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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文學》2020年第6期|王方晨:奔走的大玉
    來源:《青年文學》2020年第6期 | 王方晨  2020年06月09日06:27

    一天也待不住。但若非好天氣,就不會動身。他這樣獨自走出村子無數次了,每次都發生在艷陽高照的日子,更像去迎親,美麗的新娘就等在長路盡頭。

    最初不是這樣。最初人們說,大玉是去找好玩兒的了。

    果不出所料,好玩兒的把大玉給迷住了。他忘了父母,更忘了村子。等再回來的時候,他已經過了二十歲,正是說親的好年紀。村里有個叫艾月的姑娘看上了他。艾月的父親主動托人來大玉家說媒。大玉一個勁兒地搖頭,第二天又走了。

    第二天是個好天氣。村里人都說,大玉在外面肯定有人了。從他那明亮的笑容猜測,新娘子一定貌若天仙——艾月已經夠好看,但還是比不上。

    從一個青蔥少年,一次次出走,長成了脊背微駝的中年漢子,新娘卻還沒有被他接回來。村子里跟他一般大的,有的做了爺爺,可他還是個單身漢。他年歲長了,明亮的神情如故。十里八村的,哪有這樣的人哪!臉上見不到一絲陰云。到人跟前,都是帶了光來的。

    村里出了這么個人,都當成稀罕事兒。

    最初,傳言他在回家的半道上被人“拍花子”了。被“拍花子”的拍了一下頭,就迷迷糊糊跟著人家走了。這事一傳開,嚇得十里八村的家長趕緊看好了自家的小孩兒。他的父母不信,因他走時并非沒有告別,只不過僅僅說了句“我走了”,沒說他要去哪里;后來才發現,他帶上了一本綠色塑料皮的中國地圖冊。父母也不是沒去找過,尋人啟事都登過。找了大半年,不見回來只得算了。

    要問他父母傷不傷心,那是多余??扇迦硕加蓄A感,他還會回來。既然會回來,也就不用焦急上火的。

    他果真回來了,卻不說去了哪里。

    在鄉間,少年的離家出走時有發生。前幾年東王莊就有三個,一聲不吱結伴去了嵩山少林寺學武術。西劉莊也走失過一個,幾十年杳無音訊。

    大玉是不是也去過少林寺?村里人都說不像。因為大玉從小喜靜,不大跟小伙伴們淘氣。

    再說艾月那么漂亮的姑娘,都沒能留得住他,可見出去很好。

    怎么個好法?就得靠想象了。餓,美味送到嘴邊;冷,保暖的衣裳穿在身上;困,寬大的床給他預備著。當然了,新娘子還那么年輕,又乖順又體貼,哪像村里的那些母夜叉!

    走累了怎么著?有馬騎,有車坐……不,他就靠自己的兩條腿。兩條腿生出來,就是為了不停地走路的。走路也是歇息。他要停下腳步,那才難受??此麖拇逋庾呋貋?,從村里走出去,不緊不慢的,都羨慕他自在。

    每次村里人看到他回來時只背個不大的行李卷。不清楚行李卷里有什么。如果換了另一個人這副模樣,一定會被人當作叫花子。他卻不是。

    作為行路人,村子只是他的旅棧。當年不是沒人提醒他的父母,不要讓他再走出村子了。那是他第三次回來的時候,還是適合說親的好年紀。他走到街上,他的父母隨后跟出門口,他不過是回頭望了一眼,話也沒說,就讓他們都站住了。

    那只是一眼,能說有什么不尋常?父母卻沒能再往前挪動一步。

    說他受過高僧點化,已看破紅塵?不像?!男睦洳焕潆y說,面是不怎么冷的呀。

    總之,父母從什么時候起認可了兒子的行為,也不好說清,反正父母就像習慣了生下這樣一個常年不著家的兒子。好在他還有兄弟,不用靠他為家族傳宗接代。

    那個大好的日子,滿坑滿谷的陽光。有人看他走過,給他遞去一頂麥秸草帽,都以為他不會接,但他接過去了,而且戴在了腦袋上。他向人笑了笑,顛動了一下肩頭的行李卷。這次的行李卷里什么都有,唯獨沒有地圖冊,因為大地已被他刻在心頭。

    他繼續向前走去了。

    麥秸草帽還是新的,在燦爛的陽光下呈現奶黃色,他聞得到麥子成熟的氣味。

    給大玉遞去草帽的,是個叫志良的同齡人。每個麥季,志良都會從麥田里收些優質的麥莛子存放在家,閑時編草帽玩。他編出的草帽,樣子好,做工勻實,但不賣。其實一年也編不了十頂八頂的,有誰要誰就拿去。

    跟大玉一樣,志良也是常被村里人掛在嘴上的。閑時,人就說,去志良家坐坐。志良雙手靈巧地撥弄著一根根閃光的麥莛子,都覺得很好看。緊盯著也不管用。怎么盯也看不出麥莛子是怎么一忽兒就變成了一根柔韌的草帽辮子。最后,這樣的根根辮子,又會圍成頂頂草帽。神了,拿到眼前,草帽辮子上連個接口都尋不著,好像麥莛子生就這么長。

    但志良的名氣沒有大玉大。出了村,很多人知道這個村有個大玉,沒人知道有個志良。要是聽說大玉回來了,還會有鄰村的人專門跑來看。大玉不在的日子,也有人談論他。村里人去趕集,也會有人問,你們村的那個大玉回來了吧。

    他回不回來,有什么緊要呢?日子照過。

    照過不假,但跟有沒有大玉這個人是迥然不同的。有了這個大玉,日子不枯索,也蠻有光彩。大玉雖然常年不在村子里,但他還在世界上。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悄悄地給日子帶來了一些神秘的念想。村子就不是那個村子了,跟遠方就有了牽連,等于向遠方無限延伸了過去。村子的每條道路,都四通八達,而且沒有盡頭。

    你能想象那些道路該有多長,甚至能想象它們最終結束在頭頂的星空。每個靜夜,星光照射下來,隱隱送來了一個男人在大地上不停行走的足音。人們曾經猜測,他可能在外面當了牧師,又很快被否認。他用不著去做什么的,他只需不停地行走,隔段時間回村子看看,就夠了。

    有這么個人在,日子就總跟晴空萬里聯系在一起。一年四季,村子似乎都是明亮的。

    大玉一次次出走,又一次次回來,日子一天天過下來,大玉的脊背開始微駝,頭上的那頂麥秸草帽早已不見。

    志良每年還在編草帽,為什么不再送給他一頂,不得而知。

    志良的妻子就是艾月。

    在人們眼里,艾月的肚子很不爭氣,只會生閨女。

    艾月的三個閨女卻很出息,個個考上了好大學。大閨女在城里結了婚,小閨女還沒畢業。都說志良有福。像他這個年紀的人,都在為兒子蓋房娶親發愁。他不用愁。他還住著結婚時父母給蓋的房子,住得很舒適。當初他也是想要個兒子的,結果生下第三個女兒違反計劃生育政策,被罰了不少錢。

    要真有個兒子,想必他就沒心思再編草帽玩兒。他可能會把編草帽當成掙錢的副業,編出來的草帽肯定沒有現在這樣精細。正因為編著玩兒,志良的草帽是越編越好了,讓人有些舍不得戴。

    那想要戴的,都是些什么樣的腦袋?落了塵灰,出了汗,那不勤洗的,散發出的不知是什么味兒。這樣的草帽不該被隨便一個人戴在頭上經受雨淋日曬,它就該掛在墻上當藝術品展覽或珍藏。要戴呢,也就該被大玉戴著走向大地,然后再走回村子。

    大玉卻只戴過一頂志良編的草帽,而且是志良親手送給他的。那是志良第一次送人草帽,而且是唯一一次主動送人。它被大玉戴舊了,就從大玉頭上消失了。

    很多年了,人們都忽略了這樣一個事實:大玉并不像大部分人以為的那樣,完全跳出了俗世。是他的兄弟媳婦曉雯親口說的,說他每次回來,都會留給父母一些錢。

    這就意味著,大玉在外面也會找些活兒干,不光是一個勁兒地走路。

    對啊,他不干活,吃什么穿什么?再怎么著,他也是肉體凡胎??扇藗儾钜稽c就真把他當成了神仙,以為他每日四處游蕩,喝風也能活命,而且想要飛就能飛。

    原來,他父母給他兄弟蓋的房子,造價能在村中數一數二,有這個當哥的掙錢做了墊補呢。

    素來人們喜愛志良的麥秸草帽,但對這個一生謹守常規而晉身為他人岳父的中年人,其實并沒怎么認真看過一眼。等人們將視線從他手中的草帽上挪開時,才發現他委實長了一副和藹可親的面孔。

    時間過得多快??!志良也曾經是個不錯的小伙子,要不艾月也不會嫁給他。

    活到這個年紀,身后悠長的歲月,早已化為一個人的寶貴財富。他是不必去集市上出售草帽,以維持一家人的生計的。所以,到他跟前來,你感受到的只有心平氣和。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艾月也是心平氣和的樣子。

    這樣的兩口子站在一起,讓人像大熱天喝下一口涼茶,從頭到腳透著舒服。況且他們還有三個閨女,個個都美,不定什么時候就碰上其中的一個。

    過去志良的家是人們愿去的地方,現在人們更愿去。不單是看志良編草帽,商量一些重大的事情也會去那里。

    當然,志良和艾月是不會輕易插嘴的。兩口子都不是多嘴多舌的人。

    多么重大的事情說來說去,也像沒什么大不了的。

    信不信,換一個地方就不是這樣。那樣重大的事情,會把多硬的脊梁骨都給壓斷。但在志良家里,即便天塌地陷、房子走水,也都不算什么,況且很多事情說起嚴重來,都無非是自己嚇唬自己。

    然后從志良家里出來,人人都會覺得心中有塊石頭落了地,留在印象里的只能是志良在編草帽,或者,艾月給每人送上一杯清茶。

    他家三個閨女,有兩個每次回到村里,都會給父母帶些上好的茶葉來。喝過他家茶葉的人都說,這茶真好,是不曾在自家喝到的。甚至村里那些有錢人也喝不到。

    他們的閨女連同女婿都很孝順。

    來志良家里,名義上是奔著草帽來的。但長久以來,已形成了一個不成文的規矩,那就是來要草帽的,不能催。

    看他有了,就說要一頂。沒有,不要張口。

    催也沒用。催了就是不懂規矩。

    慢工出細活。

    此言不虛??此霾菝?,就是要讓那些早在炎熱的五月就脫離了泥土的麥莛子,重新活起來。只要給了那些麥莛子足夠的工夫,麥莛子就能復活。一根根潔凈的麥莛子在他手指尖跳舞,又像是重新長在了五月溫暖的土地上。

    不,那比長在麥田里的麥子還要生動,有了人氣似的呢。

    仔細聽,不是麥浪的沙沙聲,而像有個嬌柔的女人,在指尖的撫愛下喁喁細語。

    草帽完工,就像活的。

    草帽像活的才叫細活。

    往日誰注意到了志良此時的神情?他端坐在那里,和藹的臉上帶著一抹淡淡的微笑,讓你說不清那是什么奇妙的感覺,反正誰見了都會不由自主地走神呢。

    哦,這是身在何處呀?

    但確實還在他的家里,在魯西南大平原一個普通的村莊,不是在天上,不是遠在任何一個別的地方。他只是村子里一個適時當了岳父的中年農夫,是三個女兒的慈父和一個女人的忠實的丈夫。

    歷來在他和艾月跟前,是沒誰提到大玉的。甚至都不會想到大玉??墒乾F在情況不同了。

    現在擋不住去想大玉的兄弟媳婦說的話,因為是她說大玉還要給家里掙錢。大玉要在行走的路途上打工糊口,甚至出苦力。

    想來大玉兄弟媳婦的話不會假。

    湊巧,西劉莊那個走失了二十多年的少年回來了,卻只剩下半個人,差點沒把他白頭的父母當場哭死。

    少年的腦瓜里,到底裝了多少荒誕不經的念頭!

    當年,他就是想去南京親眼看一看課本上寫的雄偉的長江大橋,結果半道被火車齊齊軋斷了雙腿。以后四處流浪,乞討,二十多年竟這么過了下來。

    有去西劉莊看稀奇的,說那“長江大橋迷”陰郁的目光讓人發冷,而他沮喪的母親則坐在大街上,以惡毒的語言,不停地咒罵著天地。

    伴隨“長江大橋迷”的歸來,一些有關大玉的壞消息,也接連傳到了村子里。大張莊有人看見他在什么地方,沿街唱著蓮花落。小李廟有人見他在什么工地搬磚。還有河東馬飯棚的一個貨郎,在趕集的路上,見他穿一身破衣爛衫,蒙頭睡在干涸的溝渠里,像是病了。

    村里人寧肯不信。他們的大玉走得比這些地方要遠得多。不說遠到天邊吧,至少也得出了省。在他們的想象中,大玉走遍了全中國,中印邊境也去過了好幾回。

    不信又能怎樣?一次一次,暗暗搖頭。

    去志良家里了,又止不住嘆氣。當然,嘴上不說他。

    為驅散“長江大橋迷”給人心帶來的陰霾似的,每日都是干燥炎熱的大晴天。還沒到正午,莊稼葉子就打了卷。抬頭找不到太陽,整個天空都跟太陽一樣亮堂堂的。樹蔭下坐滿了乘涼的人,只有干活不要命的和一些喜歡下河洗澡的孩子,才會走出村口。

    燙人的空氣微微震動起來,像是要起風了。整個世界都在陽光下閃爍,極度的炎熱堵住了人們的耳朵眼兒。過了好一會兒,才讓人確信野外有個孩子在喊叫,但只有看到那個半大孩子朝村口一路飛奔過來,耳朵眼兒才像被掏出了一團棉花。

    “來了來了!”那孩子不停呼喊著。

    一顆泥丸突然蹦出地面,人們一時沒弄清這顆泥丸呼喊的意義。泥丸轉眼飛奔到了人們跟前,氣喘吁吁,顧不得擦汗。

    “誰來了?”人們忙問。

    “他來了!”那孩子說著,疾速的腳步一秒都不停。他還要繼續向全村的人播報他神秘的通知。

    “他是誰?”

    “大玉!”

    他向前跑去了。前邊樹蔭下的人也在急切而好奇地迎接他的到來。

    “大玉啊?!比藗冋f。又抬高了聲音,以告知遠處的人?!按笥癜?!”

    孩子“突突突”跑遠了。

    “大玉是你叫的嗎,小壞蛋!”人們這才不禁有了慍怒,想到了呵斥。他是村里吉福的兒子。

    再轉頭,就看見了從村外走來的大玉。

    在過去的幾十年里,這樣的場景出現過很多次,卻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人們對他感到陌生起來。頭上沒有麥秸草帽,肩上倒有個行李卷。穿著淺色單衣,腳上的涼鞋也與季節相符??湛盏膬墒窒麓?,與他父親平時走路的姿勢一模一樣。并未以烈日的暴曬為苦,臉上的神情不僅不顯得焦躁難耐,甚至還平添了某種動人的神采,好像是在感謝烈日的賜福哩。這也是多少年來頭一次,對遠行人風塵仆仆的歸來,人們沒有表示出內心由衷的欣喜,也沒有致以禮貌的問候。

    當時,人們滿腦子想的什么,也都不知道。等大玉從身邊走過去,才似乎想起自己的不對。

    也并不是真的不對。

    其實人們在疑心大玉的身體,是不是還很健康。老大不小了呢。如果一個人幾十年間風餐露宿,有很大概率會得關節炎。只要問一聲就能明白,卻驀地發現對他的過去幾乎一無所知,就像一直都在暗防冒犯了他,不由得把所有應該關心的問題都給回避掉了。

    “從昨天起,大玉,你走了多少里路啦?”

    謝天謝地,在大玉真正走開之前,有人這樣發問,腔調聽上去挺令人愉快的。

    大玉停下了,向他轉過臉來。不錯,臉上沒有一絲晦氣。多少年的時光都像是一道明亮的玻璃,不滅的微笑可以從玻璃后面清晰地透露出來。

    “有二百多里吧?!彼侠蠈崒嵉鼗卮?,白牙閃著光澤。

    “二百多里,那是過了雞公山嘍?”

    不知不覺間,氣氛已活躍起來。

    “這倒是真的?!贝笥裾f,“可我是從鹿泉鎮來的?!?/p>

    “鹿泉鎮是在哪里?”

    大玉抬手往西一指,正要告訴人們鹿泉鎮的詳細位置,一個年長的就上前插嘴:“讓大玉快去家歇歇。大家有話晚上去他家細說?!?/p>

    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人們沒有看到大玉落魄失魂的樣子。他全須全尾,一如既往地溫和平易,不以見過大世面而傲人,就像從未走出過方圓五里,跟那些在大熱天干活不要命的人一樣,不過是剛從地里收工回來。那眼睛里的敏銳,雖被習以為常的謙遜掩住了,但還是能被人覺察得到。因為天熱和行走,臉色也是紅潤的,一點看不出他即將年過半百。

    看來,人們前一段時間的擔心有點多余。

    大玉走回家去了,日子又恍然回到了往昔:他們的村子,有個一天也待不住的人;他在大地上走啊走的,彈指間就是幾十年。

    這件稀罕事兒說起來,還是那么新鮮,好像剛剛發生。而他果真第二天又一次走出了村子。被人熟悉了幾十年的場景從眼前消失了,心頭卻像空了一塊。只能說他走得太匆促,想要問的事情一樁也沒問成。

    才過去一天,人們就感覺日子跟以前不一樣了。一天不見大玉,人們覺得有點想他。不是已經看到了嗎?他全須全尾的,一無損傷。但人們想知道得更多。

    不用問,大玉走過了很多地方。他怎么過下來的,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畢竟,他會拿錢貼補家里。誰的錢也不是道上撿來的。有人說這回他至少又給他父母留了五千。加上父母每月一百元的政府補助,這些錢能夠讓父母一年內過得很富足。除了大玉沒成家是個遺憾,養了這么個兒子,也算沒白養。

    年復一年,每次看大玉走向野外,都會讓人感到他前面好像有個什么寶貝等著他??刹?,那長路的盡頭,站著一位光彩照人的美麗新娘。

    對誰而言,新娘都是讓人舒服的大寶貝。

    大地上,到底有什么不可多得的寶貝呢?反正不是莊稼,盡管莊稼也夠金貴的了。

    莊稼和天氣,老榆樹下一聚,談得最多的不就是這兩樣兒?哦,還有大玉。

    “那個大玉啊,他這會兒是走過鹿泉鎮了?!?/p>

    人們已經知道了鹿泉鎮是在西邊的一個鎮。

    “何止啊?!庇腥苏f,“該過了濮陽吧?!?/p>

    “真快啊?!?/p>

    再遠,人們已經看不到了。說走過濮陽的那個人,曾去那里為菏澤的木材加工廠販過梧桐木。再遠,就是一團未知的迷霧。

    天氣亮堂堂的,一道道陽光,敲得出玻璃聲,但迷霧依舊在遠處的大地上彌漫。

    人們不由得瞇起眼睛,朝著迷霧中的遠方看去。

    “下一回,大玉哥準能帶回一個寶貝?!苯K于有人說出口來。他就是村里的吉福。

    人們不由得一驚,像是看到了一種莊嚴的被探求許久而不得的事實真相。隨之又覺絲絲慍怒,像是認為這話不該由吉福說出來。他的兒子把“大玉”掛在嘴上,已經引起過人們的一次慍怒了。有些真相是不應該由任何一個人說出來的。

    “大玉哥找到一個寶貝?!背鲇诒灸?,吉福要化解因自己而起的緊張氣氛。他像在說一件平常事?!斑@么大一個寶貝?!闭f著,雙手故意比畫了一下。

    人們果真笑了。腦子里在想,大玉用寶貝換掉了肩上的行李卷,大玉扛著寶貝出現在白得耀眼的村口。人們都沒注意到他的兄弟媳婦曉雯,此時竟然出現在了耀眼的白光里。

    曉雯聽到了他們的談話。

    作為村里最勤勞的媳婦之一,曉雯就是那種在地里干活不懼炎熱的人。

    “吉福!”曉雯喝了一聲。

    吉福朝她轉過臉來。

    人們的臉也都轉過來。

    在人們的目光里,曉雯臉色緋紅。不知為什么,臉上沒有汗漬。她扛著鋤頭,背著草筐,身上染著青草的氣息,胸脯像在微微起伏。

    吉福想要招呼她,招呼聲沒出口,她就一扭頭。

    “大玉在找命?!?/p>

    她說完“大玉在找命”,她向前走去了。走出了斑駁的樹蔭。影子投在腳下,隨她移動著,只是小小一團。她停了停,站在影子上,似乎要回頭對人重復一遍,但沒有。抬手攏一攏頭發,放穩了腳步,繼續往前走。

    人們沉默地看著她,一直等到看不見。

    吉福沒能掩飾自己內心的不安。

    “大玉?!彼止疽痪?。聲音很低,連他自己也聽不到。

    似乎到了盛夏的這一天,人們才發現,大玉其實早已改變了村子。

    曉雯是什么意思?是大玉親口告訴她的嗎?從古至今,兄弟媳婦和大伯哥之間都有避諱,那她是怎么知道的?村里人的命,不都是在村里嗎?各人居住的院子、房屋,各人耕種的土地,埋著他們的命。祖祖輩輩都是如此。就他大玉特殊,命能亂跑!

    既這么著,大玉走出村子,是追他的命去了。

    人們又開始不知不覺地搖頭??床灰娒恢臇|西,當不得真。

    五指抓下去,是一把棉花。一鐮刀割下去,是一束麥子。一镢頭下去,是一坨地瓜。日積月累下來的財富,安全地儲藏在他們身后的房屋里。屋檐下,他們與家人生活在一起。

    這些倒是實在的。

    頭上熱了,就想草帽。草帽也是實在的。

    去到志良家里就知道,志良講究。志良很少像那些不甚講究的人,天一熱就整日光起脊背,肩頭搭一塊大包袱皮了事。從很早以前,他就入夏穿T恤,入冬穿夾克,西裝也有兩套三套的。大閨女成家立業后,有錢捯飭親爹親娘了,他的衣裝就比以前更齊整。一般情況下,他也不去站大街。屋里安了美的空調。有了閨女們的監督,舍得開,不怕費電。他編草帽坐屋里也熱不著,T恤也還穿在身上。

    看他精細地編著草帽,有人心里會想,編草帽也是他的命嗎?

    這段時間,人們聽到的奇談異事夠多了。有一輩子住在樹上的,有一輩子躲在地窖不出來的,說不完。更有苦行僧,一輩子蓬頭垢面。

    電影上演過,“盡形壽,不飲酒,汝今能持否”?

    一輩子不飲酒,活個什么勁兒?

    志良編草帽,未必不是他的命。要說為解悶,談論莊稼、生意,東家長、西家短,聽收音機、看電視,都行。他偏只愛面含微笑擺弄那些麥莛子,永不厭倦似的。

    再看他,眼里的敬意就比過去多了不少,以至某一刻屏息靜氣了起來。艾月給人送茶,也給他送茶,都是輕手輕腳的。如果她手上有活兒,她會不時朝他看一眼,然后再低頭做活,嘴角也微微掛著無聲的笑意。

    即便在沒有更高文化的村里人看來,他們夫妻在一起的情景,也像是一幅幽靜里流動著亮光的名畫。那些光線好像是從志良身邊的麥莛子和麥秸草帽散射出來的。

    天氣的炎熱還在持續。為了躲避烈日暴曬,早上四五點鐘,天邊剛見魚肚白,就有人下地。艾月走出村子,當然沒人太留意。

    傍晚時分,村中斷電。這下好了,別說空調,風扇也沒法開。炎熱像一條鞭子,把人趕到了無風的街上。紙扇、芭蕉扇,全都派上用場。包袱皮、毛巾,也都淋了水,被人一次次用來擦汗。光線暗淡,穿得也更少。平日大大咧咧的人,甚至熱得只穿內褲。

    人們也看到了志良出現在院門口。這么熱的天,他還沒把T恤脫下來。他的暑假中的大學生閨女,走到了他的身后,他們都只朝街上看了看,就又走了回去。

    志良家的院子,可以說是村里最安靜的地方。從院外經過,常會以為院子里沒有人。志良父女這么一露臉,人們就能斷定艾月不在家里。艾月早上出了門就沒回來。父女倆肯定急壞了。他們不說,誰也不好問。

    第二天下午,村里人才見到艾月,都以為她去走了一趟親戚。河東的張暗樓村,有她的一個舅姥爺,八十多歲了。但有人說她是從西邊走回來的,大太陽底下,兩手空空,陽傘不打,草帽也沒戴。

    過了一星期,人們才知她去了鹿泉鎮,并在那里見識了鹿泉。

    吉福也一聲不響地去了鹿泉鎮。

    晚上住宿,吉福找到一家旅社,還挺正規,非要讓他出示身份證。吉福身上沒有,說自己是金鄉縣什么村子的。人家說頭幾天你們村子來了一個女人就登記過,好像叫什么艾月。他不由得警惕起來。

    “叫艾月?”

    “是啊,一個蠻不錯的老娘們兒?!比思艺f,“她在鎮上看了鹿泉?!?/p>

    吉福只是想來鹿泉鎮一趟,沒想起看鹿泉。他隨便在鎮上找了個墻旮旯,將就睡了一夜,第二天就把鹿泉看了。本來他不準備把艾月來鹿泉鎮的事說出去,至少不說給志良,但不說出來是很難受的。

    除了志良家的人,人人都知道艾月去鹿泉鎮見識了鹿泉。

    “泉水真清啊?!奔S芍愿袊@,“解渴,降溫,提神?!?/p>

    不算長的時間內,差不多全村的人都去過了鹿泉鎮。

    “用泉水泡茶的話,那才有福?!比藗冋f,不禁拖長了聲調,“咱不是鹿泉鎮的人,咱過不上神仙的日子嘍?!?/p>

    但能喝上一口泉水,就夠讓人心滿意足的了。

    天氣也不怎么熱了呢。

    哦,入秋了。

    迄今為止,二百里外的鹿泉鎮,那實在是村里人唯一知道的大玉走過的地方。

    不走進大地,哪會有這樣的想象?一閉眼,就能看見璀璨的星空下,大地上的無數清泉像少女的眼睛一樣閃閃發亮。

    任何人都不記得曾經當著艾月和她家人的面談起大玉,就像很多年來,人們在大玉和他父母跟前盡量諱談他不在家一樣。

    那回有人詢問大玉走了多少里路,就已是很唐突了。

    大玉怎么不在家?大玉在村子里好好的。

    起了房,娶了親,生了子,好大一家子呢。

    人們善良的愿望,也是不想讓艾月聯系上大玉的。為何?就為人世間所有頂好看的麥秸草帽吧。他們同樣不愿意艾月跟鹿泉鎮聯系在一起。對鹿泉鎮,艾月從沒聽說過。

    在志良跟前,自然也不提鹿泉鎮。

    整個村子里,幾乎就只剩下志良一個人沒去過鹿泉鎮了。

    志良不用去鹿泉鎮看泉。

    圓圓的草帽心里,汪著一眼泉。他隨時能看。

    麥莛子奶黃色,草帽里的泉水也是奶黃色,好像細膩的蜜汁。

    秋天的大地上,一場極度的豐收即將來臨。

    志良穿了閨女給他新買的一件夾克下地,干完活就回家。他不像那些人,干完活繼續待在地里。

    那些人在田埂上走來走去,讓人看著怎么也走不到頭似的。忽然,有人飛跑起來。

    即便不在地里亂走,人們也會四處趕集。

    方圓一二十里,集市那樣多,都在為一場盛大的秋收做準備。

    艾月也像是愛上了趕集,而且總是一個人步行而去。有時她會買回一些小東西,有時什么也不買。

    村里人聽到的傳言有些是真的。就在過河去趕興隆集的路上,艾月相遇了大玉。走著走著,就聽身后一片喧嚷:“倒了倒了!”回頭一看,路邊站了一群人,都在朝不遠處的一條岔道抻長了脖子。岔道上走來的人,踉踉蹌蹌,像個醉漢??吹贸鍪且屪约赫咀〉?,兩腿卻不聽使喚。他是大玉。

    艾月立馬斜刺里沖過去,在他跌倒之前及時來到他身邊,不顧一切地扶住了他。這時候有人過來幫忙,一起將他扶到大路上。他的兩眼微睜,臉色蠟黃,像失去知覺一樣,身子一次次下墜。自從艾月扶住他,她就一直沒松手。

    “是餓暈了還是病了?”人們猜測。

    “上醫院!”艾月自顧叫著,慌亂地向過往的車輛求救,一次次拼足力氣阻止他身子的下沉。她心里還有個聲音說:“不能倒!不能倒!”

    盡管有人相助,還是沒能擋住他像條大鰻魚一樣出溜到了地上。那一刻,艾月內心無措的感受特別強烈,冰冰涼,近于絕望?!吧厢t院!”她再次求救,不禁有些哽咽。

    終于,一輛送貨的農用三輪車停在了他們跟前。人們七手八腳,幫她把大玉抬到車斗上,好心的司機掉轉方向,朝縣城醫院疾速開去了。

    被三輪車帶出的風吹了一陣,艾月才略略平靜。她的手一刻也沒有離開大玉的身子。忽然想起來還沒好好看他一眼。

    不過是剛起了個念頭,身上就像猛地過了一股電。她用力摟住他,卻把眼睛緊緊閉了。整個世界都隨之沉在了一團無邊的飛速移動的黑暗里。顛倒,旋轉,一刻也不停,人都要被甩了出去?!按笥??!钡偷偷慕新曇怀隹?,艾月就被卷入人間如潮水的喧囂。

    接著,她騰出一只手,開始在大玉身上一寸一寸地慢慢摸索起來。對這個身子,這只手竟一點也不陌生。手像有了獨立的生命,長了眼睛,哪一寸皮膚也不放過。

    這只手最后告訴她,大玉果然全須全尾,從沒被傷害。

    收回了手,渾然不覺,噓出一口長氣。

    “到了?!比嗆囁緳C說。

    艾月睜開了眼睛。

    秋日陽光也蠻厲害的,艾月眨了兩下眼睛才適應。

    在金鄉縣人民醫院,醫生為大玉做了幾項檢查,告訴艾月沒什么大問題,不用住院。艾月比任何人都相信。醫生補充說如果不放心,還可以去徹查,做CT、磁共振。艾月答應,可以。大玉卻不干。艾月說那你怎么暈了?大玉說走著走著就暈了,他也不知道怎么會暈。艾月說那還是有問題。大玉說有沒有問題我清楚。世間男人都這樣,好像自己是鐵打的。

    走到金城街上,艾月問他要不要跟她回村子。他抬頭看了看天。沒等他回答,艾月就說,我自己走了。

    走了百十步,大玉才跟上來。

    他們一起慢慢走回了村子。

    在村中來運家的小賣部門口,他們分手。艾月好像跟大玉說了一句什么。來運后來透露,艾月說的是,謝謝你。來運不解,艾月謝他什么?他用脊背背了她一路嗎?

    那么,大玉怎么說?

    大玉還用說什么?大玉只要把光輝給村子帶來就夠了。他走了多少里路??!人看到他臉上有倦色沒有?大地上所有那些有關大玉病倒、虛弱、落魄的傳言,都不可信。

    在大玉走開之前,他確實朝小賣部里的來運投來了一笑。

    村子里很安靜。沒想到夜半三更,不知哪兒來的烏云,悄悄攏聚。早上,灰蒙蒙的天空下起了綿綿細雨,讓人心里頓時一愁。

    這么細的雨,何時能把天上那么厚實的烏云下透?田里待收的莊稼怎么辦?去看天氣預報,也沒說近期有雨,頂多是少云。

    雨來了就不想走了。下啊下啊,下到了中午也沒停的意思。下到傍晚好像感覺不到了,燈光一照卻還是飄著一道道細細的雨線。吃了晚飯,出門一抬頭,臉上涼絲絲的。再下一個晚上總可以了吧。

    第二天雨停了,地上積了一個個小水洼,但天上繼續陰沉沉的。

    大玉沒有走到街上來。

    天氣開始悶熱,這帶給了人們希望。悶熱造雨。越熱越好。悶熱到了一定程度,就會招來一場雷雨交加。大雨過后,天上云開霧散,太陽當頭照耀。

    中午時分,果然有陽光透過云層隱隱照耀下來了。人們放心地吃午飯。飯碗沒放下,烏云又密實了,在大地上壓得低低的,一伸手就能夠著。拿竹竿捅一捅,捅出個口子才好。捅出口子來,一股腦兒就能把雨水倒盡。不料,烏云涌動起來,四處彌漫。天地間充滿了黯淡的云氣,連地溝里、墻縫里都有。

    完了完了。人們的心也跟著灰暗。黯淡的云氣從嘴里、耳朵眼兒里、毛孔里彌漫到心里去了,整個身子從里到外,都潮乎乎的。

    雨又開始下,比頭一天略大。以后有大有小,陰雨連綿一口氣下了三五天。

    有去地里看的,棉花地里積了水,葉子底下不少半熟的棉桃好像生了點點黑斑。人們早就在家里坐不住了。不去地里看,也會站到街上。披著雨衣的,打著傘的。不怕雨的人,光著腦袋,躲都不躲,任雨淋。

    抬頭看天,低頭看地。東張張,西望望。很多人不由自主地往大玉父母家的方向看去。再過一天,有人就管不住自己了。就往大玉父母家的院子附近走去了。就走到大玉父母家的院門口去了。

    只要大玉父母家的院門一開,大玉背著行李卷往院門口一站,就是光芒閃耀,晴空萬里??墒?,院子里像志良家一樣,靜悄悄的,使人覺得院子里空無一人。

    他們大聲地說話。再下個幾天,莊稼全完蛋。棉花完蛋,玉米、大豆、芝麻、花生全完蛋。擱誰都受不了。雨水淋到他們臉上,他們也不去擦掉,好像他們哭了一樣。雨霧擋住了他們的視線。他們好像看到一團團的云氣,從大玉父母家里升騰起來,源源不斷。

    不能不信那個不起眼的小院落里,安置著一架噴云吐霧的機器。

    上歲數的人想起往年八月十五發大水,水淹到了屋頂。

    那就別這么沒完沒了,痛痛快快把村子淹了了事!

    雨急了!應了人心的召喚一樣,雨突然就下得急了,一支支響箭似的,從半空直直地戳下來,在泥地上一戳一個坑。枝頭一只濕漉漉的麻雀,沒醒過神,就給戳到了地上。

    雨聲越來越響,人間好像有一張大大的薄鐵板被猛敲,啪啦啦急響,掩住了所有人的聲音。雨箭也像被磨過了一樣,發出了道道白光。但即便沒有雨具的人,也沒想到避避,好像巴不得被雨澆成個落湯雞,好像被大雨澆濕是一個很好的人生體驗。

    霎時間,很多人都從家里出來了。有人甚至還看見了艾月。

    打著雨傘,艾月站在大雨中,朝這邊看了一會兒,就悄悄走開了。

    這場大雨下了兩個時辰,但出乎意料,之后還是淅淅瀝瀝地下著。

    過了一天,人們盼望的情形才終于出現。

    大玉站在了他父母家的院門口。人們暗吃一驚,因為他像在雨水中浸泡了半個月一樣,臉色極為蒼白。那些聚在門口的人,都不由得后退了一步。沒看到光芒萬丈,多少讓人有些失落。他沒說話,靜靜地望人一眼,就算跟人打過了招呼。

    毛毛雨飛在空氣里,落到臉上麻酥酥的。毛毛雨也無聲地落在了他的行李卷上。

    他向村外走去。

    村外的路面上,漂浮著一縷縷白色的水汽,大玉走到村外,人們就看不見他的雙腳了。人們忽然想到這是幾十年來,大玉在村子住的時間最長的一次,理應給他送行。

    于是,人們紛紛追到村口。

    艾月手拿一頂麥秸草帽,從人群后面跑來。在村口,她把草帽遞給志良,志良沒有遲疑就拿著草帽追上去。

    人們遠遠看見大玉停下了。他轉過身,接過志良的草帽,但沒有馬上戴到頭上。兩人面對面站在那里。

    忽然,一道雪亮的陽光從頭頂的云隙射下來,好像一根通天的長柱。光柱持續擴大,而且更多的陽光紛紛穿透了陰云。大地上立起了光柱無數。轉眼間,無數光柱匯集在一起,高高地撐起蔚藍的天空。大地上重新亮堂堂的了,而陰云不見了。

    偌大的穹頂,現出幾朵優美的白云。

    大玉戴著麥秸草帽朝遠方走去。

    村里人認為一點不假,之前那場大雨是大玉讓下的,也是大玉讓停的。

    一直到入冬,糧食全部入倉,人們都在談論這些陰云密布或者下雨的日子。

    有人說,這些日子的陰云就是大玉放出來的。大玉心里生出了陰云。把陰云放出來,無非是想在那個秋天在村子里多住些日子。他終會在糧食豐收毀掉之前及時讓天氣晴朗起來。

    過年的時候,大玉沒回村。春天到了,人們又有點想他了。

    人們在野外走動,都有過與他巧遇的幻想。

    不料,在麥子成熟的季節,他們的村子差點因為大玉而成了網紅村。

    大玉來了。很多年來頭一次不是一個人來的。呼隆隆,來了一大群人,可把村里人嚇壞了。他們舉著一部部手機,對著大玉猛拍。大玉走進了父母家的院子,他們就把手機放在支架上拍。還有的爬上了院墻,舉著手機喊:

    “看,這是奔走者的家!看,這是奔走者的家!”

    村里人不想被這群瘋狂的家伙弄到網絡上,看見他們就會遠遠地繞開。氣洶洶的曉雯手持一柄長帚,想要替大伯哥驅趕他們,一看他們將手機對準自己,緊忙收了腳步,別過臉去,落荒而逃了。

    “看,這是奔走者的村子!”

    這么好的天,大玉怎么能在村子里待得???大玉又要離開村子了。好像出門之前剛剛刮了臉,神情愈顯得明亮而沉靜。走得也不快,以至有幾個人走到了他的前面。

    村里人眼看著他們走遠,還看見陸續有人加入他們中去。其實那樣的情形很像是一種流淌在陽光下的巨大誘惑,吉福、來運等人不由得抬起了雙腿。

    麥熟一晌,說熟就熟,田野已是黃澄澄的了。麥子香在微風中飄蕩。不知不覺,這支隊伍已走進田野深處。腳下是一條鄉村公路,平平整整。

    那些玩直播的人,邊拍邊跟大玉說話,不斷提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大玉僅含笑以對,而答案常常隨后就被他們自己揣度著說出口來。

    大玉在前,身后尾隨的人越聚越多,不計其數。

    從鄉村公路走下來,是一條干爽的土道,兩邊都是大片大片的麥田。

    “大玉先生?!比藗円宦暵暫魡局?,“大玉先生?!?/p>

    大玉加快了腳步。

    “大玉先生,你從什么時候愛上了奔走?”

    大玉頭也不回。

    “你是走著走著就喜歡上了吧?!彼麄兟斆鞯亟o出了自己的答案。

    土道上落著一層發白的浮塵。他們發覺了。有人隨即蹬掉了鞋子。厚厚的浮塵,被陽光曬得熱氣騰騰。

    “光腳走路才舒服哩?!蹦鞘敲宰順O了的聲音。

    大玉就要把他們甩下了。他們忙追上去。大地咚咚作響,如擂鼓。

    四下里已看不到半個村莊的影子。天空高遠,充溢著光明。他們忽然發現,大玉把草帽從頭上取下來,拿在了手中,好像是要更好地接受陽光的沐浴。

    大玉的每根頭發都嘗出了陽光的滋味,而且,他還聞到了一個女人的氣息。微弱而細膩,絲絲纏繞在那頂草帽的麥莛子之間。他曾被艾月緊緊抱在懷里,艾月的那只手把他摸得很舒服。他竭力讓自己一動不動,車輪的顛簸也來相助。

    別停。別?!敃r,他一心要女人的手繼續下去。

    大地上人群潮涌。生命,別停!

    大玉越走越快,像跑。

    王方晨:山東金鄉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老大》《公敵》《老實街》,中短篇小說集《王樹的大叫》《祭奠清水》《北京雞叫》等,共計七百余萬字。作品入選多種選本及中國小說學會小說排行榜,有作品譯介到海外。曾獲《小說選刊》獎、《小說月報》百花獎、《中國作家》獎、齊魯文學獎等獎項?,F居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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