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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天涯》2020年第3期|張煒:童年——文學的八個關鍵詞之一(節選)
    來源:《天涯》2020年第3期 | 張煒  2020年05月07日08:24
    關鍵詞:童年 張煒 天涯

    出發和回歸

    可能沒人懷疑,作家的童年時代對其一生的成長與書寫都是極重要的。就人生來說,童年生活是一個開端,也是不可替代的一個特殊階段。雖然童年經歷只是人生很少的一部分,但它是記憶的一個“老巢”,各種各樣的生活都從那里開始,都堆積在那里。那時的記憶尤其新鮮,所以也最難忘記。 

    拉美作家馬爾克斯曾有一句妙語:“生活不是我們活過的日子,而是我們記得住的日子?!币粋€人走了很長的人生之路,回頭一看,會發現一路上的很多事情和一些細節都忘掉了。每當回想往事,我們常常會有一種遺憾:這長長的一段時間里,能夠清晰記起來的并沒有太多。也許就是這些記得住的片段疊加在一起,才構成了我們平常所說的“日子”。從這個意義上講,童年時光是最難忘懷的,所以它在人生經歷中占據的比重也就更大,以至于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生活團塊。童年經歷會深深地影響一個人,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他的現在和未來。

    從童年開始,人的心中擁有了若干神秘之物。這個時段最早的一部分,可能處于能夠記憶和不能夠記憶的交叉點上,所以回憶起小時候,人們會說:“當年我還不記事?!被蛘f:“那時我好像記得?!蓖陼r期的很多元素會揉入潛意識,它們極其內在,若有若無,甚至是虛幻的和不確定的:不知是誕生之初就攜帶了這些意識,還是由后天的觀察、歸納與綜合而成。童年的見識有不可思議的強韌性和規定性,它會制約人的一生。

    那些不太清晰的記憶、似有卻無的一些生活儲備,哪怕是碎片化的,都是極重要的。一個人精神的成長,其實就是從兒童時代出發,一步一步向前,走到非常遙遠的地方,最后再回歸到童年那樣的“單純”。這好像是一個生命的圓形軌跡,也是文學表達的全過程。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童年即包含了一切,潛藏著一個人終生的秘密,人的一生都在展開和放大這些秘密,都在延伸它的長度。童年是不可以選擇的,由童年決定的人生似乎也很難選擇。所以我們完全可以說:童年是此生的宿命。

    深入和返回童年,是人類重新發現自我的一種方法,這可能與一些哲學闡述接近或相通,是涉及人生本源的根本問題。老子說“復歸于嬰兒”,說的就是一個人長大了,還要回到他的嬰兒時期,再次變得“幼稚”“純粹”和“簡單”。這似乎很奇怪,卻包含了相當復雜深刻的意味。孩子的眼睛是敏銳的,他能看到成人看不到的很多東西,感知力、直覺力都很強。他們常常能夠進入神秘的生命范疇之中,所謂的“天眼未閉”,說的就是這種能力。

    一個人在童年時代擁有的能力,到了一定年紀可能要失去,因為一個奇特的生命窗口關閉了?!皬蜌w”就是恢復最初的洞察力,恢復嬰兒的本真:天真求實和汲取真實的能力和勇氣?!盎实鄣男乱隆敝挥泻⒆硬拍苤赋鰜?,這就說到了自然而然的勇氣。人“懂事”了就沒有了這種氣概,也沒有了這種力量。人的一生要將這種能力發掘和保持下去、煥發出來,肯定是很難的,他需要做的功課太多了,大概需要終生的修持。

    童年的確有特殊的力量。人在后來的成長中不斷接受所謂的“教訓”,會修正自己的童年經驗,許多時候是生命力、觀念以及心氣上的一步步倒退。作家迷戀童年,回歸和幻想、追尋自己的童年,當然有著深刻的原因。最高的文學屬于童年并通向童年,每一個寫作者都感嘆自己的童年一去不返,這不僅僅是留戀青春,而是留戀曾經擁有的認識力、那個時期的單純、不顧一切指出真實的勇氣。

    從童年出發的這一場遠行有兩層意思。一是地理上的,一個人不可能一直住在老家的屋子,從上幼兒園開始就常常離開,直到上大學、為生計與發展去更遠方,甚至跨越大洋。另外是心理上的,隨著經歷的事物和接受的知識越來越多,要思考很多問題,人會在見識上走向遠處。但在這兩個方面,人都會不斷地努力地返回。這種回到原來的欲望是不可遏制的。童年仿佛是一個伊甸園,被逐出之后就無法歸來了,但總是要懷念它,在想象中回返它。中國古話講的“葉落歸根”,說的就是回返,是回到生命的根部。

    童年記憶中的環境、氣味、食物、聲音和色彩等,總是植入深處,非常頑固。少年成長中習得的知識,比童年記憶更頑強更堅韌的大概不會太多。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開頭寫到,把那種叫“小瑪德萊娜”的小點心沾著茶水在口中一抿,最早的感受就回來了,這就是氣味的記憶。山東魯南某地區的人從小吃煎餅和“臭鹽豆子”,長大了去城市生活,也還是渴望吃到它們。外地人對這種食物簡直不能接受,因為它的氣味太怪了。一個人即便有了很高的社會地位,也還是不能適應食譜的改變,這就是童年刻下的記憶。某種食物會頑固而執拗地把一個人拖回童年,這當然不僅僅是為了一份口腹之欲,更是精神、意識、心理層面的綜合拖拽力,它轉化成實在的、物質層面的追求和落實??梢姎馕杜c食物的記憶看起來容易理解,背后卻有深刻復雜的蘊含。

    托爾斯泰說過:“假如來得及把你所理解的東西寫出百分之一就好了,結果我只寫出萬分之一?!彼趪@息時間的短促,以及人的健忘。如果說所有作家的文字都有自傳的性質,也并不是說作家一定要寫出一部分真實記錄,而是其他的意思。作家在大部分文字中,比如虛構作品中,總是努力繞開自己的真實經歷,特別是現實社會中的人事關系。這既是擴大想象的需要,也為了避免對號入座,防止將作品簡單化。但無論如何,如果把作家的全部作品打碎了再黏合,仍然會是一部非常豐富的“自傳”。這部寫盡了自己的大書第一筆從哪里開始?從童年。

    童年是站在世界一側的觀察者。人在參與世界的方式中,從未廢除這種觀察。托爾斯泰總是埋怨自己長得矮小,不好看,而愛人長得高爽,同樣出身大戶人家。他有一種自愧不如的感覺。這種自卑的心理從很早就有,而且影響了一生。他要掙脫“外形”的局限,沖破生命的某種“界定”,就會頑強地表現自己的心靈,它的勇敢和崇高無畏。這需要許多嘗試。托爾斯泰、??思{、拿破侖、巴爾扎克,這些有著相似的生理特征的人,外部形體的某些缺憾或暗示,常常幫他們轉化出巨大的能量,而在轉化的過程中,將做出諸多匪夷所思的、不可理解的舉動。

    托爾斯泰有一部自傳小說《童年》,寫的是母親過世前后一兩天的事情,卻是厚厚的一本書。他后來又寫《少年》和《青年》,寫了《安娜·卡列尼娜》,寫了巨著《戰爭與和平》,寫了最后的那部小說《復活》。我們讀了后來的巨作,再回頭再看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會強烈地感到,他許多有關藝術的、世界的看法,都在很小的時候開始萌發并形成;他的語言藝術的色彩、格調,很多元素都可以在少年經歷中找到痕跡。

    作家的一生不過是在寫一部長長的“童話”,雖然有的部分可能不適合少年閱讀,但“童話”的性質仍然是分明的。不同的是,作品中的“公主”“老狼”“妖怪”之類角色,在不斷地變換身份,恐怖的場景也在不斷地變幻。后來的作品更復雜了,但復雜中仍有一種童話的單純。這種文字往往很純粹,更能夠超越世俗功利主義。而另外一些看似具有積極“社會意義”的文字,實際上有可能是簡單的、概念化的、標語口號式的,是缺乏詩性的文字。

    作家難以超越童年。因此觀察分析一個人的文學,還是要像看一部傳記那樣,從他的童年開始。人生這本大書無一例外是從童年起筆的,直到畫上最后的句號。老年人最愛回想童年,所以變得更慈祥,講故事的方法以及故事的內容與特征,仿佛都在朝這個方向改變。作家下半生的任務,最常見的就是回憶。有的人還不到下半生,而是從很早就開始了這種回憶的工作。美國的馬克·吐溫四十多歲就開始寫自己的傳記,用大量篇幅寫童年生活,直寫到六七十歲才把筆擱下,轉而敘述其他;后來覺得無趣,還要繼續回憶。直到去世前不久,他還在書寫童年。他的《湯姆·索亞歷險記》《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都來自密蘇里州漢尼拔的童年生活,里面的人物和故事都有實據,書里寫到的景物如河流、山洞、小島,如今還能夠在那個小鎮子找到,這里已經成了美國人回憶幸福童年的地方。文學,原來是包含了人生無限秘密的、最復雜的一本“童書”,這本“童書”并不簡單,它囊括了作家的全部復雜性和可能性。

    惠特曼有一首詩寫得真好,它叫《有一個孩子向前走去》:“有一個孩子每天向前走去,/他看見最初的東西,他就變成那東西,/那東西就變成了他的一部分,在那一天,或者那一天的一部分,/或者幾年,或者連綿很多年?!?/p>

    影響一生的視角

    有時會覺得作家是一個站在生活旁邊、站在一側的人,這時他遠離了群體和社會,在那里獨自傾聽和觀察。一個人由于特殊原因從小變得落落寡歡,會過早地成為一個旁觀者。而大部分人不是這樣,他們出生以后很快就納入了一個集體。一個人生長于大而和睦的家庭,更容易性格開朗外向,善于交流,讓人喜歡,在集體生活中會十分“合群”。這種人較能夠與大家“打成一片”,及時踏上社會的慣常節拍。這往往由生命之初的不同造成的。如果仔細看作家的傳記,便會發現那些杰出的作家,通常擁有和一般人不同的童年。

    由于家庭或者性格方面的原因,他可能從出生起就是一個獨處的、孤僻的個體,經常自覺不自覺地遠離群體,時常將自己置于一個寂寞的角落。如果社會是一個大舞臺,他幾乎從來沒有進入這個舞臺的中央,甚至不敢踏上這個舞臺,而是悄悄地立于幕側,在燈光之外恭敬地、安靜或稍有膽怯地注視和傾聽。就這樣一直長到更大,才不得不強迫自己融入群體。但是這也只是形式上的融入,實際上他的心理狀態、意識以及行為,仍然是與群體剝離的。這不是一種習慣,而是從小因多種原因綜合形成的行為性格。

    有一些孩子的確是比較沉默的,是旁觀者。對普通人而言,一般來說這未必是好事,他會有心理障礙,交流不暢,融入社會的能力很差,甚至變為人生的大忌。但是在作家這里就未必如此,有時候非但不是大忌,還有可能是一個不可替代的長處。他不得不用很大的力氣去克服一些心理上的障礙,轉化自己的“弱項”,于是在這個過程中就變成了一個思考者、察省者,甚至是未來的宣講者。作家在童年擁有的特殊視角,真的會影響一生。他早早將自己置于對集體的審視位置,保持一種疏離的關系,找到了暗自舒展自我的機會,也獲得更多判斷和比較的機會。作家有時處于邊緣地帶是一件幸事,因為超脫與距離,對他來說很重要,旁觀者的身份,也具有深長的意味。

    ??思{從小就不是“一般”的孩子。他的曾祖父被記入了當地的歷史,既是作家又是軍人、企業家,對??思{的影響很大。但是曾祖父的事業一生都不成功,父母的關系也不和諧,緊張的家庭生活對??思{有巨大影響。??思{長得身材矮小,這加劇了他的自卑感。他總是逃離人多的地方,感到自己和他人格格不入,經常獨處。在孤獨的時候他更多地進入一個想象的世界,以彌補生活的枯燥、干癟和單調,用幻覺來補償自己。這樣的方法最終會讓心理上達到某種平衡感,讓生命充盈豐滿起來。這其實就是作家生涯的開始:自我幻想、自我滿足,嘗試各種各樣沒有經歷過的人與事,尋找落實的可能。

    葉芝的人生與創作,與他度過了童年的母系故鄉愛爾蘭西北部的斯萊戈小鎮關系十分密切。葉芝沒有出生在那里,由于母親思念故鄉,就帶著他一起回去。他在那里度過了童年的大部分時光,終其一生念念不忘,死后也葬在了這里。葉芝的很多詩歌都以斯萊戈的自然風物為背景,詩中的神秘主義也大致源于當地文化。

    詩人謝默斯·希尼有著跟大自然融為一體的童年,那些描述北愛爾蘭鄉間田園的詩章成為他的代表作?!兑粋€自然主義者之死》《通向黑暗之門》《在外過冬》,幾乎都在挖掘童年和北愛爾蘭的鄉村記憶。童年生活影響了一生的視角。

    挪威作家漢姆生的代表作《大地的成長》,是寫大自然、勞動與大地的杰作。作者有一個沮喪的童年:從小居住在偏遠的荒島上,沒有接受過任何正規教育,十幾歲就要獨自謀生,出去打工,經常吃不飽。書中常常寫到的一項勞動是挖土豆,中文把它翻譯成“地蘋果”,出色地表達了對這種食物的愛和喜悅,寫出了面對大地的饋贈所泛出的感激之情,以及主人公的興奮。

    《堂·吉訶德》的作者塞萬提斯一生不幸:當過兵,殘廢了一只胳膊;當過奴隸,冒死逃離又被捉回。他從小一直站在群體之外,許多時候都是一個猜測者和旁觀者,這使他對生活有一種深刻而獨特的理解。這種與眾不同的身份幾乎貫穿了終生:一生都是倒霉鬼,一生都試圖進入生活的縱深、試圖與群體平等交流,但似乎都沒有成功。他是窮孩子、傷殘者、奴隸。而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將更豐腴的感受、更飽滿的體驗裝入了內心?!短谩ぜX德》寫得何等開放,主人公足踏大地四處流浪,殺富濟貧,匡扶正義,既是道德和勇氣的化身,又是一個十足的弱者、一個悲劇角色。作者從小忍受的白眼、欺凌、屈辱和不公,造成了內心的強大張力,影響了一生的認知,也決定了他文筆的色調。堂·吉訶德身上凝聚了塞萬提斯無數的幻想,可以想象他自己常常恨不能變成這個無所不能的義士,懲惡揚善,與不計其數的各色人等交往,自由流暢地生活,運用智慧走遍大地。他時常自嘲,卻忍住了淚水。這樣的一個小說人物,與作家的真實的生活之間存在何等巨大的對比和反差,同時又有多少暗暗相合之處。

    過去的作家如此,今天的作家仍然如此。他們一定會在文字背后埋下很深的秘密。這些秘密與其說是物質的,不如說是精神的。作家對應著他的精神儲藏,會做出各種各樣的表達。這種表達有時是喧嘩的,有時是絢麗的,有時是陰暗的,有時是絕美的,有時甚至是荒誕、兇狠和骯臟的。各種各樣的東西都用來抵消、滿足、平衡自童年開始就埋下的那個難以言說的、不可多得的,甚至是屈辱的虧欠和創傷。

    讓我們引用更多一些這樣的例子??鬃优c孟子都是三歲喪父,由母親撫養成人。唐代詩人杜甫幼年失怙,由姑母撫養,一起成長的堂兄弟夭折了,杜甫獨自在姑母身邊長大,童年也是孤獨的。他有詩云:“一日上樹能千回”,可以想象他怎樣頻頻攀爬院子里的棗樹或梨樹,頑皮地上上下下。這是他的童年。王維出生于官宦人家,兩三歲父親病逝,母親帶著幾個孩子,異常辛苦。王維做了大官以后,置辦輞川別墅,將母親接去安養。他同樣是一個內向的、受苦的、寂寞的孩子。韓愈就更悲慘:“吾少孤,及長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歿南方,吾與汝俱幼,從嫂歸葬河陽?!保ā都朗晌摹罚┻€是嬰兒時就失去了父親,跟兄嫂長大。長兄去世之后,嫂子像母親一樣將他拉扯成人。他考進士三試不第,蹉跎七年。開創北宋一代文風的歐陽修很不幸:“歐陽修,字永叔,廬陵人。四歲而孤,母鄭,守節自誓,親誨之學,家貧,至以荻畫地學書。幼敏悟過人,讀書輒成誦。及冠,嶷然有聲?!保ā端问贰W陽修傳》)他從小家境貧寒,連紙筆都沒有,更上不起學,好在其母鄭氏出身江南名門望族,知書識理,用蘆稈當筆在沙地上教歐陽修讀書寫字,即歷史上有名的“畫荻教子”。

    法國作家喬治·桑有異乎尋常的寫作開端。她生在一個小軍官家庭,很小就跟隨祖母在鄉間生活,后來到巴黎上修道院寄宿學校,每個星期才能回家一次。那時她喜歡上了修女生活,想終生留在修道院,后來被祖母硬拉回去,命她結婚。她經歷了結婚和離婚之后又重返巴黎,租了極簡陋的“亭子間”刻苦寫作。就這樣開始了創作生涯,即便后來與大作家巴爾扎克他們來往時,也仍然住在小閣樓里。

    當代名聲盛隆的外國作家中,馬爾克斯是極為特異的一位。他在世界上擁有極多的讀者,且長盛不衰,是靠文字品質建立起信任感的少數拉美作家。他的文字有一種黏人的親和力。從他的自傳中知道,他小時候不是成長在父母身邊,而是由外祖父陪伴。外祖父是一位少校,帶著馬爾克斯住在一所大房子里面,給他講戰爭故事。到了十二歲,他才離家上學。

    這似乎是一些作家的通例:早早地和群體分開,有形或無形地、被迫或偶然地、宿命般地走進這樣的經歷。即使有人小時候過得熱鬧,好像得意、順心和幸福,但不久之后也會補上“疏離”這一課。一個人不會一輩子都待在和諧的群體中,他和群體之間一定會在某一天發生疏離的現象,這好像是難免的??赡苡腥顺砷L在很優越的家庭,生活無憂且一切順意,性格也隨和,從小就是活躍分子,是集體當然的一員;但后來由于各種原因,比如世事突變,他即遭到群體的驅逐和流放。從此他將變為被孤立者、被歧視者。童年錯過的“疏離”一課,即將補上。

    比如大詩人蘇東坡,看他的成長經歷,可以說早年十分順利。他出生于四川眉山一個書香世家,伯父為官,父親稱得上名儒,母系也是當地的名門望族。蘇軾從小便能得到第一流的教育,享受第一流的自然環境:擁有詩書萬卷,還興致勃勃跑進山里學道,結識玄人。這樣一個孩子是極幸福的。后來“三蘇”進京,蘇軾和弟弟蘇轍同榜進士,轟動士林。蘇軾入仕很早,仕途一開始也非常順利,可以說從童年到為官之初,完全融解在群體之中,而且居于上層。

    蘇東坡享受過天真爛漫的童年和少年,養成了活潑暢快的性格,在群體中如魚得水,得意而優裕。他口無遮攔,對同僚這樣,對皇帝也敢暢言。這就招來了許多麻煩,厄運隨之而來??此哪瓯?,可以清楚地發現,黃州成為一生重大的分界線。黃州之前他是一個得意的人,這之后則是起伏跌宕的開始。烏臺詩案是中國歷史上一次慘烈的文字獄,這為他補上了人生缺失的重要一課。他這一次差點被殺。在押期間,送飯的人出錯,發生了“熏魚示死”一事,蘇軾誤以為這是兒子傳來的治死訊號,驚恐中寫下了絕命詩。

    類似遭遇還有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出生并度過童年的地方,是父親供職的一家醫院,住在半地下室的公房里。他在那里讀《圣經》里的《約伯記》,思考無辜的人為何受苦,似乎為一生的寫作找到了基調。因為與十二月黨人的交往,他經歷了一次“刑場驚魂”:絞刑架一切就緒,頭顱套上黑布,臨刑前一刻才得沙皇赦免。絞架放生,生活補上了如此嚴厲的一課。從此之后,他與群體的關系徹底改變,開始站到了旁觀者的位置上。這種改變對于蘇軾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對于所有的作家而言,都是極為重大的。如果沒有這樣的視角的切換,他們對社會與人生的很多問題都難以看得更加清晰。許多時候作家需要是一個熱情的參與者,但更多的時候也還需要是一個冷靜的旁觀者。熱烈與參與是一度的,退離和冷寂則是長期的。這是作家工作的特質,也是心靈的特質。

    “外祖母”現象

    許多作家的童年都是與祖輩生活在一起的,甚至讓我們看到了一種“外祖母現象”。

    當然這樣講并不是說他們一定要與外祖母在一起,而是說這種情形頻頻發生以至于出乎我們的預料,讓人不得不做出這樣的總結。馬爾克斯跟隨外祖父,杜甫跟隨姑姑,韓愈跟隨嫂子,這時候總有一個人扮演了“外祖母”的角色。民間有一句俗語:“狗記千,貓記萬,小孩記得姥姥家?!笨梢娡庾婺笇τ诤⒆拥奶厥庑院椭匾??!巴庾婺浮本烤勾砹耸裁??她與一個人的成長所需要重要元素之間,究竟是什么關系?外祖母是母親的母親,而不是父親的母親,大概只有她意味著母系之根。如果說作家一生都在使用復雜和艱難的文字分解和改寫某種“童話”,那么外祖母是最會講故事的人。這種“童話”的源頭,可能就是外祖母。

    普希金的父親是一個宮廷侍官,詩人是由外祖母撫養的,后又隨老人去皇村,在那兒讀中學?,F在的皇村是許多作家去俄羅斯時必要瞻仰之地。我沒有去過皇村,但去過普希金去世前的那間屋子。屋子里有一張漂亮的紅沙發,決斗受傷的詩人就躺在這張沙發上,無法止血,任由鮮血一點一點流出,經歷了極痛苦的兩天兩夜。那里至今還存放著詩人一綹深棕色的頭發、一件染了血跡的白襯衣。

    我從年輕時就讀普希金的作品,盡管是翻譯的,仍能從中感受他的精神與魂魄。我認為正是孤獨的童年讓他變得敏感多思,純潔和倔強。他與群體和社會是另一種稍稍不同的關系,他的目光,他的多情與爛漫,甚至是決斗時表現出的那份勇氣,都令人想起在外祖母身邊的日子。

    高爾基也是這樣。他的父親早逝,不得不跟隨母親回到外祖父家。這個有些混亂嘈雜的大家庭還寄居著另一些親戚,他們好像一天到晚都在爭吵。在這種家庭氛圍中,幼小的高爾基常常嚇得躲到外祖母身邊。他聽她講了那么多故事。高爾基在《童年》這本自傳中寫到了這段極特殊極寶貴的歲月,深情地回憶自己的外祖母。他以費解和嘲諷的口吻講起外祖父的吝嗇:一起早茶時,外祖父竟然要外祖母交出一半的茶葉,而且要一顆一顆數得清楚。通過這樣的細節,可以知道兩個老人之間的緊張關系,外祖父的怪異,更有外祖母的不幸。

    魯迅的外祖母家在紹興鄉下,他有機會隨母親去外祖母身邊小住,就在那里見識了鄉村生活,結識了閏土。魯迅的祖父因科舉舞弊入獄,父親屢試不中,一直在家閑居,后又重病。家道中落令魯迅自小飽嘗辛酸,而外祖母和鄉村生活給了他不可或缺的溫情,讓他對植物和土地有了真切的感受。他的作品無論直接還是間接地寫到鄉村,都能讓人感受那種格調和氣息,即便是那批雜文,其中都有源于鄉村和土地的顏色。假如缺乏這原色,缺乏這根性,魯迅就只能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作家和學者。他明亮的底色,溫暖與生長的性質,有一些當來自外祖母身邊的生活,這對他是重要的。他把童年記憶濃縮進一個虛構的地名:魯鎮。以它為背景的有《故鄉》《社戲》《祝?!贰犊滓壹骸返戎匾髌?。魯迅的母親姓魯,他不僅給故事發生地取名“魯鎮”,而且用“魯迅”作了筆名。

    一位作家從小跟在外祖母身邊,此后一生都會帶有這段生活的印記,他的文字、講述的口吻和態度,都會受到影響。外祖母在外孫面前無一例外都是故事高手。這可能與她的身份、角度、母性的深度和淵源有關。無論她們知識教養怎樣,是否有閱讀的習慣,一律都能講出別致的故事,并有深刻的感染力。這些故事內容不同、講述方式不同,但總能對外孫形成強烈的吸引力和引領力,從小培養起訴說和傾聽的習慣。這種“外祖母”的職能,有時也會由別的親人來替代行使,像孔子與孟子的母親、馬爾克斯的外祖父、喬治·桑的祖母、杜甫的姑母、韓愈的嫂子、歐陽修的母親,都或多或少取代了外祖母的功能。這對孩子產生的影響和意義,大概是相似的。

    難以愈合的傷口

    弗洛伊德認為早期的童年經驗會被壓抑到潛意識中,童年的創傷經歷尤其會對人的一生產生重要影響。有過悲慘的童年,長大以后無論怎樣成功和美滿,心靈深處始終存在著一個空洞,那里充斥著懷疑和不滿足,安全感匱乏而且很難填補。所以無論治療生理還是心理上的疾病,都應考慮患者的童年經歷。的確如此,那些扎根在童年時期的疾病是最難治愈的。

    有時候一個人心理和身體的某一種缺憾、創傷,需要花費一生的時間去改善和療救。許多作家都有這樣的感受:自己童年時期的缺憾影響了后來的文字,也許一輩子都要用寫作、用各種各樣的努力去修復和填補,盡管效果往往是不盡人意的。對有些人來說,正因為完成不了這種修復的工作,寫作才會持續下去,或者說只有這樣,才能獲得一些安慰。

    海明威從小被母親打扮成一個女孩,穿花裙子扎辮子,以滿足她想有個女孩的心愿。這讓他非常迷惑和不快,以至于有一種被侮辱與被損害的感覺,影響了一生。如果是農村長大或者工廠、胡同里的孩子,小時候被打扮成女孩并不是一件大事,但對海明威這樣一個中產階級家庭的孩子,可能就有些不同了。相對優越和體面的生活,使他在心理與情感上比較脆弱和敏感。海明威在回憶錄和給父母的信件中,都要證明自己是一個“男子漢”。他在作品中極力表現男人氣概、硬漢性格,并有一個著名的說法:“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就是不能被打敗?!蓖晟畹囊粋€小小插曲,卻形成了創傷的印記。

    奧地利詩人里爾克,因為姐姐夭折,小時候也被打扮成女孩,并受到溺愛。他的母親向往上流社會的生活,父母關系不和,最后離異。里爾克被父親送到管理嚴苛的軍事學校,一直待了五年。這五年對他來說是非常艱難的,孤單蒼涼,產生了深深的困惑。他性格極為敏感和依賴,同時又有忍耐和不屈,與生活結下了敵意。里爾克一生的詩篇,幾乎都在表達人類無法擺脫的孤獨。我們從里爾克與大他十五歲的莎樂美的關系中,也可以看出那種依賴:生活、性、思想與文學,仿佛都靠她引領。這與里爾克童年形成的柔弱氣質有關。在著名短詩《秋日》和《嚴重的時刻》里,我們看到這種漂泊無依的狀態和命運的不確定性,給他帶來了嚴重困擾。

    現代詩人戴望舒小時候生過天花,這使他自卑并造成了敏感和暴躁的性情,以至于影響了一生。他所追求的唯美和愛,正是自己沒有或難以獲得的東西。

    安徒生一生未婚,也與童年陰影不無關系。他的祖母曾在當地一家教會收容所工作,小安徒生曾在那里見過一個裸體瘋女沖他大叫,至此有了心理陰影。他與女人接近時會嚇得跑掉,還有一種莫名的厭惡感。他把一切都交與了童話,甚至想把生活變成童話,而不愿進入成人世界。

    童年造成的心理或者精神的疾病會攜帶終身。它們可能來自家庭或社會的多個方面。來自家庭的會更細小,但更本質也更深刻,使其變得內向和認真。比如卡夫卡和父親,海明威和母親,這些緊張關系都來自家庭。如果來自社會,那種創傷的感覺會外向而強烈。一個與親人一起忍受屈辱的人,一生都無法撫平這種深重的創痛,反抗將很慘烈,甚至是不顧一切的。在某些時候,這個過程也有可能培養出一種始料不及的“惡”。被惡所傷者,卻不一定與惡絕緣,相反在一部分人那里,自小忍受的不公、踐踏和侮辱,也會轉化成一種惡意報復。這是惡對人傷害的同時,所給予的極不幸的教誨。

    壓抑和屈辱引起的后果既長遠又嚴重,但它們是千差萬別的。如果創傷關乎自尊、精神,那么這個人會變得格外敏感,而且剛健頑韌;如果是物質方面的,比如說貧困,食物匱乏,甚至到了難以為繼的乞討地步,毫無尊嚴可言,也許會讓他變得卑微,并且很容易在物質的誘惑下顯出自己的軟弱。小時候物質的煎熬很難讓其忘記,后來即便變得富有也不會輕視錢財,往往過分倚重甚至貪求。反之童年時期沒有物質艱困的人,財富欲望會較為稀淡,有時身無分文也并不覺得自己是一個窮人。當然這些性格和特征的形成也是相當復雜的,不能一概而論。

    法國作家雨果的生活是充裕的,卻要整日叮囑情人尤麗葉節儉生活,要她記下日常開支的每一個生丁,并經常對家人嘮叨,說我們馬上就要過苦日子了。寫雨果傳記的人將這些當成了趣事,讀來很有意思。他時刻感到貧困的威脅,實際上財源豐沛,還持有法蘭西銀行的股票。而同時期的作家巴爾扎克與之形成了鮮明對比:一生都沒有多少錢財,債務壓得他透不過氣來,卻在別人遇到困難的時候慷慨解囊,好像是一個富豪。

    張煒,作家,現居濟南。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九月寓言》《古船》《你在高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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