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長篇專號·2020春卷》|須一瓜:致新年快樂(節選)
我承認,這是一個可笑的故事。我也沒有勇氣否認它的愚蠢與荒謬。
只是我一直忘不了它。我想,我父親也是。
記得成吉漢下落不明后公司的第一年大型年會,正趕上平安夜,公司尾牙宴大廳兩側的大落地窗外,酒足飯飽的年輕干部們都擁在甲板型露天長廊上,看樓下沙灘上發射的年慶焰火。焰火陣陣輝映著年輕干部們一年來攻城拔寨、躊躇滿志的臉。一顆巨大的銀白色楊梅在黑色的長空,勛章一樣砰然乍現,核心瞬間爆裂飛騰,在彌天流掛中翻金泛紅,緊接著又一大簇瀑布似的金線長絲,就像從遠古而來,又像從九天深處傾瀉而下,那些天驕才俊們驚嘆聲排山倒海,如歡雷沉蕭——就是那時——我父親忽然站在他主桌的椅子上,他的頭快觸及枝形吊燈,他一腳跺著餐盤,一邊威脅性地大喊:沒錯!沒錯!我有一個愚蠢的、高貴的兒子——然后,他就搖晃如墜落的焰火,在主桌高管們七手八腳的驚慌接護中,吐著酒氣醉過去了。
我知道,那個平安夜旋律回蕩的夜晚,那些走在人間正道、意氣風發的年輕菁英們,刺激到了他們酒后防守薄弱的總裁。這是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正式判決。這份判決的各種附件,在過去的十幾年里,父親不時提及,語氣蔑視。但是,父親似乎從未懊悔當年把“新年快樂工藝品廠”——我們家的致富發源地——交給兒子,似乎也從未后悔讓兒子在兩年左右的時間里,把“新年快樂”推上了令人瞠目的、不務正業的巔峰。
那些年,我已隨父親轉戰房地產業,父女并肩,一路苦身勠力斬魔殺佛。專業與性別,沒有妨害我輔佐父親南征北戰日逐千金。只有在父親又一次嘆息我和我哥哥,一定是性別搞錯時,人們才會仔細想起比我大兩歲的成吉漢。他十三歲的時候,母親帶著他,在那條小雨霏霏的學琴路上發生車禍,母親當場死亡。他從昏迷中醒來跟醫生說的第一句話是:爸爸死了!他死啦!
父親根本不在車上。那時的他,矮矮的,臉小牙大,他已經學鋼琴六七年,心里裝滿了對父母和鋼琴的恨。
在我母親眼里,我哥哥是個天才。在我父親看來,他就是一個白癡。心情好的時候,我父親會表情揶揄地說,我有一個高貴的蠢蛋。這是我父親一生中,對高貴這個詞的唯一用法。
而他兒子的人生愿景,像風一樣,遼闊無邊、不切實際。只是十三歲的車禍,瘸了他風一樣的夢想。在香港的那個地鐵站口,那個平安夜、鈴兒響叮當旋律忽然響起的冬日的下午,我視野里的所有景深,都在水波中搖晃。水波中,二十年前的“新年快樂工藝品廠”的大門,那個五千平米不到、只有一棟灰白色五層高小樓的小廠區,一下子就在我眼前出現。
晨曦斜照的草地上,粗糲的土黃色方石門柱間,閉合著白色鋼琴漆的鐵藝大門。右邊大門柱的柱面上,有一方鐵灰色大理石雕的金字招牌。中英文廠名:新年快樂工藝品廠。招牌只比A4紙大一點,節制考究得就像石柱里嵌的精美印章。鋼琴白漆的鐵藝大門雙開,里面是五千平米的綠草地,一條寬展筆直、路邊鑲著韭蘭草和鈴蘭的迎賓大道,繞過噴泉大水池通往廠區深處唯一的灰白色小廠樓。池中心是一尊維納斯踩貝出水的雕塑,本來浮于愛琴海面的大貝殼,總是被自來水淹沒,永遠也浮不上水面,她的脊柱后面還有一柱鯨魚噴出般的大噴水,看起來有點不倫不類,那是我母親的文藝品位。芳草萋萋中,多條交叉小徑由綠籬描邊,其間紅色的扶桑、黃色的美人蕉、雞蛋花一年四季總在開放。廠區四面是白色的鑄鐵柵欄。
在我如水波般蕩漾的記憶里,整個廠區看起來就像一張立體的新年賀卡。二十年前,父親把那棟五層小廠房、六七十名員工鄭重交付給成吉漢時,就像贈予他兒子一張新年賀卡,而成吉漢就像接過一個新年祝福。
我將講述的,就是這個二十年前的老故事。它大部分是真的,但有相當一部分,不一定靠譜,那是來自我哥哥失控的酒后傾訴,還有,依然活著的他的伙伴們的回憶,以及工藝廠廚師、保安、設計師、工匠等的各種聲音的匯集。這些拉雜匯集,就算是我父親判決書的“附件”吧。
第一章
八三年的春節前,我媽把五歲左右的成吉漢抱上中山路琴行的那張鋼琴凳時,他的困難人生其實就開始了。但是,他不懂。他興致勃勃,先是擠開我,讓自己緊挨著鋼琴師,研究她的手指和黑白鍵的關系,以致多次影響到鋼琴師的彈奏;然后他張著五歲的小巴掌,用整個身子的晃抖,在空氣中捕捉配合激烈的節奏。媽媽把他抱上琴凳說,舒服嗎?他兩手按琴點頭。想這樣玩嗎?他又用力點頭。要不要?他在兩手按擊的轟鳴中說,要!爸爸說,這個玩具可不便宜,買了你就要每天練!他迫不及待地大聲回應:肯定!我每天!
爸爸說,說話算數?
媽媽說,別問了,興趣就是最好的老師!
五歲的成吉漢根本不知道自己興趣是什么,更沒有能力表達彈琴與愛樂的區別。但他必須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在那個時候,一架珠江鋼琴不是普通人家能隨便購買的,盡管父母因為摸到了致富之門,對錢剛剛有了一點恰當的輕視。而十三歲的成吉漢車禍后一出院進家門,便毫無征兆地,或者說,平靜地,用拖鞋、凳子、菜刀、錘子,一口氣砸爛了那架折磨他六七年的珠江鋼琴。
父親到客廳看著兒子砸。他只是站在門口,沒有說一句話。我以為父親要關成吉漢黑屋子,這是成吉漢最恐懼的懲罰,但是,喪妻的父親一反常態地沉默著、袖手容忍著。出車禍那天的前一晚,成杰漢因為偷懶不練琴,被父親揪著耳朵,直接提拎進了儲藏間的黑屋子。
成吉漢對鋼琴的厭倦,相對其他便宜得多的玩具,實在是變臉太快了。一天四小時的練琴,不到幾個月就讓他焦躁厭恨。老師經常批評:別的小朋友都練熟了,你們家的孩子還彈得像篩子一樣!媽媽后來氣得用縫衣針扎他的手。后來,他一被抱到琴凳上,或者自己爬上琴凳,就開始哭,邊哭邊彈。再大一點,他在上門的鋼琴老師的短靴里放紅燒豬蹄,一邊放一個;他給老師的自行車輪胎放氣,把鈴鐺卸下扔遠;七八歲的他,有力量抵抗媽媽的縫衣針了,爸爸就出手,直接把兒子關進小黑屋,說:想練琴就出來;不想練,就在里面休息!
這就要了成吉漢的小命。他在里面撕心裂肺地踢門,用撕裂變形的嗓子刺耳尖叫,身體重重撞門。這個大我兩歲的人,看起來天不怕地不怕,但非常怕黑、非常怕鬼。九十年代我們遷居復式樓時,他從來不敢獨自一個人待在某一層,樓下或者樓上,哪怕我在也好。對此,爸爸極盡奚落嘲諷:還想當警察!怕黑怕鬼——又愛哭,這種笨蛋警察你能保護誰?!父親遷怒于那個講鬼故事上癮的能干保姆——再講割掉你舌頭!但是,早就晚了。在我看來,他們父子關系不順暢,不僅僅是因為練琴多年積累的憎恨,而是父親根本不認可兒子諸多沒出息的品質。車禍前夜他被關小黑屋時,我父母其實有一段爭執。媽媽的意思,是讓兒子趕緊出來練琴,說老師都說他稟賦過人,只是他心理不到位,這樣粗暴管束是南轅北轍;而父親說,這樣一個窩囊廢的男孩,根本長不成一個真正男人。他屁也干不成。必須強力規制。
車禍之后,媽媽沒了,鋼琴也砸了。如果我沒有記錯,練琴六七年,成吉漢好像連六級——也許是五級,都沒有考過。高中后,他也沒有考進天南地北任何一所和法律、警察有關的大學。他的左腿因車禍股骨粉碎性骨折,康復后一直有點伸不直。當年離開醫院時,醫生們都說,孩子小,會慢慢恢復的。幾年后,醫生就都不這么說了。腿查了、腰查了,能拍片的都拍片了,各種按摩牽引理療推拿,最終都沒有解決那條腿的微瘸。最后成吉漢自己放棄了。也許就是這一點,做父親的有點內疚。車禍前夜,因為關黑屋,成吉漢嚇得一夜驚魘,沒怎么睡,次日午睡的時候,怎么也不肯醒、不肯起來,閉著眼睛死死扒住床沿不放,要求再睡十分鐘。媽媽說要不今天就請假算了,爸爸說男人不是慣出來的!結果,可能時間緊,媽媽開車趕,遇大貨車搶道又處置不當,油門當剎車踩。
成吉漢小時候很矮,小猴子似的,每次都是被小他兩歲的我快超過時,才急忙上躥一點,但是,中學后,他突然拔節,像媽媽一樣肩平腿直,完全拋棄爸爸的厚溜肩。眼睛也像媽媽一樣,清冽執拗,隨時暴烈隨時溫柔,和陌生人說話時,常有略帶難為情的、非常好聽的快樂語氣。不止我同班、連隔壁班的女生都在傳說,我有個非常帥的哥哥,可惜有點瘸。但即使這樣,她們依然愛來我家玩。成吉漢并不和我同學玩,最多見面點一個頭,但她們一個個依然莫名歡鬧或傻笑,甚至看到成吉漢走過的身影就臉紅。父親多次跟我說,可惜鋼琴砸壞了他的腿。爸爸是下意識地回避責任,因為我們都知道鋼琴后面是什么。剛進小學的時候,成吉漢有一件橄欖綠上衣,誰也不知道為什么他要天天穿它。有一次他堅持等保姆把剛洗的衣服熨燙干穿上才走,結果,上學遲到了。那一次,我媽用整棵大白菜砸他,他豁著剛掉的門牙洞嘴號叫:那是我的警察服!再下來,入秋天涼,為了繼續穿那件“帶臂章”的所謂警服,他堅持不穿外套,或者,一到校門口就脫掉外套,最后發燒肺炎住院。后來他又被我爸揍了一頓,父親當他的面,用剪刀剪碎了那件帶臂章的衣服。有時我想,他不長個,就是為了等那件不能長大的警服吧。
不過,我父親從來不認為成吉漢被耽誤過什么。成吉漢也果然如父親預判,混了個省城二本。大學生活衣食無憂,他不乖巧也不忤逆,平平淡淡,最多就是買了很多很多很多盜版、正版的音樂碟片,敗家有豪氣。一畢業他就被父親叫回來——他好像也沒地方可去,就在“新年快樂”基層鍛煉了。爸爸的意思是讓他一邊鍛煉一邊考個公務員,當普通文員也行,隨他去吧。但是,成吉漢成天迷音樂,連續兩年考了兩次都成績很爛。要不是工作還算認真,父親說他會把他趕出去,考不上公務員就不要回新年快樂。父親的蔑視心思,成吉漢一貫心知肚明,有一次他譏諷地問我,你看到全世界哪個國家的公務員是瘸子?
也好,當父親大舉進軍房地產業兩三年后,就把新年快樂先轉交給我,最后徹底托付給兒子。這是最合適的選擇。反正畢業這些年,接單、打樣、客戶確認、開模、毛坯、彩繪、貼標簽出貨,乃至設計、參展,各個環節,成吉漢基本都實習參與過,他有數。父親自我鼓勵地說,你學中文的,不也照樣上路很快?父親對兒子還是有夢想的。而事實上,一得到權杖,成吉漢就憋不住地意氣風發,那種從此天寬地闊、宏圖大展的小樣,又被父親見縫插針敲打臭罵很多次。
已經上了軌道的小企業,想跑歪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成吉漢也真的不是省油的燈。一上任,第一件事他就升級全廠廣播音響系統,改用什么網絡音頻純數字化體系,并將辦公室、廠房、廠區道路、花徑、噴泉池、員工宿舍里的一百多只揚聲器也全部更新。辦公室專門整出一間高檔聽音室,據說,里面所有的音響設備,都是進口的。對此,父親保持了了不起的克制。似乎一碰觸音樂、鋼琴什么的,父親就會有觸手回縮的感覺。我能感受到父親那種閃避反應,就像那種剎車、等紅燈的阻滯感。這是父親的脆弱穴位。
當新廣播系統啟用后,我和父親在兩個月后,第一次返回新年快樂時,一進廠大門,看得出,我父親確實被它的效果震撼到了。我不知道成吉漢是怎么做到的,一進大門,我們就像進入一個透明的、無形的音樂廳。我們一行不知道是走在夕陽淺金色的天地間,還是成吉漢布置的無可名狀的奇異光輝中。在那音樂旋律里,在那小號引領的新年賀卡一樣的根據地,被音樂描繪得如天國一樣感人欲淚。父親的表情羞澀尷尬,是的,他享受到了他敗家兒子的出手不凡。
什么曲子?我問。成吉漢聲音很低:
……貝多芬……《藍色的夜晚》……第二樂章。
我看到父親看了我一眼,眼神里的謝意一縱即逝。他也想知道誰觸動了他礁石一樣的心。如果我不問,他永遠都不好意思問兒子。據說爸爸年輕時喜歡過小號,但是,媽媽喜歡鋼琴,說吹小號的男孩容易得疝氣。
也沒有人告訴我父親——我也是后來才知道,成吉漢一主政,就買了幾副滑板。他從瘋狂練習到完美出師,都在新年快樂的廠區大道上進行。新員工誰也想不到,那個不時在廠區大道或草徑上飛翔或摔得狼狽不堪的、那個踩著滑板在音樂聲中追風而行,或者試圖帶板躍上臺階的瘸子,就是他們的老板。猞猁至死都沒有給父親匯報過這一節。猞猁匯報過,成少執掌后,廠里保安隊開始每天拂曉要跑步五千米,不跑就扣獎金;猞猁也匯報過,每天傍晚,新年快樂的保安們,必須參加健身活動打卡——其他崗位員工隨意。健身房是在五樓頂加蓋的——除了走不開,一律要完成至少一小時的健身。成吉漢自己都堅持參加。哦,還聘請過一個散打教練,據說,新年快樂的保安個個有身手不好惹。這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們廠里的保安隊走出來,一個個襯衫下都能看到結實的胸大肌,看起來真比警察還帥。但成吉漢為什么搞這么多幺蛾子,猞猁沒有匯報,我不知道猞猁怎么想,事實上,他把我哥諸多敗家行為都處理為個人隱私了。我理解猞猁,在我看來,那是天真的成吉漢,對被鋼琴壓抑、被禁錮的沉悶童年,惡狠狠的反擊。他終于自由了。也許他的內心,一直可笑地停留在那件我父親剪碎的小“警服”里。
……
須一瓜 著有《淡綠色的月亮》《提拉米蘇》《蛇宮》《第五個噴嚏》《老閨蜜》《國王的血》等中短篇小說集,以及長篇小說《太陽黑子》《白口罩》《別人》《雙眼臺風》《甜蜜點》等。獲華語傳媒大獎、人民文學獎、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百花獎獎,及郁達夫文學獎。多部作品進入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其《太陽黑子》改編為電影《烈日灼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