喜歡這輛車?!?/p>
回到辦公室,他“嘩啦”一聲,從抽屜抓出一把鑰匙,放到桌上,“它現在歸你了,你可以開走了!”
“等等,”我驀地意識到自己漏掉了什么。第一,我壓根不會開車;第二,租賃公司一般不提供司機……我有點不知所措。聽完解釋,他就像被子彈擊中似的,身子大幅度向椅背倒去,同時,他像要擺脫干系似的,不停搖擺著雙手,“我這里可沒有司機,我只出租汽車……”
四
中午沒有事,我開始反反復復照著鏡子。這是我第一次,試著闖入一個陌生領域———所謂的生活美學!我把自己的臉像標本一樣,鄭重其事放進鏡子里,再朝它投去百般挑剔的目光。我要把朦朧的感覺,變成植物學家要求的精準,這樣我下一步的行動才不會失控。昨晚那些酒徒說的話,會是戲言嗎?鏡子里的這張臉,真算得上俊朗嗎?有一會兒,大概離鏡子太近,刮凈的臉上滿是毛孔,孔里填著煙灰色的胡茬,讓人有臨近轟炸廢墟的感覺。等把距離推遠,剛才的那片煙灰色,又充滿美感,像是成熟授予的榮譽勛章,給人靠譜、成穩之感。這張臉架橋一樣,架著一根中國人少有的挺直鼻梁,上端分出兩條等腰的斜線,勾出果敢神氣的兩道劍眉。大概為了體現對劍眉的重視,老天爺原本安排了兩只眼線極長、含情脈脈的大眼睛,但野外的艱辛工作把它們磨礪得像狼眼,充滿銳利的眼神。我不時調整與鏡子的距離,反復確認這張臉是否真的俊朗。我想,懸崖一樣陡峭的前額,一定令這張臉更睿智、更自信。我花了整整一小時,總算確認老天爺對臉的勾勒,已近乎完美,我就自若泰然起來。沒錯,我在自己的臉上,找到了下一步的行動方案。
我再次闖入了那家酒吧。
加措高興地叫了起來,“我就知道你還會來找我!”趁著他笑得滿臉皺紋,我仔細端詳他的臉。若論好看,他確實應該在我之下。大概地處高寒,為了加熱空氣,他的鼻子粗大,不如我的精致。一旦確認我去婁西被殺的風險比他大,我就直言不諱地告訴他,我打算雇他做司機兼向導,跑一趟婁西。
他十分優雅地垂下頭,把右手放在胸前,戲仿著古代騎士從命的禮儀,“陛下,我十分樂意為您效力!”戲仿完,他比剛才更高興了,“兩個瘋子搭檔,一定能干出大事!”
“我租了一輛好車。關于酬金,你就開個價吧!”
大概覺得我說的有點荒唐,他把眼睛瞪得大大的,“聽著,哥們,我陪你去婁西,可不是為了掙錢,是我自己想跟你去,我一分錢也不要。再說了,我也更習慣開自己的那輛破車……”
他的破車倒也不壞,是一輛日本鈴木皮卡車,只是輪子比我找的那輛車小不少,同樣是四輪驅動的。他把所有修車工具一股腦兒扔進了后備箱。去婁西有數百公里,要準備應對可能出現的拋錨等意外。他的后備箱仿佛也是電冰箱,塞滿了食物、飲料、礦泉水和當地藥品等。
他從酒吧里找出一支鑲銀雙筒獵槍,打算把它塞進駕駛室。獵槍上的鑲銀裝飾和雙筒槍的非凡氣派,令我眼睛一亮,差點“哇”一聲叫起來。但我不好意思像年輕人那樣驚叫,束手無策時,嗓子里突然冒出了那個梵語單詞:“Darshan!Darshan!”
他正要把那桿獵槍套進布袋里,聽見我在說什么,就停下了手中的活兒,用眼睛盯著我。
“我怎么聽不懂?”
“哦,沒什么,一個梵語詞,表示驚訝,激動而已?!?/p>
他被我的話一下抓住了,驚喜地看著我,“我也需要這個詞,你能再說一遍嗎?”
“Darshan?!?/p>
“Darshan!”
“對,你發音很準?!?/p>
“Darshan!太好了!我們就要出發了,我竟有當年去美國留學的那種興奮,當年我只會哇哇亂叫,現在可以像你一樣,也用一個冷靜的詞來表達。Darshan!Darshan!Darshan!……這個詞真他媽的棒!”他一邊嚷著那個詞,一邊在車頭來回踱步,直到把興奮的情緒發泄完。我不知道,如果牧師在場,他會怎么想?會不會覺得我把Darshan教給加措,有令它降格的嫌疑?
五
漫漫長路上的天和地,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景觀。藍天高懸在黑灰的戈壁之上,仿佛靜靜停著氈房,蒸籠,羊群,山巒,馬頭,水渦,冰激凌等。有一陣子,天上還出現類似氫彈爆炸的環帶狀蘑菇云。太陽已不像在江南,總是怯生生的,它現在是一位騎手,選擇在云朵之間的開闊地,拼命追趕我們的車子。地面的景與天上一比,就有點難為情。陽光把一望無際的戈壁曬得灼熱,熠熠光照之下,我們仿佛置身黑灰的碎石場,碎石十分均勻地撒滿戈壁,撒得到處沒有植物、動物,甚至沒有黑灰之外的雜色,仿佛是深淵升到了地平線上。我最難忘的感受是單調,單調,單調。車子清晨出發,行到上午十點,仿佛還在碎石場原地踏步。要不是指南針指著北邊,車子就算是往回開,我也難以察覺。
加措時而沉默,時而興奮,斷斷續續說著他的故事和成堆的看法。他始終用一只手扶著方向盤,一只手夾著雪茄,哪怕身處車內,他照樣戴著寬沿牛仔帽。陽光透過擋風玻璃,射在車內繚繞的煙霧上。我吸了吸鼻子,夸了一通他抽的雪茄。
“你也來一支吧?!彼ゎ^瞥了我一眼。
“我家也有古巴雪茄,是一個朋友送的,一直擱在抽屜里,我只是定期拿出來聞一聞它的香味?!?/p>
我的話似乎令車子晃了一下,他哈哈大笑起來。他松開油門,竭力讓聲音高過馬達聲,“這是什么怪癖呀?好比一個男人和女人戀愛,把做愛視為勞什子,他只是定期嗅一嗅女人的體香?!蔽曳瘩g道,做愛跟抽煙可是兩碼事。他把油門一踩,又嚷嚷道:做愛跟抽煙有什么兩樣?不都是尋樂子嗎?大概他的話出乎我的意料,我竟一時不知該如何反駁,只是靜靜聽著車子的馬達聲。沒想到他著急起來,呼嚕一樣急切的嗓音,又在耳畔響起。公路在車輪下不斷延伸著。這回他把雪茄煙頭扔出窗外,破天荒雙手扶著方向盤,用絮絮叨叨的話語,向我勾勒出一幅幅生動迷人的畫面。
我國的民風,跟貴國很不一樣。比如,假使我喜歡上了一個女子,只需馬上告訴她,若她對我也有意,哪怕她已經結婚,也會跟我上床,她丈夫根本不會在意這種事。我小時曾經也不懂,為何大人們對性事如此隨便?我一直喜歡攝影,為此還做過一陣子導游,深入過我國的一些腹地,只要遇到我喜歡的女地陪(當地女導游),我會直截了當地問她,可否一起過夜?她們十有八九都會答應。偶爾遇到不喜歡我的,我也有辦法,只要我提出多給對方分成比例,對方就會對過夜心安理得。我去美國學了植物學,才恍然大悟。原來某地的民風,都跟繁衍息息相關。我們這里的高海拔,悄悄影響了人們的意識和行為。高海拔令精子的活力和數量銳減,導致我國的出生率低得出奇。大概只有拉美的安第斯山脈那邊,可以跟我國比誰更低。這樣一來,我國的道德就不會像鞭子,時時盯著性事抽打,因為性道德的松弛,有利于提高整體的出生率。我曾去過安第斯山脈,那里也是高海拔地區,性道德跟我國一樣松弛。哪怕是尋性而來的外國人,當地人也一概歡迎,從繁衍角度來講,異地基因更是彌足珍貴。
有一年,我外出攝影,曾路過婁東一處山區牧場,偌大的牧場只有一戶人家,那對夫妻育有一女。我車上有單人帳篷和睡袋,原本打算獨自露營過夜。沒想到,那對夫妻主動留宿我,安排我住主氈房邊的小氈房。入夜以后,那個母親竟領著女兒來到小氈房,她的提議令我驚詫不已。她說,她愿意和女兒一起陪我過夜,或者我也可以二挑一。她叫我不要顧慮她丈夫,他也希望我能如此。我當時年輕,心里竟沒有喜悅,有的只是尷尬。大概受過高等教育,我無法坦然同時跟母女做那種事。我尷尬地不去看那個母親,低著頭說,還是挑你女兒吧。那小妞才十七歲,肌膚滑得如同水獺,很像你們中國人說的白玉。做愛時,我發現床上有血,才意識到她是處女。我嚇得靈魂出竅,擔心他們不放我走,非要把女兒嫁給我。我打算早起溜走,哪知那晚太累,一覺竟睡到日上三竿。見我起床,他們又熱情地圍著我,給我好吃好喝。末了那母親包了幾塊白青稞餅,遞給我,“孩子,你可以上路了!你是好人,好人有好報??!”我感動不已。假使我是當地牧民,說什么也會把那小妞娶了,那小妞真是尤物啊。婁東真是我的福地。
你說什么?車子太顛簸,我聽不清。你問婁西?哦,我只去過一次。只一次,我就領教了婁西的可怕。婁西的雪豹、狼、棕熊、野狗倒沒什么可怕的,我這把獵槍真不是吃素的。我曾在婁東打死過一頭棕熊。我本來不想惹棕熊的,當時我邊拍照片邊走,竟忘了當地人的警告,不知不覺進入了它的領地。棕熊突然出現時,我嚇得心驚肉跳。它和我只對視了十來秒,就瘋狂地朝我撲過來。當時它距我只有五十來米,我是跑不過它的。驚慌之余,我舉槍對著它,一動不動,期待它越過中點前能停下來。那只可憐的棕熊,并沒領會我的好意,它一直往前沖,越過中點時,我不再猶豫,果斷扣動了扳機。它接連中了六發子彈,渾身血淋淋的,仍繼續往前沖,沖到我跟前時,已是強弩之末。我閃電般拔出匕首,對著它的鎖骨刺去,它像一座被爆破的大樓,轟然倒下。
我去婁西的那次,倒沒見著雪豹、狼、熊的蹤影,所到之處,遇到的都是熱情的牧民。路上曾遇到過一個中年牧民,給我留下難忘的印象。他的臉已曬成醬色,手上牽著一頭牦牛,牛身上馱滿了麻袋。他原本走在我的前頭,但他刻意停下來,等著我攆上他。他朝我瞥了一眼,指著前面的路說,你可要多加小心,小心被人下藥。他的提醒,令我想起了帕蒙族秘密節日的傳說?!澳闶桥撩勺??”我試探地問他。他默然點點頭,沒再說什么,然后朝牦牛拍了一下,快步離去。
到了一座牧場的邊界,我停下來,打算吃點干糧。剛把毯子鋪好,就見一群人朝我走來,他們手上全拿著吃的東西和器皿。陸陸續續在我的毯子上放下糍粑,大塊羊肉,奶茶,酥油,奶渣,白青稞餅,血腸,青稞酒,銅盆,茶具,酒具,奶茶壺等。他們非常熱情,說到了他們的地界,無論如何得吃他們做的飯。我一時左右為難,但還是伸手抓了一塊羊肉,發現自己既無法拒絕眼前的食物,也無法拒絕他們的熱情。他們吃得也很來勁,這家女主人親自給我倒了一大杯酒,說他們自釀的酒最能解乏。我先呷了一小口,覺得味道有點怪,就始終不肯把那杯酒喝完。等那頓飯結束,他們一起離去,我覺得身子漸漸沉重起來。我費了很大勁才鉆進睡袋。接著,天上的星星就開始旋轉起來,拼命地旋轉,旋轉,旋轉!我抬起眼皮,希望找到小時就熟悉的那顆北極星,要是平時這并不難,但那一夜,我始終沒有找到。直到天快亮時,那種坐旋轉木馬的感覺才消失。我怕他們再來找我,天還沒大亮,就悄悄離開了牧場。我相信,他們對我下了毒,可能是斷腸草,大概我始終沒敢把杯中酒喝完,毒素還沒到致死的劑量……
我一直擔心他的破車會出故障,沒想到,這輛日式皮卡車,倒十分爭氣,除了被戈壁的黑沙噴了一身灰漆,路上十小時的車程,竟走得十分順暢。他的那些故事,也讓我對戈壁另一頭的草原充滿遐想。有一會兒,我竟帶著遐想進入了夢鄉,成了手執雙筒獵槍的獵人,在煤場一樣的戈壁四處尋找花豹……
夜幕四合前,路邊開始出現成堆的大石頭,有的足有一人多高。加措一看見石頭,又嚷嚷起來。他說這些石頭以前很值錢,專門有人來這里采石,再賣給中國人,中國人都喜歡怪石。他的話也讓我來了精神,開始注意起這些石頭。石頭怪就怪在像動物,甚至像人體。我轉過身子,幾乎背對著加措,打量起路邊一掠而過的石頭。有一塊石頭,活脫像女子的蜂腰,肚皮上竟有朝著車道的肚臍眼。太陽已經不高了,西天好像打翻了一瓶紅墨水,到處是洇散的紅墨汁。我看石頭看了十來分鐘,感覺看飽了,才驀地想起他的話還沒有說完。
“……那后來呢?”
“后來中國人不要石頭了?!?/p>
“為什么?”
他打住話頭,把住方向盤,默默朝幻境一般的西邊開了好一陣,才突然扔過來一句話:“你肯定知道的!”我知道?我滿腹狐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車子離草原相當近了,甚至已嗅得出空氣中的草場氣味。他又開口道,“貴國關稅高,他們都到貴國西部買石頭去了……”
入夜不久,車子進入了婁西草原,到處是星星點點的氈房,像是銀河垂掛下來的末梢。草原夜間的新鮮冷空氣,一下撲進了車內。加措說,為了安全,必須找一個小鎮住下來。車行大約半小時,前方如期出現了小鎮。我并不驚訝,草原上的小鎮,不過是緊挨著公路的數排平房。一盞盞電燈,從平房窗戶映照出來,倒也燈火通明,讓人不免對這里的生活浮想聯翩。
加措說,這是他第一次在婁西草原,見到石頭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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