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綠江》2020年第5期|李銘:飄滿秋風的夜
露水鎮的旺生在城里的建筑隊抹灰,從十樓的腳手架上大頭朝下摔了下去。碩大一顆腦袋摔進了脖腔子里,摳不出來,也實在是沒有辦法矯正。大夫說要想把旺生的腦袋復原,需要很貴的一筆手術費。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就是恢復到了原來的位置,旺生也是死的了。老板就把藏貓貓一樣的旺生送進火葬場,打算按照一坨一塊給火化了。春嫂堅持要看旺生最后一眼,這一看不要緊,春嫂當場就昏死過去了。
春嫂那年二十四歲,女兒小盼才兩歲。等春嫂醒過來的時候,男人旺生已經變成了骨灰。那時候鄉下開始實行火化,但是骨灰可以裝進棺槨。政府要求火化是為了少占耕地,滑稽的是只執行了一個開頭。尸體確實火化了,墳頭還是照舊要在土地上埋起來。
在露水鎮,旺生家是大家族。操辦的喪事不用春嫂操心,春嫂醒過來的任務只有一個:放開了喉嚨去哭。
露水鎮的人們喜歡看誰家死人的哭。在露水鎮,哭是一種莊嚴的儀式,哭是一場隆重的盛會,哭是對逝者最好的哀思??薜帽?、哭得肝腸寸斷才是露水鎮最值得津津樂道的事情。不哭不行,那簡直是整個家族的恥辱。所以,你能哭也好,不能哭也罷,操辦喪事的幾天里,是必須哭的。想想也是,人是哭著來的,那就得哭著被人送走。有始有終,才是人生。
露水鎮的陰陽先生掐指一算,旺生是橫死,死的日子不好,火化以后需要放三天才適宜出殯。露水鎮的人們奔走相告,快速傳播這悲傷的消息。靈棚搭起,春嫂的哭聲響徹了露水鎮的云天。
春嫂號哭的三天,是露水鎮全鎮最悲傷的三天。旺生就是一個普通的瓦工。瓦工分為抹灰和砌磚兩個工種。旺生只會抹灰,灰板子“唰唰”一響,墻面就被抹得溜平。上水平尺一量,旺生抹過的墻面誤差不會超過零點二。當初春嫂就是在建筑隊看中旺生這抹灰的手藝,老爹也覺得閨女跟了旺生這個手藝人,可以衣食無憂。誰知道這晴天里一聲霹靂,小日子剛剛過得富裕起來,旺生卻成了短命的鬼。
露水鎮的人都放下家里的事情,去旺生家吊唁,去聽春嫂的哭。露水鎮的人們愿意沉浸在別人家的故事里,喜怒哀樂都喜歡分享。旺生的死在露水鎮與民同悲三天,要吃三天的流水席。白天有人在,晚上也有好事的人跟著守著熬著聽著。孩子們不懂事,但是流水席對他們來說很有吸引力。還有春嫂悲悲戚戚的哭聲,也叫他們備感興奮。是啊,在露水鎮,要不是死人停棺三天,有誰能夠連續哭上三天三夜呢。
普普通通的旺生在這三天里變成了當仁不讓的主角。旺生的黑白大照片擺在靈桌前供人們瞻仰。他使用過的大灰板子和灰抹子也擺在棺材前,那是他引以為傲的裝備,此刻已經定格,靜靜地看著露水鎮的人們擠滿了院子。
起初露水鎮的人們對春嫂的哭不抱有特別大的期望。春嫂一個柔弱女人,哭著哭著也就沒勁了??墒侨f萬沒有想到的是,春嫂越哭越漸入佳境,哭到第二天的時候,人們震驚之余開始刮目相看了??薜降谌斓臅r候,春嫂的哭變成了唱,唱也化為了哭??蘅蕹?,唱唱哭哭,哭唱結合,唱哭相融,春嫂徹底把露水鎮的人們征服了。
露水鎮幾個年輕的后生甚至在春嫂哭到第三天的時候深深愛上了她。
春嫂有一副好嗓子,三天三夜嗓子沒倒,哭聲還是很嘹亮。最為關鍵的是,春嫂的哭不是干哭。春嫂在哭了一天以后逐漸找到了哭的技巧。春嫂邊數落邊哭,邊唱邊哭,這樣的效果最佳。春嫂的命挺苦,五歲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爹撫養她,到了十歲爹就給她找了后媽。后媽生了三個娃,春嫂在家里變成了干活兒的丫鬟。讀書不多,上學要帶著弟弟妹妹,放學要去打豬草干活兒,直到結婚成家。旺生對春嫂不錯,知冷知熱,春嫂剛剛品嘗到幸福的滋味,旺生就狠心撒手人寰……
這一樁樁一件件往事歷歷在目,春嫂數落著唱一遍正好是三夜三天。旺生出殯的時候,露水鎮的人們都來送行。不為別的,就為了春嫂哭得到位,哭出了最高境界。露水鎮幾個年長經歷事情多的老人家私下評價說,春嫂的這一哭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春嫂哭夫的佳話會在未來很多年里被人傳頌。
旺生出殯前還有一個小插曲。
春嫂的哭在露水鎮迅速被人傳播,連貪吃流水席的孩子們都被吸引住了目光,何況露水鎮這些對別人家的事情特別關心的大人們。很多本來打算不一直守在旺生家的人家也臨時改變了主意,他們要去送旺生最后一程??梢哉f,聽春嫂的哭變成了一件必不可少的大事。就連路過露水鎮的路人也被春嫂的哭吸引,或是駐足打聽一番,唏噓一番;或是在旺生家門外站一站,感慨一番。
有心軟的還買了一刀黃紙,進門吊紙表示慰問。
春嫂哭到第三天的午間,路過一個老頭進門吊了紙。低頭看看跪在地上謝禮的春嫂,老頭丟給春嫂一張紙條,說了一句話。
老頭說,有為難之處記得來找我。
春嫂揣了那張紙條,開始沒看,忘了好長時間。后來遇到難處,突然想起了這件事情。于是掏出來那張紙條,紙條已經在衣兜里揉搓得皺皺巴巴,紙條上寫著的是一個地址,那是老頭的家。
三天過后,日子恢復了平靜。旺生就像一塊石頭,旺生的死就像一塊投進露水河的石頭,啪嗒一聲落入露水河,然后激起一圈一圈的漣漪。很快,那漣漪就擴散開去,直到被寬寬的河面吞噬得沒有了蹤影。
也難怪,死人是死了,活人的生活還要繼續。
等待春嫂的還有更為嚴酷的現實。女兒小盼才兩歲,春嫂必須面對。旺生的死,老板補償了十五萬,這筆賣命錢是不少,可是春嫂沒有這筆錢的支配權。
旺生家哥兒四個,旺生排行老二。公公婆婆都還健在。他們根本不征求春嫂的意見,就私自商量決定了這筆錢的用處。旺生早亡,不能繼續盡孝,拿出五萬塊錢給公公婆婆當養老錢。
春嫂心里是反對這五萬塊錢的分配??墒谴荷┏两诒瘋斨?,人都已經死了,錢對春嫂來說似乎沒有什么意義,但日子一旦恢復了平靜,這錢就變得有意義起來。春嫂后悔沒有去爭辯這五萬塊錢的分配。哥兒四個憑什么叫旺生拿出五萬的賣命錢養老呢?老人又不是旺生一個人養的,退一萬步說,就是旺生拿出了五萬塊錢養老,那其他一個哥哥兩個弟弟呢,他們為什么不拿出五萬塊錢來?要是都拿出五萬塊養老錢放在公公婆婆這兒,還算一碗水端平顯得公平公正。
旺生的家人們繼續他們的分配計劃。
從剩下的十萬塊錢里再拿出來五萬,這五萬是給女兒小盼的。這筆錢是供小盼上學的錢,??顚S?,別人不能挪為他用。這個春嫂點頭同意了。
還有最后一筆錢五萬塊,這筆錢理應歸春嫂的。但是分配的時候出現了一個附加條件。全家人的意見是春嫂拿這五萬塊錢,必須改嫁給旺生的大哥旺泉。這五萬塊錢可以裝修一下新房,置辦一些結婚用的物品,春嫂一聽斷然拒絕。
大伯哥旺泉在露水鎮是一個浪蕩公子,吃喝嫖賭樣樣都好。旺泉是開小公交車的,跑露水鎮到縣城的線路。手上有倆活泛錢,就開始到處拈花惹草。大嫂性子烈,受不了這個。兩口子因為這事沒少干仗。大嫂活著的時候跟春嫂關系好,有啥話都跟春嫂說。
大伯哥旺泉很變態,大嫂說凡是跟旺泉睡過的女人,旺泉都要剪下女人身下的一撮毛毛留作紀念。大嫂后來發現了一個化妝盒,里面有很多根毛毛。大嫂人就變得歇斯底里精神不正常了,沒多久跌入露水河溺水身亡。春嫂很長一段時間都在懷疑大嫂的死。大嫂那么謹慎小心的一個人,怎么會自己失足跌入露水河呢?
還有,大嫂墳土未干,大伯哥的屋里就有了女人的笑聲。因為兩家住著近,春嫂是能夠看見的。春嫂就跟旺生說了這事,旺生說,姐倆做媳婦——各顧各。旺生不管,公公婆婆睜一眼閉一眼也不管,春嫂一個兄弟媳婦自然也就裝作看不見聽不到。
旺生走了以后,大伯哥旺泉突然變得溫順起來。旺泉開始對小盼好。上鎮上的大集給小盼扯了花布,要春嫂給小盼做裙子。還買了餅干糖果哄小盼開心。春嫂開始也沒有多想,旺泉跟旺生畢竟是一奶同胞,關心一下沒爹的小盼也是理所應當。
可是漸漸地,春嫂發現不對。大伯哥旺泉瞅自己的眼神不對勁,多了其他的內容。直到公公婆婆開會說了分錢的附加條件,春嫂才徹底明白過來:大伯哥旺泉這是想跟自己湊合到一起過日子。
這樣的先例在露水鎮不是一個了。許美靜的男人得病走了,就改嫁給了小叔子,如今生了三個娃。冬梅的男人出了車禍,不死不活一直昏迷不醒,冬梅的大伯哥就卷了行李卷過來照顧一家老小,天長日久就跟冬梅過上了日子。最為奇葩的是有一天晚上冬梅跟大伯哥親熱的時候,冬梅的男人突然破口大罵蘇醒了過來,這事一度在露水鎮成為焦點新聞。
春嫂打心眼里瞧不上大伯哥旺泉。旺生剛走,春嫂的內心還容不下別的男人。對于旺生家人的安排,春嫂不從。
這件事使得春嫂跟旺生一家的關系變得緊張起來。公公婆婆不高興,他們覺得這樣的安排最為合理了。旺泉和春嫂走到一起過日子,不但家庭沒散板,還團結起來了。最為關鍵的是倆人就是再要孩子,也不會虧待了旺生的孩子小盼。春嫂哭笑不得,這件事情怎么就變成了自己不講道理、不通人情了呢?
旺泉開始不死心,糾纏春嫂,繼續對小盼好。春嫂看見小盼吃旺泉買的糖果,氣不打一處來,狠狠地教訓了小盼。春嫂下手打了孩子,小盼哇哇哭。春嫂借著打罵孩子,話是說給公公婆婆和旺泉聽的。
公公婆婆黑了臉,揚言要是春嫂改嫁,別想打房子和家產的主意。還有,孩子小盼姓周,不能叫春嫂帶走。
春嫂原本也沒想改嫁,家里這么一鬧,又成為露水鎮的談資,就有好事的媒婆上門來提親。無一例外都被春嫂的家人給轟了出去。
春嫂在露水鎮大門牙的汽水廠打工,主要工作就是刷瓶子。夏天天熱,春嫂回到家里沖涼。沒有想到的是旺泉竟然闖了進來,旺泉嘻嘻笑著要硬上。春嫂又氣又羞,揚手給了旺泉一個嘴巴。旺泉這個嘴巴挨上以后,徹底死了淫心。旺泉臉上笑容沒有了,對孩子小盼也沒有了溫柔,衣服不給買了,糖果也別想吃了;跟春嫂走對頭面,還往地上呸一口解氣。
接下來,露水鎮就傳出來很多閑話。
有人說旺生的死跟春嫂有關,春嫂在娘家就命苦,克男人。還有輕浮的男人背后說春嫂的壞話。春嫂咬牙忍耐著,春嫂知道,這些惡毒的傳言大多來自大伯哥旺泉。旺泉甚至在外面放風,說春嫂主動跟他相好。有壞人哧哧笑,問旺泉:那你化妝盒里有沒有兄弟媳婦的毛毛?
旺泉答,她啊,身子底下沒毛,是白虎星,男人沾惹不得,我弟弟旺生就是教訓。
春嫂再去大門牙的汽水廠刷瓶子,發現很多男人瞅自己的眼神怪怪的。春嫂知道自己不能在這兒繼續干下去了。在露水鎮找不到合適的地方打工賺錢,回到家里公公婆婆又沒有好臉子,春嫂真的走投無路了。
這個時候,春嫂想起來那個老頭塞給自己的紙條來。
開壇凈掃神堂地,
鋪下絨氈擺酒席。
老少亡魂都打望空所過,
離馬登壇吃宴席。
……
春嫂唱著這單鼓開壇開場,眼前突然變得恍惚迷離。這樣的開場唱詞春嫂唱了十幾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那個老頭——后來成了春嫂的師父。
師父說他從露水鎮路過,在街上聽到了春嫂的哭聲。師父突然心里一震,他認定哭唱自己男人的春嫂命里注定會是自己的徒弟。于是師父就買了黃紙,進門吊唁??吹酱荷┑哪且粍x那,師父說那就是緣分。
師父是給了絕境中的春嫂一條活路。春嫂那時候出去打工備受歧視,在家里跟家人也合不來。女兒小盼需要養,春嫂又不想改嫁。師父領她進了門,成為民間的一個藝人。早些年專門跟著師父去唱太平鼓,春嫂悟性強,一教就會,一聽就會。春嫂跟著師父出去演出,賺了錢養家。雖然沒有發財,日子倒也過得滋潤起來。師父長舒了一口氣,這單鼓到了他這兒總算沒有斷。
師父離開人世以后,單鼓的演出受到了限制。有人說這是封建迷信,有關部門開始出面管理。春嫂的演出班子沒有解散,只是改變了演出性質。大師兄會唱二人轉,就組建了鼓樂班子。這鼓樂班子實際上是一個大雜燴。紅白喜事、升遷慶典、孩子考學什么活兒都接,主人要唱什么就唱什么,東家要演什么就演什么。紅事上唱喜慶的二人轉,白事上偶爾唱段神調,文化部門也沒人來管。春嫂不唱流行歌曲,也不唱二人轉。前幾年單鼓唱得少,春嫂的收入就最少。大師兄說她死心眼兒,春嫂一笑了之。
后來露水鎮上富裕的人家多起來。再有白事,富裕的人家要放三天出殯。自己家人哭起來氣勢不夠,有人說起當年旺生死的時候,春嫂一人哭唱三天三夜、聲震露水鎮的盛況來。主人招呼鼓樂班子里演出的春嫂,叫她哭唱上一段。
春嫂望一眼靈棚里的黑白照片,眼前浮現出了旺生當年的慘死,丟下她和女兒小盼,十多年來孤苦伶仃。春嫂悲從心來,眼淚紛飛,一板一眼唱了起來:
走一山來又一山,
亡神來到兩界關。
兩界關來陰陽關,
陰間陽間不一般。
陽間日頭紅似火,
陰間日頭少半邊。
兩界關上再燒紙,
燒給亡神回家園。
亡神催馬往前走,
前邊倒有燈兩盞。
一盞明來一盞暗,
……
春嫂唱得如泣如訴,現場鴉雀無聲。春嫂哭唱一段,東家大聲叫好。有錢的東家當場就會賞錢給春嫂。大門牙開汽水廠發了財,他老爹死的時候,春嫂去哭了一場,大門牙一下子就給了兩萬賞錢。大門牙逢人就說,這春嫂當年在汽水廠刷瓶子的時候就不簡單。
不久真就發生了一件不簡單的事情。
鄰村紅燕帶著一個男孩找上周家門來。男孩十六歲,比小盼小一歲,馬上要考高中了。家里出了變故,紅燕的老公給孩子做了親子鑒定,鑒定結果孩子不是老公的,紅燕娘兒倆被掃地出門。
紅燕帶著兒子來投靠周家,紅燕說這孩子是旺生當年留下的種。這叫周家上下很是震驚。如果這個事實成立的話,那周旺生這個兒子是要介入周家的財產分割的。
春嫂從外面哭完活兒回來,也被紅燕搞懵了。
春嫂跟紅燕是認識的。早些年紅燕也到外面打工,春嫂離開建筑隊回家,紅燕就給旺生供勺。兩個人搭檔抹灰,吃住干活兒都在一起。接觸的時間長了,耐不住寂寞的年輕人就有了那種關系。
這種關系在建筑隊里叫臨時夫妻。這樣的事情春嫂是聽說過的,但是春嫂做夢也不會想到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在自己家。
春嫂聽完紅燕的話,一下子回到了十幾年前的那個午后。那個午后,春嫂接到了旺生的死訊。趕到殯儀館的時候,春嫂堅持要看一眼自己的男人旺生。打開裝尸袋,春嫂看到旺生的腦袋瓜不見了蹤影,只有一截脖腔子空蕩蕩地戳在那兒。
春嫂終于想明白了旺生為什么會落下一個這樣的死法。旺生是怕見到春嫂羞愧,把腦袋整個貓到脖腔子里面去了。
紅燕要把孩子帶到周家來認祖歸宗,這在露水鎮像是投下了一顆炸彈。露水鎮的男女老少都很興奮,他們到處傳播著這件風流韻事。死去十幾年的旺生怎么也不會想到,他還能夠在露水鎮再出一把名。
周家男女老少斷然拒絕,紅燕是走投無路認準了死理。雙方僵持不下,開始的時候春嫂氣昏了頭。紅燕要是沒有說謊的話,那旺生當初就做了對不起自己的事情。春嫂生小盼的時候春嫂大出血,醫生告訴他們不能繼續再生孩子了。春嫂知道旺生一直想要一個兒子傳承香火,所以對旺生心里就有愧疚。那時候也有傳言說旺生在外面不正經,還說周家就是這樣的家風,上梁不正下梁歪。從大伯哥旺泉到旺生,都是一樣的貨色。
單純的春嫂沒有在意。沒有在意的結果就是今天人家領了私生子找上門來了。春嫂狠狠地抽了紅燕幾個嘴巴。紅燕也不惱,紅燕告訴春嫂,她得了子宮癌,這孩子必須歸還給周家。
這下輪到春嫂震驚了。
春嫂想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來就去找紅燕,一把拉了紅燕去了縣城。孩子做了親子鑒定,證明了不是紅燕老公的,但是也不能說明就是旺生的種。春嫂不想認下一筆糊涂賬,寧可自己花錢,也要解決了這筆風流債。
鑒定結果很快出來了,這個男孩是旺生的親生兒子。
春嫂說到做到,勸說公公婆婆認下了這送上門的親孫子。紅燕感恩戴德,孩子終于有了最后的歸宿。那年秋天大雁南飛的季節,紅燕也離開了人世。紅燕死的時候,娘家人覺得名聲不好,不愿意大操大辦,喪事草草收場。不過春嫂還是去了,她在紅燕的靈前免費哭了一場。
那一場哭唱再次震動了露水鎮。很多人都跑去看熱鬧,大家都想看看春嫂怎么對待自己的情敵。春嫂沒有辱罵,也沒有詆毀,認認真真地執行著程序。到了她哭的環節,春嫂聲淚俱下地哭了這個苦命的姐妹。
春嫂的大度再次征服了露水鎮的人們。
經歷了紅燕這個事件以后,春嫂性情大變。
春嫂把自己關在小屋里三天三夜沒有出門。男人旺生死了十幾年,這十幾年里有多少媒人說親,有多少男人追求,春嫂都無動于衷。處理完紅燕這件事情以后,春嫂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春嫂不想動,不想吃飯喝水,就這樣懶懶地躺在家里,關上房門,拉上窗簾,靜靜地想著心事。想著想著春嫂就笑了,笑自己,笑紅燕,笑旺生。春嫂覺得自己的人生就是一個笑話,自己守著這個笑話,不但沒笑過,還一直一本正經地哭。
春嫂三天以后出門,露水鎮的人們大吃一驚。春嫂化了淡妝,涂了口紅,改變了發型。歲月的這把大篩子,非但沒把春嫂篩得老丑,還愈加突顯了春嫂的成熟和飽滿。露水鎮的人們恍然大悟,春嫂不但哭得好,這笑起來也燦若桃花。
大師兄年齡大了,操辦鼓樂班子力不從心。早就想把鼓樂班子交給春嫂,這次春嫂主動請纓,把鼓樂班子接了過來。春嫂業務繁忙,方圓幾十里的紅白喜事,越發做得順風順水。
露水鎮的人們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春嫂。
早在十幾年前春嫂哭夫的時候,露水鎮上就有很多年輕后生愛上了春嫂。他們在旺生出殯以后,以不同的方式追求過春嫂。春嫂都很得體地拒絕過他們。
日子就像露水鎮的露水河水一樣緩緩前行,一些沖動或者熾熱的愛就慢慢變得淡了。不過,也有癡心不改的人,比如豆莢。
豆莢比春嫂小兩歲,春嫂當初的哭迷住了豆莢的心竅。豆莢的父母給豆莢找過大仙破綻,叫豆莢早點死了那份心。折騰一大氣,始終不能叫豆莢回心轉意。大仙說這是一個孽緣,不了卻了這孽緣,別的辦法都沒用。
家人索性不再管,任憑豆莢折騰。
豆莢追春嫂很逗,每年選在旺生死的那一天,豆莢都去找春嫂,問她愿不愿意改嫁給他。春嫂搖頭,豆莢轉身就走。這一年里,豆莢都沉浸在自己的單相思當中。然后到了第二年旺生的忌日,豆莢再去問。
問了十幾年,春嫂都搖頭。
紅燕帶來旺生私生子的這一年,豆莢又去找春嫂。春嫂那時候忙得很,指揮著人裝車卸車。最近的活兒連上了手,這家紅事完事就得奔赴下一家白事,悲喜交加的轉換很是頻繁。豆莢騎著摩托車來找春嫂。春嫂說,我忙著呢,豆莢,你有事快說。豆莢說,春嫂,今天是啥日子?春嫂沒想起來是啥日子。豆莢說,今天是旺生死的第十六年,我來問你,愿不愿意改嫁給我?
春嫂把礦泉水瓶子遞給豆莢,叫豆莢擰開。豆莢照辦了,春嫂接過礦泉水瓶子,喝了一大口,然后看著豆莢意味深長地笑了。春嫂沒說愿意,也沒說不愿意,春嫂指指高粱地。
當然最后他們沒有在高粱地親熱,高粱地里蚊蟲多,想要在高粱地里親熱,還得把很多高粱弄倒。春嫂心疼糧食,就和豆莢在外面旅館開了間房。
豆莢如愿以償。
如愿以償的豆莢,在露水鎮到處找旺泉。旺泉開著班車回來,老遠看見路中間停著一輛摩托車。豆莢站在路中間叫旺泉下車,然后豆莢就按著旺泉一頓胖揍。全車的人拉不住憤怒的豆莢,露水鎮的人們都很納悶,豆莢和旺泉平素也沒仇沒怨的,豆莢為什么下死手打旺泉。
旺泉也感覺冤枉。旺泉的臉和眼睛都被打腫了,豆莢還不依不饒。旺泉就問了一句,憑啥打我?豆莢說,你做損。旺泉說,我做損的事情多了,你說的是哪一件?豆莢說,你說春嫂下面沒毛,純粹造謠!你這是敗壞春嫂的名聲!
露水鎮是一個有意思的地方,人們能夠接納好的事情,也同樣包容不好的事情。露水鎮就像一個大缸,什么都能盛什么都能裝。嚴肅起來的故事,可以在露水鎮到處流傳。緋聞軼事也沒有問題,露水鎮的人們喜歡津津樂道。
豆莢因為春嫂身子下面有毛沒毛的問題毒打旺泉,蹲了一年半監獄。旺泉被打以后,臉竟然不消腫,不疼不癢,就這么胖漲著,也算是得到了一個報應。旺泉為此也丟了開車的工作,老板說你腫著臉和眼睛影響開車的視線。旺泉年年到縣法院上訪,要求豆莢包賠他的損失。旺泉跟接待他的工作人員說事情原委,說到春嫂身子下面有毛沒毛的環節時,每次接待他的工作人員都憋不住笑場。后來旺泉習慣了,每次講到這個環節的時候,沒等工作人員笑,旺泉自己先笑起來。
旺泉自己笑完再講給工作人員聽,工作人員的反應果然嚴肅了好多。
小盼很快就長大了。
小盼這孩子聰明絕頂,考上了縣里的重點高中。春嫂認準了一件事情,不管多苦多難,小盼必須讀書上學。春嫂就拼命工作,笑活兒哭活兒都接。小盼這孩子也爭氣,上了最好的大學,考上了公務員,還被分配到露水鎮當上了女鎮長。
這樣的情況叫露水鎮的人們始料未及,劇情反轉得過快,露水鎮的人們有點反應不過來。周小盼周鎮長下了車,把露水鎮的人們震驚了。
春嫂那天備了豐盛的飯菜,給周小盼鎮長接風洗塵。
春嫂喝了酒,一張俏臉紅撲撲的。已經五十多歲的人了,春嫂看著竟然不顯老。豆莢也喝了酒,豆莢不勝酒力。兩個人一直沒有領結婚證,但是在一起搭伙過日子。豆莢一切都聽春嫂的,春嫂說不領證就不領證。還有,豆莢感覺自己當初胖揍旺泉的時候說走了嘴,為此成了露水鎮的笑話。為了懲罰自己,豆莢現在像一個沒成熟的豆莢一樣,緊緊閉著自己的嘴巴。
席間春嫂發了言,給周小盼點了贊。周小盼事業愛情大豐收,帶著風度翩翩的男朋友。男朋友在縣委辦公室做秘書,一看就有發展前途。
春嫂說,周小盼,你好樣的,媽沒白供你上學。你……給你媽和你那死鬼爸脫下的衣服都給穿上了,漂亮!
輪到周鎮長講話的時候,全桌都肅靜下來。小盼端著酒杯,滿眼含淚。
小盼說,媽,這酒我敬你。女兒只求你一件事。
春嫂說,你說。
小盼說,媽,小盼當露水鎮的鎮長了,大小也是父母官。以后這露水鎮方圓幾十里,您別再接哭活兒了。為了女兒和女婿,您忍忍。
春嫂瞬間就愣住了。
小盼說,你啥都不干我也能夠養活你。你愿意和豆莢叔叔結婚,我們支持。你們就去領證,想操辦咱們就操辦,想旅行結婚我給你們辦了去海南三亞。還有,縣城的樓房我給你買了,你搬過去住,將來也可以給我們帶帶孩子。覺得帶孩子累,也不勉強您……
豆莢用手悄悄捅春嫂,孩子安排得挺好啊,我也一直叫你別再哭活兒了……
周小盼說完起身走了。
春嫂很平靜,她說,我試試吧,不叫我哭,我還能活嗎?
那天半夜,喝醉的春嫂就在露水鎮的小石橋上坐著。有路過的人們殷勤地跟春嫂打招呼。露水鎮的人們突然變得這么熱情,叫春嫂感覺很不適應。春嫂就在飄滿秋風的夜里笑,朝著所有人笑,上訪的大伯哥旺泉回來,春嫂也沖他笑。
旺泉順著石頭臺階走幾步,聽見身后的春嫂開始哭唱起來。旺泉氣惱,急急地走,卻怎么也甩不掉春嫂的哭聲和唱聲。不是旺泉一個人甩不掉,那天晚上露水鎮的人們都聽到了春嫂的哭唱:
……
丈夫臨走是春三月,
今天是過了八月十五秋風涼。
徐孟姜想起心腹事,
丈夫臨走沒帶棉衣裳。
手拿鋼針盤絨線,
要給奴丈夫繡套衣裳。
先繡萬歲爺的金鑾殿,
再繡上文武百官在兩旁。
左邊繡上范公子,
右邊繡上徐孟姜。
中間修上天河長流水,
牛郎織女在兩岸上。
牛郎好比范公子,
織女好比徐孟姜。
俺丈夫沒做虧心事,
一道天河隔在兩岸上。
一套寒衣剛繡起,
背起包裹進上房。
開言就把母親叫,
叫聲母親聽兒講。
兒我今天不往別處去,
要給我丈夫送衣裳。
……
那天晚上,豆莢好說歹說才把春嫂勸回家。豆莢做夢,夢見有人在爭吵。豆莢聽不出來是誰在爭吵,在爭吵什么。反正就是有男人的聲音女人的聲音大人的聲音小孩的聲音,摻雜在一起爭吵著什么。
豆莢后來總算醒了,伸手一摸,身邊的春嫂不見了。豆莢的家臨著露水河,豆莢急急地披衣而起,這時候豆莢聽見露水河里“撲通”一聲,在靜靜的秋夜里,這沉悶的落水聲音很是驚心動魄。
那一瞬間,整個露水鎮都被驚醒了。明天早上,露水鎮的人們又可以聽到新奇的事情了。
作者簡介
李銘,原名李民。遼寧省文化藝術研究院劇作家、一級作家。遼寧省作協第五屆至第八屆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作協全委會委員。小說作品兩次獲得遼寧省文學獎,兩次獲得《鴨綠江》年度小說獎,獲得首屆《星火》優秀作品獎,廣東省第四屆期刊優秀作品二等獎,遼寧省第七屆青年作家獎,第五屆《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新人獎。被評為遼寧省宣傳文化系統“四個一批”人才。出版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隨筆集和非虛構文本多部。
編劇的電影作品獲得第十五屆電影百合獎優秀影片一等獎、優秀編劇獎,第二十二屆北京大學生電影節最佳低成本影片獎,第六屆中國影協杯優秀作品獎,巴黎電影節評委會特別獎等。編劇的舞臺劇獲得第九屆全國話劇金獅劇目獎、金獅編劇獎,遼寧省藝術節劇目金獎第一名、優秀編劇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