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種》2020年第6期|石鐘山:北漂的愛情
一
劉新是那天午后去洗手間之后,開始留意上苗苗的。春節臨近,公司的人便有些心浮氣躁。大家有事沒事都在手機上搶票,搶到票的人,打聽別人的行程,有許多人做了旅游計劃,三兩個人商量線路,看是否能夠同行。
劉新回家的票還沒有訂,他不是不想訂,而是有些不敢回家,尤其是春節這個節骨眼。大家都知道,劉新今年都二十九歲了,他從三年前就被母親催婚,不僅母親,街坊四鄰,親朋好友都會熱心地過問他的婚事。劉新家在東北一座縣城里,談不上偏僻,但絕對不熱鬧。他是為數很少的考到北京讀大學的學生之一。四年大學畢業后,和許多有夢想有情懷的應屆畢業生一樣,他留在了北京,做了一名北漂。
二十五六歲,二十六七歲,沒結婚沒戀愛的男女多如牛毛,稀松平常,但在外省的縣鎮上便成了稀罕物。最初的兩年,劉新回家時并沒有什么,和父母團聚,大年初幾時,又被父母帶著去走親戚。劉新家三代都在這座北方的縣城長大,一代又一代地便積累了許多盤根錯節的親戚,比如叔叔、舅舅、爺爺奶奶、姥姥姥爺、七姑八姨的人一大堆。起初這些長輩都把他當成孩子看,大學畢業后還給他壓歲錢,多少不論,是長輩的心意。劉新覺得做個晚輩很受用。
不知哪一年開始,同輩的人中,有人戀愛了,不久,又有人結婚了。他再回家時,同輩結婚的人都有了孩子。從那一天開始,沒人再把劉新當成孩子了,壓歲錢自然就沒有了。志在遠方的他并沒把這一長輩的游戲當真,游戲結束了,接踵而至的是長輩們的催婚。道理不用講,這是長輩們的關懷。長輩們黃土都埋到腰了,有的都快到脖子處了,他們為自己的晚輩著急,希望自己在有生之年看到兒孫成家立業,人丁興旺。長輩們的念想也僅限于此了。他們舍不得離開這個世界,不是因為沒活夠,而是有太多的惦念放不下。
比如劉新都二十大幾了,連個戀愛也沒談,更別提結婚生子了,這怎么能夠讓長輩放下不舍的心呢。最近這三兩年春節,他每逢回到故鄉,便遭遇所有長輩一連串的關心,關心中透著焦慮,似乎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劉新面對著一群長輩的關心,滿心的愁苦,一腦門官司。面對焦慮的詢問,他不能不有所行動,便一遍遍沖親人詛咒發誓地說:明年,明年我一定會談上戀愛,到時把女朋友領回來,讓你們看。他的話已經說了三年,卻一直沒有兌現,親人們對他的話似乎不那么信任了,他再說這話時,親人們的臉色就很不好看了,似乎他一日不把女朋友領回來,他就欠了親人天大的情。
前些日子,母親給他打了電話,告訴他一個不幸的消息,從小就疼愛他的爺爺住院了。爺爺身體一直不太好,老年病全身都是,三天兩頭住院,這次似乎比以前更糟糕。母親為了讓他相信,還拍了幾張爺爺在病床上的照片。爺爺躺在床上,鼻子上插了吸氧管,生無可戀地望著天花板。母親又給他發語音,告訴他,醫生說了,爺爺有可能過不了這個春節了。還補充道,爺爺從小就疼愛他,爺爺最大的愿望就是看一眼他的女朋友,否則死不瞑目。劉新知道,這里有母親夸大的成分,但爺爺身體一年不如一年卻是事實。爺爺以前是伐木工人,后來沒有樹可伐了又做了護林員,他是林場里最老的那一撥工人。長年累月在山林里摸爬滾打,年輕時不覺得什么,一上歲數便顯現出來了。爺爺從小就疼他,這是實情,哪有爺爺不疼孫子的。記得他小時,爺爺已經退休了,父母那會兒都在工廠里上三班倒的班,是爺爺每天接送他去幼兒園,更多的時候,他就住在爺爺奶奶家。他大一些時,每年的寒暑假,爺爺都會帶他去以前工作過的林場。在那里捉青蛙,捕螢火蟲,采蘑菇,挖蚯蚓……爺爺給他留下了太多的童年回憶??忌洗髮W之后,每次放假回來,爺爺總是拿出平時舍不得吃的好東西給他。每次回來,他都要陪爺爺住上兩天,聽爺爺講他的童年,許多童年往事都是爺爺幫他回憶起來的。他要離開家了,爺爺那會兒身體尚好,總要把他送到長途汽車站,看著他坐到座位上,眼巴巴地一直看著他坐的車開走,走了好遠,他還能看見爺爺向他招手。
此時,一想起這些,他心里還一陣陣陰晴雨雪的。和他租住在一起的兩個同居伙伴,一個叫王建國,另一個叫李大衛,年齡和他相差無幾,他們也遇到了和他相同的問題。兩人正商量著如何去旅行,來逃避這個春節和家人團聚。兩人也找過他商量此事,他當時就回絕了。無論怎么面對親人的責難,他都不想逃避,躲過了初一,能躲過十五嗎?況且,已經整一年沒回老家了,親人想他,他也同樣思念親人,他沒有理由不回去??苫厝ゲ⒉惠p松,一想到病床上的爺爺,心里便貓咬狗啃似的難受。
大學畢業后,劉新做北漂這些年來,不是不想談戀愛,只是沒有談戀愛的資本。能看上的姑娘,人家不一定看上你。她們也同樣是北漂,地位并不比他們男生高多少,只是因為是北漂,她們迫切地想結束這種居無定所的生活。趁著還年輕,她們要和命運搏一次,因此,她們選擇戀愛對象的標準就很高,比如房子、車子、戶口等,這一切他們這些北漂男生一樣也不占。她們的擇偶標準自然不在他們身上。也許北京本地的姑娘不太在乎這些,可她們擇偶條件比北漂女生更高,她們是在另外一個層次上追求了,比如門當戶對,男方是否帥氣、高大等。
上大學時,劉新也算是談過戀愛的一族,談的是本校家在南方的一個女孩兒。南方女生說普通話,總有點嗲。劉新就是被女生說話的味道吸引的。兩人像普通校園戀人一樣,很通俗地談了一場戀愛,無非是拉著手在校園里走一走,周末時一起去玩游戲,去景點拍照,看電影,吃小吃……有一年過情人節,許多同學都走出校園,當時同宿舍的王建國和李大衛也在戀愛,偷偷告訴他,他們要帶女朋友去開鐘點房,他心里癢癢的。他和南方女孩兒約會時,也羞澀地把這想法提出來了。南方女孩兒就板起臉,一本正經地說:劉新你怎么這么骯臟啊,平時怎么沒看出來,要去你自己去吧。說完轉身就要往回走,劉新只好一把拉住她,就此打消了開鐘點房的想法。兩人逛了街,他還給她買了一朵玫瑰花,又吃了飯,便有頭無尾地回到了校園。他把她送到女生公寓樓,看著她頭也不回地拿著玫瑰花走進了樓門,只能怏怏不快地往回走去。他回宿舍時,王建國和李大衛還沒回來,心里便生出了許多羨慕。
他是大三那年和南方女孩兒談的戀愛,一直到大四,兩人也僅限于牽牽手,逛逛街,吃吃飯。有幾次他把女孩兒摟在懷里,要做出進一步動作,女孩兒總是在關鍵時候制止了他的行為,弄得他索然無味。大學一畢業,女孩兒沒有猶豫地回了南方,連一句再見都沒說,同宿舍的李大衛、王建國等人,最后的結果也是雞飛蛋打,并沒有因為開過鐘點房而讓愛情變得堅韌不拔。他們離開校園后,把這種校園戀愛總結為四個字:抱團取暖。也只是取暖而已,能夠修成正果的,實在寥寥無幾。
離開校園之后,劉新和他們這些兄弟,很少有正兒八經戀愛過的。他們要生存,就要有犧牲。每月的工資扣除房租、房屋水電、煤氣等一些雜項,就所剩無幾了,偶爾和同事們聚一兩次餐,一月的收入就更加捉襟見肘。但他們有個共同理想,即便做不了馬云,也要做一個成功的北漂。房子、車子離他們還很遙遠,但他們卻樂此不疲,只要生活在北京,能夠呼吸到首都的空氣,他們就是幸福的一群人。
臨近春節,心情郁悶的劉新在那天下午去了一次洗手間之后,突然茅塞頓開了。他從洗手間里出來,在外間的水龍頭下洗手,他聽到了女衛生間里有一個人在打電話,通電話的對象似乎是熟人,內容也是在商量春節的去處,說的不是回家,而是旅行之類的。這一瞬間,劉新找到了同是天涯淪落人、惺惺相惜的共同心聲。聽聲音他不知道這是什么樣的女生。劉新就職的公司不算大,但也有幾百號人。有的能叫上名字,有的臉熟而已。因為這幾百號人分屬不同的部門,在不同的樓層辦公。
劉新為了看一眼打電話的女生,故意晚走了一會兒,他不僅洗了手,還洗了臉,頭發也用清水捋了捋,他從沒這么仔細地洗過自己。終于等來了苗苗。苗苗此時已結束了通話,從女洗手間走出來,看見了劉新,便叫了聲:前輩。她們這些姑娘韓劇看多了,凡是后入職的人,見到比自己年長的同事,都要稱呼一聲前輩。在共同的語境下,大家都心照不宣。似尊重又似調侃。劉新是認識苗苗的,二十五六歲的樣子,比他晚入職三年。雖然他們不在一個部門,卻是隔壁辦公的人,平時免不了點頭打招呼,漸漸地,就知道了她的名字。那天,兩人打了招呼,劉新回到辦公室,坐在工位前,腦子里突然萌生了一個想法:租個女友回家過年。
二
租女友回家過年,這是最近幾年新興起來的潮流,春節臨近,許多論壇上都會打出這樣的廣告,在這之前,劉新覺得這就是個笑話?,F在輪到自己了,突然覺得這是多么人性的事物哇。
他想到了病床上的爺爺、父母以及七姑八姨,要是在今年春節租個女友回家過年,明年能否回去不重要了,他可以編個謊話把眾親人的嘴堵上。這么一想,租一次女友,在最近兩三年內可以說是一件一勞永逸的事情。劉新這一想法一經冒出,便不可遏止了。在論壇上找陌生人不如找半熟的人,陌生人無論如何都有些尷尬,兩人配合不默契把戲演砸了,后果不堪設想。于是,他打起了苗苗的主意,苗苗有著姣好的身材,皮膚也算白凈,在劉新眼里,苗苗的分值在七十五分以上。
雖然他們認識許久,但始終沒能熟悉起來,這大概是因為他們北漂男生有著深深的自卑感。浙江衛視一檔相親節目里,曾經流傳出一句著名的女生的話語:寧在寶馬車里哭,不在自行車后座上笑。雖然不是百分百正確,但也表達了一部分女生的心思。誰不想過上好日子呢?北漂男生什么都沒有,就連自行車也是共用的。劉新們對苗苗這樣的女生,也只能遠觀了。
劉新下定決心,要和苗苗談一下。關于回家過節這件事,他不敢奢望什么,只求苗苗能配合他一次,當然,自己該花的錢也要花。按照市場行情,五天里,他出五千,往來車票實報實銷,吃住他自然要負擔起來。這一切雜七雜八地算起來,已經超出他一個月工資了,想想都心疼,可又有什么辦法呢。
這天下班,他特意早出來幾分鐘,在洗手間里又洗了一回臉,還用手蘸著清水攏了攏頭發,為的就是要留給苗苗一個好印象。那天他如約在公司門前見到了苗苗。他把苗苗叫到一旁,當然一上來不能說租女友的事,只提出來說要請苗苗吃飯。苗苗睜大了眼睛,驚詫地看著他道:前輩,你不是要撩我吧?劉新雙手合十笑道:不就是一頓飯嗎,你要這么好撩,我天天請你。苗苗研究了下他的表情,下了決心似的:行吧,估計你也不敢對我有啥壞想法。到處都有攝像頭,你要做壞事可逃不了。
劉新苦笑一下,現在的女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劉新熟悉一家火鍋店,帶著她坐了幾站地鐵,又步行了幾百米來到了那家火鍋店。征求了苗苗意見后,劉新點了幾瓶啤酒。兩人碰了下杯子,苗苗才正經地問:前輩,我無功不受祿,你一定是找我有事吧?他按捺住心情,一邊給她碗里夾肉,一邊倒酒道:不急,先吃。苗苗看了他一眼,露出一絲微笑,埋下頭吃了起來。兩瓶啤酒下肚后,劉新終于鼓起勇氣說:你春節真不準備回家了?苗苗望著他說:我正和朋友商量,要去東北雪鄉看雪。前輩你是東北人吧,去雪鄉有什么建議?
劉新是東北人,但離雪鄉還很遠,前兩年雪鄉被曝出負面新聞,宰客現象嚴重,他現在不去想雪鄉,思緒還停留在租苗苗回家過年的想法上,便說:能不去雪鄉嗎?苗苗往碗里夾了片肉道:你也不想回家,那你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他獨自把一杯啤酒喝光,抹了下嘴道:我想讓你陪我回家過年。苗苗聽了,驚愕地把筷子放下,怔怔地望著他。他開始訴說,從七姑八姨到自己的父母,又到躺在病床上的爺爺,還說到打小和爺爺的感情。說完這一切,劉新已經是一臉無奈了。
苗苗在劉新的敘述過程中整理出了自己的思路,待劉新說完,她舉起杯子熱情地和他碰了一下,也把大半杯啤酒喝光了。然后她瘋笑著道:前輩,平時看你人五人六的,怎么混到現在連個女朋友都沒找到?劉新就一臉無奈的,他也不想更多解釋。苗苗又說:我呢,陪你逢場作戲不是不可以,但是,我和朋友約好了,本來想去雪鄉的。這事我要和我朋友商量一下。
劉新覺得喉頭有些發緊,本以為苗苗能痛快地答應他,了卻一件心事。但眼見苗苗和他打起了太極,便又補充道:我不會讓你白跑一趟,按市場價,該怎么付你費用就怎么付。
苗苗聽了這話,背靠在椅子上說:劉新,今年春節我不想回家過年,也是因為家里催婚太急了,我就和我室友商量,春節不回家,出去轉一圈。
劉新同情地望著她說:你才多大呀。
苗苗說:我們女人和你們不一樣,過了二十五就是大齡剩女。我家催得比你家還急,好像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同病相憐的兩個人,終于找到了話題,推杯換盞地聊了許久,分手時,兩人互加了微信。苗苗一遍遍地跟他說,讓他等信。兩人在地鐵站臺就揮手告別了,一個往東,一個往西。
回到租住房,同住在一起的王建國和李大衛正在客廳里打游戲,他一進門,兩個人都像在動物園里看動物似的看著他。王建國說:劉新,撩妹去了,戰果怎么樣?李大衛上前就給了他一拳道:你太不夠意思了,晚上不回來也不說一聲。平時,他們三個人,誰回來早就誰先做飯,冰箱里有三人共同買來的東西。從大學起三人就在一間宿舍,后來,他們共同成了北漂,又一同租住在一起,感情深厚,不分彼此。
劉新就坐在兩人面前,把租女友回家過年的想法說了。關于劉新家里的情況,兩人也都有所了解,聽劉新這么說,兩人一時無言,他們又想到了馬上到來的春節。游戲是玩不下去了,李大衛提議下樓去買酒,不一會兒就回來了,同時還帶來了幾樣下酒菜,三個人就又喝到了一起,都說到了自己的難處,以及家里催婚的迫切心情。喝到最后,李大衛有了要哭的意思,埋下頭半晌才道:不瞞二位,我快堅持不下去了,想回老家。李大衛家在濟南,父母已經退休了。有一次父母來北京旅游,到他們租住房里看過,三人的房間凌亂不堪,一個不大的客廳里也胡亂堆放著三人的雜物,像極了大學寢室。大衛的父母沒多待一會兒便走了,請他們吃了頓飯。大衛父親借著幾杯酒就操著一口濟南話說:北京這有什么好哇,要嗎沒嗎,還不如回老家發展。房子、車子都現成的,為嗎在這兒受罪。從那以后,大衛的父母經常催他回老家濟南。
他們當初畢業時,豪情萬丈地發誓,生是北京人,死是北京鬼,誓言猶在耳邊,可眼前的現實卻是一地雞毛。
劉新也懷疑過自己當初的決定,北京四年大學生活,又是六年工作,已經整整在北京待滿十年了。他的大好青春都是在北京度過的,他早就適應了北京的節奏,北京的一切。以前,他每年都會回家過年,公司一共十天假期,在家待上三兩天就不適應了,覺得在家無所事事,出門站在縣城的街道上,他就會想起北京的高樓大廈。有一次,他把這個想法和父母說了,母親沒說話,父親把茶杯用力地蹾在茶幾上,憤怒地說:北京好,全國人民都知道,可有一間房是你的嗎?哪怕一塊磚,說來說去,你不還是一個打工的嗎?聽了父親的話他就悲哀起來。人們都說,北京是全國人民的首都,可細想起來,他們這些北漂只是過客,不論你在北京工作多久,沒有屬于自己的房產,你就是過客。
他剛留在北京時,父母也想過幫他在北京買處房子,不論大小,只要房子就行??梢淮蚵爟r格,老兩口再也不提為兒子買房子的事了。母親曾嘆著氣說:兒子,把咱老家房子賣了,在北京還買不起一間廁所呀。你真要留在北京,媽是幫不上你了。在北京只能靠你自己了。母親說到這時,眼睛已經泛紅了。劉新留在北京,父母是支持的,因為他們居住在小縣城里,不好就業。兒子能留在首都,無論如何是好事,可是北漂的滋味,只有做了北漂之后才知道其中的甘苦。早幾年,全家人為了劉新的生計發愁,現在不僅是生活上的擔憂了,男大當婚,過了年,劉新都二十九了。住在縣城里二十九歲的人,早就當爹了。
李大衛的情緒也影響到王建國和劉新。兩人家庭條件不能和李大衛比,李大衛是省城出來的,在北京混不下去,可以回老家,找工作不成問題。老家房子、車子都有,只要他回去,他就是有房有車人士。王建國的家境還不如劉新,他老家是農村的,所處的省份經濟不發達,即便有就業機會,工資也低得可憐。
見李大衛這么說,王建國只能默默地把瓶中酒一飲而盡,感慨地說:我哪兒也不去了,生是北京人,死是北京鬼,哪怕在這兒打一輩子光棍兒。
李大衛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說:聽說了嗎,劉倩要結婚了?
劉倩是他們同學,和他們一起留在了北京。偶有北漂同學聚會,起初還能見到她,劉倩是他們系花,貴州人,大山里走出的姑娘,質樸水靈,有種天然美。在學校期間,追求者無數,她卻誰也沒看上,一副不諳世事的樣子,單純得很。他們這些同學只能遠觀了。畢業沒兩年,同學們就聽說她談戀愛了,戀愛對象是北京的拆遷戶,有幾套房子,開著奧迪車。同學聚會時,同學們見過這個拆遷戶來接劉倩,一個三十出頭的男子,長相說不出來。后來又聽說,那個拆遷戶離過婚,有個女兒,現在跟著媽。這個拆遷戶就在劉倩的公司上班,不久,劉倩和拆遷戶結婚,好多同學都參加了他們的婚禮?;槎Y在一家五星級飯店辦的。這次,同學們都有機會近距離地接觸拆遷戶了。一口老北京腔調,油嘴滑舌的,三十出頭的人,已開始謝頂了。那天的婚宴上,許多同學都喝多了。走出酒店大門,有幾個同學摟著樹,一邊哭一邊吐。從那以后,劉倩很少參加他們的聚會了。兩年之后,聽說劉倩和那個謝頂男人離婚了,為什么離婚,他們并不清楚,但為了分家產還打了官司。據說,劉倩想分男方的一套房產,后來沒有成功,男方補了她一些現金。離婚之后,劉倩很快買了一處五環外的房子,離婚得來的錢付了首付。從那以后,關于劉倩的消息就少了。聽說她又要結婚,這次找了個博士,只是聽說,并沒有見過。
三
劉新和苗苗見面的兩天后的下午,劉新突然收到了苗苗的信息:春節回家可以成行,君子協定不能少。
劉新見過苗苗后,也并沒閑著,他怕苗苗不答應,一直在各大論壇上搜尋租女友的信息,卻一直沒有令他滿意的。突然收到苗苗的信息,讓他一直懸著的心落了地。君子協定他懂,帶一個并不是女友的姑娘回家過年,保護人家姑娘再正常不過了。在下班之前,他打印出了君子協定,或者叫租女友協議。
協 議
劉新:身份證號××××××××××××××××××。
苗苗:身份證號××××××××××××××××××。
兩人為男女同事,因男方家庭催婚,暫租借女方為臨時女友,為保障雙方權益,特做如下規定。
1.男方支付女方費用五天共計五千元。吃住行都由男方負責。
2. 男方保證在交往過程中,不侵犯女方任何權益。友好相處,高高興興去,平平安安回。
3.男方提供女方獨立的住宿房間。保證女方的清白。
4.女方有義務做好臨時女友的角色,不讓任何人看出破綻。
5.女方在男方家收受的任何親人饋贈的禮物,由女方暫時代為收下,事后如數歸還男方。
6. 女方雖是臨時女友,但對男方家人的稱謂要大方得體,不能生疏。
劉新一共列出了六條,又仔細看了兩遍,覺得把想到的都寫出來了,才打印出來。
下班后,他如約在公司門前見到了苗苗。兩人又是坐了幾站地鐵,來到了一家川菜館。這家飯館是苗苗選的。兩人坐定之后,劉新便把協議拿了出來,遞給了苗苗。苗苗三兩眼看過了,從隨身包里拿出筆,把五千元費用劃掉了。然后才抬起頭說:費用我不要,權當去東北旅游一次。說完嬉笑著面對劉新。苗苗不要費用,這讓劉新又驚又喜,轉而便是不安,囁嚅著道:這樣不好吧,無功不受祿哇。他在桌下搓著手。苗苗撩了下長發道:今年春節本來就不想回家,也許以后我還得請你幫忙呢。
劉新聽了她的話,心稍安了一些。那晚,兩人吃得很愉快,也很放松。劉新問苗苗:你為什么還沒找男朋友?苗苗眨著眼睛,盯了他有幾秒道:你不是也沒找女朋友嗎?劉新說:我們男生和你們女生不一樣。苗苗又甩了下頭發才說:那我只能說,合適的人還沒出現吧。
劉新就想到了同學劉倩,心里就涌出很復雜的東西,便不再就這個話題深入聊下去了。倒是苗苗一直沒有閑著,不停地打聽東北的風土人情,以及劉新老家周圍好玩的地方。劉新詳細地回答了。后來,劉新又給苗苗講了個段子。東北人走在街上,對方的視線交流在一起,一方就大怒,說:你瞅啥?對方就更加兇猛地說:瞅你咋地!然后兩人在大街上就咔咔干了起來。這個段子苗苗顯然聽過,她并沒笑,而是憂慮地問:你們東北人都這么猛嗎?劉新忙安慰苗苗道:放心,我一定會保證你的安全。說完又補充道:高高興興去,平平安安回。
結賬時,苗苗搶先把單買了。這讓劉新不好受用,一遍遍地說:為了我的事,怎么讓你買單。苗苗風輕云淡地說:上次是你買的,這次我買很正常啊。說完幽幽地看著他。
兩人又在地鐵站臺上分手,這次是劉新這面先來的車,他站到車廂內,看到苗苗還在等車。苗苗還在車下沖他揮了揮手,在地鐵啟動那一瞬,劉新心里突然感到很溫暖,竟有了和戀人分手的感覺。很快,他便把這種念頭壓了下去,盤算著這次回家過年,該給家人帶些什么禮物。
眼見著春節一天天臨近了,劉新把苗苗的身份證號要來,他在手機上訂票,每年春節回家的車票都很緊張,他做了最壞的準備,萬一搶不到火車票,就買機票。還算順利,車票終于搶到了,忐忑的心又安定了幾分。
周六的晚上,同學微信群里,劉倩突然發來一個請柬。是她和博士結婚的約請,在周日她和博士舉行婚禮,在請柬上,他們第一次知道,博士姓張,叫張曉光。劉倩發完請柬后,又發了一條信息做了說明:婚禮只約請同學,算是一次同學聚會吧。劉倩發完信息后,同學微信群里便熱鬧起來,有祝賀的,也有調侃的。
劉新沒想到劉倩的婚禮還會邀請同學們,幾年前,劉倩結婚時,他們去過,見證了她和拆遷戶婚禮的盛況。這么久過去了,他們甚至都沒有記住劉倩第一任丈夫的姓名,只知道他是個拆遷戶,財大氣粗的樣子。因為這個拆遷戶,許多暗戀系花劉倩的男生心里難過了好久,也是因為如此,劉倩幾乎淡出了他們的視線。雖然她還在同學微信群里,卻從來沒有說過話。
那天晚上,王建國、李大衛、劉新三個人圍繞著劉倩的話題說了好一陣子,最后決定,周末去參加劉倩的婚禮,不為別的,就為了和同學們見一面。他們這屆留在北京的同學有二十多號人,有幾個堅持不住回了老家。雖然都在一個微信群里,但平時聯系并不多,同學過得好壞,也是自己一面鏡子。
周日中午,他們如約來到劉倩婚禮的酒店,找到了預訂的包間,劉倩和張博士兩人站在包間門口和到來的同學寒暄著。
劉倩的婚禮更像一場同學聚會,整個現場不見一點婚慶的喜色,來的人都準備了紅包,都被劉倩婉拒了。
席間,同學們才知道,張博士已經被一家科技公司聘為副總了,年薪不菲。整個聚會,劉倩一直春風得意的樣子,帶著新婚丈夫不停地為同學們添酒。聚會結束之后,劉倩突然說:諸位老同學,你們還沒參觀過我們的房子吧。有興趣的到我家看看,晚上咱們接著聚。當場,有幾個同學就響應了,分別打了幾輛車,浩浩蕩蕩地跟隨劉倩去看房子了。
劉新、王建國和李大衛沒有去,他們直接打車回到了住處。三個人進門,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半晌,誰也沒有說話,各自梳理著心情。
李大衛抽完一支煙后,突然說:知道劉倩為什么要搞這么一出嗎?
兩人都望著李大衛。李大衛瞇著眼睛說:劉倩在告訴我們這些人,她是混得最好的。
劉倩的確是他們這撥同學中混得最好的,有了自己的房子,雖然離婚了,但并不影響她追求幸福的腳步,又和拿年薪的張博士結了婚。在酒桌上,劉倩重復了幾遍丈夫的年薪。這個年薪是他們幾年工資都達不到的數字。劉倩從嫁給拆遷戶后的低調,到現在高調復出,這一切都預示著劉倩把自己洗白了。
傍晚,去參觀劉倩新居的同學在同學微信群里發了許多照片。兩居室的新房,整潔而又溫馨,客廳里還擺著綠植,在這單調的冬季里,竟有了些許生機。
在所有同學眼里,劉倩無疑是最幸福的人。
春節前一天,劉新和苗苗踏上開往北方的列車。列車上的人,臉上都充滿了即將迎來春節的氛圍。
列車啟動,苗苗就把頭扭向窗外,新奇地看著掠過的景色。
車一過山海關,車窗外的雪便厚重起來,苗苗驚呼:啊,這么大的雪。在這之前,她幾乎沒有開過口。目光一直盯著車窗外,劉新也一直盤算著回家后的種種情景。最好的和最壞的結果,他都在心里梳理了一遍。
從那之后,苗苗的話就多了起來,她瞥了一眼身邊的劉新說:你不會把我賣了吧?劉新笑笑道:你以為東北是黑社會呢。苗苗笑,露出好看的牙齒。
劉新拿出手機道:咱們拍張照片吧。發給我媽看看,不然她會覺得太突然。
苗苗定下來陪他回家后,他就把帶女友回家的信息發給了母親。母親在語音里自然欣喜萬分,同時責怪他,事前一點也沒透露有女朋友的消息。母親又提出發些女朋友的照片給全家人看,他沒好意思找苗苗要照片,只是說,要給他們驚喜。
劉新提出兩人拍張照片,苗苗配合地倚在劉新身旁,劉新按下了快門,又把這張照片轉發給了母親。母親很快發來了一串語音:苗苗姑娘真漂亮,你小子要對人家好點。我和你爸正在家打掃衛生,晚上你們想吃什么,老媽給你們做……
苗苗也聽了劉新母親的語音,沒說什么,只是抿嘴笑笑,又去望窗外。她情緒的變化引起了劉新的注意。劉新小聲地問:怎么了?她沒回答,半晌轉過頭,卻紅了眼圈,又是半晌才說:我有點想家了。我這是第一年沒在家過春節。
劉新聽了,心就沉了沉。想到苗苗父母無依無靠的樣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四
劉新帶著苗苗一前一后從車站出來,第一眼便看到了父親。父親總是那么與眾不同,穿著一件軍大衣,筆挺地立在那里。父親當過軍人,在青藏線上開車,復員回來進了工廠,十幾年前,工廠倒閉,父親提前退休了。那會兒父親才四十出頭,正值壯年的父親到處找工作,縣城不大,盈利的單位不多,父親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因為在部隊學會了開車的手藝,便幫人跑車,跑了幾年車,攢了點錢,自己買了一輛大眾汽車,加入了滴滴車群。不論掙多掙少都沒影響父親挺拔站立的姿態。從當兵開始,父親就用這種姿態站立,從年輕到年老,一成不變的姿態,讓父親成為一道風景。
劉新遠遠見了父親,親熱地叫了一聲:爸。父親的目光越過他,落到了他身后苗苗的身上。目光一點點縮短,到了近前,劉新介紹:這是我爸,這是苗苗。苗苗就笑著叫了聲:叔叔好。父親應了,從劉新手里接過一部分大包小包,挺著身姿向停車場走去。
劉新帶回來的東西被父親放到了后備箱,劉新幫苗苗拉開后車門,苗苗鉆進去,道了聲謝。劉新猶豫一下,把車門關上,繞到前面坐到了副駕駛上。父親已打著了火,一邊開車一邊說:你媽在家炒菜呢,咱們回家就吃飯。劉新含混地應了一聲。
車駛入了一個不新不舊的小區,小區不大,到處落滿了雪,車燈所到之處,到處都是白茫茫一片。車停在一棵樹下,三個人從車上下來,苗苗倒吸口冷氣,下意識地跺著腳。三個人魚貫走進樓門,走進房門時,母親系著圍裙,拉開房門,等待許久了。
劉新又忙介紹:這是我媽,這是苗苗。苗苗就又笑著叫了聲:阿姨。
母親已笑得滿臉花兒了,一邊應著一邊說:姑娘說話聲音真好聽,像電視里人講話似的。
菜已擺在桌子上,很豐盛的樣子,散發著香氣。
母親接過了苗苗脫下來的衣服和隨身包掛在墻上。苗苗小聲地沖劉新說:洗手間在哪兒?劉新把苗苗領到洗手間門口,順手還幫忙把燈打開。
母親這才仔細把劉新看了,從上到下,眼里還泛起了淚光,雖然隔三岔五地會和兒子通電話,講微信,但卻一年沒見了。母親心軟,疼兒子。父親制止道:別整那些沒用的,快吃飯,他們一定餓了。母親這才抹了眼淚,忙又進廚房拿碗筷去了。
席間,母親坐在苗苗對面,不住地往她面前空盤里夾菜,苗苗說著客氣的話,眼前的盤里已經小山一樣了。母親還不停地問:閨女,你是南方人,吃的合口不?
苗苗只能雞啄米似的點頭。
劉新家是個三室一廳的房子,父母住一間,雖然劉新一年才回來一次,但房間是完好如初地保留著。這是父母的念想,雖然兒子一年只在春節回來時住上幾天,但對父母來說,一年的思念都寄托在兒子留下的氣味上了。平時沒事,父母總要到兒子住過的房間來站一站,或者坐一坐,看到屋內的陳設,似乎覺得兒子并沒有走遠。
另外一個房間,平時堆放的是一些雜物,劉新幾天前告知父母要帶女朋友苗苗回來時,特意關照,要騰出一個房間。父母連夜把這房間收拾出來,還買來了嶄新的床上用品,此時,干凈整潔地虛位以待。母親一邊收拾房間一邊沖父親說:兩人分開住好,我贊成,畢竟還沒結婚,這是對人家女孩子的尊重。父親不說話,挺著身子吸煙。
此時飯已吃完了,母親拉著苗苗坐到沙發上去聊天,父親和劉新去收拾碗筷。電視機打開了,母親特意把頻道調到一家南方臺,正是苗苗家鄉的省份,正播放一臺綜藝節目,很熱鬧的樣子。
母親就和苗苗聊家常,無非是家里幾口人,父母干什么工作,現在在北京工作累不累之類的。父親回到了自己房間,劉新端了一盤水果放到茶幾上。他也在聽母親和苗苗的聊天,母親已把苗苗當成未來的兒媳婦了,聊得深入淺出,詳詳細細。關于苗苗家里的情況,他也第一次聽說。此時母親已拉了苗苗的手,不知就里的外人看來,這是多么其樂融融的場景啊。但劉新和苗苗清楚,他們只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劉新看著母親臉上的笑容,心里就不是滋味。苗苗似乎是個稱職的演員,有問必答,任由劉新母親拉著自己的手。
終于到了該休息的時候,苗苗洗漱過后,被劉新帶到了房間,劉新指著床上的用品小聲道:我媽說了,這都是新買的,洗過了。苗苗感激地看了眼劉新。劉新小聲道了晚安,便出去了。
苗苗躺在松軟的床上,把大燈關掉,打開臺燈,拿出手機。直到這時,她的身子才放松下來。她開始回信息,母親已經給她發了幾條信息,有語音也有文字。春節不回家,她早找好了借口,說是和男朋友一起去雪鄉游玩了。當初她和女朋友一起約好去雪鄉玩時,她就是這么和家里人說的。不回家過年,一家人是理解的,只要和男朋友在一起,全家人就是踏實的。但關于旅行,母親是惦念的,千叮嚀萬囑咐的。從女兒上大學到留在北京工作,三天兩頭的聯系也是少不了的,兒女就是放到天空的風箏,他們要牢牢把風箏線抓到手中。苗苗正在回信息時,門被敲了一下,最初她以為進來的會是劉新,她忙用被子把自己裹緊。雖然劉新是自己的同事,平時低頭不見抬頭見,但真正對劉新的了解,也就是最近幾天的事。出發前,簽了協議,但她心里還是對他有些提防。進來的卻是劉新的母親,她端了杯水,輕輕放到床頭柜上,柔聲道:姑娘,這是白開水,別晚上渴了到處找水。劉新母親的笑容透著溫暖,苗苗謝過了,心里就多了些溫暖的東西。劉新母親又伸出手幫她把被子掖了掖,一邊說:家里就這條件,姑娘你別在意呀。苗苗此時又想到了自己的母親。劉新母親戀戀不舍地離開后,她聽著母親的語音,盯著手機屏幕,眼睛濕潤了。從小到大,她第一次沒有回家過年,她想著此時,父母無依無靠的樣子,眼淚終于流了下來。
劉新母親離開苗苗房間,轉身走進了劉新的房間,劉新正倚在床上看手機。母親坐在兒子床頭,盯著劉新的臉說:兒子,你眼光不賴,苗苗這姑娘不僅人長得俊,還懂事,進了咱家門一定能成為好媳婦。
劉新只能用一臉笑回答母親。
母親又說:以后,你要對人家好點,咱家的條件,能有這么好的姑娘看上咱們,這是你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母親離開后,他給苗苗發了一個晚安的表情,她回了一個笑臉。
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父親一大早就張羅著去醫院看望爺爺。爺爺已經在醫院住了好久,劉新奶奶幾年前就過世了,爺爺住在叔叔家。爺爺和奶奶一共生了兩個孩子,父親和叔叔。叔叔結婚后一直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房產是爺爺奶奶留下的,照顧爺爺奶奶便成了叔叔的責任。
父親去看爺爺,劉新自然也要去,這次借苗苗做自己的女朋友,一大半原因就是為了爺爺。爺爺這病是老毛病了,一到冬天就上不來氣,慢性病,肺氣腫,這是許多東北老人常見的毛病。一切都是氣候原因導致的。許多老人得了這種慢性病之后,就怕過冬天,天越冷,這病越嚴重。許多老人都是在冬季離開這個世界的。爺爺從小就疼劉新這個大孫子,他不想給爺爺留下遺憾。這次從北京回來,他給爺爺帶了北京稻香村的點心,爺爺愛吃甜食,以前,他每年回家總會給爺爺帶這種點心。
見到爺爺時,爺爺正半躺半坐在病床上,身后用被子和枕頭墊上了,爺爺一口又一口地捯著氣。劉新和苗苗進來,讓爺爺的眼睛亮了。他混濁的目光依次從劉新和苗苗臉上掃過。劉新過來,俯在爺爺面前,握住了爺爺的手,爺爺另一只手顫抖著去撫摸他的臉。劉新就濕著聲音叫了聲:爺。爺爺閉上了眼睛,通過手感受著孫子的溫度。久久,爺爺把眼睛重新睜開,目光定在苗苗臉上。
苗苗早有心理準備,劉新這些日子說得最多的就是爺爺,爺爺的情況她早就熟門熟路了,見爺爺把目光定在自己臉上,她忙上前,蹲在床邊。爺爺把手從劉新臉上移開,試探著伸向苗苗,苗苗迎合著爺爺的手,握在一起。爺爺的臉早已是祥和一片了。爺爺喘了一口氣,含混地說:你就是我孫子媳婦?苗苗叫了聲爺爺。爺爺凝視著苗苗,半晌,眼角流下兩滴淚。
叔叔和嬸嬸從病房外進來,驚驚乍乍地把苗苗打量了,然后咂著嘴,伏在爺爺耳邊大聲地沖爺爺說:你孫子媳婦真漂亮。爺爺把目光仍定在苗苗臉上,臉上綻出難得的笑容。
爺爺的精神似乎好了許多,把腿放到床下,吃了塊劉新帶來的點心。整個白天,劉新和苗苗一直在爺爺床前度過。爺爺的精神一直很好,大著嗓門和苗苗聊天,內容不外乎家長里短的一些事。
直到晚上,父親來換班,劉新才帶著苗苗離開醫院。兩人走到醫院門外,劉新才對苗苗說:辛苦你了。苗苗沒有說話,只是淺笑一下。劉新側過臉望一眼身旁的苗苗,心想,若是她真是女朋友該多好哇。他只在心里這么閃念一下而已。苗苗這次能和他回家過春節,無論如何他都對她感激不盡。況且,苗苗并沒要他任何費用,沒出發前,他一直覺得這一切并不真實,像做夢一樣。一路下來,他心里多了對苗苗的歉意,雖然嘴上沒說,但心里已經千遍萬遍地發過誓:以后,只要苗苗有求于自己,即便赴湯蹈火,也不會有半點猶豫。
五
大年初一的早晨,母親鄭重地來到在客廳里看電視的苗苗身邊,把一個戒指盒遞給苗苗,劉新正在掃地,他被母親的舉動驚呆了,他沒料到母親在事前沒和他商量的情況下,會做出如此舉動。苗苗也怔了一下,她下意識地去望劉新,兩人目光交織在一起。劉新經過暫短的錯愕后,很快便恢復了常態,又低下頭去掃地了。在內心里他希望苗苗收下母親的禮物,不論以什么身份。雖然,兩人出發前曾簽了協議,協議的范本他是在網上找的,讓他沒料到的是,苗苗并不想要他的任何報酬,僅憑這一點,苗苗就不是沖著掙錢來的,究竟什么原因,他沒問,苗苗也沒說。
在動了租女友回家過年這心思后,他在網上看到了許多這類故事,男方父母贈送女方禮物,最后男方要,女方不還,雙方鬧得不可開交,甚至為此還打起了官司。劉新不擔心這點,不論母親給苗苗什么樣的禮物,他都不打算要回來。苗苗大老遠和他來到東北這座小縣城過年,又以他女朋友的身份,付給什么樣的報酬都是應該的。
此時,母親把那枚戒指高舉到苗苗面前,又小心地打開,鄭重又真誠地說:姑娘,這是阿姨和叔叔的一點心意,請你一定收下。苗苗站起來,叫了聲:阿姨。她看到戒指盒里是枚鉑金戒指,從內心里講,她不想收這樣的禮物。在父母心里這不是枚簡單的戒指,而是種儀式,象征的意味不言而喻,然而,她此時的身份是尷尬的。想到和劉新的約定,她還是伸出手把戒指盒接到了手中。嘴里一連稱謝。
母親是心滿意足的,她坐在苗苗身邊,拉過苗苗的手說:閨女,我家啥樣你也都看到了,只要你不挑我們家,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苗苗面對劉新母親,只能一邊點頭一邊微笑。
午飯一過,父親又張羅著去醫院給爺爺送飯,劉新要跟父親一起去,大年初一要給爺爺拜年,這是多少年養成的習慣。他本想讓苗苗留在家看電視。苗苗想了一下道:我還是跟你一起去吧。
來到醫院見到爺爺時,也許是過年的原因,爺爺的精神狀態又好了一些。他倚著被子和枕頭,半坐在床上,正喜滋滋地看重播的春節聯歡晚會。
劉新一進門,忙走到爺爺身邊,大著聲音說:爺爺,過年好。爺爺的目光很快在劉新臉上掃過,定在他身后苗苗的臉上,苗苗也禮節性地叫了聲:爺爺過年好。爺爺應著,伸出手在床底下摸索著什么,很快,找到了一個牛皮紙信封,抖抖地倒出來一件銀手鐲,手鐲上了年頭的樣子,滿是包漿。爺爺拿過來,遞給苗苗道:這是你奶奶留下的遺物,你是長孫媳婦,你留著做個念想吧。
爺爺說完把手鐲顫顫地遞過來,苗苗隔著劉新不知如何是好地立在那兒。爺爺的禮物和早晨劉新母親的禮物性質又不一樣了。這是遺物,有傳承的意味,雖不值錢,意義卻非同凡響。劉新見苗苗猶豫,伸手欲接過爺爺手中的鐲子。爺爺卻沒有放手的意思,執意要親手給她。劉新把身子閃開,碰了下苗苗,示意她接過來。苗苗只能上前一步,伸出手,爺爺仍沒有撒手的意思,而是直接戴在了苗苗的手腕上。爺爺見苗苗把手鐲戴上,才氣喘著道:過去日子窮,這是你奶奶結婚時我送給她的禮物。爺爺說到這,似乎動了感情,喘息半晌又道:你們奶奶看見了也會高興的。
苗苗望著手上的手鐲,覺得似乎還帶著另一個人的體溫。瞬間,內心焦慮不安。她偷眼去看劉新的表情,劉新也是一臉歉然。他掩飾著,幫父親在床頭柜上擺餐具,一邊叫道:爺爺,咱們吃飯了。
爺爺似乎仍然沉浸在對奶奶的緬懷中,他沖苗苗笑著說:你奶奶年輕時和你一樣漂亮。
劉新和苗苗告別爺爺時,爺爺執意要下床相送,最后在父親的攙扶下,挪到病房門口,父親立住腳,爺爺喘息著戀戀不舍地望著兩個人。劉新認真地看了眼爺爺的臉,喉頭發緊地說:爺爺,我還會來看你的。往事便一幕幕在眼前涌現。劉新強忍著淚水,快步向樓梯口走去。在劉新的記憶里,爺爺是年輕的、無所不能的,然而此時,爺爺卻倒在病床上,這次離開老家,下次又何時才能和爺爺相見呢,這么想過了,心便濕了一片。
兩人去逛街,縣城的街道本來就不大,大年初一更是顯得冷清,到處都是積雪,有三兩家不大的超市開門了,人并不多,偶有出租車形單影只地在寂寞的街道上駛過。轉了一會兒,苗苗提出回家,兩人便向家走去。父母仍留在醫院照看爺爺,劉新把電視機打開,屋子里熱鬧了一些,又倒了杯茶遞給她,歉然道:讓你受苦了。苗苗笑笑:跟你來是我自愿的。雖這么說,她已經開始想家了,每年過春節,大年初一是熱鬧的,父母和她一起,一定會去爺爺奶奶家過一天,一家人圍在小屋里,說著家長里短。她不停地翻手機,看新聞,也發些同學同事相互之間拜年的話,和同學商量著初二以后聚會的話題。這一切都是那么親切和熟悉。想到這,心中不免凄然。給家里打個電話的愿望便強烈起來。她突然抬頭沖劉新說:我想一個人出去走走。劉新愕然望著她。她意識到了什么,忙又說:我出去給家里人打個視頻電話。他只能默默地看著她重新穿戴整齊走出去。起初,他伏在窗前看到她走出樓門,又走出小區院子,最后消失在他的視線里。他仍立在窗前,在視線盡頭尋找著她的身影。
她找到了一條空無一人的街道,背景都是雪色。她撥通了母親的視頻電話,母親的臉很快出現在了她眼前。母親大聲呼喊著她的名字,她把攝像頭對準白雪覆蓋的街道:媽,我已經到雪鄉了,和朋友們玩得很開心。她做出開心的樣子,讓鏡頭對準雪多的地方。母親似乎對雪鄉不感興趣,千叮萬囑都在她的身上。不一會兒父親和她講話,父親也把手機鏡頭對準了爺爺奶奶,一家人正其樂融融地吃火鍋,最后奶奶把電話接了過來,沖她大喊大叫道:苗芽呀,過年咋不回來看奶奶,奶奶都盼了你一年了。苗芽是她小名,她大了,很少有人再叫她小名了,只有奶奶還在叫。奶奶的頭發已經花白了,以前隔三岔五地總和奶奶通視頻電話,并沒覺得奶奶這么老,今天也許是因為心境,突然覺得奶奶一下子又老了。在那一剎那,她真想哭出聲來,奶奶從小到大都是她的保護神,小時候因為學習或者淘氣,惹父母生氣了,奶奶總是把她拉到身后,反而訓斥父親和母親道:苗芽這么小,做錯事改了就好。從小到大,家里不論發生什么事情,只要一想到奶奶,心便安然了。此時的奶奶仍然如此,奶奶說:苗芽,今年過年沒回來看奶奶,是不是你爸媽催你找男朋友,你不敢回來,苗芽你告訴奶奶,奶奶給你做主。奶奶的話讓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奶奶在電話那端見到孫女這樣,一邊安慰著她,一邊訓斥起身邊的父母來。電話里傳來父親的爭辯聲。奶奶一張臉又沖向了她,安慰著:苗芽,莫哭。你的事奶奶給你做主。她擦了下眼淚,沖著鏡頭里的奶奶發誓道:奶奶,我明年春節一定回去。一定找到男朋友,帶回去看您。在那一刻,她突然下定決心,一定找個男朋友,讓全家心安。
她在通電話時,沒發現劉新父親的車就停在她身后幾步開外的地方。劉新父親是從醫院過來去超市買東西,卻發現了苗苗獨自一人立在街角,他原以為劉新和苗苗吵架了,把車停好便想走過來,不料卻聽到了苗苗打電話的內容。
兒子第一天把苗苗領回家時,他就看出了哪里有些不對勁,究竟哪里不對勁,他也說不清。晚上睡覺,苗苗回到自己房間時,連同自己的行李箱也拉了進去。然后關上房門,兒子沒再進去,苗苗也沒出來。兩人生疏而又客氣。
晚上父親和母親有了如下對話:
父親:我覺得他們倆哪兒不對勁呢?
母親:兒子不是說了嗎,他和苗苗剛確定戀愛關系,生分點很正常。
父親:劉新不會是租來個女朋友騙咱們的吧?
母親聽了這話,半坐起來,琢磨會兒道:你這是手機新聞看多了,咱家劉新不是那種孩子。
父親噤了聲,不再說什么,腦子卻一直在想著。
之前,父親一直在懷疑,此時,他真切地聽到了苗苗和家人的對話,沒想到懷疑竟然成真了。他回到車上,快速駛離?;氐结t院后,父親把看到和聽到的悄悄對母親說了。母親久久沒有說話,半晌道:苗苗也不容易,都沒回自己家過年,來的就是客,咱們一定要好好招待人家。
父親猶豫地又問:那劉新呢?
母親白一眼父親:兒子就是兒子,他又不是假的。
在以后的幾天里,父母一下子對苗苗熱情起來,變著法為她做好吃的,還不停地噓寒問暖。每天臨睡時,母親都會走進苗苗的房間,用手摸摸暖氣片,還給她掖掖被子。一天,母親見苗苗并沒有睡的意思,還坐在床頭,和苗苗聊會兒家常,說到動情處,還握住苗苗的手,便感嘆道:我年輕那會兒就想生個女兒,可誰承想,生出來的卻是個兒子。我為這個還哭了好幾天。母親說的是實話。苗苗只能沖她微笑,結婚生孩子對她來說還很遙遠,此時,她還體會不到做一位母親的心情。
劉新母親就感嘆:我要是有你這樣的女兒該多好哇。
苗苗感受到了劉新母親發自內心的溫暖。苗苗安慰道:以后讓劉新給你生個孫女。話一出口自知失言了,忙閉了口,劉新母親似乎并沒在意,仍沉浸在自己的心境中道:就不知阿姨有沒有那個命了。劉新母親嘆口氣,慈祥又悠遠。
過完初五,初六就是劉新離開家的日子。初五晚上臨睡時,母親拿著父親白天采購來的土特產走進兒子的房間。每年劉新春節回來父親總會為劉新準備一些土特產,這次不同,父親準備了兩份,母親一邊往箱子里裝,一邊說:這份是送給苗苗的。劉新過來要幫母親,母親拒絕了,執意把兒子的旅行箱裝好。抬起頭,認真地盯著兒子道:苗苗能和你來咱家過年不容易,這份情你要永遠記在心里。
劉新感覺自己的謊言似乎被母親戳穿了,他驚怔地望著母親,母親從旅行箱旁站起身子,嚴肅地說:送給苗苗的禮物不許要回來。劉新知道母親說的是大年初一早晨送給苗苗的戒指。他慚愧地低下頭,小聲地叫了聲:媽。母親噓了口氣,一邊給劉新鋪床,一邊說:媽不該催你找女朋友,你一個人在北京不容易,你要照顧好自己。
母親第一次和他這么說話,劉新聽了鼻子有些發酸,但仍裝作舉重若輕地說:媽,我沒事。他沖母親笑著。母親鋪好床,沒再看他,輕聲道:明天一早趕火車,早點睡吧。
母親離開房間,劉新的心一下子沉重起來,他沒有料到母親會戳穿自己。他努力經營的一切,瞬間化為烏有。
第二天一早兩人出發時,還是父親開車去車站為他們送行,這次母親也來了,母親和苗苗坐在后排,一上車母親就把苗苗的手握住??斓杰囌緯r,母親沖苗苗真摯地說:這幾天阿姨照顧不周,請你多擔待。苗苗就親熱地叫了聲:阿姨……不知為什么,此刻,她竟多了一絲感動。
兩人走進檢票口,劉新回頭去望,父母仍站在人群外巴望著他們。母親揮著手在嘈雜的人群里大聲呼叫著:苗苗,阿姨會想你的。
劉新轉過頭時,眼眶已經發熱。今年過年,自己自作聰明的行為,他此時開始后悔了。一直到列車啟動,播音員熱情洋溢地開始廣播:親愛的旅客朋友們,本次列車的終點站是首都北京……劉新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終于流了下來。不知是為父母還是為自己。
六
兩人傍晚在北京站下了火車,在出站口苗苗從包里拿出戒指和手鐲,這是劉新母親和爺爺分別送給她的禮物,按兩人的協議規定,乙方在甲方家所收的禮物,事后要完璧歸趙。劉新卻只接過了手鐲,這是奶奶的遺物,雖不值錢,卻有另一番意義。那枚戒指連同包裝還留在苗苗的手中。劉新輕嘆口氣道:這個你就留下,作個禮物吧。苗苗把那枚戒指舉在手上,沉默地望著劉新。劉新就說:算是我個人對你的感謝吧。劉新執意不收,她只好重新把那枚戒指連同包裝放到包里,一邊朝地鐵口走一邊說:那就等你有女朋友了,再還你吧。算我送你的禮物。
初六的北京站已經人頭攢動了,他怕她消失在自己的視線里,忙跟上。兩人幾乎一同擠進地鐵車廂,如果正常走,兩人會有幾站共同的行程,然后他們分別會再倒地鐵。劉新下定決心要送她,一直跟她換乘地鐵。離開北京幾天,在東北一個偏遠縣城里那幾日,他們似乎把北京遺忘了,可當他們登上地鐵車廂那一刻,久違的感覺便撲面而來,這是他們以前和今后生活的日常,他們像一部機器,需要不停運轉才能跟上這種節奏。
他一直跟她走出她回租住屋的地鐵口,她一路沒有拒絕。他們像兩個熟悉的陌生人一樣,一前一后從地鐵口出來。她站住腳,指著不遠處的一片小區說:我就住在那兒,我到家了。他說:再一起吃個飯吧,這附近你熟,你找個地方。
此時天已黑了,街燈繁華地亮著,身邊是匆匆過往的行人。她猶豫一下,沒說什么,拖著旅行箱向前方走去。她把他帶到一家烤魚店。
他舉起倒了半杯的啤酒沖她說:這幾天有照顧不周的地方請你原諒。她不說話,埋頭吃魚,一邊吃一邊說:這家烤魚是我平時來得最多的地方。他又說:你的情我記下了,以后有需要幫助的地方,你只管說。她抬起頭來看著他說:你們一家人都是好人。他笑一笑,有點凄然地說:可惜,都是普通人。她游離的目光望著遠處道:我還有點想他們了呢。說完重新把目光收集起來,沖他淺笑一下。
兩人從烤魚店出來,他把她送到小區門口,望著她拖著行李箱遠去,他沖她背影喊:苗苗謝謝你,以后有事只管說。她側過身,并沒回頭,只沖他比畫出一個OK的手勢。
他回到租住處時,同居的兩個朋友,李大衛和王建國還沒有回來,進了房門,還是原來他離開時的樣子,不同的是,客廳的茶幾上已落滿了灰塵。他又打開屬于自己的那間房的門。燈在頭頂上亮著,他坐在桌前,突然覺得很孤獨。和苗苗在一起的幾天,點點滴滴又在他腦海里浮現出來。
初八那天,北京又恢復了放假前的樣子。地鐵還是那么擁擠,人還是那么多,忙碌的城市又開始了新一天的運轉。
劉新到公司的第一件事就是渴望見到苗苗,不知為什么,這次從老家回來,他睜眼閉眼都是苗苗的身影。經過這幾天的接觸,他對苗苗有了一個全新的了解,不僅是家鄉的風土人情、家庭成員,還包括她的脾氣性格,以及一顰一笑的味道。這一切都在他腦海里翻來覆去揮之不去。他每次拿起手機都強忍住給她發信息的沖動。他無數次點開她微信頭像,她的笑容便又一次走近他。他想把對她的這種感覺放下,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和她有什么,如果苗苗不是為了逃避家里的催婚,就不會有這次遠行。她有千萬條理由找一個更好的男性做朋友。兩人簽過協議,君子協定,他要做一個坦蕩的君子。雖然,千百次這么勸導自己,可他還是忍不住去想她。他幾次走出辦公室來到樓道里,希望在這里再次見到苗苗。以前,他們就經常在樓道、電梯口,或者洗手間的洗手臺旁相見,可這一天,越是想見她,她就越像憑空消失了一樣。雖然,他知道,她就在隔壁辦公區里辦公,那是一個和他們辦公區類似的地方,幾十平方米的區域,劃分了數十個工位,每個人畫地為牢有一片小區域。他想走過去,推開那間雙開的辦公室門,但他還是忍住了。
直到下班時分,他比平時晚走了幾分鐘,卻在電梯口看到了她。她正和兩個同事等電梯,電梯口還聚了幾個其他部門的人,他心跳突然加速,邁著輕飄飄的步子走過去,她并沒有回頭,仍和兩個女同事說笑著什么。電梯門開了,他們一起擠上去,這時,她才看到了他,他頓時口干舌燥,說了聲:你好。這是他們平時打招呼的方式,她沖他點點頭,用微笑回應。兩人離得如此之近,中間只隔著一個人,但她的目光再也沒和他有過交集。出了電梯,走出樓門,她很快便淹沒在了人流中,他佇立在馬路上,開始還能看到她的背影,很快便看不見了。他搖了搖頭,心想,一切都過去了,就像當初什么也沒有發生。
一連許多天都是如此,偶爾在樓道里相遇,他們又恢復到了以前的樣子。日復一日,水波不興。
劉新沒有忘記春節時對父母發過的誓言,明年過春節,一定帶個真正的女朋友回來。最近,隔三岔五仍和母親通話,母親最初每次都會問一下苗苗的動向,他只能每次千篇一律地回答母親:她挺好的。他說這話時,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當父母戳穿他們真實關系時,他心里是難過的。好在父母并沒多說什么,父母越不說,他越發覺得自己的行為不可饒恕。春節一過,馬上就進入三月了,大街上,心急的小女生都開始穿裙子了。低頭抬頭間,年底就又該到了,可自己的女朋友在哪兒呢?他身邊不缺女性,公司里認識不認識的女孩兒多如牛毛,可一個也沒有正眼看過他,大都是點頭之交。走在大街上,看著身邊適齡女孩子更是一撥接著一撥,有的出色有的平庸,不論超凡脫俗還是平淡無奇,都沒有目光在他臉上多停留一秒鐘。因為在茫茫人海中,他就是一粒塵埃,有誰會在一粒普通的塵埃面前多停留一秒呢?
畢業這么久了,每年他們都會有幾次同學聚會,起初,還有女生參加,漸漸地來參加的女生越來越少了。男生們相互打聽,并不時傳播關于某個女生的小道消息。某某結婚了,找了一名公務員;某某嫁給了一個公司高管……只有他們這些男生,水落石出地被晾在那里。后來同學聚會也少了起來。
劉新先是在手機上下載了一個交友軟件,天南地北地和陌生人聊過,甚至不知對方是否是女性。他自知這種行為不靠譜,可他還是聊著,有兩次他也約過對方在某處見過面,可見面后,他又深深地失望了。網上聊天那種感覺在見面時完全不存在了,更重要的是,照片、信息和真人風馬牛不相及。后來,他把軟件卸載了。他又在網上的紅娘網站注冊了會員。在網站的安排下,他見過幾次網站推送的女孩兒。當各式各樣的女性出現在面前時,他發現網絡紅娘也不靠譜,長相奇形怪狀不說,就連年齡也很離譜。他悟出一個道理:能在現實生活中找到另一半的人,誰還會去網上征友。這么想過了,他把虛空的希望從遙遠的地方拉回到了現實??涩F實中,他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北漂中的一員。
事情的轉機是從深夜一個電話開始的。
五一剛過,北京的天氣已經有了春天的氣息,春困秋乏,那天夜半時分,他睡得很沉,但還是被一陣緊似一陣的語音提示鈴聲吵醒了。他摸過床頭手機,這么晚被電話吵醒還是第一次。當他拿過手機,看到來電信息時,他心跳突然加速,他本已平靜下來的心緒又一次被電話鈴聲攪亂了,來電者是苗苗。苗苗在電話里急促地說:劉新,過來幫幫忙,我在中日友好醫院急診室。說完便掛掉了電話。他聽到了苗苗語音的急促,還聽到了她周邊雜亂的聲音。
他開始手忙腳亂地穿衣服,從床下旅行箱里還拿出了一張銀行卡,那是他在北漂生活中所有的積蓄。他跟苗苗說過,只要她有事,他會義不容辭。在出租車上,他想象著苗苗的危險。不出事,誰會在半夜三更往醫院跑。
他下了出租車,急三火四往醫院急診室里跑,可在急診室里里外外他找了個遍也沒發現苗苗的身影。他意識到事態更加嚴重。他撥通了她的語音電話,她很快接了,帶著哭腔道:我在三樓手術室。
他放下電話,沒來得及搭電梯,順著樓道三步并作兩步奔向三樓。在走廊盡頭,一間手術室門口的椅子上,他看到了癱坐在那里的苗苗。苗苗見了他,像見到救星似的奔過來,一下子撲在他懷里。
七
在手術室內接受手術的人是苗苗的好朋友,也是室友,一個叫玲玲的年齡和苗苗相仿的女生。
玲玲下午發現肚子疼,便提前請假回到了宿舍,苗苗下班時,玲玲臥在床上,很虛弱的樣子。起初,兩人也沒把肚子疼太當回事,每次來月事也是這么疼,苗苗還為玲玲熬了紅糖姜水,晚餐時,還點了外賣。
苗苗和玲玲一直是同學,從上大一時就是好朋友,畢業后,兩人都留在北京。當初留在北京是玲玲提議的,其實在這之前,苗苗是想回老家的,但好朋友留下了,她不想失去友誼,便陪著玲玲一同留在了北京。兩人雖然不在一個公司上班,但兩人一直租住在一起,是無話不說的好朋友。玲玲工作不久,便愛上了自己公司的一名高管,高管年長許多,對玲玲無微不至地關愛。起初,玲玲并不知道高管有家室,發現高管有家室是兩人戀愛半年以后的事。但高管允諾說,正在辦理離婚,因為孩子撫養和財產問題,協議離婚遇到了困難。高管還安慰玲玲道,自己正在走法律程序,婚是遲早要離的。玲玲在絕望中似乎又看到了希望,便開始了漫長的等待和期盼,為這事玲玲沒少和高管鬧矛盾,爭執吵鬧自然是少不了的。每每這時,苗苗就會陪在玲玲身邊開導勸慰她。為玲玲歡喜而高興,悲傷而憂愁。
今年春節前,兩人本來商量好一起去東北看雪。以前,每次過春節玲玲和其他北漂一樣,都會回老家過年。她并沒有和家里人說明這段和高管的不潔之戀,父母都是保守人士,她現在這種狀態說好聽的是戀愛,不好聽的是小三。小三在當下人們的眼里就是過街老鼠,她不想讓人人喊打,便把自己的戀情控制在只有好朋友苗苗知道的范圍內。玲玲老大不小的,家長自然為她的戀愛婚姻操心,便張羅著為她在老家尋找男朋友,就等著她春節回家去見這個男孩兒。玲玲對高管并沒死心,自然不會接受父母的包辦戀愛。她的狀態和苗苗的狀態如出一轍,兩人為了逃避這人世間的煩惱,便一致決定,今年春節不回家。
正當兩人做旅游攻略時,高管突然和玲玲說,春節可以陪玲玲去泰國玩幾天。戀愛是大事,玲玲自然欣然前往。于是便有了苗苗和劉新的東北之行。
就在前幾天,高管突然被公司派到德國去工作。他們是合資公司,公司人事交流本屬正常。高管去德國前,曾答應玲玲早日也把她調到德國公司去工作。玲玲在美好的愿景里憧憬著。
不料就在今夜,玲玲突然大出血,苗苗和玲玲誰也沒遇到過這種事,急救車把她們拉到醫院,在急診室里醫生診斷為宮外孕導致大出血,便只能手術了。
苗苗被一連串的意外擊暈了,她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手足無措中她想到了劉新。劉新出現在她面前時,她無助地撲在劉新的身上,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不知是為正在手術中的玲玲還是為惶恐的自己。
兩小時后,玲玲從手術室里被推了出來,她微閉著眼睛,面如死灰。玲玲住院了,早餐是劉新為兩人買來的。苗苗就催促劉新道:你快去上班吧,昨晚真的是謝謝你了。他沖她笑一笑,看了眼躺在病床上的玲玲,小聲道:有事叫我,我隨時過來。苗苗嗯了一聲。
一上午,他都在想苗苗,一想起苗苗便想起面色蒼白的玲玲。他不知道玲玲得的是什么病,但手術了,無論如何是大病??斓街形鐣r,他為苗苗和玲玲又點了外賣,還特意點了一鍋雞湯,手術流血了就該補一補。他中午去食堂吃飯時,收到了苗苗的信息,外賣已經送到了,她拍了幾張擺在病床前床頭柜上的外賣,最后還發了一個笑臉符號。不知為什么,那天下午他心里充滿了快樂。他問自己,難道是為了苗苗那個笑臉嗎?
快下班時,他給苗苗發了一條信息,告訴苗苗,玲玲想吃什么,他下班后買好送過去。半晌,苗苗才回信息說:你別過來了,我們正在辦理出院手續。
他不知苗苗說的話是真是假,昨天晚上手術,今天才在醫院里剛住一天,怎么這么快就出院了。也許是苗苗不想麻煩他才故意這么說的吧,他在心里這么想。他還是來到了醫院,找到了玲玲住院的那間病房。果然,苗苗并沒騙他。那張床是空的,似乎還沒收拾妥當,仍有些凌亂。
他不解地走到醫院門前,給苗苗又發了個信息,告訴她,如果需要隨時聯系他。這次苗苗很快給他發了個謝謝的表情。
那天晚上,他久久沒有入睡,腦子里梳理著昨天夜半到今天發生的事,想來想去,他得出個結論,苗苗還是把他當成了最親近的人。大半夜打電話叫他,見到他還撲在他懷里,雖然時間很短暫,也許就一兩秒鐘,但這就夠了,這一切足以說明,他在苗苗心里的地位。得出結論后,心便安然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從心底升起。
第二天上班,他也沒見到苗苗,為了證實苗苗是否來上班,他還借故去了一趟苗苗那個部門,推開門的一瞬間,他看到了一個空出來的工位。目光快速在辦公區掃過,他并沒有發現苗苗的蹤跡。如此,他又得出結論,苗苗一定在陪護玲玲。下班后,他沒有馬上坐地鐵回家,而是在街上走了走,他內心一直在做著斗爭,要不要去看看苗苗。苗苗住的小區他是知道的,春節回來時,他把她送到小區門口才分手。他不知怎么坐的地鐵,又怎么走到苗苗居住的小區門口,這一系列行為他完全是下意識的。來到小區門口他才醒悟過來。站在馬路邊他呆愣了半晌,才下定決心給苗苗發了個信息,說別的不合適,他只能試探地問:你還好嗎?
苗苗回復了一個不開心的表情。
他又回:需要我說話,我答應過你的。
半晌,苗苗才又回復了一個謝謝的表情。
那天晚上他一直沒睡好,一直處在半睡半醒間,他知道自己已經愛上了苗苗,他被這種單相思所折磨了。但他又不敢奢望苗苗會愛上他。在愛情的問題上,他們這些北漂男青年是自卑的,在這座城市里,他們沒戶口,沒房產,沒車,只有一份工作,這份工作也是朝不保夕的。公司隨時裁減人員,他畢業后,到現在這家公司,已經換過三個單位了。這么想過之后,他便感覺更加悲涼了。半睡半醒間,他突然聽見微信提示音,他不知這么晚了誰還會給他發信息,他打開手機,看到苗苗先給他發了個位置,然后還有樓牌號。正在這時,語音電話響了,苗苗在電話里說:劉新,你來一趟,越快越好。他甚至沒來得及應答,對方便掛斷了電話。他立馬精神了,用最快速度穿衣服,沖出門去。一邊向小區外跑,一邊打開了叫車軟件。
他找到苗苗居住的房門,剛伸手敲門,門便開了。他人還沒進去,便聽到了玲玲的嗚咽之聲。
玲玲披頭散發,以淚洗面地坐在床上,神情是悲痛欲絕的。
玲玲受到了愛情的打擊。美好的愛情已經粉碎在了她的面前。玲玲住院后,便不停地給高管發信息,打電話,卻怎么也打不通。玲玲便不安了,剛住一天院,便張羅出院?;氐郊液?,她又不斷地和遠在德國的高管聯系,仍然無果。后來,她又聯系了公司一個要好的同事,這位同事一直在高管身邊工作。她希望在這個同事那里得到高管在德國的聯系方式。而那位同事告訴她,高管已經把老婆孩子也接到德國去了。一切都不需再多說什么了,以前憧憬的美好愛情灰飛煙滅了。玲玲開始哭鬧,在夜半時分,自己偷偷打開窗子,要從十九樓跳下去,幸好苗苗就睡在她的身邊,一把抱住了她。然后,才有苗苗向劉新求救的后續。
玲玲的情緒很不好,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苗苗這兩天折騰得也不成樣子了,她雙眼紅腫著,顯然,她陪著好朋友已經哭過一次又一次了。
接下來,兩人便開始陪護玲玲,確切地說,看著她,不讓她做傻事。苗苗似乎勸慰的話已經說完了,嘴里只剩下一句話:玲玲你不要再傻了。她反反復復把這句話一直說下去。玲玲還是哭,精疲力竭的那種。起初,苗苗坐在玲玲的床上,用手攬著玲玲,后來,她似乎有些體力不支了,幾乎癱到床上。
劉新勸她回自己房間去休息,照看玲玲的工作交給自己。在這期間,他把她們居住的環境看了,是一套兩居室的房子,兩人各住一間。他提出這種請求后,她紅腫著眼睛,盯了他一會兒。他又說:你這樣下去身體會吃不消的。她似乎接受了這個建議,起身慢慢向自己房間走。走到他身旁時囑咐:你得看住了,不能出半點差錯。他沒說話,用力地點了點頭。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沒有開燈,門半掩著合上了一部分。
他把身下的椅子搬到玲玲門口,身后是客廳,客廳對面就是苗苗的房間。雖然他看不見,但能感覺到她已經躺在了床上,他心里放松了一些。從門口到玲玲的床前,大約也就兩步的距離,要是玲玲有什么事,他能在最短的時間里跨過去。此時的玲玲似乎已把力氣耗盡了,歪倒在床上,背對著他,但仍低聲抽泣著。他起身把床頭燈打開,把頭頂上的日光燈關掉。屋內瞬間便暗了下來。
時間正是凌晨,人在這時是最困的時候,他怕自己睡著,便拿出手機,他想打一局游戲,又怕太投入耽誤照看玲玲,索性開始瀏覽朋友圈。他的朋友圈很小,之前是老師和同學,后來工作了,便又有同事加入進來。大都是和他一樣的北漂。朋友圈所發表的信息也很簡潔,加班工作,或者在外面吃了什么的圖片,偶爾周末,也會有人去哪兒閑逛發現的好玩的事。以前他很少看這樣的朋友圈,因為不用看他也會知道是什么內容。他突然看到了苗苗發表的一段話:愛情是什么,是欺騙,是背棄,是謊言,為什么偏偏是這些?社會可以復雜,人與人可以不信任,但愛情偏偏又摻雜其中。
看了下發表時間,發現是晚上八點十五分。他想,也許她剛陪玲玲哭過吧。這會兒,他還不知道玲玲到底發生了什么,但他能猜到幾分了。他望著玲玲哭泣的背影,心里多了幾許同情。
天快亮時,他倚在椅子上似乎迷迷糊糊睡過去了。突然,他覺察到了一絲異樣,是一縷風撲在他臉上讓他清醒過來。他睜開眼睛,看見玲玲已經把窗子打開了,一只腳已邁上了窗臺,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撲過去,他和玲玲跌倒在床上,發出沉悶的聲音。
苗苗光著腳奔過來,玲玲躺在床上渾身顫抖,雙眼緊閉,她從玲玲的臉上看到了絕望。
苗苗俯在玲玲的眼前,又一遍遍地說:你為什么又干傻事?
玲玲似乎已經沒有哭泣的力氣了,似呻似喚地說:讓我死吧,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呀。
他插不上嘴,不知說什么,只能有力無處使地立在床前。
苗苗語言蒼白地勸慰著玲玲。也許是因為他在場,她不想透露更多關于玲玲悲傷失望的信息吧。
早晨,他出去為兩人買了早點,豆漿和小籠包。兩人卻沒有吃的意思。他只能勸說苗苗,苗苗在他的勸說下,勉強喝了幾口豆漿又吃了一個小籠包,便再也吃不下了。抬頭沖他說:你該上班了。
他沒有動,下樓買早點時他已經想好了,今天無論如何要陪著苗苗。昨晚發生的事,他想想都后怕,自己哪怕再晚兩秒鐘,玲玲就會從窗口飛出去了。
他執拗地說:你再去歇會兒,玲玲交給我。此時的玲玲似乎已經睡著了。
她看他一眼道:昨天晚上我還睡了會兒,你回去歇會兒吧,你真想幫我,下午再過來。
他走到客廳,那里有一組三人沙發。他倚在沙發上,他要一步不離地陪在這里。他短暫地在沙發上打了個盹。睜開眼睛看到苗苗坐在玲玲的床前黯然神傷的樣子。他走過去,用商量的口吻道:我出去買點菜吧,玲玲不吃不喝可不行。她望著他,沒點頭也沒搖頭。
他從超市里回來,不僅買了牛奶,還有排骨、雞蛋……他走到廚房,要做一頓豐盛的午餐。他做飯的手藝也是做北漂之后學到的。午餐很快做好了,他把飯菜隆重地擺放在玲玲房間的床頭上,示意苗苗把玲玲叫起來吃飯。
苗苗叫了,玲玲一聲不吭。
他也幫著勸:你剛做完手術,身體還在恢復,不吃飯怎么行。
玲玲還是不應。
他又說:哪怕就喝幾口湯。排骨湯對恢復體力有好處。他說完還把一小碗盛好的排骨湯端了起來。
苗苗伸手去推玲玲的身體,推了兩下,玲玲仍然沒有動靜,她驚怔地望他。他放下湯碗,也試著去推玲玲。苗苗驚呼一聲:她昏過去了。
又是一輛救護車把玲玲拉到醫院,醫生診斷結果是,病人悲傷過度,還因長時間不吃不喝,脫水了。然后就是輸液。在醫院走廊里,苗苗征求地問他:這事要不要和玲玲家人說?他想了想說:還是說吧,她這個樣子,萬一真出點事……
苗苗猶豫著撥通了玲玲家里的電話。
很快,玲玲的家人坐飛機來到北京,又打車來到醫院。玲玲父母趕過來時,已是當天的夜半了。
玲玲的床前多了兩個親人,苗苗才噓口氣道:你回去吧,辛苦你了。苗苗望著他的目光是真誠的。
他擔心地說:你也要休息好。他看到了她眼里布滿的血絲。
她笑一笑,很勉強的樣子。她目送他從走廊里走出去。
兩天后,他在公司里見到了苗苗,苗苗似乎自己大病了一場。她告訴他,玲玲被父母接回老家養身子去了。他聽了,噓了口氣,為玲玲也為苗苗。
八
又是一天晚上,他接到了母親的電話,電話很簡短,告訴他爺爺不在了。他一夜沒睡,第二天一早就登上了回家的列車。
春節見到爺爺時,他就有了預感。心情是沉重的,只是當時有苗苗在,他才沒過分表現出自己的難過和悲傷。兒時和爺爺的往事又清晰地浮現在他的眼前,他在上小學時,爺爺剛退休不久,身體還很硬朗,每到周末爺爺就帶他去縣城郊外一條河里抓魚。爺爺先把河道堵上,讓下游的水流小起來,沒多一會兒,下游的魚便在河床里亂跳起來,抓魚時就省事多了。有時他逃學,母親追著要打他,每每這時,爺爺都會及時出現在他眼前,張開手臂,像老雞護小雞似的把他護在身后,沖母親哀求著:他還是個孩子。每每這樣,母親都會住手,氣咻咻地離去。爺爺在他兒時不僅是他快樂的玩伴,還是他的保護神。上大學時,是他第一次離開家門遠行,那會兒的爺爺身體還好,一直把他送到火車站,又送上站臺,一直看著他和火車一點點地遠去,他在車窗里看著爺爺被風吹起的花白頭發,心里百感交集。上大學期間,他每次回來,爺爺都要去車站為他送行,離別時總是拉著他的手,看了又看,直到列車員催促發車的信號,爺爺才戀戀不舍地放開他的手,說一句:上車吧,記得給爺爺打電話……爺爺真的老起來,是在他參加工作以后,他每年春節回家時,爺爺更多的是坐在一個角落里打量他。后來奶奶去世了,爺爺的老便更加迅速了……
從昨晚接到母親的電話,他滿腦子里便都是爺爺了。此時,他望著車窗外,想起春節時回家已經是幾個月前的事了,那會兒的窗外還是冰天雪地,一片肅殺。然而此時,卻是一片蔥綠了。他又想起了苗苗,上次回家時,苗苗坐在他的身旁,他們一路的話題,都是他在講東北的風土人情,以及童年記憶。想起苗苗,他拿起手機給她發了條信息:爺爺不在了,我今天回老家了。發完信息,他看了一眼時間,已經是上午十點十分了。他想,苗苗這時一定在工作了。很快他收到了苗苗的回復:愿爺爺一路走好(流淚表情),祝你平安回來(玫瑰)。
苗苗簡單發來的一句話,讓他翻來覆去看了一路。自從玲玲事件之后,兩人的關系突然微妙起來,每次見面,苗苗看他的目光和平時有了些許不同,變得柔順了許多,他擔心玲玲的事件會在她心底留下陰影,他和她說:玲玲會好起來的。她笑一笑,目光悠長地望著遠方說:玲玲就是太癡情了,也太傻了。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說:玲玲讓我轉告你,她謝謝你。他只能沖她笑笑了,玲玲和他素昧平生,幫助玲玲其實就是在幫苗苗。
處理完爺爺的后事,他又匆匆地乘上了回北京的列車。臨走時,母親一邊給他行李箱里裝要帶的東西,一邊問:苗苗還好吧?他嗯了一聲。他理解母親的心思,他不想在這個敏感話題上多說什么,母親嘆口氣才又說:她是個好姑娘,懂事有教養。他看了母親一眼,母親在憂傷中帶著一絲惋惜。
還是父親把他送到了車站,在檢票口的人流里,父親立住腳,他走過檢票口,回望了一眼,看到父親仍立在原地向他張望。他突然有種時空錯覺,父親就像當年上大學時為他送行的爺爺,他回頭時,眼里又蒙上了一層淚。他想起了以前在書上看到的一句話:只有親人離你而去時,你才真正開始成熟。
他回到北京那個周末,突然接到了苗苗的信息,她約他吃飯。他如約來到苗苗指定的地點,這位置介于他和苗苗住處的中間位置。走進餐廳,他一眼就看到了苗苗。這是一家東北菜館,他坐到苗苗對面,苗苗的目光從菜單上抬起來,正經地說:我想吃東北菜了。
他聽了,心頓了一下,認真地看了眼苗苗。苗苗躲開他的目光,望著餐桌上某個角落道:家里的事處理好了吧。他又嗯了一聲,爺爺的后事有父親有叔叔,他只是個參與者,好多事情并不用他操心。
兩人吃飯時,他小聲地說:我媽還向我打聽你呢。說完抬起目光觀察她的神色。
她夾了口菜道:這道菜還是你媽做得好吃。
他來時,雙肩背包里裝了幾樣堅果,這是母親裝到他旅行箱里的。此時,他打開背包拿出來,遞給她道:這是我從老家帶來的。她沒說什么,默默地把堅果收下,放到自己一側空著的椅子上。她靠在椅子上問:你老家現在還有雪嗎?他笑一笑道:都六月了,怎么會還有雪。她也笑了,半晌才又說:春節在你家看到的雪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多的。他突然想起了玲玲,問:玲玲什么時候回來?她情緒一下子低落下去,嘆了口氣道:她不會回來了,兩天前,她讓我把她的東西都快遞回老家了。他聽了一時無話可說,在心里重重地嘆了口氣。他們在北京這座城市里漂著的這些人,就像一片片樹葉,不知被一陣風吹往何處。雖然,他在北京生活十年了,仍沒有扎下根的感覺。
從那以后,他經常把她約出來坐一坐,兩人聊上一會兒天,然后乘不同方向的地鐵各自回家。在公司某種場合也經常見面,打個招呼,或說上三言兩語。
他很滿足這樣的現狀,兩人關系不近也不遠,友好客氣地來往著。有時他在晚上上床后,想起了她,便發個晚安。有時她也回個晚安,有時不回。早晨,他被鬧鈴聲叫起來,第一件事便是給她發一個早晨好的表情。有時她回個早安,有時不回。兩人白天再見到時,依舊是老樣子,說幾句天氣,說幾句關于公司的話題,然后又各自忙去了。
一轉眼又到了秋天,北京大街上的樹葉開始變黃,一陣秋風之后,葉子就開始飄落了。秋天一到,春節就不遠了。他又想起去年春節時發下的誓言:今年春節一定帶個女朋友回家??纱蟀肽赀^去了,他仍然一無所獲,在這期間,他登記過的征婚網站,給他安排了幾次約見的機會,他去過兩次,見了兩個不同的姑娘,最后都無疾而終。為了找女朋友的事,他半夜里經常會醒來,望著漆黑的房間,神傷地想:那個她此時在哪個角落呢?每每這時,他都會想起苗苗。
在一個周末,他終于下定決心,給苗苗發了一個約她去香山看紅葉的信息。這個想法他已經醞釀好久了,可一直鼓不起勇氣,猶豫來猶豫去的,樹上的葉子都快掉光了。信息一發出,她很快響應了。
在深秋的周末,兩人爬上了香山,雖然葉子掉得都差不多了,游人卻不算少。兩人站在山頂,望著山腳下不斷爬上來的人流,她突然說:去年看紅葉時,是我和玲玲一起。他知道她又在想念自己的好朋友了。想起玲玲絕望的表情,他也在心里為玲玲嘆了口氣。
中午兩人在香山腳下一家飯店吃的飯,下山后,他們又去了趟植物園,在里面又閑逛了一會兒,傍晚,他們才回到城里,在地鐵口他們分手了,乘上了開往不同方向的地鐵。
兩人就這么平平常常地來往著,就像兩個好朋友,不深不淺,不疾不徐?;ハ嗟乐戆?,早晨也互相問候。
又一晃,春節又臨近了。
突然在一天下班前,他接到了她的信息,約他下班后見上一面。她主動約他的次數不多,爺爺去世那一次之外,好像就沒有過,他不知她又遇到了什么困難。在下班時,兩人在公司門口見面了。他以為她會馬上把她的主題告訴他,沒料到,她只說了句:跟我走。他只好跟上,坐了幾站地鐵,她輕車熟路地把他帶到那家烤魚店。這是兩人去年春節回來第一次吃飯的地方。兩人坐下,熟練地點菜,還點了啤酒,就像去年一樣。做完這一切,她才望著他說:還記得去年,我們在這里。他笑笑說:當然記得。她把身子向后靠了靠,淺淺一笑又說:還記得你說過的話嗎?他們之間說過很多話,他不知是什么話,搜索了下記憶,突然想起,去年他們從老家回來,吃完烤魚之后,他對她說:以后,只要你需要,我隨叫隨到。他想起來,一定是這句話,便正經起來說:說吧,讓我干什么?
她說:去年我陪你回家過年,今年你要陪我,這才公平是吧。
他沒料到,她會提出這樣的要求。心又一次加速,很快地說:當然。
她從包里拿出一張紙,遞到他面前,是那張協議,去年他給她的協議,她居然一字不差地又打印了出來。
她看著他:有什么問題嗎?
他忙搖頭。
她說:那就簽吧。
他想說:不用了吧。但看到她堅定的眼神,還是走到前臺向服務員借了紙筆,工工整整地把自己名字簽上。一式兩份,他們分別把那兩張紙裝到自己的包里。
又是在二十九那天,兩人一同乘上了開往南方的列車。兩人并排坐著,各懷心事地向窗外望著,所不同的是,車越開溫度越高,后來他們都能看到窗外田地里的蔥綠了。
又一個傳統佳節,又一個人生故事。
石鐘山,作家,編劇,影視制作人,發表長篇小說《男人的天堂》《遍地鬼子》《天下兄弟》《春風十里》等三十余部。中短篇小說二百八十余部篇。根據其本人小說改編及編劇的電視劇四十余部,一千三百余部(集),作品曾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五次,飛天獎三次,百花文學獎三次及北京市政府文學藝術獎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