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港》2020年第7期|人鄰:南方筆記(節選)
吉 他
盲人按摩店,路過幾次,里面總是很安靜,安靜的似乎沒有營業一樣,雖然,門開著。
門里,白色的布簾遮著,透過布簾,里面隱隱約約有人,晃來晃去,像是模糊的皮影戲。
昨天下午路過,卻有兩個年輕男子坐在門口,抱著吉他。兩個人應該是店里的按摩師,這會兒,正沒客人上門。
兩個人并排坐著,悠然彈著一支什么西班牙曲子,我說不清,似乎是遙遠地方,陽光,草地,鮮花,旅人,也許還有歡愉的姑娘。
七八米外,不看臉上,覺得是兩個無事的青年,無事而逍遙。近了,看看,知道是盲人,卻總覺得不像,只是健康人那樣,在陽光下閉上了眼睛,沉浸在音樂里尋找,在享受我想不起名字的那首西班牙曲子帶給他們的快樂。
再一天,我經過,以為還能見到那兩個年輕男子,門口,卻靜悄悄的,沒有人。我到店門口,朝里望望,希望看見他們,也不希望看見。
我想,最好的是,他們攜著吉他,結伴云游去了。
去了西班牙。
鑄鐵井蓋
小巷子里,有工人維修下水道。路面上是鑄鐵的井蓋,看樣子時間很早了,趨近了看,井蓋上鑄造著那個廠子的名字,居然還是公私合營,那個廠子早就沒了。
公私合營的小廠子若是堅持到現在,還在,還做著什么,該有多好。老師傅圍著厚帆布的圍裙,端著坩堝,火花飛濺,燦爛好看。鐵水從模型里灌進去,老師傅放下坩堝,接過小徒弟遞過的毛巾,擦一把汗,又接過小徒弟遞過來的大茶缸子,狠狠喝一大口,而后,喘一大口氣,笑笑,該有多好。
去日本,見到那么多的老牌子,老店鋪,據說有承傳三十幾代人的,近乎八九百年了。我們呢,沒有了。百年老店,屈指可數,也多數零落不堪。
笨重的鑄鐵井蓋,覆在這兒六七十年了,幾乎與地面黏為一體,維修的工人要下去,怎么能打開它呢?
想不到是如此簡單,那人用一根結實的鋼釬,使勁在井蓋上頓幾下,井蓋就松活了。然后,那人用一個鐵鉤子,鉤住那個當年預留的小孔,稍微一用力,就鉤了起來。
沉甸甸的過去,也是可以這樣勾起來的么?
“咔”
理發店,素衣女子在里面的桌子上,仔細擺弄什么。她頭發很長,兼之側身,剛好遮住了手里擺弄的東西。
剛走過去,我的身后卻傳來“咔”的一聲,是金屬工具瞬間擠碎了什么的聲音。那給擠碎的東西不大,略略堅硬,但必須用力才可以擠碎那樣。
那聲音也只能是女子手里才能有的,半透明,近乎脆。若是男子手里發出的,會悶一些,不是“咔”,而是頓然的破碎,忽然、潰散了那樣。
那“咔”的一聲,我現在還都記得,短暫,清晰,似乎店里面的空氣,瞬間給擠碎了一小塊。
警 戒
小巷人家,幾處在翻修,拆來拆去,狹窄的路邊堆滿了磚頭水泥木板。
翻修的人家,有趣,不知從哪里找來警察用來拉警戒線的那種黃底黑字的帶子,上面印著一溜“警戒線”,攔在路邊。
案發現場,警察拉的警戒線,嶄新的黑黃兩色,拉得緊繃繃的,筆直,若刀切,警示危險不得入內那樣;這里的人家,那帶子不知從哪兒撿拾的,又舊又臟,拉得松松垮垮。
但人靠近的時候,還是感覺到了幾分冰冷禁忌。
又,這里很多人家還在使用老式的液化罐,罐體上為了提醒,一律涂了黃色。黃色的罐體在使用中,磕磕碰碰,有好些黑色的長短痕跡。
這叫我想起蜜蜂身上的那種黑黃兩色交錯的條紋,顏色的研究者將這種兩色交錯的條紋,叫做警告色。
想想,警戒帶所用的黑黃兩色,是從蜜蜂身上來的。
城中村
這邊有城中村,也許是開發商覺得拆不起了,才保留著。許多人家都是四層,甚至五層樓,幾百,甚至于上千平米,若是拆遷,補償款得上千以至于幾千萬吧。
二十年前,這兒還是田地,房子自然是散落的。是什么時候呢?這些房子竟然密集到如此。房子挨著房子,連成了小街小巷,街巷有的地方竟然至于狹窄異常,兩輛摩托車相向駛過,都要小心避開。挨著的兩棟房子之間,挨得那么近,好像從這邊窗子,輕易就可以鉆到對面的窗子里一樣。心想,若是兩邊小樓里有戀愛的一對,傍晚隔窗情話,甚至干脆男子就跳了過去,那幽會該是驚心有趣。
也有的小樓,又小又高,也居然蓋到了四五層,三層以上自己是不住的,是為了出租。又小又高的樓,風稍稍一起,小樓邊上亦有樹木,樹上的枝條和葉子一晃動,小樓似乎就搖搖晃晃。這樣人家的門口,有電線桿,拉著亂七八糟糾纏不清的幾十根電線、電話線和寬帶光纖,不知從哪兒掉下來的一截連著樹葉的樹枝懸掛在上面,葉子,已經干枯了。
看看這些房子,門口隨意靠著的舊自行車、電動車,晾曬的衣服,丟著的雨鞋、雜物,偶爾進出的面色黯淡,赤腳穿著廉價塑料拖鞋的老人,手腳臟臟的孩子,想想,每一家都至少是千萬富翁,叫人覺得真是不可思議。
人 家
一條從沒走過的小街,彎彎曲曲過去,兩邊是各樣的不規則的民居,不知最終能通到哪里。有些地方,似乎過不去了,想想,不可能,誰會把自己的路堵死呢?終于,又走出去了。
也有些小街很窄,窄到小道就在人家的門口,轉臉就能看見那一家人的生活,屋門里面,地上是吃飯的小桌子,塑料凳子,隨意的拖鞋,襪子,紙盒。墻上,還有不知道是誰的花花綠綠的港臺明星美女圖片。
連續幾天走這樣的小道,沒有更多時間,若有時間,真要寫點南方百姓的底層生活,百姓的吃喝拉撒,家長里短,生老病死,年節尋常,是需要在這里租間屋子住上一段時間的。那天,就看見一位老婦人,很老了,也許有快九十了吧,她在吃肉,沒有牙,吃一塊肉,腮幫子動著,只有很少幾顆牙的牙床,磨著磨著,艱難卻也是耐心地磨著,像是衰老的動物似的。這樣的生活,尋常是看不到的??晌乙仓?,要真的了解,那要住在那里,讓人家徹底熟悉你,一起喝茶吃飯,一起坐著閑聊天,人家不忌諱你知道人家的生活瑣事,甚至某些秘密,讓人家放下心來跟你嘮叨,那要很久呢。
可也許,了解太多了,反而不知道該寫些什么吧。也許,會覺得生活就是這樣,有什么寫的呢?也許還會想,所謂的作家們,真是多余。人家的生活,老天老地之間,自自然然的生生死死,各樣形色,關汝何事?
想想,也是。
英雄氣,匪氣
巷子口有車,該是豪車,不認識,我只是覺得。
是那種黑顏色的亞光漆,烏突突的,沉悶,輪胎很寬,底盤很低,趴在那里,好多噸重那樣。知道這樣的車,開起來“嗡”地一聲,有推背感,幾秒就加速到上百的時速。車“嗡”地過去的時候,路邊的行人都會有舍我其誰的被碾壓感。
這車,自然是大牌,頂級的設計師設計的,卻不知怎么只是覺得匪氣,甚至痞子氣,不是英雄氣。
現代,一切在變化,審美也在變化,超級富人的觀念,深深影響到了審美的變化,所謂的豪奢,揮金如土,平民是艷羨的,整個社會也是。
英雄少銀兩,買不得大盤牛肉大碗酒,自然氣短了,美人也不喜歡。豪奢的人喜歡英雄氣,卻不懂,偶一英雄,卻只有匪氣,偶一謙遜,只是痞子氣,但終歸是匪氣多一些。他們不懂,最為奢侈的,其實是某種他們不懂的,“妙高頂上從來不許商量,第二峰頭諸祖略容話會”的大寂靜。
車主,出來了,搖著身子橫走,因為胖,也因為身邊搖曳著一位美女,美,也不美。
日本設計大師山本耀司曾向無趣的社會發出醒人之語,說“女子仗著年輕美貌,一身名牌,像是一副‘娼妓’面孔?!?/p>
話雖狠,亦有些偏執,卻不無道理。
進城的樹木
原本是鄉間的路邊,或者干脆就是田地,或一塊荒地,也就隨意種了樹。水泥和磚是后來的事情,鄉村變城里了,種樹的人哪里想得到。
地上都是水泥和磚,磚,多根須的榕樹不管,根母除了扎得很深的,也有淺的,橫著生長,就把地面上的磚,這里那里都頂了起來,頂得七零八落。
水泥地呢?另一種樣子,因為根須的橫絕,整塊整塊的,斜著,不規則地裂開了。裂開的地方,能看見根須蜿蜒。水泥笨重,裂開之處,斷口是切割一般的堅硬,那些根須覺到了生痛么?也許,覺到了,可根須就是根須,還是蜿蜒著,默默長著,生長,就是它的命。
田野呢,樹們早就忘了。
樹,怎么能長在城市里呢?樹本該是伴著人的赤腳,荷著犁的牛,溪水,伴著人的草木的屋子,晨昏升起來的裊裊炊煙的。
小生意
小生意人家,門里一側的高處供著財神的小閣子,燃著香燭,敬著四個蘋果,三個在下,一個在上,呈品字形。
小店,這會兒沒生意,兩個人坐在門口的小桌那兒剝花生吃,一個是光頭,一個有頭發,也并不長。
他們就在那兒剝花生,不管,似乎什么也不想管,門外走過什么人,進,不進來,無所謂。
小桌上,還有一套茶具,這會兒,茶壺和茶杯是溫的,也或者就是涼的,沒一絲熱氣,他們剛剛喝過茶了。
財神趙公明在高處,臉朝著另外一面墻,也是不看門外,無所謂的樣子。
植 物
路邊有不知名植物,葉子極為肥碩,葉子的形狀亦是極復雜。北方不會有這樣的,只是南方,雨水多且繁,葉子才能長得那么旺盛,近乎瘋狂的旺盛。復雜者一般不會旺盛,旺盛者亦一般不會復雜,二者似乎悖反,卻在這里渾然一體,可以說是精細的旺盛,精細的瘋狂吧。
精細的瘋狂,有藝術作品是這樣的嗎?
也許,一個渾然的矛盾體,奇異而和諧的,才可能會擁有更強大的藝術沖擊力。
般 配
相比之下,好多南方女子就太瘦了,真是太瘦了,細細窄窄豎著的一溜。夏天,為著涼爽,穿露背裝,那肩胛骨就兩邊凸起,一對的秀氣好看,兼之身形矮小,背后看起就柔弱得叫人心疼,沒有徹底長大那樣。
這樣女子給人的感覺,沒多少分量,在彈簧床上,彈簧一動,人會浮起來一樣。
還是南方的鐘靈男子配她們的好。北方的,尤其西北的,太粗蠻了。粗糙的,硌人。那女子的纖細肋骨,彎得很美,卻脆弱。
其實,世界是分成好多個的,一個一個的:印度的,非洲的,澳洲的,巴西、西班牙的,埃及的——各種各樣的男女,上帝真不怕麻煩,造了一個又一個……
籠 子
路邊,一大片的舊樓,人家的窗子一律套著方形的鐵欄桿罩子,遠遠看,一間間屋子,像是一個個鳥籠。
一座樓,就是無數的鳥籠。跟鳥籠不同的是,鳥籠到處都透著,可以四處看,人的鳥籠子,只有一處透著。
這些人家,就是住在這樣的籠子里,一扇門,進出,一扇窗子,看出去。
住進去了,時間久了,習慣了,也就覺不出來了。
消火栓
見到很老式的那種消火栓,像倫敦或上海舊電影里那樣的?,F在,叫防火栓,可覺得還是叫消火栓的好,消比防更為切近那本來的意思。摸摸,粗笨的鑄鐵,冷而硬,鑄鐵的毛糙部分并沒有因為時光的消磨而光滑。消火栓刷著醒目的紅漆,炸眼,跟老舊溫吞的街道格格不入的調子。油漆似乎最近刷過的,并沒有刷均勻,除了新的鮮紅漆色,邊角處還露著舊日的紅。
常見到消防車,“嗚嗚”叫著,焦急地愣頭愣腦駛過去,卻從沒見到有人使用這種老式的消火栓。
這消火栓不知道還能不能用,也不知是哪一年弄的。蓄在地下的水已經憋了很多年了,早已憋舊了,憋老了,沒有了氣性的吧。
摸摸它,是冷冷,硬硬的,有點倔強,脾氣,有點生氣那樣。
語 言
在這邊買東西,語言老是要轉換,賣東西的人習慣說粵語,得搶著先說一句普通話,他們才能轉回來。
他們說普通話的時候,我總覺得像是一輛汽車在轉彎,軸承艱澀,生銹了,轉得疙里疙瘩,那么吃力。
偶爾,會覺得,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抑或一個是屬于白天的,一個是夜晚的。
餃子館
夾雜在南方人的飯館店鋪中間,有東北人開的餃子館。在南方,有很多東北人,東北太冷了。
喜歡這一家的酸菜餃子,還有大杯大杯的原釀鮮啤酒。
一進門,老板一張口,粗喉嚨大嗓子,一股酸菜味兒,苞米馇子味兒。
要了酸菜豬肉餃子,一大杯的啤酒。餃子就酒,越喝越有。一口一個餃子,一口一個餃子,接著是一大口啤酒。
旁邊桌子是南方人,也是一盤餃子,小心翼翼地,咬一口,咬一口,吃著,一邊悄悄看看我。見到他看我,我有點挑釁一樣,端起啤酒,猛喝了一大口。
那人,一會走了,想想,覺得自己有點無聊。
字
一個拐角處,以前墻上掛著一個自助機,印著白字,自助避孕套?,F在那個位置改換成了一個箱子,箱子上印著黑字:打黑除惡舉報箱。
夜晚,有人想起來,摸黑下樓,去買避孕套的時候,臨近了,猛然看見那幾個字,會怎么想呢?
做愛,總不是“黑”“惡”的吧?
可也許就因為這幾個字,那一晚就覺得沮喪,即便別處有賣的,也不想那件事了。
可也許,更想?;厝?,跟女人一說,女人大笑,笑得顛三倒四。
關燈,管他呢!
買賣
去市場買貝類的東西,回來蘸生抽芥末吃。我不記得都叫什么,就那么看著,指著這個、那個買。以前也問過人家,人家說過,我只是記得有花甲,其他的,忘了。
賣東西的人,用鐵絲笊籬撈出一些,隨手在里面撿出一個,扔了,再撿一兩個,又扔了,亦是那兩三個是死的。
其他的那些,老板不撿了,轉手上秤。那些過了秤的,究竟里面還有死的沒有?不知道。我覺得那老板可能就是做做樣子,習慣的樣子,即便沒有死的,他也會隨意挑出幾個,讓人覺出他是誠實做生意的。反正,外行人看不出那些貝類,活著還是已經死了。
他就那么賣,我就那么買,兩邊都已習慣了。
擺小攤的女人
菜市場外面,因為買菜的人進進出出,總有人為省了攤位費,在這兒的路邊擺個小攤,隨意賣一點什么。
常見一個五六十歲的女人,隨手地上鋪一塊舊塑料布,擺上很少的東西,有時候就是幾條大小不均的魚,似乎魚的種類也不同,魚也總是蛇皮那樣的花紋身子,我不認識。也有幾只蟾蜍?蟾蜍,也是可以吃的么?她掏出這些的袋子里,還有一些水草之類。也還有幾把青菜。就那么一點東西,能賣什么錢呢?那點錢能養家糊口么?她擺的那點東西,是從哪兒來的呢?也許是在水產蔬菜市場撿拾的,或是極便宜,人家幾乎不要的,給很少幾個錢,就拿走了。
這個人也不像是附近城中村的人,也不大像是城里的。一周時間,她總有幾次在這兒。
我每每注意她的表情,她不笑,也并不全然麻木,臉上的表情有些古怪,低著頭,悄悄抬眼掃一眼路過或是站在小攤前的人。說句請寬恕我的話,有某種動物的表情。什么動物呢?我甚至想,這樣的表情,也近乎動物的埋伏,等著伏擊誰那樣。
每一次經過,我都會看看那個女人,這讓我想起人類身上還有多少動物的氣息。
一段時間,沒見她出來,我以為……而她又出來擺攤了,還是幾條大小不同的魚,用細塑料繩子捆扎著的蟾蜍,幾把青菜。只是,顯得又老了幾歲。
……


